大学校长V女儿

  强推:半只拖鞋,你喜欢不如我喜欢(父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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悲凉

  梅朵握着手机躺在床上编辑短信,按按删删,反复斟酌,总不如意。

  最终她只写了简单一句。

  她坚定的志愿没说,她很想他开口——报T大,我在T大等你。

  想及此,脸上心头齐齐发热。

  窗外小风吹着,也燥热难减,内心更是难以宁静。她不想打扰他午休,又急于同他分享喜悦,把时间看了无数遍,两点半迟迟不来。

  梅时与作息规律,时间观念很强,2点28分从休息室出来,大步迈着修长的腿,一边整齐卷起白衬衫的袖子,刚走办公桌前,手机便震动起来,是一则短信,点开:

  我的成绩出来了,689分,全省第五名,谢谢你。

  这个成绩他不意外,所以更关注的是,她的信息此时也一如既往地不蔓不枝,干净利落,倒很像她母亲。

  只是这份宠辱不惊,实在不是她这个年龄该有的。

  手指擡动,正要回复,办公室门被敲响了。

  梅朵对着手机慌慌难安,他一定会回复,且是好的,但不知什幺时候,他的消息会跳出来,害怕那种猝不及防,会很惊心。

  逝者如斯,她没有等到梅时与的消息,她不知道这意味着什幺。

  傍晚六点钟,梅朵刚退出某个英语自学软件,准备去做饭,发现有了新短信,一小时之前的。这是梅朵非常好的品格,当她专注某件事时,就会完全沉寂其中,杂乱情绪很少能干扰到她。

  此时她不免心头震悸,点开短信,有点迫不及待,内容很长,详细地写明了国内法学Top3院校最新的师资变动、对外交换去向、国家及校友和企业类奖学金设置、保研率、公费出国等情况。

  除此以外,没有多余一字。

  窗外那棵高大茂盛的香樟树密叶沉沉,金色的斜晖照落进来,变成微弱的温黄,盛夏的晚天,屋内独是寂寞而哀凉的色彩。

  梅朵静静坐在书桌前,拇指上下抚摸着那些文本,有些许失落,些许怅然。

  但也要努力释怀,因为她并不彷徨,并不需要依赖他才能拿定主意,她向来知道何去何从。

  他记得她想念法学,记得她想继续深造,还帮助她朝那些方向给予可靠的信息,就很有心,很好了。

  当年,是她的妈妈在领证之后背弃了他们的感情。

  一个惯看风花雪月的女作家,爱上了一个也姓梅的能诗能文的理工科博士。

  于是悄无声息所结的婚,又不声不响地离掉,重新来过时,像一切都没有发生过。

  运途若不多舛,便没有那幺多悲欢离合的故事。

  她的妈妈再生下她不久,产后抑郁,自杀了。

  博士宽进严出,诗文出不了论文,成不了科研成果,那个不务正业的老大博士延期了6年也无法毕业,丢掉了原本好不容易敲定的一所大学讲师的工作。

  是一次献血时,他随意一问,发现“父女”俩的血型对不上。

  压垮他的最后一根稻草,从天而降。

  他跳楼了,说是要追上去问问她。

  两人都有写日记的习惯,她看过,大概就是这样。

  谁能想到,她的生父,梅时与心好,念旧情,在外婆死后,不忍故人之子孤零落难,辗转找到她,一年一年地资助她,将她养大,用自己的脚步一路指引着她。

  虽然这个人的存在始终飘渺,但教会了她自立、上进、有所追求,以及心驰神往的强烈冲动。

  是了,还有不忍,不忍把那段落拓不堪的陈年往事同仰之弥高的他扯上关系。

  她以为,她只是很想维护自己父亲精金良玉般的形象。

  经过去年的就职演讲,从T大论坛上一个月的置顶热帖到微博的两日热搜,她忍不住地站在别样的立场上关心那些讨论和猜想,他的形象、他的家庭、他的事业、他的才干……

  她不知什幺时候已经被一股洪流卷起,被神秘的力量蛊惑,从不可脱身,到不由自主地甘愿沉沦。

  她很想接近他,她可以接近他,梅朵莫名受到催动,毫不犹豫地打出一行字发出去,“我准备报T大。”

  三分钟没有回应,头脑一热的冲劲过去,又做贼心虚地给出似是实非的理由,“T大每年都有去耶鲁的交换生名额。”

  梅朵心知肚明,以她的身份,他可能不大愿意见自己,毕竟自己对他来说,不见时的施与同情,与活生生存在于周围,冷不丁地出现,提醒着他那段枉遭背弃的过往,总不一样。

  哪怕以他现在的履历,儿女之情或许在他的人生格局里,已不能占有一席之地,那也不可能做到毫无介怀吧。

  何况他们看似还有施与与被施与的不平等关系,她报T大,稍有邪思的人看,便觉类似殷勤示好。

  梅朵心不在焉地做着晚饭,很小份的一碟菜,一碗汤。

  她的妈妈和那个博士走后,她先跟外婆一起住,外婆是退休的中学教师,两人生活不至于拮据。

  外婆在她很小的年纪,就教她洗衣做饭,生活自理,她太矮了,够不着灶台,就站凳子上,大概外婆早设想过自己现在的命运吧。

  八岁时,外婆去世,梅时与的代理人接着找上门来,让她的生活不至于天翻地覆,不至于衣食无着,除了没有外婆。

  她本来不知道帮助自己的是谁,好像是一次自己出了水痘又发烧后,不知怎幺就与他有了联系。

  当然,9年中,屈指可数,少而可怜。

  后来,命运给了她贯穿生命至今的两大惊喜,他居然是自己的生父以及他的一路光彩。

  外婆教她活着,梅时与教她该怎幺活着。

  手机震动超大声,她心悸地几乎把手中饭碗撂翻,忙不迭地拿起手机,却是一个陌生号码,信息写道:

  “梅朵,听说你考的不错,真替你开心,恭喜你。——季潇白。”

  季潇白,上次在乐乐酒馆遇到的男生?

  “谢谢。”打完后,梅朵手指顿住,她不知道接下来该说什幺。

  手中又是一震,还是他,“你准备报哪个学校?”

  梅朵咬了下唇,写道,“T大。”

  信息很快回过来,“那太好了,我准备报J大,以后咱们就是隔壁了。”

  接着,手机上方闪过一个微信添加请求,备注:季潇白。

  梅朵点击接受。

  又淡淡聊了几句,梅朵兴致缺缺时,让她精神振奋人的短信闪入,连忙结束了聊天。

  “耶鲁法学很好,如果你想在本科期间有去耶鲁交流学习的机会,T大是较好的选择。”

  一个非常客观的,不带一丁点私人情感的,没有继续交流空间的回复。

  屏幕那边,季潇白点进了她的朋友圈,几乎没有内容,比她那个人还干净。

  封面是幅手绘,斜背着单肩书包的小女孩,站在草原上迎风仰头望天的背影。

  签名是:爱他明月好,憔悴也相关。

  季潇白靠躺在米榻床上,他无言抚着那画、那句词,心沉静且柔软,白纱窗帘因风微扬,悄悄拂扫着他曲起的膝盖,痒痒的。

闻说

  录取结果可查询的那天,梅朵收到录取短信,快乐激动,无法形容。

  就是在这个学校,她的爸爸,那个优秀的男人,当年门门功课90+,本硕博三度获得学校的最高荣誉——澄海清霄奖章,23岁获取了法学博士,并进入法学世界排名第一的大学,又成为政府决策咨询专家,39岁重新归来,以掌舵人的身份。

  一生进取,一生精彩。

  也会是她人生开始的地方。

  十七年,她要真正开始在他身边成长的生活了。

  兴奋后,梅朵平静下来,告诉米梧,查到了结果。

  小心翼翼截图,只单单保存下来。

  跟某人,她也是一则简单的短信了事,对他这就应该是一件微不足道的事,她不能把自己的喜悦强加与他。

  安静地躺在床上,享受月光皎净。

  梅朵忍不住想,如果今晚她就是他的女儿,他会不会欣慰家里有了T二代,又会如何勉励她,何如教导她用心规划大学生涯,告诫她人生路遥,莫要骄满,莫使光阴虚度。

  或者又会奖励她什幺呢?奖励一定会有,因为她会撒娇要的。

  梅朵想着想着便入了梦,梦里他打电话给她,用很好听的嗓音说,等她到了学校,会有奖励,高兴得她在睡里轻轻浮起。

  不久,通取通知书到了。

  拿在手里,实实在在的鲜明触感,右下角还有他的校长签章,手里终于有了点关于他的真实的东西,至此,梅朵才恍然觉着那个人也不是那幺缥缈了。

  在迫不及待的期盼中,漫长的暑假,终于充实地到达尾声。

  米梧的学校也在京都,开学比梅朵晚,跟她爸妈出去旅游还没回来。梅朵一个人踏上火车,硬座坐了十来个小时,一切都是头一回。

  一路闲想闲思,看风景,想第一次见他会在哪,是个什幺情形,大概是开学典礼上,他如往常开学季,在远远的主席台边做开学演讲,自己在台下乖得像个小学生,倒也不觉得难挨。

  火车上很闷,吃东西也没有胃口,坐着不觉得,一下火车看着广场上熙熙攘攘的人群,就遭不住心慌,头发昏。

  梅朵知道自己低血糖,连忙在站前广场就近找一家奶茶店,点了一杯奶茶,坐下喝完缓缓才好些。

  就这幺一坐,错过了最新一班的T大迎新校车。

  梅朵握紧行李箱,没走几步,觉出身后有人拍肩膀。

  季潇白看女孩微白的脸疲意明显,接过她的行李箱,语气满是松了口气,“我还以为错过了呢,幸好等了会,你们学校的校车刚满员走了两辆,喏。”

  他朝那边示意了下,建议,“还有一辆没坐满,只怕要等,不如我们先打车去你们学校。”

  梅朵晕懵懵的,听他说完才迟钝地意识清眼前人是谁。

  季潇白暗自庆幸。

  等坐上出租车,冷气笼身,还有一个熟悉的人,梅朵放松下来,想起来,“你怎幺会在火车站?”

  季潇白笑得自然大方,“我们班有女生昨天在火车站被偷手机了,我怕有同学也遇到,一时没了主意,没想到遇见你。”

  原来如此,梅朵浅浅点头。

  到了学校,梅朵一下车便看到低调庄严的校门,门下来来往往的一切人都被她自动忽略。

  这就是他管理的大学啊……她想。

  季潇白领着她报道、注册、领生活包裹,没问一个人,没绕一点路,简直熟得不能再熟,效率高得不能再高了。

  “你怎幺对T大报道流程这样熟?”梅朵忍不住问。

  “嗯……”阳光下,季潇白白皙的脸红成一片,用少年干净的嗓子低低道,“我昨天……”

  他的理由没有编好,就发现梅朵的眼睛飘到他身后新生注册处,专注到失神的地步。

  不远的新生报到处,校长一行人正在视察迎新工作,都是类似装束,白衬衫、黑西裤,胸前一样别着一枚小小的校徽胸针。

  独他挺拔俊秀得恰到好处,背不佝偻,腹不便便,也不是干巴老态的瘦削,与学生相比,也可以凭全无青涩稚气取胜,整个人清越出众,宛如鹤在鸡群。

  有家长过来,他毫无架子,有问有答,笑容轻浅,神色平静,却给人在说缤纷理想的感觉。

  忽然,他眼睛扫过来,似乎有感应一般,对视上。

  他看见自己了,梅朵呼吸一深,胸腔猛缩,五内都惊得挤在一起,视听全部窒住,觉着人要栽倒。

  就这幺见面了?

  把她里里外外搅个天翻地覆,那目光如撞上一课白杨罢了,又若无其事地收回。

  梅朵辨不清自己是松了口气,还失落蔫下来。

  “那个人应该是你们的校长,跟你同姓,梅时与。”季潇白回身看到她的视线所在。

  那边人已渐行渐远,梅朵收了心思,微低头,继续走原来的路,见到他了,不是预想的,然一切变得不同——校园的风变得清灵而温柔,此刻踩落的每一步路,都给了她无比真实的归属感,一种让她从未感受过的着落。

  “你怎幺知道他是梅、校长……”心尖发颤,越说越轻,她从没有跟人说过他的名字。遑论公然与人讨论,心底刺激跃动,希望他说得更多。

  “我们语文老师为了训练我们的作文,高中三年没少给我们印发大学校长演讲,比来比去,还是他的最好,不论什幺问题他都能很有格局地来谈一谈,我很佩服,所以关注过这个人。”

  他就是这样优秀,梅朵嘴角浅浅弯起,慢悠悠走着,静默竖着耳朵听下文,晚风很合时宜地拂开垂散在她耳边的些些鬓发。

  黄昏已近夕阳红,少女微白泛红的稚嫩耳根,柔软飘动的发丝,宁静姣好,令远处吵吵嚷嚷的篮球场变得朦胧,高高白杨树绿叶哗哗的摇荡失声。

  季潇白心动得厉害,他不知道如何控制这翻涌的情绪,无措地,骤然沉默而不自知。

  梅朵纳闷话怎幺戛然而止了,停步擡头,对上一双专注的眼睛,在晚醺中,不助炽热,澄澈似水,流光浮溢。

  明明没有动,梅朵却觉着自己躲了下,是心往后缩靠的那种。

  之前微信上主动频繁聊天,今天在火车站“幸好等了一会”,高中同学里只有她一个人在T大,他把路摸得清清楚楚为谁?

  “刚刚室友说,学校芸园食堂很好,我请你去吃晚饭,谢你今天帮我这幺多。”她不想回应的感情,就不会坐享,人情两清,最好。

  声音清软软的,教人愿意忽视客气里的疏离。

  季潇白好笑,“你的卡还没充钱呢。”

  “……”梅朵。

  “你脸色不大好,我们去喝鲜笋老鸭汤。”季潇白调整好了情绪,“走吧,不远,吃完正好散步去充饭卡。”

  年少很好,果决也显轻快。

  大学旁边,只要味道有保证,生意很好做。才到吃饭的点,这家店里的席位坐了近四分之三,全是学生,闲谈等上菜的,边吃边海阔天空胡侃的。

  两人找了一个稍安静的位置坐下,点菜,洗漱餐具,季潇白给梅朵倒了一杯柠檬水。

  隔壁的人在说话,声音传过来。

  “那李头面吃相可真难看,连迎新视察的风头也要抢。”

  “呵呵。”一个人笑,“连我们报到处那个桌子前他也要独站C位,硬把梅帅逼到左手边。”

  “有校报的记者跟着啊,照片会上新闻网的,可怜梅帅,等头面被招走了才有开口的机会。”

  “现在学校新闻网校长的新闻越来越少,倒是李之鸿一天刷个几回存在感。”

  梅朵扶杯子的手被“校长”两个字惊得一摇,柠檬水泼洒出些,沿手指滚落桌上。

  季潇白心细如发,连忙扯纸,梅朵不以为意,接过,漫不经心地擦拭,脑子冷静捋那几段对话,得出几个信息,T大两个高层领导不合,校长在学校属于受排挤打压的那方,但在学生中认可度很高。

  正式开学,先是军训,接着,是梅朵期待已久的开学典礼。

  梅时与的校长致辞没有网络热梗、不走网红风,通篇架构严谨、思想深刻、文采斐然。再由他的口说出,在容纳了一万余新生的偌大体育馆里,句句掷地有声。

  台下的梅朵,不用多言,无法自已的激动,心绪难平。这个人是她的爸爸,摒弃哗众取宠的套路,写出无一余字的铿锵文章,用最真诚的严肃态度给予他们敦敦教诲,无私地引他们走向一个情趣盎然、境界开阔的世界。

  十五分钟的现场演讲,给她的震撼,远远超出她的想象,也数次获得别人的雷动掌声,他给大一新生上了精妙绝伦的入学第一-课,关于人生情怀、学理旨趣,自己也完成了在新生面前的第一次精彩亮相。

  会后,回到宿舍,梅朵迫不及待地上学校新闻网搜索校长开学典礼致辞,保存下来。

  她复制到末尾处,看到“学生记者”几个字

  回想报到那天,校长视察记者团的记者跟着,她心里一亮。

  几天后,学校社团招新,数百个社团热热闹闹聚在玉苑广场,各有口号,卖力招揽新生。

  梅朵直奔记者团所在位置,找了一-圈,没有找到,慢慢再找一遍,依旧枉然。

  向一位学姐打听,才得知记者团是隶属于学校新闻中心的,他们招新另有时间,方式也不同。

  梅朵怏怏而回。

  过了几天,记者团招新的海报终于出现了大-宿舍的每个楼层。

  不需要交报名费,但需要交一篇新闻稿,通讯、消息皆可。

  这个难不倒她,她这几年为了梅时与,可没少把新闻拿来细细咂摸,该先写什幺,后写什幺,条理顺序,观察角度,了然在胸。

  不过,自己动手倒是头一回,但也不怕。

  最后,她交了一篇人物专访T大 最不缺的就是传奇学生。

  日子渐渐进入正轨,上课、学习,一切平静,期待依旧。

  值得高兴的是,如今的期待更现实,梅朵满心希望记者团可以安排自己跟一次校长的活动。

  万万没想到,没等到记者团的电话,竟等来本尊的。

  梅朵一下子没醒过味来,天上人打电话给自己?

  手机响了许久,她才接起,溜到阳台,带上门,桂香随夜风袅袅,伴她收拾情绪,偷声道,“梅、梅校长。 ”

  明显压低的声音让梅时与轻笑,清朗开口,“现在不方便听电话?”

  极具穿透力的声音,冲到耳边,撞到心…..

  “没,没有。您有事幺?”梅朵直起腰,恢复正常语气,嘴角的笑意抿至耳根,成温柔的绯红。

  那边道,“开学比较忙,没顾得上你,明天晚上有空幺?请你在吃晚餐。”

  “……“梅朵神色一顿,脑子有点空白,他在讲什幺?

  耳边传来笑声,“不记得了?录取那天晚上打电话说要奖励,说要我带你吃一次饭。”

  梅朵想起来了,那晚竟不是做梦,是真的打电话了!

  “怎幺不说话?已经有安排了?”

  “没有,没有!”梅朵赶忙应下,带着紧张。

  “那好,明晚见。

  “等一下。”梅朵脱口而出。

  电话没有挂断,似乎在等她。

  梅朵咬了咬唇,鼓足勇气问,“是、单请我一个人幺?

  电话里漾出笑意,“单请你。”

微渺

  挂了电话,梅朵仰对湛蓝夜天和一钩新月,八月的桂芳暗暗浮动,增添了说不出的幸福感,眸子倒映月色,清莹水亮,像浮烁着星子一般。

  虽然没有见到面,却觉着他们很近,这带给她前所未有的踏实感。

  欣慰漫上心头,她想,这种局面,归功于自己的努力,于是,更加心悦。

  但求耕耘,莫问收获。也对,也不对,想着收获,才有人生盼头啊。

  周五那天。

  梅朵带上给他准备的礼物,不早不晚地出门。

  来到玉苑宾馆的包厢前,比他定的时间早十分钟,一路心怦怦咚咚的直乱晃,她想了很多,早到了是在里面等好,还是外面好,见面第一句话怎幺说等等,脑子没个闲。

  “梅朵?”“门从里面被打开,熟悉亦陌生的的声音叫她的名字。

  梅朵讶然,握着双肩包背带循声望去,那个站在屋里、扶门而立的人,身着笔挺的黑色西裤,白色衬衫领口微开,气度清峻。包厢收拾得很干净,地面会反光,显得他更加不染尘氛。

  看得她有点失神,以致失态地直愣愣盯他。

  梅时与没有介意,笑容温润,把门推得更开,招手,“进来。”

  梅朵回神,不好意思地低下头,红着脸擡脚走进去。

  面对偌大的桌子和雅致的装修,她有点无措,站着也不安。

  梅时与看出她的拘束,主动拉开椅子,“坐这。”

  “谢谢、梅校长。”梅朵不敢擡头看他,放下书包搁在椅子上,规矩坐好。

  梅时与在她旁边的位置坐下,伴随一股清冽的干净气息,不带汗水烟草味的,容易叫人喜欢。

  他拿过白瓷茶壶给她倒红茶,声音温和,“今晚是长辈请小辈,不用客气。”

  该怎幺称呼,他也没说。

  梅朵对着面前骨节分明的手,心中微荡,强行移开目光,小声道,“我以为你很忙,会迟点。”

  梅时与给自己也倒一杯,放回茶壶,“既然是请客,就该有请客的礼数,没有叫客人等的道理。

  闲闲一句,梅朵颇为触动,自己着实算不上不可怠慢的客人,这样被尊重。

  也为他感慨,他在开学典礼的致辞中要求他们治学为人,都需严谨严格,他确实堪称以身作则,于细微处一丝不苟。

  “在T大快一个月了,还适应幺?”

  梅朵半握着桌子上的白瓷杯,听问,默了几秒思索,正要开口,服务生抱着菜单推门进来,“梅校长,可以点餐了幺?”

  梅时与示意,“菜 单给她。”

  梅朵微讶之际,菜单已近前,一本干净厚重、印制精致的菜单,右上角T大的校徽大气醒目,她想了想,没有推辞,接过来,打开,样样都美味诱人。

  突然有点贪心,或者说想在她爸爸面前贪心,扭脸问,“我可以…..

  梅时与见她打住,转对服务员,彬彬有礼,“麻烦拿瓶鲜榨柳橙汁过来。”

  梅朵偷乐,眼睛亮亮的,小心撒娇,“可以多点几样幺?”

  “浪费不是好孩子。”梅时与说着自己也笑,“不过许你例外,我主随客便。”

  第一句话稍带严厉意味,梅朵还是很开心,这个人,今晚有意无意都给她以教导,一个父亲模样。

  写完单子,服务员进来拿走。

  她开口继续之前的问话,先说了选课上课的情况,最后着重说,“我报名参加了新闻中心记者团。”

  顿了顿,为让自己显得轻松,语气略调皮,“说不定以后你去哪开会调研,我会跟着跑新闻。”

  梅时与并没有接招,很认真地教她,“会议新闻比较基础,总写未必能助长进。大胆接些通讯稿,不止新闻中心,校友办那边的老师也可以接触,明年就是百年校庆,今年正忙着筹备校友会工作。优秀校友专访也必不可少,可以争取几篇,他们的大学生涯、人生路都是你学习的榜样。”

  几句闻所未闻的话把梅朵听得一愣一愣,梅时与看她微僵的表情,笑,“原是我的话严重了,并不是要教育你,意思是大学和中学不同,只做手边事远远不够,处处都要自己留心,须时时做个有心人。”

  他知道梅朵是个聪明孩子,点到为止即可,况且他也不喜在餐桌上教育人,今天自己也不明白为什幺会忍不住说这些。

  话锋一转,换了个轻松话题,“马上国庆了,有没有出游计划?”

  梅朵的经济状况他很了解,但这话问得并不冒犯,T大除去国家助学金,新生成绩优异者一入学还会有一笔不菲的奖学金,一次出游,不至于拮据。

  “我……”梅朵刚开口,服务员推着餐桌进来,菜品一样样上齐,剔亮的瓷盘,精致十足的菜品,梅朵脑子里蹦出一句“玉盘珍馐”,然后微微低头,悄悄笑。

  未及防,一碗奶白鲜汤已落在她面前,“这里的浓汤很好。”

  抽离的骨节,干净柔和,那只用来写文章、签决议的手,总不像属于柴米油盐,人间烟火的。

  她甚至无法想象,它去碰触肉体凡胎是什幺样子,无论是小孩,还是女人。

  饭毕,梅时与去洗手,出来拿起西装搭在臂弯,领着梅朵出去。

  “我国庆出游可能和室友一起。”隔了一顿饭功夫,梅朵跟在他身边,还是把国庆的临时打算报告了。

  梅时与没想到他随口一问的,她还记着,步子放慢了些,“那挺好,女孩子家去远方,确实不适合一个人。”

  说话间,他的手机响了,止步,接通,“老师。”

  没有道别,梅朵规矩站在一边,没听见那边长长一串说了什幺,但是他听罢笑得柔和,语气可以用恭敬来形容,“今晚请一个小辈吃饭,那好,我现在就去机场。”

  挂了电话,梅时与道,“我要去机场接人,载你去图书馆不是很顺路,你去的话,从这里绕过云湖,左转过小竹林就是。”

  车渐渐驶远,梅朵攥着书包带,站在原地,她的礼物还没送出去,不是没有时机,她总觉着无法拿出手,他有的,精神的、物质的,眼界视野,都经过最好的。

  按说她有用一幅拙劣的画、一个粗糙的手工就能让他心满意足甚至热泪盈眶的资本的,可是她没有那个机会。

  梅朵擡脚离开,绕过云湖时,月光轻照,水面风来,徐徐的草木清香,淡淡的惆怅,淡淡的喜悦。

  他今晚在一路教她,她十七年的人生里,他最像父亲的一次,这个认知让她的心境从某种程度上微微不同,有点慰藉,让她有点豁然洞开的敞亮。

  到了小竹林,她没有继续往图书馆去,在较暗处找了个长椅坐下。

  小心打开书包,她的手有点抖,从包里拿出一个白瓷杯,他用过的,还有红茶的味道。

  握在手里,心好像在晃,从录取通知书的似是而非,到今晚他用过的玻璃杯真真切切在手。

  仿佛考上T大都没有这样离他近过,梅朵心动坏了,无法克制的心动,坐在那平复了好久,才去图书馆度过了还算充实的一晚。

  回到宿舍时她的心情已然很好,室友们围着电脑攒在一起,仅凭侧脸也能看到眼底的光,堪称激动,“太幸运了吧,才来一个月就碰上曝光梅校长的神秘女友。”

  梅校长,神秘女友?

  梅朵有点懵,她以为他是去接他老师的,她为自己知道了他的一次行踪悄悄高兴了整整一晚。

  木在那,一个锐利的意识钻进脑海,倒灌血骨,浑身发冰——自己对他消息多年的精心搜求,种种了如指掌,瞬间分崩离析,全成了自以为是。

  “嗳,朵朵,你回来了。”薛婉朝她招手她,“快来看,校长的女朋友,学校论坛都爆了。”

  梅朵心慌得厉害,不知怎幺回她,只道,“我先去放书包。”

  失魂似的回到自己桌前,背后是杜若心略带嬉笑的声音,“瞧这女的时尚精致的打扮,可不像是个安于故纸堆甘坐冷板凳的,咱们校长大人在择女友这方面也是凡人取向啊。”

  梅朵从包里掏东西的动作一顿,心里甚至因此生出一股无名轻视,在她的认知里,能配梅时与的,当然是术业有专攻,内秀于心而外毓于行的,怎幺能是由脂粉堆砌出的人。

  如释重负地竖起耳朵听,可是她忘了,她见到的梅时与,哪怕多是白衬衫黑西裤的装扮,大到品牌选择,小到每处褶痕,都有他的讲究不凡呐。

  “打扮得精致就不可以做学术幺?”薛婉不以为然,“最近学术圈的瓜,为什幺男博士会被长相四五分的女博士迷得神魂颠倒?不是女博士里没有女神,而是女神级别的女博士及以上都去倾心咱们校长这级别的呀。何况就咱们校长的才华相貌、身份地位、各路资源,造物主不造出个女神博士及以上,这幺可以?”

  薛婉说得兴味极浓,“而且假设咱们校长去参加一个学术会议,两个同龄的年轻女学者作报告,她们学术水平相当。你想啊,是穿戴得体整齐的叫他眼前一亮,还是妆容精致、衣着时尚的,更能让他刮目相看呢?”

  任她口干舌燥说了好些,杜若只犟着不服气,“这些都是你的猜测,再说,你怎幺知道,这女的就是女博士及以上。”

  薛婉叹息摇头,“爱美是天性啊姐姐,咱校长再厉害也是人啊,当然了,他考虑彼此能力对等,也是人之常情吧。等着吧,论坛上大佬多得很,只要他们想扒,没有扒不出来的。”

  对话来回,薛婉的长篇大论也不过几分钟时间,梅朵握着白瓷杯在一边默默,句句入耳入心,认知似乎被重新洗刷了一遍,她愰愰觉着不管那个人女人怎样,薛婉所说也是在情在理的,这意味着自己开始的认知是狭隘的。

  才华、成就,皮囊、外物。生而为人,可以兼顾兼得,有时也必须兼顾兼得。

  “看吧。”薛婉看着呆呆失神的梅朵笑,“朵朵听我说都听入迷了。”

  梅朵回神,很不好意思,“我去洗杯子。”

  这个杯子,她是很想用的,但是光在想象中唇齿贴上去,亵渎的羞惭和不妥就占据了上风。

  最终让它束之高阁,有个关于他的东西,让自己时时勤拂拭也好啊。

  漱洗后,爬到床上,情绪整理得差不多了,忍不住搜进学校论坛,可能学校并不支持公然讨论师长私生活,所以论坛上热帖并没有置顶,但搜索跟帖的人多,依旧火爆。

  她点进去看到那张照片,梅时与,她的爸爸,正将一个女式行李箱放进车的后备箱里,旁边的女郎,笑靥飞动,快乐无忧,因此人是充满光彩、是年轻的。

  她的心情怎幺形容呢,失落、伤心,觉着自己苍老。

  他今晚把她当做一个不懂世事的小辈教诲,其实他没见过真正的梅朵,很了解自己想要什幺,笨拙地努力着,十七岁的年纪,老成沉重,没有真心笑过几回。

  她想,换自己是梅时与,也会喜欢和快乐的女郎相伴。

新知

  “本来想突然出现,给你一个惊喜的。”容嫣坐在副驾驶上看梅时与,笑容愈盛,甜蜜抱怨,“爸爸竟然偷偷告诉你。”

  梅时与系安全带,“老师是担心你,晚上一个人回去不安全。”

  容嫣歪起脑袋,用手指卷自己头发,挑眉不认同,“错啦,爸爸是想给我一个惊喜,他可没告诉我你来接我了。”

  梅时与笑视前方,稳稳驶车,“是在外面吃晚饭,还是送你回家?”

  “在美国那幺久,我好馋同庆府的鸭笋汤和胭脂鸭舌的,不过你应该吃过晚饭了。”容嫣靠回椅背,有些怏怏,“我一个人吃也没意思。”

  “是吃过了,请了一个新入学的小辈。但不妨事,我们去同庆府。”梅时与一边解释,一边把车开向同庆府,“这次回来呆几天?”

  “五天。”容嫣回后问,“小辈就是你一直资助的那小姑娘幺?”

  得到了肯定的回答。

  容嫣移开落在梅时与脸上的视线,擡手拨弄车前的挂件,“她倒很争气。”

  “确实是个知道上进的。”

  容嫣从他的语气里听出几许欣慰,从他弯起的嘴角看出一点赞许。

  不是她敏感多心,也不是她不信任梅时与,在学校里待久了,见惯了老师与老师之间、导师与学生之间、学生与学生之间的无奇不有。

  还有,较之T大,她第一学历不算中看。

  高考的时候,她爸爸容烨已经是T大的首席教授了,因为读书人的清高正直,哪怕女儿的分数与T大分数线只有一两分之差,也决计不肯低头打点。

  保研的时候,申请T大的佼佼者无数,但只要她申请,面试老师宁弃本校生,也会保她过。

  因为容烨的资质地位摆在那,自然,这也会给她带来止不住的风言风语,不管她本科四年如何努力,如何优秀。

  她心知肚明,她义无反顾。

  谁叫她喜欢的人在T大,做她爸爸的博士生,常常去她家。

  有时是他一个,她在阳台上给花浇水,爸爸和他低低地说着,她的耳朵和心意都在他们的相与细论文上。有时是整个容门的人都来,客厅就是一个小小的学术沙龙,她可以堂而皇之地加入。

  当年的容嫣喜欢当年怀瑾握瑜、斯文含蓄的梅时与。

  现在的容嫣喜欢现在风度卓然、清正雅健的梅时与。

  她特别不理解,为什幺那个女人会放弃他,他哪时不好了?

  她也特别警惕类似“追随”。

  下了车,容嫣跟梅时与并肩走在一起,似有意无意地问,“是了,她念哪个专业。”

  “法学。”

  “现在法学院不是和耶鲁有直接合作,大二时年级排名的前百分之十,就可以申请前两年T大,后两年耶鲁,毕业时拿两份学位证书?她可以朝这个方向努力。”

  “这个合作学校暂时没有公费,她家境不是很好,你知道。”梅时与内心是排斥谈论这个违背初衷的畸形合作的。

  他的语气神色如常,容嫣知道自己触动了他的逆鳞,识趣噤了声。

  他从耶鲁谈下来的合作,是为了让优秀的人接受更为优质的教育,学校偏偏要卡经费,导致许多贫困生,成绩再好也只能临渊羡鱼。

  沉默地走到包间,梅时与一推开门,容嫣就定住,桌上鲜浓滚烫的鸭笋汤、明艳的胭脂鸭舌、桂花蜜汁黄桃……她所爱的,她点的、没点的,应有尽有。

  两人间的气氛稍缓,容嫣泪目心动,小声嗔,“你居然这样有情趣,什幺时候偷偷点好的。”

  梅时与也知自己方才是迁怒了,让她进去,笑着关门,“知女莫若父,我不敢领功。是老师怕我不够周全,让你久等,早先点好了。”

  快到国庆时,梅朵接到新闻中心老师的电话。

  老师的意思是,明年就是百年校庆,新闻中心计划做一个校庆系列报道——玉苑人物专访。这一个月来,梅朵所交的几篇稿件质量都不错,准备把对一些老师的专访交给她,国庆后校报开始登载第一篇。

  梅朵想起梅时与的话,欣然答应。

  “那好,朵朵,咱们采访的第一位老师就是你们法学院的容烨老师。时间是30号,到时候会有新闻中心的老师带你一起,不过你也好好准备一下,尽快把你的采访提纲列出来给我,到时候你和老师两人合作写一篇,辛苦了。”

  后天就是30号,挂了电话,梅朵赶忙上网搜索容烨的信息,人生经历、学术成果,甚至还去学校论坛找找有没有适合向当事人求证的趣闻轶事。

  自从那天梅时与告诉她要在通讯专访上练手,还提醒她在大学要做个有心人,她就有好好做功课,所以现在也不算措手不及,该怎幺办都清楚。

  把查到的信息集成了下,针对他的求学、从教、译着、研究各拟出三个问题,等完整的采访提纲誊出来,已经是晚上十一点了。

  第二天一早把提纲发过去请老师把关,回复很快,只有两个问题稍稍作了修改。

  事情敲定,梅朵继续归回自己的学习,书没看到20十分钟,微信上有了动静,是季潇白。

  这个月他联系梅朵稀少,梅朵又不会主动,都快把他忘了。

  “梅朵,最近我们开始进实验室了,好忙,你们法学课业怎幺样?国庆有没有安排?”

  又一个问安排的,她好容易压下的情绪,再度翻涌出来。

  一年那幺多节日,自从外婆去世后,端午节的粽子、中秋节的月饼、甚至除夕的团圆饭都和她关系甚少,把每个节日过成普通的日子才是她生活的常态。

  她从前没有多少孤零的感慨,某个人像压舱石一样,镇在她心底,让她每一天都度过得无比沉实稳妥,相信未来将是别有天地,是朗阔光明的星辰大海。

  现在却知道,那个人不是只呆在自己的小小船舱里的压舱石,他有自己的私密归属,不可以带梅朵一起。

  自己看似离他近了,实际上比任何时候都远。

  “课业有点多,没有出游的打算。”

  其实她不是全为课业,她有在接家教带,那晚听了蒋婉的话,她很想好好拾掇自己,或者说即使现在还是青春无匹,但是她想有阔绰的资本在手。

  一共接了三个,平日全安排在周六,周五晚上备课,周六早、中、晚上课,时间比较集中,她的时间管理能力又很强,经历后才知道补课耽误的时间很少。

  到了国庆,可能会加课。

  季潇白收到回复后,笑得无奈,却也打心底赞同,他非常欣赏她的努力向上不懈怠,“那一起加油!”

  很快又追回一条,“我们学校最近出了一个新规定,教师引进不会再接收本校的毕业生。梅朵,你努力是对的,不管是T大还是J大都不能是我们的人生巅峰,希望我们的努力能追赶得上渐变渐高的门槛。”

  梅朵看新来的消息发愣,确实,时代在变,来到T大才知道,这里中学是先论国外名校的录取数,再论考T大、J大的人数。

  梅时与二十多年前在国内按部就班获取学位的方式,她如今效仿,竞争力其实已经大打折扣了。

  她想未来同他一样,必须要先和他不一样。

敌意

  玉苑校区是新区,容烨住在眷明老区的教师楼,两地隔着40分钟的车程。30号那天雨下得很大,好在新闻中心的刘之彤老师有车。

  新闻中心校报记者团不是一般的社团,类似于勤工俭学的岗位,一个月有八百块工资。不仅有写稿任务,还有每周一次的办公室值班。

  老师也很好,不论是对她们,还是办事的人都是客客气气的。

  梅朵记得她第一次值班的时候,有人来问某个部门在哪,她不知,后面的老师当即站起来给人家指路。

  人走后,交待梅朵,“朵朵,你先别在这值班了,先去把行政楼里各个部门的位置熟悉一下。”

  所以,那里的工作环境她还是蛮喜欢的。

  这会儿在车上,刘之彤交待完待会的注意事项,两人闲闲说话,看车外啪啪嗒嗒的雨,打发堵车时间,庆幸提前出门了,一路气氛轻松自在。

  快进校门时,刘之彤接到老公的电话,有出差任务,不能接小孩,雨太大,家里老人去很不方便。

  明天又是放假,小学下午只上了一节课就放学。

  结婚了,有家庭有小孩的女人,孩子的事情才是最重要。

  “朵朵,我家小孩现在在学校等我去接,你一个人去可以幺?现在让玉苑那边的老师过来也来不及了。”

  虽然准备很充分,但忽然要在学术大拿面前独当一面,梅朵第一反应还是有点懵,有点怵。

  “你入门就把录音笔开着,然后正式采访就按照提纲来,听的时候要用心,适当的时候注意根据回答追问我们没有准备的问题。”看梅朵不是十分自信的神色,刘之彤鼓励她,“容教授治学严谨出名,但是待人挺宽和。”

  又无意加了句,“他还是梅校长的导师呢。”

  梅朵眼睛微亮,心狠狠一动,“——那我试试吧,尽量办好。”

  知道她要去接小孩,梅朵索性没让她送进学校,在校门口就下了车,按照刘初雪说的左左右右转,撑着伞,在风雨里飘飘摇摇地往里走,时时张望着四周建筑。

  一辆车在身边徐徐停下,梅朵握着伞柄停下,心猛地一咯噔,车子和牌照她再熟悉不过了。

  她愣讷地看着大雨冲刷着挡风玻璃,淋漓一片,车窗无法降下,里面的人影模糊隐约。

  手机响了,是那个让她心尖发烫的名字,没怎幺意外。

  接通,“后面上车。”

  话很简洁,那声音刮过心口,痒痒的。

  “我要去一个老师家。”梅朵盯着看不清的驾驶位小声说,意思是可能不顺路,不想耽误他。

  那头笑,“是容教授家吧,我也正要去。”

  梅朵偷偷深呼吸一口,坐他的车,挺心动的,没再扭捏,走到后面,打开车门,收了伞,侧身坐进去,旁边是一叠文档和一个女性的包。

  发现前面副驾驶上有人,椅背挡着,只看得见一段头发,垂下来,干爽清逸。

  她立刻想到照片里的女人,心里骤然发紧,自己胳膊湿哒哒的,脚腕和鞋子也是,相形见绌的局促感油然而生。

  正好梅时与回头看她,对她笑,眉眼含星,俊朗的脸和气亲切,“容教授说今天校报的人去家里,竟是你。”

  梅朵握着湿淋淋的伞,点点狼狈被放无限大,很不想他看自己。

  容嫣早半扭过身,打量后面瘦瘦弱弱的小姑娘,笑着跟她打招呼,“你就是朵朵吧。”

  话一出口,梅时与和梅朵的脸色,神同步微僵。

  梅时与对容嫣的问法不满,她明知道自己一直资助梅朵,她这一问,让梅朵怎幺想。

  梅朵抿唇,居然知道自己的名字?究其原因,不问自明。

  梅时与怎幺帮她,她都接受坦然。这种关系被外人知道,例如薛婉、杜若心,她也可以在她们面前生出幸运感,但这个女人不行。

  她难堪羞恼,甚至迁怒梅时与,怒他把对自己的资助当做与别的女人的谈资,微红着脸,压下心火,很乖地叫,“阿姨好。”

  容嫣几乎没有进行表情管理的时间,由脸色本能冷下,很快意识到又恢复。

  不管这个小女孩是没眼力不懂事,还是故意为之,对这一声“阿姨”,她都懒得张口,点头作回应而已。

  梅时与看梅朵不是个肯吃亏,还会柔中有刚,不是唯诺自卑的性子,倒很新奇有趣。

  但是,很希望她以后能够对人事从容平和些。

  就现在来说,倒不能说是坏事,才十七岁,这个时候不凌厉,没有气性,过于平淡,长大了,性情里还能剩什幺呢?

  梅时与微妙的情绪变化,容嫣感觉到了。

  主动跟他说话,说的是今天的会议,“Y大的莫教授今天报告做得真不错。后来茶歇时聊开了,才知道他是我导师师弟的弟子,我们常去的同庆府还是他家的资产,真巧。”

  报告水平如何,师兄弟之间亲昵关系,还有同庆府的菜品滋味,层层绕绕的,只有他们经历过的才知晓,才理得清。

  开学以来的见识,教梅朵大开眼界,有的让她成长,有的让她不得不感叹人生路漫漫,非是想当然。

  她漠然看着车外的雨,泼洒如油,在地上溅砸流淌,在她心上肆意灼烧。

  有人说下雨天,容易让漂泊的人起乡思。

  她此刻很想回到外婆的房子里,回到在香樟树下学习做梦的时候,那个人远在天边,近在心上。

  自欺欺人。

  “梅朵?”

  一个稍稍提高的声音,让梅朵回神,一侧脸就见梅时与冲她笑,笑得恍惚。

  “容教授家到了。”

  梅朵擡眼看车外,老树苍茂,葱茏茏的绿意,似要随雨滴下来一般,教师楼就掩映当中。

  她道了谢,撑伞下车,关好车门,握着书包肩带,站在一边等着。

  梅时与摁掉安全带,容嫣见有下车上楼的意思,问,“你不是说有个会要赶,不上去幺?”

  “校报采访老师,只派了一个学生记者,就算老师不介意,也很失礼数,我陪她上去。”梅时与这话符合他思虑周全的处事风格,对她爸爸的敬重也不言而喻,可放在眼下,容嫣觉着没什幺好高兴的。

  到了容家。

  容家老夫妇见梅时与来了很开心,对梅朵也很客气,茶水和果点依次端上来。

  场景和想象的不同,梅时与也在,和他亲昵的女人管他的老师叫爸爸,准备的开场白还用不上。

  梅朵里里外外无法自如。

  梅时与先替她开了口,陪笑,“这个小记者是新生,一入新闻中心就交了几篇不错的稿子,还是我们法学院的,校报的老师想安排她采访老师最合适不过。原本有老师一起过来,碰巧她先生临时出差,雨这幺大,上小学的孩子放学,老人接实在不放心,先顾那头了。”

  几句话说明了梅朵的能力,亲近了她和容烨的关系,如实坦白单梅朵一个人来是事出有因,并非学校怠慢老教师。

  有没有学校老师陪同,对容烨来说都不是大事,反正现在退休在家,平时就搞搞翻译、写写文章,子女都在外,只和老伴唠嗑散步,偶尔有人来听他说道说道从前,他觉着挺好。

  何况梅时与亲自登门解释,容烨心里还是蛮高兴的,连连点头说不妨事。

  但梅朵入门后,一直拘束沉默,可不像是个极有能力的样子,对梅时与的夸奖,他心里暂有所保留。

偶遇

  梅时与走后,容嫣回了自己房间。

  梅朵紧绷的神经瞬间放松,整个人的精神状态完全不同,从包里取出速记本和笔,干脆熟练,自信果敢,“容教授,我们可以开始了幺?”

  容烨不动声色打量着她的举动,笑,“敢情小姑娘是怕你们校长?你们校长治校是有手段,人还是很有书生气的。”

  一提到梅时与,梅朵咬了咬唇,讷于接话。

  采访开始,梅朵迅速进入状态,提问循序渐进,有条不紊,速记也很会抓重点,并能适时追问,反应敏捷。

  做采访,问题与其说是对信息的挖掘,不如说是对被采访者的点拨,提点他该提供什幺信息给你。

  整个过程下来,容烨对这个法学院的新生表现满意。

  梅朵也暗暗惊叹,容教授七十多岁,说起话来思路清晰,对往事追述记忆力也堪称惊人。

  坐在他身边的容老夫人,一直安安静静的,实际上对问话答话,听得专注,当容教授一有想不起或记忆混淆,她才主动插话提醒或纠正。

  梅朵留心注意到,觉着这是夫妻一路扶持的小小缩影。

  几个小时的谈话,梅朵收获满满,客气道别。

  下楼时,突然觉着身下不对劲,湿润润,有汩汩而出的趋势。

  她来到这里,好像身体对水土不服,上次就提前了好多天,而且肚子疼得厉害,这是以前从未有过的。

  走几步,更加澎湃,担心裤子上染了颜色,赶紧脱下外套系在腰间,小心往前走。

  外面水汽重,单薄的上身和光裸的脚踝浸雨又吹风,冷得小腹上的不适感来势汹汹,很快寸步难行,疼得发晕。

  幸好是吃饭时间,有学生来往,热心帮她买了卫生棉,还送她去校医院。

  医生见她疼得脸发白,建议吃止疼药。

  梅朵坚决不肯,妈妈的日记里记着她抑郁时不断吃药,吃着吃着,她就自杀了。

  外婆的癌症,后来越来越疼,药越吃越多,越吃越疼……

  “我睡一觉就会好,往常都是,借我一张病床,我睡睡就好。”梅朵坚持,眼睛都快睁不开,栽倒床上就能睡着那种。

  是本校学生,多少人都是千里迢迢来求学的,看小可怜的样子还不是高年级的,医生算好说话,答应后,还为她装了一袋热水,嘱咐,“你这情况,最好做个检查,好趁早调理。”

  梅朵蜷缩在小病床上,抱着热水贴在小腹,疲倦阖眼,除了疼和困,毫无知觉。

  憨憨睡了两个小时,梅朵转醒,一切痛感都缓了过去,静躺默了会,感叹,这疼与不疼,真是天上人间,恍如隔世。

  她起来去了下卫生间检查衣裤,重新系好衣服出来,值班医生换了人,没有收取任何费用。

  一出校医院门,雨早停了,吹过来的晚风仍是凉飕飕的。

  梅朵搓了搓手臂,她不吃饭坐车会晕车,这会食堂也关门了,于是随便在小卖部买了个面包,边往校车站走边啃。

  蓦地,路边的一辆车止住了她的脚步,路灯下的车牌照对她来说格外醒目,简直触目惊心。

  车里灯还恰好亮着,照亮了车里的人——修长手指夹挑着几页文档,半合在方向盘上,手机举在耳边,从侧面看,他薄唇不断张合,忽而稍低头,侧颜轮廓越发秀俊深邃,手指挑开文档,指画着其中某页某行,不知是在据理力争,还是纠正失误。

  讲完一段电话,他没有启动车子,而是小臂搭在方向盘上,双手握着合起的文档,坐在那沉默看封面,若有所思。

  许久,梅时与收起文档放置一边,启动车时无意朝旁边一瞟,视线收回又被吸引过去,后视镜里堪堪站的单单薄薄的身影,是梅朵?

  这幺晚还在老区?晚上算冷了,衣服不好好穿着,系在腰上。

  梅朵站得远,没能体会镜里对视刹那该有的惊心动魄。

  车门意想之外突然推开,她脑海一震,熨帖西裤包裹的腿迈下,直接让她心跳漏了一拍,不由自己退一步。

  “你怎幺还没回去?”那个人推关上车门,在夜色的映衬下,路灯洒照的有型身躯更显挺俊玉立。

  梅朵突然很恼,恨自己不争气,心动什幺玩意儿,难道他跟那个女人说自己如何受他的恩惠都忘了?

  她和他是骨血里的亲,在他面前合该想怎幺样就怎样,这是天性使然,是作为女儿的权力,是天赋人权。

  梅朵如此想,当真如此表现出来了,冷冷的,顺嘴扯个谎,“在这边图书馆找了几本书,现在就去校车站。”

  说完不想多看一眼他这楚楚衣冠、云淡风轻,擡脚就走。

  错过他几步,胳膊肘从后面被捉住。

  梅朵惊恐,始作俑者的眉眼,从来没离她这幺近过,呼吸近乎本能地屏住,眼里的情绪管不住地直愣愣往外蹦。

  衣衫薄薄,他的手指关节扣捏在她胳膊上的触感和温度,有力柔和,无比清晰。

  那只修长匀称的手,她念念不忘,时时怀想,碰触精致的钢笔、机密的文档、高高在上的演讲台,现在是她的臂弯,表情因眉尖攒动不停变换。

  梅时与以为她见鬼的表情是被自己吓着了,解释,“我要回新区,正好载你。”

  然后拉她,打开车门往后坐上塞,推梅朵坐下前,他扯过搭在一边的西装扔在后座,生生按她坐上面。

  梅朵还有什幺不明白的,瞬刻间血气都涌上脸,丢死人了,这邋遢样偏偏被他撞见。

  紧紧握住面包袋,规规矩矩坐在那一动不敢动,羞愤抿唇,憋红脸蛋,如坐针毡。

  “要不要去买卫生用品?”

  明明梅时与已经说得很委婉了,梅朵仍惊得难以启齿,他们怎幺都说到这个问题上了?正式见面才三次而已。

  又疑心现在问她问得自然顺口,一定是在那个女人跟前做惯了。

  于是一点心动灰飞烟灭,越想越纠结,越气越伤心,引得小腹又开始作阵阵绞痛,刺激到太阳穴处的经脉一抽一抽的,额头身上,冷汗涔涔。

  “梅朵?”梅时与唤人不应,停下车,探身向后,见她护着小腹躬身,把自己埋首蜷缩起来,手里还攥着吃了一半的干面包。

  他心里极为震动,生出一种被他归结于怜悯的悲酸情绪。

  无言叹息,抽出自己的保温杯,下车去后排,打开车门蹲下,拧开杯盖,把杯子送到她嘴边,“朵朵,先喝点热水。”

  声音是温柔的、亲切的。

  梅朵稍稍擡头,从杯中升腾的热气熏到鼻端,锃亮干净的杯口离自己咫尺之遥,那个人也是,两个都叫她惶惶不敢靠近。

  “喝一点,我送你去医院。”

  梅朵鼻子一酸,泪水滚下来,体贴耐心的照顾,他的关心,是真的,觉着委屈极了,脆弱极了,憋憋嘴,开口是轻微破哑的哭腔,“我刚刚在校医院疼得睡过去,睡了两个小时,才从那出来。”

非关

  “我们不去校医院,去市三院,市里最好的医院。”她气虚得要命,梅时与开始着急,不再跟她商量,拧好杯子,重新开车,“你衣服穿多大?”

  没头没脑一问,梅朵发愣,不明所以。

  “我让人给你送换下的衣服。”

  “……24。”

  市三院。

  梅朵躬身伏在膝盖上,肢体发僵,像是睡了,又能隐隐感受到绞痛,意识处于半睡半醒的迷糊状态。

  梅时与温热的身体来靠近,男人强势的气息将她包裹,梅朵莫名感到安心,宽阔、温暖,如山般厚重,是她从未体验过的,是她深深渴望的。

  脸颊情不自禁在坚实的肩膀上蹭动,衣衫薄薄,像枕在柔软的摇篮里,摇啊晃啊,她哼哼唧唧的不满足,要人抱,要她爸爸安安静静地抱,好好地抱,“爸爸……”

  抱人刚踏上医院台阶的梅时与,听到喃喃一声,脚步顿住,低头看臂弯里的人,医院明亮灯光的照射下,惨白的脸,瘦小脆弱,睫毛静静垂闭。他惊心又不忍,心里叹息,忽视了胸腔里鼓动出的陌生情绪,一霎热烈又温柔。

  校长室的人正好有住在三院附近的,早到了三院帮忙挂好急诊。梅时与一来直接带梅朵去就诊。

  两人低低说几句话,那位老师带路,梅时与步子加快。梅朵好梦惊断,她睁眼先闻到消毒水的味道,接着是刺眼的灯光,近在眼前的瘦削下巴是,梅时与的?

  简直不可思议。

  他们一个是天上云,一个是池中水。只有云影投映在水心,水怎幺可能窝到温暖轻盈的云堆里去了。

  “梅校长,这位同学醒了。”那位老师看梅朵眼睛睁得骨溜溜的,提醒,正好让她去换衣服。

  梅时与应声低头,黑亮深邃的眼瞳对上梅朵。梅朵突然之间不知如何是好,傻愣愣地迎视。

  “先去换衣服。”

  “我已经不痛了。”

  梅时与能力强大,梅朵也聪慧敏捷,没有腹痛折磨,反应很快,两人异口同声。

  旁边的老师忍笑,校长和这个新生还挺有意思。

  梅朵披上梅时与的外套去卫生间换好衣服,又去做检查。

  校长室的老师和梅时与在外等的时候,主动请缨,“要不梅校长您先回去,这位同学我留下陪她,晚上可以去我那,再回玉苑怕是赶不上门禁。”

  梅时与想了想,确实是,点头,“那麻烦你了,我等她出来。”

  梅朵见了医生出来,女生的情况梅时与不好细问,听她说医生嘱咐要好好休息,略放下心,只道,“没有大碍就好。今晚回玉苑太迟,这是校长室的李老师,你今晚去她家,明天再回。上午的课可以请假,学习重要,也要以身体为先。”

  梅朵杵在那,像棵被遗弃的细细瘦瘦的冰凌,血肉皆冷。深更半夜,梅时与居然把她撂给一个与她没有过一面之缘的人。

  梅时与向李老师点头致意,“多多麻烦你了。”

  她不是滋味地坐上车,掏出手机,有好几个未及电话,都是室友的,还有蒋婉的短信,“朵啊,你在哪啊?怎幺还没回来?宿舍快关门了都。”

  *

  国庆那天,蒋婉和杜若心都跟社团出去玩了,梅朵一个人躺在床上听采访容烨的录音。

  新闻中心的老师说,采访完人物就动笔,有时会无从下笔,试着给自己烂熟材料的时间,酝酿好了,文本就会如瓜熟蒂落。

  梅朵觉着有理,磨刀不误砍柴工嘛。

  听一遍录音,梅朵对容烨提供的人生经历把握得更纯熟,如何取舍也更有底,便从床头摸出一本书看。

  下午五点钟,米梧打来电话,邀她后天晚上去翡禾公园。

  “梅朵,后天可是中秋节,我们来帝都一个多月了,也没见面。”米梧听她拒绝,有些怏怏。

  梅朵想了想说,“那好,我去,翡禾公园离你们学校挺远的,晚上你可以来我宿舍睡,我们宿舍这几天就我一个人。”

  “就等你这句话了。”米梧嘻嘻一笑,又贼兮兮道,“叫上季潇白吧,在帝都的同学里要好的也就咱们仨,得团圆团圆。”

  季潇白听说梅朵去,也答应得干脆。

  三人约定下午五点钟在翡禾公园旁边的立斝街见,先解决晚饭。

  立斝街是帝都新打造一条的小吃街,南北口味,甜咸偏好,应有尽有,能调众口。

  季潇白先到,接着是梅朵和米梧一起。

  “最近课业很多?”季潇白一个照眼就看出梅朵的虚,甚至觉着她眼睛都大了一圈,情之所至,问题脱口而出。

  声音之温柔清澈,眼神之专注坦荡,米梧都感到不同寻常,眼睛移向梅朵。

  梅朵似浑然无觉,语气清淡,“没有,这两天只在宿舍看书。”

  原来是襄王有梦,神女无情啊。米梧手伸到季潇白面前打了个响指,笑嘻嘻,“看到我没有啊,季潇白童鞋?”

  季潇白本是个含蓄斯文的秀气男生,被米梧不留情打趣,闹了个大红脸,佯咳一声,建议,“这里有家甜品小店,今天有DIY月饼的活动,想去试试幺?”

  梅朵听单纯觉着不错,想试试,她从未烤过糕点。

  米梧却快人快语,“咦,你不是整天呆在实验室幺?怎幺对街上的事熟悉?你昨天特地来踩点过?”

  张口两句话,生生把季潇白白皙的脸憋得通红,直至耳根。

  米梧见好就收,替他圆过去,“逗你呐,那家甜品店DIY活动很有名,随着节日来,每次都要网上预约。我隔十万八千里都听说了,你知道也不奇怪。”

  那家甜点店平日正常营业,一到节日,就会劈出一个小房间供人DIY美食,十五的元宵、三月三的青团、端午的粽子……若不能,可手把手包教会。

  这次就是季潇白预约的,听实验室里的师兄说有这幺个地方。他知道梅朵会做饭,有点想和她一起,幸好昨晚有人退了预约,他才幸运捡了个漏。

  多个米梧,也还好。

  三个人挤在不算大的空间里和面、加水、捏面团、拌馅,忙了个不亦乐乎。

  忙得差不多时,季潇白悄悄留意给月饼装馅捏边的梅朵,白色的长袖整齐卷至腕上,黑亮的头发束成马尾,鬓边的碎发别在耳后,面庞干净,鼻尖玲珑,在厨房她也娴静从容,没有烟火气。

  米梧调好莲蓉馅,又捣芝麻和白糖,呱呱说话,“前几天时有大四保研出国的学姐学长给我们开讲座了,他们的大学好充实啊,履历一个比一个让人心潮澎湃,我本来没打算,听他们说如何做,也心动了。”

  于是幸福憧憬,“我们以后也出国,一个国家,一个学校,一起租房子,像今天一样下厨房。学习努力,生活愉快,人生赢家。”

烟火

  米梧用豪言壮语勾勒出的灿烂未来,对梅朵来说挺不一样的,她做的想的全是闷头学习,生活情趣什幺的倒很少考虑进去。

  将包裹着馅的面团放进模具轻轻按压,翻过来小心一磕,印着各种花样的月饼脱然成型,梅朵小欣喜,“就等着进烤箱啦。”

  “我来。”季潇白顺手接过,刷上一点蛋液,放进烤箱。

  把桌面器具收拾好,月饼差不多可出炉。单看还是有模有样的,金黄酥软,香甜热乎,三人都为小小的成功喜悦。

  梅朵笑得粲然,眸子里清波浮动,如盛星辉光影,收敛了平日的清冷淡漠。

  更可爱了,若处子,若脱兔,季潇白想。

  动手塑封装盒,米梧忽然想到,“兴兴头头忙着做月饼,忘记预约餐馆了,这会肯定哪都人多。”

  “吃鱼头可以幺?”季潇白之前有翻订餐软件,今晚确实家家生意火爆,只有一家叫鱼头捞的店有一个席位,他跟实验室的师兄来过,味道极好,赶紧先下单为强。

  米梧眼睛一亮,兴奋极了,“是鱼头捞幺?”

  “嗯,是。”季潇白见她也知道鱼头捞的名声,又跟梅朵说,“网上评价还不错,去尝尝?”

  梅朵点头,无异议。

  米梧翘起大拇指赞他,“季潇白,你是个万事通,有你在太可靠了。”

  鱼头捞的大厅里,灯光剔透晶莹,锅里清汤沸腾,下了鱼头,又烫菌菇蔬菜和萝卜干,说不出的鲜美滋味。温热的水汽滚滚升腾,氤氲开来,三人谈说的样子朦胧隐约。

  米梧因为受到刺激,决定在大学也要上进,扯着梅朵问学校生活的事,她也要学。

  除了梅时与,梅朵把学习心得、记者团经验和未来几年比较现实的打算,一一说了。

  季潇白静静听梅朵说,照顾她们俩吃,管下菜、捞鱼头、添菜、斟饮料……

  梅朵是第一次吃鱼头,纳闷吃个鱼头也能吃得饱腹,却不知自己只顾和米梧说话,没算季潇白往她碗里投放多少。

  米梧也意犹未尽,直接嚷嚷着要在梅朵宿舍添个床位,一到周末就过来搓一顿。

  三个人出了鱼头捞,在一路华灯中,散步往翡禾公园去。翡禾公园本是帝都市区闹中取静的一个存在。园里亭榭湖水,垂柳依依,园外高低大厦,鳞次栉比。

  入夜,大厦紫色的彩灯映入湖心,随波粼巡,与园里暖金色绕湖路灯、银色的墙体灯光相映成趣,隔着几缕低垂的柳丝赏看,别有一种雅适旖旎。

  今晚湖心岛上烟花震闪天际,岸边人有的在低低絮语,有的在追逐笑闹,皆融在晚风里,远远近近,和青草香气一般,依稀可闻。

  季潇白和米梧先后接到家里电话,各自走开,很久不归。

  梅朵一人盘腿坐在草地上,模样自在。从缤纷披洒的烟花看到当空的一轮圆月,一个繁华易尽,备受瞩目,一个静默孤悬,与世无争。

  月色很美,美而不恃美。

  她的手机没有一点动静,屏幕黑得发冰。梅朵回想今天月饼甫出炉,她的第一念头居然是给梅时与也尝尝,想跟他一起过中秋。

  季潇白看米梧也走开,只有梅朵一人,匆匆说了几句,就急急挂了电话。

  少年心事当拿云,面对十分喜欢的人,纵有春风无现意,都化成怕轻了怕重了的满心忐忑。在梅朵身边坐了片刻,季潇白面对升落闪烁的烟花,鼓起勇气,“梅朵。”

  梅朵应声看他,挺凸适度的眉心、鼻梁,季潇白的侧颜无疑很好看。

  季潇白回视,烟花的火光在如画眉眼上明暗闪动,淡然依旧,清冷依旧,真叫人泄气,他偷偷叹息,恢复认真,“中秋快乐,祝你心想事成。”

  梅朵心弦微动,是心事被窥透的一瞬惊愕,反应过来他没有火眼金睛,放心松口气,也祝福他,“中秋快乐。”

  两人稍隔开并坐,都没再说话,各怀心事,各看烟花。斑斓夜景中,人间喜乐,纷扰喧哗,声声入耳,声声都没听进心里。

  “怎幺样?来闹市中走走,有没有把你的烦扰吵开?”容嫣和梅时与穿过熙熙攘攘的人群,朝他半侧身子走路,双手背在身后,悠闲自在。

  梅时与半低头笑,“才忘了一会儿,你又提。”

  “确实比你自个儿困在书房揉眉心好吧,这叫大静静于市。”容嫣停步,用食指指了指他的心口,“想要真自在,除非你彻底撂下这个挑子。”

  梅时与沉默。

  “李之鸿在T大从学生处做起,扎根三十多年,在领导层里已经形成了本土帮,利益盘根错节,你动一个,在他们看来就是要崩塌全盘,肯定会彼此维护。你单枪匹马的,强龙压不过地头蛇。”

  李之鸿那帮官窝子,只守着法学这个金牌专业,不图进取,不求开拓,几度砍了好些理工科专业。

  容嫣知道,梅时与比谁都清楚。因为清楚,所以不想由他们把学校往越来越窄的路子上带。

  学校各种大小场合校长书记先后发言,只需留心,便会注意,他们在公然唱反调,你不支持我的综合建设,我也绝口不提你的法学特色。

  梅时与是有抱负的,想在T大有一番作为,来活一活这暮气沉沉的一潭死水,不怕任重道远,推进艰难。

  他一直不接话,容嫣明白难劝,也止了声。两人沉默地走着,风景皆无心可看。

  湖边两个并坐的俊秀人影,梅时与表情些许动容,心底感叹,少年模样最是美好,在清风白月里坐一坐,也有涤人烦扰的清新。

  梅朵像被什幺冥冥支使着,回了头,正碰进梅时与的视线,黑亮深邃的眼和清澈水盈的眸子,猝不及防对上,两个人都心惊了下。

  梅时与各种场面见惯,表情管理得极好,礼貌颔首,算是招呼。

  梅朵不知深浅,梅时与移开了视线,她还愣愣的,脸上火烧。

  她用清晰的意识所看到的是梅时与和容嫣并肩而去的背影,男才女貌,气质相当,真是天生佳侣。

  一晚上清静出的好心情瞬间跌落,她爸爸陪着别的女人团团圆圆过节,与自己只作点头之交?

  梅朵十分想冲到他面前去,告诉他自己的存在,逼问他准备怎幺办。

  完全不现实的一个想法,只想想来泄愤过瘾而已。

  米梧跟家里人通了近四十分钟电话,总算回来了。梅朵有私心,提议处处走走。

  有时候现实很奇怪,你很想碰到一个人,他真的会出现,在你想见的地方,让你心动下。

  在她颇为泄气地走出翡禾公园时,梅时与正从门口的停车场倒出车,白衬衫在昏黄的灯光里格外耀眼。

  眼见车子驶离,梅朵慌了,拔腿就追,米梧和季潇白呆了一瞬,跟在后面喊。梅时与注意到后视镜里的动静,降速停车。

  梅朵追上来,微喘着气,稍弯腰,掌心托个梅花型的月饼从车窗递进去,“我做的,给你一个,中秋快乐。”

  梅时与没想到她是为送月饼,倒是头一回有学生给他送小玩意。

  容嫣很不喜她“你”“你”地叫梅时与,没大没小没规矩,笑着婉拒,“你们梅校长吃甜食不太行。”

  梅朵没看她、没接话,只对梅时与说,“我也是,但配上绿茶会很好,有茶的话,我能吃两个。”

  这句话让梅时与意外、讶然,其实他也是。

  眼睛不自禁看她,那双眼里水波盈盈轻浅,青春的明媚光彩是很动人的,于是笑着接过,“谢谢你,中秋快乐。”

  *

  梅时与送容嫣回家,离开后,容嫣开始收拾明天的行李。

  秦咏清跟进房间,先是帮着收拾,因为回来时两人间的气氛不对,有些话还是没忍住,“你和时与也这幺多年了,该定下就定下,拖久对谁都不好,特别是时与。”

  容嫣觉着烦躁不耐,“妈,我去美国第一年回来就说了,结婚也好,订婚也好,都要等那边结束,还有一年,也等不及幺?”

灵犀

  国庆前一天梅朵交了稿子。

  接下来的事让梅朵觉着很奇怪,新闻中心的老师反复向她核对关于梅时与的部分,每句话、每个细节,让她再三听录音,确保内容无误才放过她,说很不错,娓娓道来,有文笔有感情,还有一点点个人风格。

  刘初雪也松了口气,万一梅朵一个人没拿下来,她是有责任。

  梅朵平日的稿子都只发在新闻网上,登校报是第一回。她在新闻中心值班时,看到出刊的校报,自己的文本变成铅字,感觉很奇妙,虽然本无意将来在文章上有何建树。

  刘初雪告诉她,稿子登了校报会另有稿酬,一千字150元。

  大约四百五十块的收入,梅朵心算,很满足,为这笔意外之财,也很清醒,这是学校给学生的福利。

  她很想告诉梅时与,可太芝麻绿豆,哪怕她往后再想三年事,似乎也想不出有什幺够份扰一扰他的。

  于是只在日记本上写:

  校报老师说,很久前,李之鸿的发言登报时,有个词被稍作改动,结果主任老师就被他约谈。

  我很惊讶,“他会找校报逐字看对自己的报道有错没错?”

  老师说是。

  真不可思议,所以顺嘴就问,“梅校长应该不会干这事吧?”

  坚信这种暗戳戳的行为你绝对不屑,心里数日理万机的你,要治校、要开会、要读书、要写演讲稿、要调研、要接待、要访问……

  老师见怪不怪,“领导都一样。”

  我仍是不信,你说过“惜时赋能,尽心任事”,有大襟怀、大格局,怎会汲汲于琐事?

  不过……今天校报898期第六版校庆专版,容烨教授有说及一段你的求学往事。我又巴不得你逐字逐句从文章里找自己,看到结尾处括号里我的名字,眼波微动。

  10月9日下午3点17分,我心悸了下。

  你是亭亭山上松,我是纤纤谷中草。千金纵买相如赋,脉脉此情谁诉。

  *

  梅朵在学校的学习和生活,因为进入正轨,一切按部就班,似乎变得寻常。

  新闻中心每月派她两篇人物专访,会议新闻随机。

  除课业外,一个月阅读两本书,并且试着写专业小文章。

  兼职继续,还鼓起勇气报了个小提琴班。

  米梧和季潇白有时来T大,有时约梅朵出去,在帝都的各个学校打卡一游,或者去周边名胜,很有意义的穷游。

  枫叶渐黄,尚未凋零,校园里好几条路依旧是葱茏丰满的样子。秋风过处,金色摇曳,站在树底仰望,颜色玲珑缤纷,明晃剔透。

  每次季节更变,就如换了人间。因为年轻,所以从容,不叹流年暗转,不起迟暮之思。

  和梅时与,相遇随缘,消息积极关心,每天睡前把学校论坛、贴吧和曾经出现过他名字的APP各搜索一遍。

  某晚,梅时与和李之鸿间消歇了一段时间的冲突,又被人在微博官微下爆了出来:今天梅帅调研法学院全程黑脸,因为法学院的很多老师都跑出去开事务所、当企业顾问,忙着捞银子,论文成果惨不忍睹。

  下面几分钟间的回复,堪称群情激奋,多是支持梅帅和李头面正面刚。

  梅朵很冷静,她不希望,她想梅时与能稳稳取胜,而不是闹一出剑拔弩张的大戏,虚有热闹,然后惨淡收场。

  关于李之鸿的风言风语她听过不少,敢在开会前喝到醉醺醺,上了台还忘乎所以,摇着竖起的食指说自己是T大的头面人物。话从会场传扬开来,大家戏称他“李头面”。

  就李之鸿这态度,能在T大屹立不倒十几年,熬走数任校长,绝不是等闲之辈,绝对后台过硬。对付他,正确的策略比强硬的态度重要。

信任

  没到十分钟,官微下的相关评论已被删除殆尽,学生个人发的零零星星的微博也不见痕迹。

  微博尚且如此,学校贴吧和论坛更发酵不起来。

  学校的舆情工作做得确实不错,梅朵感叹。

  *

  法学院在职的骨干教授,都是梅时与博士毕业后来校的,不是同窗,也非师友,做他们的工作,论不了交情。

  结束了法学院的调研,梅时与心思很重,在办公室关灯独自呆了很久。

  行政楼对面就是图书馆,天黑了,馆里灯光通明,透过落地玻璃墙,看到每层都座无虚席,那种安静而热烈的氛围,平和而坚定的追求,梅时与深有体会过,所以特别想成全、呵护。

  当晚,梅时与亲自登门,拜访了那批教授里资历最深的莫怀深。

  莫怀深谈不上意外,也好奇这位梅校长要对自己施展什幺神通。

  莫家的客厅。

  梅时与坐在单人沙发里,右手臂边的实木盆景凳上有几本书,他眼光停留,《资深律师百堂业务课》、《合同与法律咨询文书制作技能》、《律师业务操作深探》。

  “梅校长喝茶。”看到就看到了,莫怀深也没什幺好遮掩的。

  梅时与从善如流,端起茶抿一口,放下后,右臂压在真皮扶手上,身子向莫怀深微欹,开口语气深缓,如话家常,“记得我从T大毕业的第八年,莫教授来T大,一连三年为学校拿下国家级重点课题,专着、编着、译着三种成果,给学校带来的荣誉自不必说。”

  “那时书价腾踊,同学同事却都很舍得为莫教授的作品掏一掏腰包。”说着说着,梅时与脸上笑意愈深,“不瞒莫教授,那些作品,我书房都有第一版。”

  一席话说得莫怀深坐不住,那三年的成果,让他该有的奖项、荣誉、职称都有了,外界评论“莫怀深继容烨之后,让T大卫冕法学重镇”。

  可以它们说奠定了他的事业根基。

  但那又怎幺样?写书不如办讲座来钱,办讲座比不上自己入股事务所。

  他是常人,费尽心思琢磨与人唇枪舌剑,分给本职工作的只剩精力有限和分身乏术,论文每年一篇,教学课件已经好多年没有自己动手。

  大部头的严肃著作也很难潜心研读,他现在读的那些书,那些作者曾经奉他的作品为圭臬。

  莫怀深情绪的收敛,梅时与感觉到了,但事关金钱,就不是为情、为名所动那幺简单,关键要许以实利。

  *

  第二天下午,梅朵上完小提琴课,收拾完东西点开手机,记者团“无领导小分队”微信群里,值班的同学沈思佳发了条消息:

  “今天下午学校是不是发生大事了,新闻中心好安静哦,一个老师都没有,连袁老师都拎着相机出去了。”

  下面回复:

  “是不是因为没事,所以他们集体翘班了。”(捂嘴笑)

  “是呀,我们都没有收到采访消息,一般不都带上个学生记者幺?”

  “我觉得有大事,你们难道没有发现最新一期的校报没有按时出刊?”

  梅朵心里一咯噔,他现在是胜券在握,还是没沉住气?

  晚秋时,天黑得早,梅朵背着琴一路跑回来,累得气喘吁吁。

  下午六点钟,整个行政楼的灯亮得刺眼,如刀光剑影般,晃得她心尖发颤。

  直到在楼底下找见他的车子安然停在那,才好些。

  梅朵走到车边,靠着车身曲叠着腿而坐,隐蔽在阴影里,有了依托,心静下来,把事情前前后后捋一遍,忽然想白了——梅时与自毕业后一直没有回校,去年来任职是只身空降,除了那篇充满战略格局的就职演讲,他没有带任何团队。

  一年之间,小处他手段干脆地整治了校园周边的商业乱象,大处他促成了学校与耶鲁的2+2培养项目、让大部分师生萌生了“文理并举”的建设理想。

  李之鸿不是等闲之辈,他梅时与也绝非池中之物。

  沈思佳发消息的时间是两点半,行政楼里没有任何动静,也就是说,他凭一己之力把会议稳稳掌控了三个半小时。

  也许很难,甚至暂时没赢,但他也没输。

  梅朵心生一股强烈的信任,信任他是谋定后动,稳操胜券。

  失败了?失败了会怎样?不至于丢失性命,或者名誉,怎幺说呢,光想一想,依旧有让她引以为豪的悲壮,比洁身自好更动人。

  如此想,梅朵兴致颇高地取出小提琴,架好琴,拈起琴弓优雅地虚搭在琴弦上,假装有一曲《天空之城》在晚风里缓缓悠扬开来。

失礼

  她一边虚拉着琴弓,一边情不自禁地轻轻哼曲,投入沉浸,纤细柔软的鬓发随风撩动,笑靥微涡,至清至纯。

  十月的清冷月光里,宛如一个无忧忘我的精灵。

  玩耍尽兴,手上动作缓缓收尾,思绪停止起舞,夜色安静。

  仰头往楼上看,灯光炙亮依旧,还没完呐,惆怅叹息。

  梅时与屈指敲了敲车的引擎盖,发出笃笃的沉声。

  梅朵微惊,扭头就看见手半曲落在车上,西服搭在臂弯的梅时与。

  面庞隐约,白衬衫被昏黄的路灯镀上一层薄薄光晕,双腿修长笔挺,从头到脚,沉稳矜贵。

  她呼吸骤然一深。

  想他可能站了许久,而自己正在像小孩一样自娱自乐,很不好意思低头。

  忍不住好奇,他这淑人君子的气度,是如何与人纵横捭阖,在会场上定夺乾坤的。

  “怎幺在这?”梅时与走过来,提了下西裤裤管,在她身边蹲下,一膝虚跪,一膝弯曲,挽着西装的手肘搭在上面。

  笼在身上的凉风因他隔断一半,还感受到些许他的体温,超乎寻常的暖意,梅朵像被赋予了神奇的勇气,问,“你是不是在楼上开很重要的会?”

  梅时与神色未变,脑中闪入那晚容嫣跟他闹的话。

  “那丫头对你不正常,看你的眼神根本不是看师长的眼神。”

  “全省第五的成绩,她报什幺专业不好,经济、金融、工管,哪个不好?哪个不是随她选,偏念法学。”

  梅朵微歪脑袋,睁着水光清莹的眼睛等他回答。

  梅时与垂眼想了想,说,“只是在做必须的工作,我是校长,为学校做好决策是我的职责,老师们潜心教研、着书育才,你们安心读书、科学实践。各在其位,各司其职,学校才会好。”

  温和的语气却戳到梅朵敏感的心思,自己不在图书馆看书,跑来过问他的工作,好像实在唐突,莫名其妙。

  掏不出来的心事,让她空只能委屈地赧然沉默,无聊拈动的琴弓不小心碰叩琴弦,一声轻铿,惊破尴尬的岑寂。

  梅时与不想太伤她的情绪,转问,“什幺时候学的小提琴?看你的手法很熟练。”

  梅朵鼻子发酸,咬了下唇,低低说,“五岁的时候,外婆有给我报过小提琴班,学过两年,后来外婆病了,就没再学了。”

  他资助自己生活学习就已经很好了,再说这话明摆着嫌人家做得不够,简直是不识相,不知好歹,不知感恩。

  可是,他实际上是她爸爸呀。

  像他这样的人,几近站在教育链的顶端,关乎子女,不会想着,在学习之外,也要好好培养幺?

  不希望她兴趣广泛,好学多能幺?

  她至今还记得小时候坐在小板凳上看新闻,有个大人物去某户人家,那家小孩坐在钢琴前给大人物弹奏一曲。

  大人物听后亲切地问,“你钢琴几级啦?”

  那小孩摇头说,“我不考级,就是自己喜欢。”

  大人物连连赞许,“不考级好,喜欢好。”

  当时她也就羡慕而已,后来在高中也好还,来了T大,时时在晚会中见识许多才华横溢的同学,不得不感慨人与人之间的距离,她的人生,有再好的成绩也无法弥补的苍白单薄。

  而且,是不止于此的。

  她明白一切与梅时与无关,但这委屈,不也就只能同他说说?

为公

  到底还是怕他以为自己是“斗米恩,担米仇”,下一句就换了新话题。

  “那个月饼,你吃了幺?”

  梅朵笑着问梅时与,情绪没有克制好却不自知,眼角湿润,染得浅浅的笑意清亮。半融在夜色里,像开在黑夜无人处的昙花,越幽静皎洁,越姿态哀凉。

  梅时与心里那种奇异的悲悯又涌上来,主动把话题拉回到小提琴上,“真想学琴,愿不愿意跟帝都音乐学院的老师学?”

  “……”梅朵不自觉敛容,表情微僵,明白过来,他这是要卖面子给她请老师,心头转亮,霎时活络了,“你听。”

  她正身坐好,迅速架稳琴,歪着曲线优美的白皙脖颈,熟练灵巧地拉动琴弓,弦上逸出明亮悠扬的曲调,很短暂,停下来,清灵的眼里满是自信热烈的光彩,“落下十二年了,我才重学一个月。”

  “我报班前有上网查过,人家说学乐器要勤奋,要天资,好老师也是可遇而不可求。如果有音乐学院的老师教我,我会好好学,很努力。”

  同梅时与独处时,总有一股情难自已的快乐,生发自然,如清泉流淌,四溢于骨血,理智、沉着通通无法按捺。

  梅时与稍愣后轻笑,说出的话、没说出的话,她都直接给一锤定音了,无所谦让,而自己半点没有生嫌。

  今晚,梅时与发现在内心深处,他会因这个孩子孤零隐忍而悲悯,因她快乐灵动而喜悦。

  还有梅朵未曾明说的遗憾,让他无缘无故地惋惜,未及多想,便以举手之劳,为她补偿缺失。

  梅朵在日记里动情地写:

  今晚我很恍惚,我需要的,你照最好的给,太像个爸爸。

  我心安理得地接受,不是仰息成性,是因为父母之为子女,天经地义。

  你有没有感受血浓于水的骨肉之亲,敌得过十七年的人事悠悠,天涯岁月。

  你是大树凌云,我是小草葱郁。有君子兮,云胡不喜。

  但梅朵觉着,自己和梅时与的关系并没有实质性改变,依然觉着任何名目都不足以搅扰他。

  *

  第二天上法制史课,记笔记的梅朵,几回皱眉停笔,课堂气氛不对劲。

  下面稍有小动作,老师就直接停课骂人,说他们学习不努力,想全指望老师。

  法学院的老师口才了得,生生把一屋子新生骂得噤若寒蝉,有的被洗脑成功,满心为自己不够勤奋而羞愧。

  蒋婉悄悄碰梅朵的胳膊肘,小声说,“他这是拿我们出气呢。”

  梅朵看着她不解。

  蒋婉撇撇嘴,“你看学校论坛,学校不给混了呗。”

  梅朵想到什幺,不顾老师的满腹牢骚,也拿出手机,在桌下打开论坛网页——一个放有电子校报超链接的帖子被人工置顶,旁边还有三颗小火苗,显示帖子底下讨论火热。

  心头“砰”地一声,她顿时紧张。

  点进去,没忍住先看留言区反响,一片沸腾。

  在T大被边缘化的理科生,扬眉吐气,终于不用再被别人问“你去T大学什幺理科了”。

  文科的几门强势学科,其他学校近几年正在努力赶超,已经威胁T大一骑绝尘的地位了,上层却沉浸在过去的光辉里,或者只汲汲为自身作稻粱谋。文科学生是恨铁不成钢,现在出台政策管理倒逼,他们也欢呼雀跃。

  梅朵心头发热地点进校报链接,入目的头版头条是墨色浓烈的黑体大字:

  文理并举,乘虚御风——T大建设战略推进大会隆重举行。

  下面是朗阔庄严的会议大厅的全景照片,配上细细密密的文本。

  那版面还有其他黑色的纵横标题,一个个响亮的名字嵌入其中,有本校的文科学界泰斗,有外校的理科工程大师。

  梅朵抿唇,拇指缓缓推动屏幕,一点点看里面的内容,以理工科为主,丰富详实的工作报告、切实可行的蓝图框架、出人意表的人才支撑……

  翻找梅时与的讲话,他给理工科充足的政策倾斜,对文科学院则恩威并施,过关职称评审,要求教学或教研达到学院前百分之三的成绩,二者并重可宽松至前百分之五。明年的第一次国际化评估,资深教授十年内的学术成果均为有效。

  最后一条,算是给了莫怀深之流足够的体面,换他们领头接受较为严苛的评审规则。

  一切看得梅朵热血沸腾,久久难以平静,梅时与一心为公,用自己的韬略和人脉,协调各方,筹谋已久,忍到今天让它们横空出世。

  “一周哪些时间段你方便去音乐学院上课?”

  梅时与的短信跳进来的时候,梅朵握手机的手一紧,强烈的幸福感把心暖成一团。他是心怀丘壑、有魄力有手腕的人,却把自己微不足道的事挂在心上。

给予

  梅朵给出几个时间段,梅时与对照顾京笙的,周二下午和周五上午都可以。

  正好他下周二下午要去音乐学院附近的学校开会,就替梅朵做了主,选了周二下午,临有事的话也可以调课。

  于是回复:

  周二下午一点半,在行政楼停车场等我,我带你过去。

  梅朵收到梅时与短信,简直是望外之喜,高兴得不知如何是好,如果不是身边有人,她可能会激动得跳起来!

  以前看到过很多家长送小朋友上培训班,就特别羡慕。

  因为很多家长等孩子下课的时候,都在刷手机,她一直想象不出,要是梅时与的话,他会怎样度过等待的时间。

  梅朵愉快感慨,她想要的,梅时与都在慢慢给她,就算是有意无意也好。

  *

  梅朵想,一个女学生上校长的车,被人看到影响不好,不如这样,不如那样,又觉着梅时与磊落正大,凭什幺要他配合着遮遮掩掩偷偷摸摸?

  周二下午,她提着琴早早到了停车场,朝行政楼大门望。

  梅时与很准时地推开了行政楼的玻璃门,一个质地极好的公文包在手,大迈长腿,脚底生风地走出来。

  梅朵暗戳戳想,裁剪合身的西装穿在他身上,不止挺阔熨帖,还不染纤埃,似乎怎幺穿都崭然如新。

  像个精英,又不是,他的锐意凌厉,不在皮相,甚至不在气质,而在他的韬略格局里,饱富开合的力量和思想的光辉。

  他好像没有凡胎肉身,每时每刻都衣冠楚楚,至少在她脑子里是。

  梅朵想大大方方的,却扭捏至极,不知道怎幺跟他打招呼,不能叫爸爸,也叫不出“梅校长”。

  “上车。”梅时与未近前,开了车锁,先讲话。

  梅朵从胡思乱想中回神,点点头,拉开车门,侧身坐进去。

  梅时与在前面放下包,系好安全带,回头跟她说,“顾老师是……”

  “给你的。”

  梅时与垂眸,小手递过来一个麻布束口荷包,淡淡的草木清香逸出,他一时想不出名字。

  梅朵打开荷包,把里面的东西抽出来一根,长方体的小木块,芳香更浓,但不刺鼻,很清新,“这是截下的香樟树枝,可以放书柜里。”

  就是外婆家窗前的那棵香樟,我在树底度过十几年的寂寞时光,做过好些关于你的绮梦。

  可以放你衣柜里,放你车上。

  太过暧昧,梅朵没敢说。

  梅时与笑,伸手接下,“见你真好。”

  梅朵愣住,心口一窒。

  “每次都有小礼物收。”

  梅朵隐隐失望,又开心,梅时与不嫌弃她的心意微薄,接纳了她的稚拙表达。

  *

  梅朵一直很纳闷,梅时与怎幺会和音乐学院的老师有交情的。

  在路上问了出来。

  梅时与说得很含蓄,“顾老师和我以前访学的老师有些缘分。”

  噢,是他老师那一辈的人呐,她喜欢,一高兴,问,“回去你也来接我幺?”

  她问得理所当然,梅时与也没有觉着有失规矩,只道,“你的课程是一个小时,我那边可能要三个小……”

  “我可以等。”梅朵抢说。

  她已经完全忘了新闻中心的老师曾交待,像书记校长讲话,千万不能让他们给发言稿,得自己整理录音的事。

  梅时与被干脆急切的声音扰到,不禁看向内视镜,她眼睛睁得大大的,亮亮的,盯着他的椅背,屏息般等他答应。

  梅时与心里一动,转拒绝为建议,“那好,到时候你在学院旁边找家奶茶店等我。”

  *

  到了顾京笙家,按动门铃。

  顾京笙收拢着肩上的晨褛开门,看到门外一高一矮,一前一后的人,先是一愣,目光不住在两人身上逡巡打量。

  “顾老师?”

  顾京笙闻声,不着痕迹地收敛表情,请两人进屋。

  梅时与把梅朵当做家里小辈介绍给顾京笙,听说是家里小辈的时候,顾京笙挑眉瞧梅朵一眼,意有了然。

  梅朵提着琴站在梅时与身边,感觉很矛盾。

  他们完全是父亲带着女儿拜访老师的姿态,但所谓“小辈”的含糊介绍,明里是梅时与主动把她当做自家人。

  暗里却是,“小辈”远远不够他们真实关系的分量,有点不清不楚,让她这个活生生的人无法明朗,难见天日。

  她开始不喜欢梅时与对他们关系的定义。

大雨

  顾京笙朝梅朵的琴上打个招眼,用的琴也太次了。到底是梅家哪个小辈?这幺不值得梅时与上心,不把把关就敢把人往她这送。

  拉锯般的音色她忍了许久,耳朵如受凌迟。

  唯一让顾京笙欣慰的是,梅朵不仅很乖地忍受她的严格和挑剔,还极聪明,凡她揪出姿势手型的错误,立马能改,绝不用说第二遍。

  是个诚心学习的,难得脑子又够用。

  翻个白眼,懒懒地去琴房取来一把她自己的琴,“喏,试试这把。”

  梅朵擡眼看到那琴,很小号,琴身光滑洁净得醒目,曲线流畅优美得惊人,较深的红棕色,积淀着历久弥新的古朴感。

  怕是出自名家之手,还有些年头了,她不敢轻易接。

  “怕什幺,弄坏了我不找你,我只要梅时与赔。”

  梅朵惊然望她,小孩子闯了祸,就要找家长,单单无人给她兜底,现在有个人突然说她可以肆意而为,有梅时与为她负责。

  这种亲密捆绑的体验,从未感受过,是一种莫大的诱惑,引她跃跃欲试。

  我会很小心的,梅朵告诉自己。

  顾京笙抱臂架腿坐在竹藤椅里,看梅朵规规矩矩站在她面前,托着琴,运弓按弦,虽然更加小心生涩,可终于顺耳了。

  雨,淅淅沥沥下起。

  阳台外精心放置了许多小盆栽,红花绿叶在风雨中昂首摇曳,一片坚韧的生机。

  小风吹进来,裹着草木和水汽的清新,沁入肺腑,让梅朵特别安心。

  有风有雨,也有梅时与来接她。

  顾京笙瞟了一眼手机,梅时与给她发的消息。

  她看完消息,没作声,继续半躺在那,该指点指点,想打量打量。

  休息时,梅朵也看到了梅时与给她的消息:

  下雨了,你就在顾老师家等我。

  当你对一个人心怀绮思的时候,他把一个寻常的词用在你身上,你总不禁赋予它有别样的意味。

  比如这个“等我”,说两次了,梅朵怎幺看怎幺觉着亲昵暧昧。

  笑得不正常。顾京笙白她一眼,在心里评价。

  课结束,雨未停。

  顾京笙兀自去休息,梅朵可以自己练习,梅时与来了,直接跟他走。

  她一大把年纪,分出休息的时间给她上课已经很不容易了,招待什幺的就甭想了。

  梅朵一开始还能静心练琴,越接近梅时与来的点,越无法安心,索性不练了,站在阳台前等梅时与的车。

  都六点半了,他还没有来。

  雨下得怪大,飘成层层薄幕,把她无望地困住,人困住,心也困住。

  梅时与要把她忘了……她也是不敢问的。

  阳台外的花花草草,被雨水洗出新红新绿,悠然挺立,花叶上的水珠,玩耍般凝成又滑走,一遍遍的。

  大雨中,终于有一辆车缓缓停在楼底,她的手机也响了,是她最想见的备注。

  匆匆划下,语气兴奋,“我马上下来。”

  拎起琴,朝顾京笙的房间喊,“顾老师,我走啦。”

  顾京笙听到也不理,感叹年轻就是有意思,精神说萎就萎,说好就好。

  似乎电话里的声音未歇,顾家单元楼的大门已经拉开了。

  梅时与眼见那个人像没下雨一样跑出来,嘴角好像还有笑意,他鬼使神差地倾身打开副驾驶的门。

  梅朵脚步微停,抿嘴笑得厉害,跑上前拉开门,坐进去。

  隔断风声雨声,天地大变,平静、温暖,还有梅时与的目光落在她身上。

  梅朵抿了抿唇,告诉他,“外婆去世后,都没有人在下雨天接过我。”

  还好你没忘记我。

  梅时与搭在方向盘上的手曲起手指,看她微红的眼珠,还有脸上分不清是泪还是雨的水珠,一腔无可名状的不忍,不知如何纾解,抽出纸巾给她,只道,“下雨天,堵车。”

  梅朵觉着他心情好像不好,乖乖擦脸,不说话。

  车驶出好一段,梅时与忽然放缓车速,问,“去吃肯德基?”

  梅朵以为自己听错了。

  梅时与示意车外,路边是一家肯德基店面,门外有个父亲身上背着画板,手里牵着小孩推门往里走。

  显然是父亲接小孩下兴趣班,顺便慰劳小家伙。

  梅朵心弦一动,这也是她心向往之过的画面。

  忍不住说两句:1.学琴这个描写可能有点不符合事实,原谅我只是个码字的吧……

  2.如果之前的走现实没讲清楚,现在讲明确讲清楚了,这个故事朵朵和爸爸最终不会在一起。

微明

  可是,梅时与那样的人怎幺能去那种地方,做排队、点餐、付钱的事呢?

  梅朵不愿意,拧眉摇摇头,坚决拒绝,“不吃不吃了。”

  神态里满是少有的孩子气,梅时与从内视镜里看到,觉着意外可爱,会心一笑,“既然来接你了,不如也领你去吃饭,事情总要做周全才好。”

  把事做到极致,追求圆满,对梅时与来说,不过习以为常。

  如今如说寻常事尔,由此及彼到梅朵身上,让十几年遥遥如月的平凡渴望,真在目前,举手可摘,很令她心动。

  舍不得一下子用完,想了想跟他商量,“可以留下次幺?”

  她忽然难受地干呕。

  梅时与忙把车停在路边,“晕车?”

  “偶尔。”她空腹坐车就会。

  梅时与从车里取出一瓶水递给她,又降下自己这边的车窗。

  雨停了,湿湿的冷风灌进来,直扑梅朵鼻间,面前醒人,身后温暖。

  梅时与的思想举动,有梅朵可望而不可即的睿智凌厉,也有让她能鲜明感受到的、近乎慈悲的人间温情。

  梅朵确定,不论梅时与是谁,都是令自己怦然情动的存在。

  无关乎与生俱来的骨肉天性,也无关乎她孤苦无靠的人生,只关乎梅时与这个人——气度不凡,极具才干,锐意果绝,也不乏慈悲情怀。

  她捧着瓶子,低眉慢慢道,“学校论坛上说,你空降来学校做校长,是国家割爱,把智囊借给学校。他们很感谢国家。”

  梅时与笑,递给她纸巾,“只是正常的职务调动。”

  梅朵擡手接过纸巾,攥在手里,“那我也感谢她。”

  小心地深吸一口气,鼓足勇气似的,擡脸,努力和梅时与对视,一开口,说话的声音和突突的心跳相应和着,“如果不是国家调动了你的职务,我可能到现在也见不到你。”

  她没有明说什幺,但水润的眼里分明全是缱绻的情意,潋滟着许多深深难言的悲婉。梅时与内心的情绪莫名浓烈,有些灼热,动了动唇,不知如何作答。

  手机突然响了,他慌慌接通,“嫣嫣。”

  梅朵哀伤地重新低头。

  梅时与静静听那边说了几句,回答,“嗯,会参加。当然是一月底才过去。没有,还在路上。好,再见。嫣嫣……没事。”

  梅朵心底叹声,甚觉无趣,等梅时与挂了电话,她轻轻摁开安全带,“快到学校了,我自己走回去吧。”

  *

  梅朵回到了闷头学习、工作,独自去上小提琴课的生活。

  几回课下来,顾京笙渐渐喜欢上这个勤奋的小姑娘,每次都带着令她意外的进步来上课。

  休息时,顾京笙用翘起的脚尖踢踢梅朵,“哎,你和梅时与具体是什幺关系?”

  梅朵拧水杯的动作微顿,想,梅时与不明说,不过是为了维护她的自尊,是家里的小辈,还是受助者,对她来说没什幺区别。

  很坦然,“他从我八岁起就一直资助我。”

  顾京笙眼睛一亮,点头饶有趣味地点评,“有意思,养成。”

  听到最后两个字,梅朵震惊住,本能地望向顾京笙,满眼不可思议和惊惧。

  蒋婉是个资深网络小说迷,几个月同吃同住的耳濡目染,梅朵自然晓得这两个字是什幺意思。

  顾京笙又踢她一下,“瞪什幺瞪,他又没结过婚,你不可能是他女儿,又不是正经的家族小辈,就凭几分神似的长相,倒有夫妻相。”

  她替梅时与着急,什幺女文青、女博士,一肚子花花肠子,眼前嫩枝儿怎幺看怎幺配。

  梅朵被她毒辣眼光和口无遮拦吓傻了,她明明不像妈妈也不像爸爸的,不知道怎幺掩饰,结结巴巴道,“他、他有女朋友……”

  “嘁!”顾京笙不屑地扭头看屋外,懒懒悠悠道,“他俩成不了。”

烦扰

  为什幺成不了,梅朵心如鹿撞,却虚得不敢追问,不敢附和。

  顾京笙这句脱口而出的话,无疑像暗室里送到她面前的一盏灯,给了她一点希冀。

  从顾京笙家出来,看天空布满彤云,才到岁暮,一学期才将结束,梅朵觉着时间过得太慢。

  又想请求梅时与能够多给她一点时间,等一等她,让她站在他身边的筹码,并非只是不可言说的血缘。

  不要每次靠近她,都是出于同情悲悯。

  几天后,记者团群里又有了新任务——校长午餐会。

  自从上次从梅时与车里下来,她已经很久没有见他了,很想见。

  在芸园餐厅顶层一间古香古色的大厅里,十八位本科生、硕士生和博士生同梅时与共进午餐。

  一个半小时,梅时与用心解答本科生关于学校建设和个人发展方面的疑问,和硕士生聊未来梦想,与博士生谈笑风生,关心他们的选题和实验进展。

  他阅历丰富,眼界开阔,思绪灵动,任何层次的问题,都能洒然应对,并恳切到位地为他们点拨迷津,用情怀理想给他们激励鼓舞。

  梅朵在一边看得很满足,也很疲惫焦虑。

  重新为自己的渺小平庸感到无能为力,特别怕梅时与认为在角落里的自己平凡无奇,觉着每次相见,她总是旧时的样子。

  因为不是特别重要的活动,所以新闻中心没有派摄影记者,她兼职负责摄像。

  相机对准梅时与时,她鬼使神差地拉近了镜头,梅时与英俊的脸,掩在稀疏刘海下的干净额头,轮廓清晰的眉眼,甚至长长的睫毛……全部近在眼前。

  忍不住用手指触摸屏幕,动情地描画。

  突然,梅时与擡眼看向了镜头,那样准确,如同对视进她灵魂一般。

  梅朵心尖一震,慌乱中缩手把相机往背后一收,不料通红的脸和惊乱的眼完全暴露给他,想必还有鬼祟的小动作。

  她真的不能再跟他的新闻了。

  *

  秋风萧萧,黄叶飘飘,天空灰白,一天冷似一天。

  梅朵依旧忙于课业学琴,忙于兼职和学英语,忙于记者团的事,只是不再热衷于抢接梅时与的会议活动。

  有空就一个人在阳台上练琴,有时抱着琴坐在那背谱子,看词或曲子背后的故事。

  会想那天午餐会的梅时与——白衬衫外套了一件V领针织马甲,下身是很修身的黑色休闲西裤和锃亮的皮鞋,干净优雅,气质出众。

  至今依然惹她疯狂心动,想象他的衣服在家里如何打理,这个时节他又是什幺样的装束……

  性情的斯文安静和心事重重的沉默,会让人看出截然不同的精神面貌。

  蒋婉见了几回,关心问,“朵啊,最近是遇到什幺烦心事啦?我猜猜,不会是为情所困吧?看上谁啦?说出来,知心姐姐给你支招。”

  是的,但是不能告诉你。

  梅朵在日记里写:

  说是寂寞的秋的清愁,

  说是辽远的海的相思。

  假如有人问我的烦扰。

  我不敢说出你的名字。

  我不敢说出你的名字,

  假如有人问我的烦扰。

  说是辽远的海的相思,

  说是寂寞的秋的清愁。

徇私

  上完课,梅朵俯身装琴,脚踝微痛,回头。

  顾京笙单手压在臂弯,递过来一本曲谱,声音懒洋洋的,“帮我带给梅时与。”

  听见他的名字,梅朵心颤了颤,睫毛扑动,没有立接。

  细微的神情半点没逃过顾京笙犀利的眼,自从上次梅朵回答“他有女朋友”,顾京笙就知道这丫头对梅时与的心思不简单。

  于是悠悠道,“听说他月底要去美国参加全球大学校长峰会,托他顺便带本我的曲谱给他老师。”

  梅朵想到那次她在梅时与车里,他接的电话,所以转看顾京笙时,眼里多了其他情绪。

  顾京笙仿佛看穿她一般,随口一说般适时激她,“那举办学校好像离他女朋友的学校不远。”

  *

  梅朵极其矛盾,很想见,且需要见,但更怕自己仍无新意。

  握着顾京笙托带的书,在行政楼边梅时与的车附近徘徊许久,仰望楼顶——校长办公室的所在。

  上面应该有个露天阳台,周遭种了好些不知名的垂条绿植。从楼下看,只望得见一片郁郁青青,静静披洒,偶尔有花枝隐约,风致美好地掩映一切,徒增向往。

  正在办公室里办公的梅时与,听到电话,放下工作,接起,“顾老师。”

  “书收到了?”

  “嗯?什幺书?”

  “我今天让那丫头带给你了。”

  梅时与手握着笔微蜷,“她没来找我。”

  “早该到学校了,反正那本书我只有一本,那丫头是你带给我的,她要是弄丢了书,得你负责。”

  无理取闹的话,闹得梅时与心头无由发热,轻笑,颠倒了笔,杵在文档上,“我待会就问问她……”

  忽然,他听着电话起身,出了办公室,推开曲形路另一边的玻璃门,走过洁净平整的露天阳台,在绿植前站定,一手插在裤子口袋里,透过枝条的缝隙看自己的车位。

  漫漫一瞧,车子不远也不近处有个小步彷徨的身影,孤独、安静。那张脸却近如咫尺,对他说,“感谢国家,也感谢你。”

  一种被需要、被依赖的柔和感觉,让他的心轻轻鼓动。

  耳边顾京笙仍在不停絮叨,“那丫头最近精神不对……我看都快抑郁了……我觉着我跟她投缘,她倒跟我不亲……”

  上次在午餐会上公然偷拍,被逮个正着,从此她再没出现过。梅时与第一次见人的脸红成那样,一声叹息,“我看到她了。”

  顾京笙二话不说挂了电话。

  梅时与低头推着手机屏幕,调出梅朵的号码,拨出。

  望着楼下等接通。

  那人突然止步,一动不动。

  梅时与也耐心陪她耗着。

  快挂断时,梅朵才舍了那股难得的心动享受,接通,心怦通通的,“……校长。”

  “嗯,顾老师说让你带书给我。”

  “嗯,是。”

  “那本书顾老师说很重要,不能丢,我现在在办公室。”

  梅朵在楼底猛地擡头,明明阳台很宽敞,梅时与还是别脸躲了一下,然后擡脚走开。

  行政楼梅朵值班过很多次,但到校长办公室却是头回。

  门开着,里面不乏雅致文气,也特别庄重气派,让人油然生敬,钦佩坐镇在屋子的人。

  办公桌上文档摊着,梅时与坐在沙发上,慢条斯理地掇弄茶几上的茶具,好像在专门等她。

  梅朵自然而然地驻足,再见的喜悦、忐忑、紧张交杂,心跳乱了频率,垂着的手微微一撇,摸住门框,悄悄把他打量,无袖V领马甲换成了针织毛衣,好像还打了领带,深蓝色的。

  他向来是一回有一回的样子,每回出现都衣衫齐楚到极致。

  门口的人影入余光,梅时与看向她。

  四目相对,梅朵像被烫到,慌乱瑟缩得明显。

  梅时与未露声色,招手让她过去,待走近,示意她坐下。

  梅朵在单人沙发上落座,恍惚难安,把书放在茶几上,“这是顾老师的书。”

  梅时与颔首,轻铿,一杯茶搁在曲谱旁边,“朵朵,我们谈谈。”

  在淡淡的茶香里,梅朵神经紧绷。

  梅时与擡眼看进女孩微微湿红的眼,刹那间,心绪猛然沉沉,话都哽住。

  梅朵攥起放在膝上的手,抿抿唇,主动开口,“你要在美国待几天?”

  那双泛红的眼睛反过来逼视他,脆弱又依然固执。

  “七天。”梅时与不自觉顺了她的话答。

  “三天完不了幺?”梅朵声音低轻,但焦虑急切,像稚气的哀求。

  “那丫头最近精神不对……我看都快抑郁了……”她的失态错乱不择言,梅时与眼见如斯,才感知到顾京笙话的沉重迫人。

  对这个孩子他总有那幺多不忍和纵容,所有的话压回心底,只道,“行程是根据那边活动安排的。”

  不经大脑的话,梅朵反应过来已然后悔,梅时与的回答让失落怅然更多,再无勇气追问容嫣,明明她有这个资格。

  没有转圜,她也明白再说无益。

  送走梅朵,梅时与在办公桌前站了会儿,看着电话想了想,拿起话筒,拨通了校长室的电话。

  “通知新闻中心,月底出席校长峰会,新闻中心除了一位老师,还安排一名学生记者。嗯,人选他们定。以后学校有这类会议活动都照此。”

迷妹

  袁野是校报新闻中心主任,和刘初雪在一个办公室,也就是梅朵他们值班的地方。

  挂了电话,袁野道,“初雪,校长室的人刚刚通知校长峰会安排一名学生记者跟着,还说以后的这类活动都照这幺办。”

  “啊?”刘初雪很意外,“这幺远带学生去?不对啊,校长室怎幺管我们这边?”

  “也没指定谁,可能就是想多给学生一个拓展眼界的机会,梅校长挺注重这个的,你安排下。”

  “那我在群里说下。”刘初雪说着就要打开群聊对话框。

  袁野笑,“呵呵呵,你想让他们抢破头啊,直接私下对接稿子写得好,态度能力也不错的,英语过得去最好了。”

  既然他们有自主权,刘初雪第一个想到的自然是梅朵。

  上次对容烨的采访梅朵一个人担了下来,帮了她的忙,整个都没让她费一点心,写作能力在新闻中心也算出色。

  梅朵接到刘初雪的电话,问她有没有护照,眉头微动,“没有。”

  “是这样的,28号梅校长要去美国参加校长峰会,学校要求安排一名学生记者随行,你要是方便回家办护照的话,我们准备推荐你。”

  “……” 梅朵反应过来,抢应,“方便!”

  “那好,是了,朵朵,你的英语还好吧。”

  一句英文,梅朵脱口而出,极为流利。

  几乎是她前脚离开行政楼,后脚就来了刘初雪的电话:所以,是不是梅时与的安排?

  这个猜想让梅朵感受到心口的苏醒绽放,感受到久违的血液温度,等真和梅时与走在一道,可能还会沸腾。

  她回去查了下办理护照所需的手续,算算时间,最好就回去。

  临近期末,车票很不好买,拜托蒋婉、米梧帮忙,才刷到两张站票。

  来回也就站二十来个小时,换跟梅时与出差七天,超值的。

  梅朵在日记里坚定写道:

  我可能走得很慢,但不该后退。

  和你站在一起,还只在想象中,就已经那样美好。

  她还发现,31号是她的生日,十八岁的生日。

  快乐亦担忧。

  这个日期于他,会不会像个开启不堪往事的按钮,会放出关于背叛的记忆,如洪流般冲走他的照顾与关怀,只剩冰冷苍凉的冷漠以对……

  *

  梅时与收到那份出行名单,看见“梅朵”两个字,有种用心没有被辜负的欣慰。

  她那些情窦心事,他不可以回应,但不代表有些事不可以成全,比如她置身大千世界的渴望,实现色彩缤纷的梦想。

  只要梅朵有本事去触及,他愿意当她是真正的亲近小辈,推助一把。

  *

  梅朵以为这次出行会有更多和梅时与亲近的机会,跟校车到了机场才发现,除了T大的人,还有国家教育司代表团和其他大学校长。

  见面后,梅时与融入他们,谈笑应对,风度洒然。

  这种情景断绝了她亲近梅时与的可能。

  梅朵没有丝毫的失落与伤感,反而很享受,甘做小迷妹,默默看梅时与同他人一道,站在高不可攀、只合远观的地方,光辉熠熠。

  快乐忍受心动滋味。

  她很恐高,登机后,虽然视野上没有影响,心理上仍惧怕得厉害,精神一直处于紧绷状态。

  不敢明目张胆地望梅时与,遑论冲他寻求安慰以求定心。

  只想,若真怎样,她就冲过去抱住梅时与,在他耳边叫“爸爸”,告诉他,自己对他有情意,是男女之情。

  当然,还有一个亲吻。

  真是令人快乐的场景。

  注意打定,再怕好像也就那样,把心思放在想梅时与这七天的具体行程上,她和刘初雪的工作分工在学校就根据会议议程安排好了。

  *

  下飞机,已入夜,美方政府和大学方面人员来机场接机。

  梅时与他们场面经惯,自如从容里透着遇强则强的气场,全程英文交流。

  梅朵的英语还未达到字字句句明白无误的水平,只通过看他的举手投足,感叹交际寒暄可以如此有风范。

  以前关于他的新闻报道,她深深珍惜的记述文本、零光片羽的照片,皆变得苍白无力。

  万种言辞皆不达意,非得人近在咫尺,才知道什幺是真正的震撼灵魂。

  她无法想象,梅时与这样一个人把光芒落在她身上,护她成长、给她关照、为她做平凡小事、几度与她平和谈心……

  如果没有血缘天性在冥冥中牵引,得需要怎样特殊的机缘。

  *

  在酒店,梅朵和刘初雪住一个房间。

  两人洗漱,再次把明天工作内容安排清楚,录音笔、笔记本和笔检查好,疲意上来,关灯休息。

  梅朵躲在被窝里,依旧无法平静,想联系他,点开手机。

  思来想去,似乎说什幺都不合适。

  他明天上午主会场有个发言,下午还要主持平行分会场,今晚肯定要好好准备。

  轻叹一声,还是不要打扰他了,放下手机,侧个身,“嘟……”

  手指不小心压到手机,直接拨通了号码。

  梅朵心惊肉跳地愣了一瞬,还没想好是挂断还是听之任之,那边已经接通了,“喂。”

  声音低沉而清晰,梅朵舍不得不听,脸热心跳地把手机贴在耳边,掀开被子,穿上拖鞋去阳台,顺手轻轻拉好门,“你还没睡幺?”

  说完梅朵就想咬舌头,真是废话。

  梅时与没介意她的笨拙,“是不是不习惯?”

  低缓醇厚的声音,萦萦绕绕在耳际,缠得她发慌,扶着栏杆,低下嫣红发热的脸蛋,嘴里稀里糊涂冒出一句,“有点认床。”

台下

  设置峰会主会场的报告厅里,处处是严肃的学术氛围,以浅蓝色世界地图轮廓为背景的巨大LED屏幕上写着:

  Global Summit for University Presidents

  Future of Universities in the Globalization Era

  全球大学校长峰会

  全球时代中的大学未来

  现代感、高级感十足。

  开幕式上,主办学校校长率先致辞,来自各国的高校校长们戴着同传设备,在台下静坐聆听。

  肃静一片。

  但每个角落中,都是风云际会、思想激荡的澎湃感。

  梅朵和刘初雪在媒体区。

  学校的新闻不需要面面俱到,只需报道梅时与的行程踪迹。

  主办方致辞完毕,是相关政府官员的发言。

  当主办方校长念出“The T University President Mei Shiyu”几个字时。

  梅朵的心猛然被提起——

  不自觉盯着前方,身穿黑色笔挺西装的梅时与,手执发言稿,沉稳翩雅地走上台,极其绅士地与主持人颔首握手,然后在演讲台处站定。

  挺俊的身影在LED大屏幕左方,依旧存在感极强。

  近处挂壁屏幕上,开始出现梅时与的近身画面,梅朵的视线冷不防撞上,又吓得弹开——

  就那幺一眼,记忆深深。

  他的容颜俊朗自不必说,短发造型,时尚利落,不失儒雅,黑色西装和浅灰色衬衫顺着身形契合妥帖,胸前配有T大校徽,系着黑色领带,完全符合年岁积淀的搭配。

  站在那,整个人散发出无法描摹的气质涵养。

  梅朵心跳失了频率,咚咚乱响,几乎可闻。

  忍不住再瞄过去。

  梅时与仿佛平静站在世界之巅,全世界都在安静地看他用干净的口齿、醇和的嗓音,从容讲述他的理念主张——《全球时代的大学之道再造》。

  他说,“大学之道联通的可能,并非基于现代一日千里的全球化步伐。”

  他说,“公元前,希腊博雅教育创立,而在C国,儒道私学诞生。中世纪末,西方追求理性、崇尚科学备受重视,在C国,求真求善的“格物致知”学说广受欢迎……”

  他说,“无论东西方国家,学校教育始终在遥相呼应地发展,甚至提出诸多不谋而合的教育理念。”

  他说,“在全球化时代,伴随日新月异的数字化技术,全球大学共谋发展,同求精进,更应如虎添翼。”

  他说,“大学之道的再造,一需回归,二需创造。回归,回归先贤圣哲对理解、领悟、判断能力的推崇……创造,利用数字化技术,跟随MOOC浪潮……”

  结构之严谨,见解之深刻,举例之得当,内容之充实,随着醇厚磁性的声音响彻会场,成为致命的诱惑。

  梅朵的心脏似乎有些不能承受,坐在那护着胸口伏身。

  “怎幺啦?朵朵?不舒服幺?”刘初雪看她不对劲,有些担心。

  “没事,早上喝了杯冷橙汁,胃不舒服,缓缓就好了。”

  刘初雪从保温杯里倒出水,递给她,压抑的语气里,兴奋难掩,“朵朵,我们梅校长是不是很有魅力?”

  整理录音是件极为耗时的事,梅朵主动请缨。

  一中午没有休息。

  满耳朵盘旋着梅时与磁性好听的声音,亲手把他的每一句话变成文本,把他的消息送去远方,让所有人及时知道他的作为,梅朵心里饱涨着幸福感。

  录音整理完,她对着文本再听了一边,然后提炼出重要信息,给刘初雪写上午的新闻稿。

  下午,她俩跟着T大一行人出席平行分会场。

  梅时与应邀主持。

  他时不时站在主席台边的演讲台上,在宏大的背景下,用简洁的语言,准确勾连前后,请高校校长们各抒己见,牢牢掌控话题,稳稳操控全场,整个议程进行得相当有序。

  梅朵觉着,她看到的每一眼,都是梅时与的风华正茂、意气风发。

  新闻稿是当场就赶了出来。

  晚上,梅时与要同教育司的官员参加晚宴,T大的其他人员陪同。

  梅朵和刘初雪先回酒店。

  先把上下午的两篇新闻合成一篇,加上梅时与的演讲,一共两篇,再检查一遍,确定无误后发送回新闻中心。

  已经晚上八点了。

  去吃了晚饭,洗漱后,刘初雪跟她家小孩视频通话。

  梅朵独自在阳台上,心开始从白天的热烈里静下来,昨晚梅时与当真安慰她,“有学校很多人在。”

  她心境一明,真的是和梅时与睡得最近的一晚,同一层楼。

  今晚,她还想见见他,不是因为他白天的样子情难自已,明天是她生日了,真很想在十八岁前叫他一声爸爸。

  以后不叫,也会圆满。

  PS :英文表达不保证正确。

  唔,反正都多话了,顺便求个珠~

诉情

  梅朵在阳台上,小步徘徊,低头刷着学校新闻网,关心梅时与的新闻有无刊出,心绪幽幽。

  刷新无数遍,只新出现一条学校会议新闻——我校召开精简机构工作会议。

  点进去。

  梅朵震惊住,校长办公室下面的挂靠部门,特别是秘书科、行政科,人员几乎裁减殆尽。

  梅时与回头怎幺办公?

  李之鸿太不地道。

  明天T大和美方要签个合作协议,回到酒店,教育署官员和梅时与在酒店会议室稍微聊了几句。

  梅朵看到群里有老师说晚上没吃饱,问零食。

  知道梅时与回来了。

  刘初雪拿着手机从床上坐起,朝阳台喊,“朵朵,你把我包里的零食送给夏老师,多拿一点,还有其他老师可能也需要。”

  梅朵真是巴不得有这一声。

  应下,拿了刘初雪的零食,又带上自己吃晚餐时留下的一个三明治,给梅时与的。

  三明治下压了一张照片。

  送完那些老师,她稳了稳呼吸,假装大方地敲了梅时与的门,无人应。

  旁边老师听到敲门声,探出头来。

  梅朵拿着三明治的手不自觉收了收,心跳得厉害,一点一点逾矩私心,好像无所遁形。

  那位老师已经看到了,倒没多想,“哦,还有给梅校长的是吧,校长在会议室呢。”

  梅朵摸找到会议室,很安静,应该早散会了,但灯还亮着。

  站到门口。

  梅时与躬身坐在沙发上,手肘压在膝盖处,像撑着背上无形的重担,指尖缓缓推动手机光洁的屏幕。

  他也看到了新闻。

  他在反思。

  只身来学校,想革除积弊,振兴理科,难免伤筋动骨,需要有人从中斡旋,给上上药,揉揉骨。

  最好的人选莫过于李之鸿。

  如今却闹到这个地步,上头除了调查李的所作所为,也会质疑他的协作能力。

  门前有人影,他察觉后看过来,是梅朵,站在那乖乖的。

  梅朵淡淡笑了笑,走过来,在他脚边蹲下,递上三明治,“群里有老师说饿了,刘老师让我送零食。我也给你带了一个,吃晚饭的时候想,你应酬可能吃不尽兴,所以帮你留了它。”

  少女用绵哑哑的声音,讲述细腻的关怀,在孤独失意的冬夜,像温暖的软绒,焐在心上,氲出热意。

  梅时与视线从三明治上转到她脸上,再收回,并未表露出兴味,“不用,谢谢。”

  他似乎很累,不是很想说话,侧身要拿搁在扶手上的西装外套和领带。

  梅朵知他要走,手慌忙落在他腕上,不算用力道地按住。

  手腕上的触感温热柔软,梅时与动作停顿,继而扭腕挣脱,语气有些无力,“梅朵。”

  梅朵忍着退缩的懦弱情绪,看他腕上精致的表,低着脸,小声道,“还有十五分钟我就十八岁了。”

  梅时与手腕处发出不由意识支配的轻微震动。

  梅朵咬住内唇,知道这样对他很残忍,她很抱歉,但是最无辜的是她,本可以拥有他十八年的爱护与陪伴。

  “这些年,我一直很孤单,最后一刻钟的未成年,你陪陪我吧。”

  让我也陪陪你,听听你的烦恼,慰藉你的不快。

  闻言,梅时与到底心软下来,自始至终都不关梅朵的事。

  于是按捺情绪,重新坐好。

  梅朵从三明治底抽出一张照片。

  梅时与的目光落到上面——一棵枝叶如棚的香樟树占据了照片很大部分,树底有一个很小的娃娃,站都站不稳,扑靠在一只小椅子边,黑黑的大眼睛里是对四周的好奇,嘴角有笑,不知人间疾苦、人生哀乐。

  他猜这是小时候的梅朵,他被深深吸引,发自内心深处的专注。

  梅朵低声说,“这张照片是我妈妈去世那年照的。外婆说,这棵香樟树是她爷爷种的,在荒年里,很小的她看小树苗在院子里平静生长,绿意蔚然,会感受一种精神在支撑着她。希望以后也能鼓舞我。”

  梅时与听后,想到她日后这一路艰难,幼小坚韧、孤独成长,从小就命中注定,可以料及,胸口发闷,滋味杂陈,心绪被牢牢牵动。

  自己的一时失意,顿觉不过须臾,完全不值一提。

  梅朵继续说,“外婆没想到,我会遇见你。让我不需要它给我力量,我自己就是它,内心坚定,阳光充盈。所以,我很感激你,也很依赖,像依赖……”

  她吸一口气,擡头,水润泛红的眼睛对视梅时与,抿了抿唇,说,“依赖父亲……”

  梅时与轻叹,拍了拍她的头,“朵朵,无论是从前还是以后,你都是靠自己更多。将来还会长大,会不需要依赖任何人。”

  梅朵瘪着嘴倔强摇头,眼睛更红,蓄得泪意更多,盈盈闪动,小手紧张地从梅时与的腕上摸到掌心,握住。

  有点凉,但柔柔软软的,直抵心灵。

  梅时与手臂一震,想抽离,梅朵拽着不让,“但我现在还没有长大,还差一点点时间,你像父亲一样给了我很多很多,再多给我一点点好不好?我想叫叫你,叫你一声爸爸,可以幺?”

  轻轻的声音,像平地惊雷裂在梅时与脑海, 浓墨般的眼睛震惊地在梅朵脸上惊恐逡巡,胸腔不住鼓动,奇异的情绪晃荡澎湃,凌乱中还有清晰的真实,似乎牵动骨血,太过陌生,太过汹涌。

  梅朵期待地给他缓和的时间,等着他犹豫,忍受时间静静流走,带着指针滑过十二点。

  有点遗憾。

  可是,她十八岁了。

  梅朵像抱着浮木一样握住梅时与的手,手臂都在瑟瑟发抖,吸了吸鼻子,“那你愿意把我当成大人幺?可以和你谈情说爱……”

  她声音发抖,肝胆俱颤,要完了,她跟爸爸说出这样的话。

  话已出口,怕此后断无机会,绝不能停下,“可以陪你相濡以沫,也可以做一棵小树苗,在你眼底茁壮成长,做你生活里的小希望。”

  “人家说,种下一颗树最好的时间是十年前,其次是现在。你要不要?”

开释

  梅朵努力让自己云淡风轻,但是话越说越收不住,情绪也是。

  梅时与则相反,心头的震动渐趋平静。

  “爸爸”两个字太出乎意外,但梅朵后面的心理,他倒容易理解,自由的那只手轻轻拂开梅朵的,收肘让自己被拽的那只抽离。

  看着梅朵湿漉漉的眼睛,梅时与神色温和无邪,说,“朵朵,我很高兴自己曾给过你精神鼓励。但你年纪还小,未经世事,错把日积月累的精神依赖理解成其他感情,这是正常的。等你长大,完全独立,就会彻底认清,明白它们的不同。”

  梅朵着急地摇头,她不是,她分得清,“我没有想一直依赖你,我知道我现在什幺都不是,什幺都没有,我有一直努力,请你给我一点点时间。”

  听到最后一句,梅时与浅浅笑,在冬夜里非常柔和,“努力是为让自己见识更广大的世界,遇见更好的人。当你有了足够的知识积累和人生阅历,眼界所及,会不只有我,也会看到我的有限。”

  梅朵呆呆仰看梅时与,眼珠儿无措转动,一层水光凝覆其上,看上去水盈又迷茫。

  在她心里,凡关于梅时与的,从来就是最好的,让她依恋、骄傲、神往,没有人可以比得过,无论是作为父亲,还是思慕之人。

  急切切赶着问,“一定会如此幺?人不可以一开始就遇到最好的幺?”

  比如我遇上你。

  梅时与很耐心,替她设想,“人生七八十载,崎岖、坦途,我经历过半。而你年华正好,或者就在明天,你会遇见一个年龄相当的人,你们志同道合、彼此欣赏,用人生里最好的时间,来相互激励着一起行久走远。”

  梅朵眉头拧起,她从未想过梅时与以外的人,自始至终她只有他,也只要他,只有他才能带自己走最好的路,她还能遇见谁?想反驳。

  梅时与先开了口,“当然,暂时没有遇见也没关系,感情不是人生的全部,可以保有其他追求,比如理想志趣、眼界胸襟、学问竟成。它们值得你潜心付出,久久为功,让你终身受益。”

  梅朵蹙着眉端,眼巴巴看着他,嘴唇动了动,再没说出来。

  梅时与是在拒绝她,但是说出来的话完全不像,无视了她的不自量力和鲁莽冒然,用一种完全抽离的态度,像个父亲、师长,温声细语地宽慰感情失意的女儿、小辈。

  在冬夜的灯光之下,就他们俩,他用自己的人生洞见指导她,让她释怀,告诉她什幺才是人生最美好的际遇,该往哪个方向努力。

  她被拒绝了,却没有觉着受到伤害、或者难堪,如身置暖意融融的春风花草里,看见天地光明,人间有路可走。

  可是她没有释然。

  梅时与比她想象的更好,没有回避她的稚拙表情,没有责备她的唐突失仪,也没有把他的失意迁怒,磊落自若、理智可亲。

  让她忍不住向他讨一个如果,轻声试探,“如果……”

  “明天还有会议,早点回去休息。”梅时与不知是没有听到,还是无意再纵容,打断她。

  *

  梅时与回房间,看见容嫣低头抱臂靠在门外,一只脚无聊地在地上刬画。

  止步,“嫣嫣?”

  容嫣擡头,嘴角扯出笑,让开路,“我等了很久了。”

  梅时与点头,开了房门,甫一关上,容嫣就从身后抱住他,“我还有几个月就可以出站了,到时候我们就结婚吧,下次你可以不用那幺多说辞。”

进退

  梅时与顿下被磕住的步子,拍拍腰间的手,颇为疲惫无奈地拉开,自己去挂好衣服,“已经劝解过了,她不是不知进退的孩子。”

  他言辞里只把梅朵当小孩,容嫣还是挺开心的,跟过去,“那万一她放不下呢?”

  梅时与卷折着衣袖,走去洗手间洗了手,用抽纸擦着手出来,“我有分寸,自己开车过来的?”

  “嗯。”容嫣又贴上来,依偎着,双臂环上他的腰,脸埋在他胸前,深深叹口气,“时与,我终于快熬出来了。”

  梅时与低眼看她笑,“那怎幺还伤心了?”

  容嫣保持低头的姿势调整了下情绪,仰脸,“是喜极而泣,以后我们就可以一直在一起了。”

  梅时与推握住腰间的手臂,“很晚了,我送你下去。”

  容嫣弱声请求,“今晚让我留下来好不好?”

  “嫣嫣?”容嫣从没有要求亲密接触过,甚至往往有主动回避的意思,梅时与也不是饥于肉欲的人,对两人相敬如宾的相处方式,觉着也还好,没有撩拨,没有诱惑,平静无澜,现在冷不丁提出,要来打破,他很不适应。

  见梅时与没有立即答应,容嫣垂了垂眼,“也不知怎幺回事,可能压力太大,最近心里总是不安、焦虑,很想有个依傍。”

  说完,她擡头,头顶明亮的灯光洒照,映出水淋淋眼底的黯色,似乎又不是她的面孔,梅时与眉心动了下,微愣后,应允,“那你睡床,我睡外间沙发。”

  *

  梅朵躺在床上,把梅时与的话和他说话的样子细细回想,然后望着昏暗中的天花板,嘴角笑出弧度。

  算是后知后觉的坚定。

  她惦念了七年的人,一席话就想把她打发掉幺?

  翻了身,侧睡,闭上眼睛。

  顾老师说他和容嫣之间成不了。

  且给他一点点时间。

  反正她有他俩的DNA检测报告。

  梅时与敢做出不等她的事,她就把DNA报告给他。

  亲生女儿呢,他总要衡量衡量、顾虑顾虑吧。

  总之,这幺好的人,她绝不会眼睁睁看着他属于别人,要让他知道他们之间的羁绊,与生俱来,终身的,无论是父女,还是爱人。

  梅时与的和善处理,真的给了她很大的纵容与胆气啊。

  梅朵想得很晚,七点多被刘初雪推醒,语气压抑而兴奋,“朵朵,朵朵,好消息!昨晚袁主任通知,说校长的峰会行程不需要每天报道,改为结束时综合写一篇就可以了。”

  梅朵一个激灵震醒,神色茫然地把刘初雪的话在脑子里过一遍,梅时与的新闻不让多写?

  “为什幺?”问后她反应过来,其实学校新闻是归属李之鸿管的,报道什幺,怎幺报道,他说了算。

  上次推进大会,梅时与是强硬突击了一把。

  刘初雪在唇前比了下指,示意小声,“上层建筑的事咱们就不用管啦,我们的任务轻松了就是。”

  但是会谈和签订协议,她们还是要跟着去。

  梅朵心里很不是滋味。

  特别是在看梅时与在周旋应对中,谈吐洒然,举止庄重优雅如故的时候。

  仿佛学校里的排挤,昨晚她的表白,没有在他的情绪里留下任何痕迹、影响。

  抑或,置于他那样的地位,早已会让自己的情绪、艰难不外显,不轻易以脆弱示人。

  梅朵越发伤心,为梅时与不平,为自己无从知晓、无能为力而难过。

  又后悔昨晚自己的莽撞,表情得实在不合时宜,怕是增添了他的烦扰。

  记者团群里有为同学发生日祝福的传统,老师起头后,消息热闹了好一阵。

  短信有米梧和季潇白的。

  得知她不在国内,季潇白说有点遗憾。

  而梅朵最期待的,是梅时与有所表示,又很矛盾,不想他此时在自己身上耗费精力,想他忘掉。

惜名

  七天的行程很快顺利接近尾声,梅时与的时间也渐渐空了出来,于是抽时间去见了老师Arthur,顺便为顾京笙送书。

  Arthur是个睿智而不失风趣的老头,和梅时与亦师亦友。

  比较起来,梅时与同他相处,比跟容烨更为自在随意。

  收到顾京笙的书,Arthur很高兴,架起眼镜,就着窗外的明媚光线,眯着眼摩挲翻阅半晌,不舍得合上。

  Arthur和顾京笙的故事,梅时与浅浅知道一二。

  顾京笙是个敢想敢做的女子。

  在她哥哥纽黑文的琴行里,第一次遇见选琴的Arthur,年轻的Arthur风度翩翩,还有学识积淀的稳重,她主动递过去一把琴,“喏,她是最好的。”

  Arthur的描述是,那时的顾京笙,一头如瀑的黑发,脸蛋绯红,眼睛又清冷又明亮,穿着修身百褶连衣裙,站得笔挺,递琴的胳膊也伸得笔直,强装出的自然,因为少女气显得直率可爱。

  他惊了一瞬,是让心里一亮的那种。

  旁边的哥哥很是讶异。

  顾京笙来他这,是为了暂时摆脱枯燥的练琴生活,蹭嫂子做的可口饭菜,穿着翩翩的裙子在庄园里摘葡萄。

  她最爱仰靠在阳台的藤椅上,面对湛蓝广袤的天空,好像什幺也没看,什幺也没想,优哉游哉晃荡着,把怀里一颗颗闪着水意、莹亮如玛瑙的脆甜葡萄吃下去。

  最不会做的就是帮他搭把手。

  他哥哥眼明心亮,非常正式地告诫她,不可以对Arthur有任何想法,因为他有妻子,据说还是个病人。

  春心萌动,像春草抽芽一样,看似娇柔缱绻,实则力抵万钧,不可阻挡。

  还有各种流言渲染,这位年轻的名教授如何痴情有担当。

  顾京笙疯了一样,沉迷其中,无法自拔。

  而Arthur也是动心过的,但其中的分飞曲折,梅时与却不得而知。

  他猜,Arthur是有一样身份,就担起一样责任、恪守一样道义。

  就这一点来说,他一直算是严秉师教。

  *

  从Arthur家出来,梅时与在车上,看路上行人和倒退的风景,一家表店猝然入眼。

  耳边响起一句软软的声音,“还有十五分钟我就十八岁了。”

  指尖微动,下一瞬,叫停了车。

  很快,一个身着黑色风衣,身材颀长,外貌出众的东方男人,站在干净剔亮的柜台前,通身是西方人无法领略的内敛文气。

  梅时与选定了一款格式简约的女士表,拿到手,脑子突然冒出那晚梅朵说24的腰,还有拽着他没有力道的手腕。

  综合成一个字“瘦”。

  于是请他们加了两个孔。

  回到酒店,梅时与发觉,自己下车买表,全属出于没经思考的冲动驱使。

  现在给梅朵礼物,是不适合的,无论以什幺名义。

  想了想,把它放进了自己的行李箱。

  然后接通了响起的电话,是Arthur的。

  梅时与听着电话走到阳台处,右手叉在腰间,搭在皮带上,面向灯火斑斓的城市夜景,沉着心听那头的话。

  大致的意思是,Arthur和顾京笙没能拥有最终的缘分,是因为Arthur的婚姻和他们的声誉前程。

  气得顾京笙回国,后来又愿意重新与Arthur来往,是看惯了种种导致身败名裂的丑闻,认为Arthur的坚守是对的。

  她当真不愿意Arthur经此一遭,自己也未必能活得安生。

  对于梅时与这样身份的人来说,操守德行至关重要,其中学术诚信尤甚。若不慎牵扯进来,影响是万劫不复的。

  美方高校学术联盟最近在暗地调查学术不端事件,有几个严查对象,容嫣的导师名在其列,所涉及的问题除了学术造假,可能还包括性丑闻。

  PS:求求你萌,千万不要看梅校长的一棵白菜被人拱了,另一棵白菜也被人拱了,然后觉着他好可怜好幺?

  他有朵朵、他有朵朵、他有朵朵……

碰撞

  容嫣为什幺始终与他若即若离,甚至不大愿意公开他们的关系、不愿结婚,也就说得通了——

  为了和她导师在她求学期间,各得所求,双双不背负出轨和破坏别人婚姻的恶名。

  想到“婚姻”两个字,梅时与心头有过一闪而逝的陌生。和容嫣的婚姻,他似乎也从未考虑到这一步。

  他的生活重心是工作,此外一直顺其自然,无所期待,可有,也可以没有。

  “嫣嫣,嗯。下午的飞机。明天上午我们见一面,不用,我过去。”收了线,梅时与揉了揉眉心,觉着有点头疼。

  容嫣若是真有行差踏错,最伤心、最受牵累的还是老师,一生着书立说、教书育人的功业都抵不过女儿选择一次歧路。

  *

  在容嫣学校旁一家颇有格调的咖啡馆内一角。

  梅时与和容嫣隔着圆桌,相对而坐。

  随着谈话的展开,容嫣紧攥衣角,一直压在心底的事,总算瞒不住了,最先被她最不想知道的人知晓。

  身边的空气冷冷凝住,一丝一缕缠着她,像那个鳏寡老头的恶心身体。

  而梅时与就在对面,将她的肮脏、不堪一览无遗。

  最让她心凉的是梅时与的态度,没有质问,没有愤怒,眼睛里甚至没有任何痛痒情绪,十分平静地给出建议——

  积极配合学术联盟的调查,主动申请博士后退站,至于应当给予学校的经济补偿,他可以承担。

  “是不是还有和T大解约?我们也彻底分手?”容嫣眼里闪着泪花,咬牙问。

  不待梅时与回答,她就笑,“梅时与,那我实在找不到你帮我承担退站经济补偿的理由。”

  “你是不是从来没有爱过我,所以现在才会这样冷静。”

  她觉着委屈、激愤,理工科出成果每一步都需要实打实的数据,真的太难了,她焦虑、愁苦、失眠、落发,出站回国遥遥无期,她和梅时与的未来也是。

  那个老头子说可以帮她,只要用身体来交换,给出保证,等她回国便无瓜葛,因为还有下一个。

  但是在此前她要保持单身状态,如有必要,可以向外界宣称是情侣关系,将私德和学术道德区分。

  她昏了头了,答应了,哪知前途一片泥沼,一脚踏进就出不来。

  梅时与搅拌咖啡的手顿住,对容嫣的爱,他搜求着,却没能触摸到内心的这种感情。

  他的反应让容嫣觉着自己可笑,抹了下眼角的泪水,眼睛红红的,“梅时与,最初是我追随、表白,我们才走到一起。后来你越来越好,我特别希望站在你身边是光鲜灿烂的,而不是有个博士后期间因无法完成协议任务而被退站的不良记录。”

  她愿意为他变美好,不择手段,而他呢?

  梅时与沉默,然后道,“嫣嫣,你不是个小孩子了,除了眼下的学业和婚姻,要会考虑长远的未来,凡事要为自己负责、为更远的路负责。”

  容嫣脸色凄然,趴在桌子上哭得肩膀颤抖,“以你为我不想?没有现在,谈什幺以后?我的爸爸是国内数一数二大学的首席教授,母亲是知名学者,哥哥很年轻就进入了国家科学院,我爱的男人拥有旁人无法企及的才华和光环。只有我,平庸无奇,每一步都要耗尽心力,强装出轻松。”

  “嫣嫣。”见她哭,梅时与不忍说重话,放下精致的勺子,起身走到她身边,安抚,“每个人的天资禀赋不同,正视自己的能力,然后量力而为,好过勉强自己。人不是非要跻身某个位置,做出大业绩不可。相信老师一定也是这样认为的。”

  肩上那只手,给了她温暖、给了她力量,容嫣突然很庆幸他反应平静、没有苛责,抱住梅时与的腰,哭,“时与,我知道错了。我不想身败名裂,不想牵连爸爸和你,你帮帮我。”

  玻璃窗外,是趁着最后空闲逛校园、买礼物的梅朵和刘初雪。

  梅朵抿唇压下心头火气,直愣愣盯着窗里的情形,那个女人可以对着梅时与哭泣,彻底发泄她的情绪,轻而易举得到他的怀抱、他的抚慰……

  PS:可不可以多给些珠珠和留言啊,抚慰我被收藏数打击的心灵~

  嗯,顺便给我今天双更的动力~

手误

  他们回到酒店,吃完午饭,准备出发去机场时,收到梅时与的通知,他会迟几天回国。

  C国法律规定,公职人员因公出国,最长不超过七天。

  呵。

  梅朵不知道梅时与是怎幺办到的,总之,容嫣在他心底举足轻重的地位,可见一斑。

  回到学校,蒋婉她们已经回家了,宿舍空荡安静。

  洗了个澡,梅朵把自己摔到床上,躺那望着雪白的房顶发呆,脑子里是容嫣梨花带雨的脸;是站在她身边的梅时与,顶天立地的依靠一般;是自己在飞机上压不住的无助恐惧。

  她的心情,无法言喻,极度渴望探究梅时与和容嫣现在的所作所为,又对他心灰意冷。

  手机在枕头底下发出震动,扰断了她的遐思。

  摸出来,是季潇白。

  “梅朵?”

  她才点通,那边声音像清风一样扑过来,轻柔、愉悦。

  梅朵有点羡慕,现在她对梅时与就很难这样轻松直接,连声都不敢瞎吱一下。

  “季潇白,有事幺?”

  “你回国了吧?我也还在学校,要一起回家幺?”

  虽然外婆那个家已经没有人了,她在哪过年都是一个人,但是在学校更显得异类,一个人的家也是家。

  何况家乡习俗,每年有两个扫墓时节,一个是清明,一个是除夕。

  明年清明她应该在学校,不能让外婆和妈妈的墓地寥落冷清太久,过年她肯定是要回去的。

  “我的火车票还没买,不确定哪天回。”梅朵想越迟越好,她想知道梅时与什幺时候回来,怎幺回来,扫墓赶在过年前就行。

  “那我来买票,我的也还没买。一起回去,路上也好有个照应。”少年嗓音清澈,里头恰到好处的激动与欣喜,像春水溶溶,春气发越,很能影响人的心境。

  梅朵听着不知不觉跟着心情变好,难得地没拒绝。

  挂了电话,因为几句话的吵嚷,宿舍原先如一潭静水的空气,貌似开始淙淙有生机,梅朵的精气神也随之苏活。

  她拿着手机,点开梅时与的短信消息框,气愤而调皮地打出一行字:

  离容嫣远点,不然我让你好看!

  写完,梅朵想象自己当真在无所顾忌地同梅时与发脾气,恃宠而骄,感觉很不错、很过瘾、很舒心,忍不住咬唇得意笑。

  然后,然后手臂一抖,拇指一落,短信就、当真发出去了……

  梅朵眼角狠狠错闪,惊地坐起,死死盯着对话框里那句荒唐的话,倒抽冷气。

  天地可鉴,她没想真这样跟梅时与说话,她就是在消息框里打出来装装样子,过过干瘾来着……

  短信是无法撤回的,怎幺办?

  关机?说发错了?样样都是此地无银三百两。

  甩了手机,生无可恋地倒回枕上,扯过被子捂住脸,胡乱蹬腿,哼哼哼,她要死了、她要死了~

  希望梅时与没收到或无视了,又非常期待他看到且回复,咬着被子,精神兴奋地在床上辗转反侧,忐忑不安。

  只有他回复了,才能救她。

  一通正经说教也好,最好是不大现实的保证,说他不会和容嫣怎样。

歌声

  太煎熬了。

  梅朵干脆从床上爬下来,打开电脑搜索小提琴演奏视频。

  顾京笙让她没事多听听看看,培养培养乐感。

  顺便赶开脑子里的焦虑乱想。

  随手点开一首热门曲子《光年之外》。

  播放,曲调低沉柔和,惹人沉浸,渐渐,旋律变得激荡浩大,澎湃感铺天盖地,奔放壮丽地冲击心灵。

  梅朵很想知道这支曲子是不是由流行歌曲改编,想知道歌词,和曲子里的人事。

  搜索,还真是。

  先把歌词细细看一遍,她心动眼热、泪水盈眶,字字句句都写到她心坎上,写中了她的心事。

  舒缓轻盈的前奏响起,桌上的手机适时震动。

  瞥去。

  梅朵的心跳瞬间加快且混乱。

  稳稳神,没有关掉电脑上的音乐,而是仅仅调小音量,拿起烫人的电话,接通后贴在耳边。

  梅时与的静静呼吸,似乎从屏幕里逸散而出,洒在她耳根,灼得她脸蛋火烧,低眉咬唇,在低缓的歌声里,屏住呼吸,不会出声。

  少年歌手的嗓音,清丽而微微沙哑,很撩人,偷偷泄密了她的告白:

  我没想到为了你

  已经疯狂到

  山崩海啸没有你

  根本不想逃

  我的大脑为了你

  已经疯狂到

  脉搏心跳没有你

  根本不重要

  她放任歌声唱着她没有勇气再度吐露的心声,就用这种方式,让梅时与听听也好。

  念及此,梅朵忽觉曲调旖旎多情,似如醴春水,溶溶曳曳,温柔没过心尖。

  就是不知,他以为如何。

  那边终于出声,嗓音醇和,“怎幺可以直呼长辈姓名?”

  语气温慈多让,不是责备,是用平等的态度,平和与她交流。

  但是,全然没有在意歌词,没有在意她的女儿心事。

  梅朵指尖在桌面蹭划,磨得指腹很热,嘟哝着为两件事赌气,“怕你不知道是说谁。”

  梅时与听到这个无从反驳的回复,只想到六个字“理不直而气壮”。

  不禁轻笑。

  梅朵听到了,有些意外、愣讷,反应过来后羞得低下头,同时也感受到一种满满的甜蜜,一种被梅时与纵容的喜悦。

  一时语静,因说话声搅断的曲调歌词,重新在两人耳际萦萦绕绕,字句清晰:

  缘分让我们相遇乱世以外

  命运却要我们危难中相爱

  也许未来遥远在光年之外

  我愿守候未知里为你等待

  就是这样,也许路很长,但她愿意走,梅朵坚信。

  在最后一句处,她突然很难过,眼底红红的,不知梅时与在那边作何感受,有没有一句歌词触动他,让他心动,想回应她个天长地久。

  梅时与心底一叹,擡手揉揉太阳穴,压下因歌词蛊惑出的异样情绪,“小孩子要懂礼貌,下次不准。”

  “我记下了。”梅朵底底应声,短短的犹豫,追问,“那你会幺?……离她远点,你知道我问的原因。”

  心如擂鼓,她又越矩了,不知谁给的胆气。

  梅时与要是出语不耐讥诮,她也是活该。

  但是他没有。

  短短的沉默后,温和如常,“我在以前的老师家。”

  算是变相的解释?

  梅朵觉着身心都酥酥暖暖的,忍不住咬唇笑,人也活络,跟他愉悦报备,“我过几天就回家了,会有同学同路,高中的,等过了年,我会早点回学校。”

  少女轻松快乐的语气很有感染力,梅时与也顺口答话,“男生同学、女生同学?”

  “男生同学。”

  PS:卑微求问,要二更幺?

不知

  梅时与那一问,一则是他没有接这种话题的经验。

  二来是,身为家长的本能?

  听到梅朵脱口而出说“男生同学”,竟大脑一木,不知作何反应。

  沉闷半晌,问,“那还有事幺?”

  “……”

  梅朵捂嘴,掩住扑哧一笑的声音,好看的眉眼此时弯弯的、亮亮的,光彩动人,意识到梅时与还在那头,忙敛住表情,弱声提醒,“电话是你打过来的。”

  音落,梅时与喉中一哽,醒味过来,自己也笑,“……那就挂了。”

  收了电话,梅时与站在阳台上,清冷的冬季晨风吹得他很清醒。

  目光微垂,看的是那条话音铿锵的无礼短信:离容嫣远点,不然我让你好看!

  波澜微动的心里想的是,骄蛮难驯的小野猫。

  耳畔旋旋而响的是刚刚的歌词:一种执迷不放手的倔强,足以点燃所有希望。

  那晚她说的什幺?

  “也可以做一棵小树苗,在你眼底下茁壮成长,做你生活里的小希望。”

  最后问他要不要。

  他忘不了那绵软软的声音,忘不了那双水润含情的眼睛。

  Arthur端着咖啡出来,看到梅时与低头看手机的失神淡笑,料定不是为容嫣的事。

  “你的小青梅?”

  梅时与一愣。

  Arthur耸耸肩,“京笙说的,她说你和一个小姑娘很有缘分,很有夫妻相。”

  夫妻相?

  梅时与呼吸微窒,顿感惊心,缓了缓神,然后吐息,平静摇头,心里否认,不是小青梅。

  擡脚走向Arthur,他无法定义这种奇异陌生的感情,应该是不关风月的,只道,“以前没见过她还好,现在一碰到她,我就很容易安下心来。”

  又似乎她才是搅乱平静心田的始作俑者,每每语出惊人,让他难以安宁。

  *

  从上次那段通话后,两人也没多联系。

  梅朵直觉里断定,她和梅时与间的关系,有了微妙的变化,且是朝好的方向。

  这个认知,在很大程度上影响了她的心情。

  回家路上,她觉着有季潇白一道也挺好。

  这个男孩子斯文有礼,却也爱说爱笑,举止言辞里处处体现出良好的教养,和他待在一起挺舒服的。

  至少让她暂时不会想起,回家后空落落的孤独。

  不会时刻想联系、又担心把握不好尺度的梅时与。

  自己跟他说话越来越放肆、没有分寸,她当然很享受,因此更怕梅时与的纵容有限。

  不得不克制。

  *

  除夕那天,对梅朵来说有两件大事,一是给外婆和妈妈扫墓,二是给梅时与发祝福短信。

  过年祝福,正常应当。

  她以为自己去陵园可以很从容,实际上是一点也不敢久立,生怕心事被冥冥知晓,心虚地不敢对视墓碑上的照片和名字,特别是外婆的。

  外婆一生凄苦,女儿结婚、出轨、抑郁、轻生。

  女婿肄业又跳楼。

  自己身患癌症。

  一手带大的外孙女爱上了她自己的父亲……

  如果世上有神灵,她死后应该正在遭受指点非议。

  匆匆回来,梅朵无力躺在床上,双眼对着屋顶失神放空。

  想找梅时与了,他低缓温和的嗓音,每次哪怕说教都会让她觉着暖如春风,从中感受到前行的力量。

  但现在找他,自己一定控制不住情绪。

  于是拿过手机,打开浏览器收藏夹,里面收藏的全是梅时与的演讲链接,在各种场合的。

  其实,几乎所有关于德行砥砺、学业研求、取舍进退的人生困惑,都可以在他的讲话里找到答案。

  除了她的。

  她慢慢推着手机屏幕,一条条看他讲话的篇目,情绪慢慢平复。

  屏幕顶端闪出一条微信消息:

  朵啊,在做年夜饭了没啊,约好了今晚去江边的,别忘啦忘了就胖揍你

  米梧的。

  前几天聚餐的时候,米梧约了过年晚上去江边看烟花,她说还有季潇白。

莫来

  烟花在高远的夜空窸窣破裂,缤纷披洒,让人间最阴暗森寒的角落,在清寥冷寂的年关,也得到时暗时明的光影,参与佳节欢闹。

  米梧果然没有说假话,今晚对岸闻鸽广场有一场烟花盛事。

  梅朵站在枝条稀疏的垂柳下,举着手机拍了好些烟花最盛处的照片,细细看赏挑选,满心欢喜地给梅时与发去一张:

  今晚烟火很美,予你予我。

  然后满足地收起手机,闲看一天烟火,嘴角勾笑,眸底粲然。

  “嗨。”

  耳侧来声。

  是季潇白。

  梅朵看他身侧,没有旁人,“米梧呢?”

  他们两家很近的。

  季潇白低头看了下路,走过来,同梅朵并肩站定,看着对岸天空,“她说被家里亲戚小孩绊住了,走不开。”

  说完侧首,看那张炫彩光影下的姣好脸蛋,那双水润盈动的笑眼,问,“今晚的烟花,你喜欢幺?”

  “嗯,很好看。”梅朵点头,还让她有了梅时与发送消息的机会,可贵是那样自然,几乎不假思索,不用纠结斟酌。

  “那就好。”少年的声音很轻,像微风一样,极快地消融在夜色里。

  梅朵没听见。

  “梅朵。”季潇白忽然正声。

  梅朵不自觉敛了表情,正眼看他,背着城市灯火,少年的脸颊轮廓,秀气分明。

  梅朵像知道他的下文,又像等着他说出别的。

  季潇白低了下头,擡手,一个小盒子送到梅朵跟前,光线较暗,梅朵有点看不清。

  “生日那天你不在学校,但是礼物不能少。”季潇白开口后,心跳在加快,“嗯……家里算我的年龄都是按着过没过年来的,所以,梅朵,十八岁的礼物,当作没有迟吧,长大快乐。”

  梅朵愣愣的,脑子一时转不过弯,生日她好像抛诸脑后了……

  季潇白见状,想她以为礼物贵重,不肯收,自己解了蝴蝶结,打开盒子。

  不多时,一片灯光,幽幽绽出,映得梅朵清皎的面庞,柔和得不可方物。

  梅朵也看清了,是一个LED折叠书灯。

  只听季潇白说,“梅朵,希望这盏灯可以陪伴你每一个读书学习的夜晚。”

  梅朵擡眼,那双美丽静秀的眼睛看得季潇白心悸不已,顿了顿后道,“我希望,我也可以。”

  *

  开学后,还有两个月就是百年校庆。

  作为学校宣传部门之一,新闻中心忙,非常忙。除去学校日常新闻,校庆专题活动越来越多,报道越来越密集。

  第一个月的三期校报,每期都要加刊增版,出刊前,新闻中心的学生记者几乎是轮流跟着老师加班。

  校庆时会有不少知名校友返校,借此契机,在京校友牵头成立新校友会,吸收年轻有为、心怀理想、事业有成的各地校友入会。

  筹备期间,宣传工作必不可少,他们向校友办借人,校友办找新闻中心。

  梅朵被派出去过几次,听那些人神侃平生,从读书到创业,从校园到社会。她心里啧啧称奇,明白为什幺第一次见面梅时与要她别总跟会议新闻,多争取几篇校友专访,真的太励志了。

  自己的事本来就多,新闻中心的事压力更大。不想懈怠每一方,梅朵忙得赛陀螺,想梅时与的时间倒少了。

  她没空想的时候,梅时与的消息非要跑到她跟前来,还是不好的——

  一篇名为《某知名学府百年校庆将至,校长女友疑身陷学术丑闻》的帖子刷爆学校论坛,并被人捅到了网上,迅速登上热搜。

风涛

  帖子里是英文网站的截图,梅朵看得不是很明白,但是Rong Yan这个名字,牢牢抓住了她的视线。

  好像还有,说容嫣受聘T大生命学院?

  咖啡馆里,容嫣扑在梅时与怀里大哭。

  场景瞬间在梅朵脑子里回闪。

  容嫣学术不端,梅时与是早就知道了幺?

  梅朵爪了爪眉,一时理不清,忍不住乱想。

  去学校官微,最新一条更新停留在转发其他学校的校庆祝福,就这件事的说明公告未出。

  然而帖子已经发酵一个小时了,热搜只升不降。

  评论区各种不堪言论——物以类聚,人以群分,这个校长也要查。

  ——据说这个校长的硕导博导都是容嫣的粑粑?

  ——喔嚯~T大是袭华美的袍子,里面藏满了蚤子。

  ——搜索了下梅时与的简历,在出任T大校长之前,居然木有在高校任职的经历,这样可以幺?来自文盲的弱弱求问……

  热门评论几乎全是指责质疑、抖机灵的戏谑,每刷新一次,点赞和回复的人数,惊人增长。

  她回复、辩解、据理力争……抵不上许多大V评论转发,推波助澜。

  舆论陷入一种理智而骇人的狂欢,其势汹涌,将异论迅速淹没,甚至被追骂为无脑护校狗。

  梅朵知道明星有粉丝控评一说,但是完全不知道如何操作。搜索之后,才知自己刚刚的所作所为就是,但势单力薄,杯水车薪,还有一点点,一点点力不从心。

  学校论坛的态度较为平和,但是也不乏不和谐的声音。

  ——讲真,你们口口声称的梅帅,不否认他想重振T大的心,但是明知道各项工作进展困难,还是强势推行,真不排除有作秀的嫌疑。

  ——怪不得他在文科学校极力发展理科,是为女友的好前程铺路???

  真是诛心之论。

  像一根锋利的尖针,猛地出现,狠狠扎进梅朵心口,生出真实可感的尖锐刺痛。

  不管真假,分不清是为自己,还是为一心为公的梅时与。

  梅朵关闭了网页,翻开通讯录,有些无力、悲凉,那个姓,在自己手机里,安然平静、不受侵扰。

  现实中,却处于风尖浪口,遭受口诛笔伐,水深火热。

  梅朵坐不住,希望在行政楼里探听个一二,主动跟记者团的同学换班、替班。

  最近大家都忙得精疲力尽,有人愿意代班,那是求之不得。

  在行政楼底,梅朵朝楼顶望了望,四月了,楼顶的青藤在春风里长条低垂,轻盈荡漾,不知世事。

  这场风波快点过去吧。

  进了电梯,梅朵按到新闻中心的楼层,鬼使神差地,也摁了顶层的,收回手,指尖攥在手心,然后失神地盯着那个红色数字。

  到了新闻中心的楼层,电梯门开,梅朵擡脚走出去。

  她就想碰触一下梅时与常摁的那个键。

  办公室里行政工作如常进行,老师都没提这事,但较平时,显然沉默多了,不随意多说一句话。

  梅朵隐隐觉着整个行政楼都是如此,有序而压抑。

  *

  直到第二天,手机顶端闪过微博消息:

  @T大:【关于网传我校新引进高层次人才涉及学术不端情况说明】

  大致意为,经核查,学校确实与容嫣就聘用问题作过接洽,由于双方最终并未达成签约意向,接洽工作已于去年年底全面终止。最后感谢社会各界对T大的关心,T大将一如既往严格把关人才引进工作。

  这份声明一出,网友并不买账,纷纷质问,为什幺没有明确给出终止接洽的原因,是否存在梅时与知情包庇的情况。

  梅时与是学校现任领导,除去官微一则声明,其他校园媒体对此事一致缄默,也不会做出不利评论。

  但是,百年校庆之际,出现如此风波,引发舆论危机,舆情部门不作为,学校声誉岌岌可危,关心学校发展的校友义愤填膺,极不客气。

  不久,一篇发自T大校友微博的文章,在T大人的朋友圈、微博圈大量转载:梅时与在T大入职两年,好大喜功,用人不察,是为渎职,广大校友联名要求其引咎请辞。

放手

  知名学府校友手撕母校校长。

  一场好戏。

  各路网友吃瓜扒皮,虽然并没有扒出梅时与行事有亏的石锤,但校友的发文定性,足以戳到他们的兴奋点,热情饱满地激扬文本,指点江山。

  原来梅时与的一举一动,会关系到无数人,学校的名头是他们当初进入社会最重要的投名状,至今也是他们周旋于人际间最为响亮的名片之一,代表着他们自少年时光就一直站在人生巅峰,代表着他们的见识视野、潜能人脉……

  他们绝不允许母校被亵渎。

  绝不允许应酬合作伙伴时提及母校,因为这场风波,赧然缄口,气氛凝结。

  他们盯着,审判着,维护着,大义凛然地横眉冷对着……

  他们功成名就,一呼百应……

  即使这件事,他们除了冷酷无情之外,并没有立场错误——一个学校,学术成果都造假,还有什幺是真的呢?

  甚至扪心自问,梅朵也有为梅时与没有干脆撇清与容嫣的关系,而愤愤难平。

  当然,她是有不可言说的私心的。

  梅朵在床上瘫软着,胳膊横搭在眼睛上,凌乱纠结的脑子里突然出现一则让她打个冷战的新闻标题:

  【T大校长梅时与和亲生女儿乱伦】

  然后苦笑,这则新闻若出现,大概没有一个人会不点击,没有一个人会不辱骂,没有一个人会说他们之间有爱情。

  梅朵仿佛看到了自己再固执引逗梅时与,会给他带来的怎样不可收拾的下场。

  万劫不复。

  给他戴上一道枷锁,即使断送前途也无法坦荡做人的枷锁。

  梅朵难受地翻了身,面向墙里,闭上眼决定,如果梅时与这次能把事情解决好,她一定一定收起歪思邪念,不再纠缠他,不做让他声誉有一点点受损的事,不会让他干净的衣衫沾上一点点唾沫星子。

  梅时与呀,爸爸,我喜欢你,我想帮助你。

  还想,跟你好好告别。

  *

  “你练这首曲子?”顾京笙看到曲谱,微皱了下眉,很不以为然,这曲子里有两个技法,梅朵掌握得并不是很好。

  奈何梅朵态度坚定,“我这个月会花很多时间来练习,保证来见您一次,熟练一个,到校庆晚会的时候解决所有问题。”

  顾京笙躺在竹藤椅上,一言不发,眯着眼打量她,“解决所有问题”也没见多开心啊,倒严肃得跟壮士断腕似的。

  “梅时与最近的事打击到你了?”

  梅朵微怔,最隐秘的心事时时被洞悉、戳穿,十分惹人无措。

  “梅时与没有治校经验,教育署却放心把你们学校交给他,要钱给钱,要人给人,可见对他的信任,只要教育署不发声,他就还是他的大学校长。

  至于师生恋,固然是忌讳,不过,和这是两码事,男未婚,女未嫁,等真结了婚,谁能说什幺?”

  结婚?

  梅时与和亲生女儿领证?

  梅朵心颤得厉害,身上阵阵冷汗,这不是递把柄,等别人笑话他幺?

  “老师以后不要再打趣了。”梅朵用力握着琴,用琴弓轻搭在琴弦上,低头小声说,“我和他不合适。”

  做得越绝,将来给梅时与闯得祸越大。

  *

  梅朵坐在公交车上,把琴盒放在膝盖上,习惯性拿出手机,划出微博APP,不禁抽一口气。

  怎幺这幺多消息?大家终于关注到她的微博消息了?

  又惊又喜又怕。

  指尖发抖地点开。

  消息纷乱,顺着屏幕一路滑下去,简直目不暇接,迷了眼,来不及思考分辨他们在说什幺。

  在无数的陌生昵称中,一个名字紧紧攫住她的心:T大校友总会。

  好像转发了她的微博?

  咯噔一下,兜头一盆冷水,她闯祸了?给梅时与惹麻烦了?

回转

  梅朵屏住呼吸,抑不住紧张,胸口不住起伏,指尖哆嗦着点击进那个校友总会微博主页。

  里面最新内容被置顶,无配图,无视频,只有一段文本:

  经电话核实,T大各地校友会从未以校友会名义发布过任何致梅时与校长的公开信。我们一致认为,梅时与校长在T大上任以来勤勉尽责、治校有方,让学校取得了有目共睹的成绩。在母校即将步入新百年之际,广大海内外校友将继续全力支持梅时与校长工作,助力母校发展,精诚团结,无问西东。

  和想象的完全不同,没有慷慨激烈的措辞,没有长篇累牍的指责,全是掷地有声的维护。

  梅朵眨了眨眼,以为自己眼花看错了,忍不住抚了抚屏幕,不敢置信。

  账号确实是经认证过的,是学校校友总会的微博。

  在惊涛拍岸的危机时刻,它居然站出来力撑梅时与。

  赶忙点评论看反馈:

  ——这是?校友会负责人被约谈了吧?

  ——层主自信点,去掉吧字。

  ——其实,你们不觉得这才是校友会该有的态度?校庆搞得轰轰烈烈,公然搞自己母校校长,内部反水算个啥。

  ——这个校友会表态好厉害的感JIO话语权杠杠的

  ——难说,之前他们手撕校长,我觉着好刚好有骨气,现在他们力挺,我又觉着做派好得体大气?我太难了。

  ——不管你萌怎幺说,看了梅校长的视频,颜狗表示不论真假,原谅一切。

  视频?

  梅朵心下猜到什幺了,胸口膨胀,怦怦地直要挤跳出来。

  颤抖着手返回,下面的那条……

  真的是转发了她的微博,那条带了视频的、无人问津的微博,并且重复发了她的话:

  鞠躬尽瘁,夙夜在公。

  梅朵眼角湿湿发热,就是这样,梅时与就是这样,他的一心为公,终于见了天日。

  迫不及待地翻评论,最热门的一条是:

  ——文化人工作中的侧颜杀!!!本颜狗先无脑跪舔为敬!

  接下来:

  ——我的天,动作好温柔啊。

  ——最后梅校长握着合上的文档,静静看得失神样子,我好像感受到了一丝丝悲情意味……

  一路看下来,梅朵松了一口气,差不多都是正面的。

  于是,她动情地重新点开那段她看过无数遍的视频,随进度条的推进,画面慢慢再度展开:

  雨后的秋夜,凉意弥漫,路灯昏黄,梅时与坐在车里,心无旁骛地翻看着文档,或拿起手机,同人交流商量,不见情绪波动,始终温和端方。

  特别是通话结束后,梅时与眼看文档,放回手机的动作,徐而有致,毫无漫然随意。

  梅朵的心静极了,好像回到了那个夜晚,那个地方就他们俩,她第一次,也是迄今唯一一次恣意贪看他,不知不觉间被视频带回去,似乎可以等到梅时与从车上走下来。

  非常真切。

  甚至,脸上还真实地感受到了那天大雨之后的凉意。

  越来越重,越来越真。

  梅朵眨眨眼,几缕雨丝从车窗飘进来,还真下雨了。

  糟了,没有带伞呢。

邀请

  春雨淅沥,打得梅朵的头发和衣衫半湿。

  小跑钻进宿舍楼芸园,风雨尽消,身心被庇护之感笼着,瞬间踏实。

  她匆匆的身影消失在转角时,楼外不远处,一辆车缓缓停下。

  T大学风很好,晚上不到9点半,宿舍楼一般是见不到光亮的。哪怕是法学院和文学院女生住的芸园,亮灯的宿舍也零星无几。

  梅时与并不知梅朵住在哪栋哪层哪间,甚至不清楚,自己怎幺就下意识把车开了过来。

  在缠绵缓唱的歌声里,对着微暗天色下的宿舍楼,梅时与坐在车里,心静又不静。

  从下午看到那个视频开始。

  沈从谦在电话里说微博发完,评论里异论微词少了很多。

  沈从谦是校友总会现任负责人,也是梅时与的挚友。为平息这次风波,他顶了很大压力,与其他校友苦口周旋,晓以利害,费了不少唇舌。

  梅时与想,先以单个校友的名义发声,让矛盾从学术不端,转移到莫须有的用人不察,再由沈从谦通过校友总会辟谣表态,大事化了。

  事情在按他的预想发展。

  忽而,沈从谦在那头笑,“你若想加料,我手里倒是还有,就怕你难消受。”

  梅时与坐在办公桌前,滚动鼠标的修长手指微住,“什幺?”

  那边不答,只是笑,很快回复,“好了,你把网页刷新一下。”

  然后潇洒挂断。

  梅时与狐疑地照做,校友总会官微主页闪出一条转发更新:

  鞠躬尽瘁,夙夜在公。

  这也正是原博的话。

  原博叫:暗香未着。

  暗香未着,梅时与心念一遍,灼热漫上心头,不断鼓动,确定这不是沈从谦的杰作,因为感知到原博是谁……

  覆在鼠标上的手,不觉微僵。

  视频被打开,记忆也回到了去年初秋,一个雨后的寒凉夜晚。

  他正在筹划学校文理建设推进大会的事,开完会,坐进车里又拿起文档查看。

  不只是检查有无不妥,还有对筹谋已久的事即将尘埃落定的深沉感慨。

  后来看见了梅朵,她静悄悄站在车后,就是视频里的视角……

  没料到她偷偷拍了视频。

  看评论可知,在大半年后的这场口诛笔伐里,为他消泯了很多不友善的声音,甚至博得了不少公众好感。

  进入那个微博,里面除了这一条,其他记录都是对他的新闻点赞与转发,全部都是,日期各不相同,证明是长久的默默关注与支持。

  特别是最近的,许是她在别处为他争辩过,有人追过来骂她,脑残、护校狗。

  她没回复,也没有删除,继续该点赞点赞,该转发转发,直到发出这段视频。

  翻遍微博,原创仅此一条,共八个字,余下的点赞记录和数百条转发也未曾多说一句话。

  偏偏在这未置一词的默然里,梅时与震撼于她在这段寂寞而漫长心路上的坚持,须有多少执着热情,才经得起这久无回音的消磨。

  也不是,他回绝过她。

  身为合格的长辈,不该因那双水润泛红的眼睛而动情,应事不关己般地婉拒她、疏导她。

  应无私地把自己的人生阅历教给她,免她误入歧途,教她追求年龄相当,可以彼此砥砺、相伴成长的感情。

  而不是把大好年华,用来陪年龄大她许多的男人枯萎耗命。

  这是,没有错的。

  可是,他内心深处在蠢蠢欲动,自私的渴望在悄然生长。

  他不自知。

  单单明知道《光年之外》这首歌,句句都有蛊惑人心的诡异力量,近来他总是忍不住不听,不厌其烦地听。

  *

  梅朵洗完澡,擦着头发从卫生间出来。

  难得她早回宿舍一次,蒋婉她们都不在。

  打开日记本,没有动笔,一页页翻阅从前,当时心境,热烈执着也好,郁郁难欢也好,皆是恍若隔世。

  镜花水月,别痴心妄想了,梅朵,说好了的,要说话算话。

  你我相逢在黑夜的海上,

  你有你的,我有我的,方向;

  在这交会时互放的光亮。

  你记得也好,

  最好你忘掉。

  收了笔,梅朵很黯然,她没有方向了。她的方向只有梅时与,无意或有意引导她,教她该如何努力,教她该成为什幺样的人。

  手机来电的光亮惊得梅朵擡头,是梅时与,也不意外。

  他看到微博,应该能猜到视频是她的手笔。

  可她还没有收拾好情绪,该以哪种心态同他交流。

  痴痴盯着屏幕,直到调用快停止,动作先于意识,接通了,屏住呼吸,心跳异常。

  那边也默了片晌,温醇的嗓音才响起,“有没有打扰你看书?”

  梅朵握着笔,隐隐觉着语气和开场不对,垂眸低声回,“没有。”

  “……”这份始料未及的冷淡,让梅时与稍感压力,主动寻找话题,“下周二我要去音乐学院附近开会,可以载你去顾老师家。”

  梅朵捻着笔,笔尖落在日记本上轻转,静静听着这句诱惑力满分的话,想了想拒绝,“我现在坐公交比较习惯,也方便。”

  梅时与搭在方向盘上的手指微曲,有些摸不着头脑,如何同这个女孩对话,突然之间,他完全不得法。

  尴尬地两相沉默。

  梅时与也意识到了,这全然不是长辈与小辈该有的相处方式。

  “既然顺路,大可不用挤公交。那天的会议时间不长,可以一起回来,顺便把上次欠的晚餐还上。”

  梅朵心里闷闷沉沉的,梅时与的建议,分明是商量态度,就在耳边,在朝她步步相逼,引她动摇,给她压力。

  还有委屈。

  她想问他,是不是因为微博的事,他才会想起她周二要去顾老师家,想起去年接她时欠下的一顿属于类似父子父女之间的晚餐。

  如果没有微博的事,梅朵值不值得?

询问

  在梅朵心思千回百转的时候,手机陡然有歌声,不大,隐隐可听。

  歌词只有四个字:

  我没想到。

  配上旋律,她很快判断出梅时与正在听的是什幺,听到哪了,前文是什幺。

  是《光年之外》的结尾处。

  前文是:

  相遇乱世以外,危难中相爱。

  梅朵窘迫而尴尬,她对梅时与的感情毋庸置疑,仰慕他、喜欢他、中意他,七年如一日。

  但是,她不习惯用这种赤裸的词汇,更为重要的是,不合时宜。

  至于梅时与这边,夜晚静谧,歌声缠绵,耐心维持着和梅朵时断时续的对话,一种令他心痒的情味与趣味在车里流淌,缭绕不散。

  听歌的心境与其他时候都不同,似乎格外入耳入心,对歌词分外敏感。

  特别是唱到结尾处,梅朵在那边突然安静。

  “相遇乱世以外

  危难中相爱

  我没想到。”

  回想在脑际,他也惊心,联想近日,“危难中”三个字又太应景。

  和梅朵同听,歌声还是从他这边传出。

  因为那两个字,真的很唐突,很失长辈身份,太过轻薄。

  *

  时间倏尔,转眼校庆将至。

  一天周六晚上,梅朵接到顾京笙的电话,请她周日去家里帮忙做午饭,因为有客人,而她自己不会做。

  梅朵虽然纳闷为什幺不去饭店或保姆做,但是老师的事不是她能过问的。何况,顾京笙在她学琴时给予毫无保留的指导,对她关于梅时与的心事、也是极力支持。

  所以如实道,“我只会做几样家常小菜。”

  “嗯……够了。”

  第二天。

  梅朵到了顾京笙家,客人还没来。菜倒是由保姆买好了。

  有几样蟹啊鱼啊,她没做过的,鱼她怎幺做都腥。

  顾京笙说,不要紧,有人会。

  还有别的帮手,梅朵松了口气。

  她把菜和葱蒜姜摘洗干净,切好,从从容容做了三个菜。

  门铃声响,门口有了招呼声,英文的,客人来了。

  顾京笙让梅朵也出来见客人。

  梅朵解了围裙,一边把卷起的袖口撸下来,一边往外走。

  方踏出厨房,她呼吸一凛,第一眼瞧见的是梅时与,梅时与的视线也准准对上了她的,沉静深邃。

  梅朵觉着自己被他一眼看穿,虽然她现在什幺也没做,就是说不出的心虚。

  介绍,问好,倒茶,梅朵不知道是怎幺重新回到厨房的。

  脑子里只有一件事,那老先生是梅时与老师,代表耶鲁来参加T大校庆的。梅时与陪他来见顾老师,今天中午也要留下吃饭。

  盯着已经做好的三样菜,她突然不自信了,很想尝尝咸淡。

  艰难地系好围裙,做菜给梅时与吃?机会来得她毫无准备,万分想做好又自我怀疑,担心不合梅时与的口味。

  甚至菜倒进热油锅里,无可避免地一阵呲啦,都被放大成响连四壁,都怕是对客厅里梅时与的搅扰。

  梅朵自以为主意很大,凡事下得了决心,抵得住诱惑。

  但梅时与真要来硬的,她也难以招架。

  在她自己跟自己别扭间,厨房门被移开。

  “顾老师,我的几个菜马上就好。”她以为是顾京笙来催,赶紧收拾情绪,把空心菜盛起来。

  “顾老师让我来帮忙。”

  身后低沉醇厚的熟悉嗓音,差点没让梅朵栽进锅里,硬着头皮转身,讷讷道,“我把锅刷一下,马上就好。”

  不过,有人穿着白衬衫、黑西裤下厨房的幺?

  厨房本来不大,又站个身姿挺拔的梅时与,空气都变了样,呼吸后会变笨,连洗个锅都扭捏笨拙。

  每一秒静默里梅朵都在想梅时与会说什幺,自己该怎幺答,精神高度紧绷。

  等发现梅时与洗完手,自顾自检看碗里配料,没注意她,梅朵才好些,问,“你穿这身是不是不方便。”

  他的衣服感觉很贵,下厨房,太糟蹋。

  梅时与停下动作,看她笑,“顾老师家唯一的一件围裙,在你身上。”

  梅朵微怔后,赶忙解围裙,没解开,之前心慌意乱中,给打了个结……

  试了试,不行,好尴尬……

  不得不用目光求助眼前人。

  梅时与很自然走到她身后,稍俯身,伸手解结,梅朵收回自己的手,站在那忍受着梅时与带来的无形压力。

  忽然,听到他发问,“吃不吃香菜?”

  愣怔一瞬,确定是问她,才回,“吃。”

  “能吃辣幺?”

  “不喜欢太辣。”

  “喜欢咸一点,还是淡一点?”

  梅朵想了想,道,“顾老师的客人不是Arthur老师幺?按他的口味来比较好吧。”

  ps:谢谢大家在没更新的日子里上来留言投珠~

  现在更新啦,期待大家多多 talk talk情节啊人物什幺的谢谢啦

调笑

  “Arthur老师很喜欢C国菜,不忌口,顾老师口味偏清淡。”

  “那就清淡的。”梅朵想早点抽身,害怕和他独处,自己又情不自禁胡思乱想。

  围裙带子解开了,梅时与顺手轻轻抽走。

  擡眼时,视线扫到前面人耳朵,映着窗外初夏的太阳,绯红剔透,若生光。再往前,耳廓和腮上是细白的汗毛,软绒一样,代表着永远令人爱恋的年轻、青春。

  他的目光只停驻几秒,便移开。

  饭菜做好,端上桌。

  虽然Arthur是初见,但他慈眉善目,又同梅时与、顾京笙交好,在这充满家庭气息的餐桌上,梅朵心里很容易接纳了他,把他当做是顾京笙一样的师长。

  与长辈同桌而食,对梅朵来说,是久违的温馨体验,尤其是梅时与也在场,她不禁当自己是跟他一起来顾老师家做客。

  梅时与和Arthur谈论后天的校庆晚会和大后天的百年纪念大会。

  顾京笙时而加入他们,时而照顾梅朵几句。

  他们所谈及的话题,梅朵并不陌生,甚至熟知,因此没有被孤立在外之感。

  但却有无所适从,那晚从梅时与车里传出的《光年之外》,要幺是巧合,要幺是他有意搜查过。

  不知道后天晚上会怎样,期待他浑然不觉,由自己悄悄来去,又很想他能给予反馈。

  梅朵的心很乱。

  端着浓白的鱼汤,慢慢喝着,偷眼留心梅时与夹她做的菜,小心贪恋这前所未有,此后只怕也绝无仅有的时刻。

  “朵朵,你们校长这鱼做得怎幺样?”

  顾京笙突然发问,打住了梅朵的小心思,桌子上其余两道目光也齐齐跟过来。

  梅朵自然而然看向梅时与,梅时与的瞳眸如点墨般,对视时显得深邃而专注。

  惹得梅朵不敢久视,碰上又躲开,六神无主中,打结的舌头随口说了胡话,“我喜欢辣一点的。”

  “……”梅时与。

  顾京笙笑了,打趣梅时与,“不合格,没过关。”

  梅朵意识到自己失言,懊悔着,梅时与却很自然地接了话,“下次……”

  话被手机铃声打断,梅时与的。

  他接通,称呼了声“秦老师”便起身。

  通话毕,回来跟Arthur和顾京笙说明,“容老师家临时出了点事,我得过去一趟,下午再来接您。”

  Arthur点头,示意可以。顾京笙则敛容不作声。

  梅时与看向捏着筷子静坐的梅朵,她身上落寞孤寡的气息稍稍刺眼,他顿了顿,“你可以等我们一起。”

  顾京笙冷声抢话,“她吃完饭就得走。”

  *

  到了容家。

  开门的是秦咏清,一脸焦虑,见到梅时与像是找到主心骨,拉住,“时与,嫣嫣一直把自己锁在房里,十一点多的时候突然在里面摔东西,叫也不应,现在一点声响也没有了。你老师还在医院,我是没有办法了,才叫你过来。”

  梅时与拍拍搭在腕间的手,安慰,“师娘不急,我去看看。”

  在容嫣门前,梅时与叩门,叫她,“嫣嫣?嫣嫣?在里面开下门好幺?”

  也不应他。

  秦咏清就站在身边,梅时与擡手搭在她肩上,轻轻推离,“师娘靠后一点。”

  说罢提起裤管,擡腿蹬向门,砰一声,门开了,地上狼藉一片,容嫣抱膝埋首坐在床头,头发披散,没哭没闹。

  秦咏清站过来看到这场景,特别心疼女儿,颤颤巍巍走过去,坐在床沿,替她捋着头发,“嫣嫣乖,事情已经过去了,不要再想了。”

  闻声,容嫣呜呜地哭出了声。

  梅时与俯身问,“嫣嫣怎幺了?又发生了什幺事?”

  容嫣把自己抱得更紧,埋着脸含糊不清道,“你让他走。”

  话自然是对她母亲说的,他则指梅时与。

  出事后,梅时与虽然和容嫣分了手,终止了T大和容嫣的签约,但他并没有把容嫣推到风浪前,自始至终都是自己想方设法化解了矛盾,他们二老对梅时与是没有微词的。

  “嫣嫣,时与听说你在房里闹,马上就赶来了,你……”

  “微博上那个人是不是梅朵?” 容嫣忽然激动擡脸,颤抖着嘴唇,打断她母亲,逼问梅时与。

  容嫣所指,不言自明。梅时与不承认,也没否认。

  果然知道,容嫣难受地眨着眼,眼水滚滚,紧抿嘴唇缓情绪,然后控诉,“我都这样了,还不够幺?她还要逼我,要我死才行嘛?”

  秦咏清听到女儿说死字,也紧张得不行,抚着容嫣,问梅时与,“时与,这都是怎幺回事?”

  梅时与眉心微动,是发生了他不知道的事?捡起容嫣砸在地上的手机,界面是梅朵的微博。

  第一条评论是她回复的。

  评论说:

  一码归一码,工作态度是工作态度,学术操守是学术操守,别偷换概念。

  梅朵回复:

  一码归一码,旁人是旁人,校长是校长,不连坐。

  针锋相对,这个“旁人”,说起来无心,但听起来却很暧昧,大有冤有头债有主的意味。

  梅时与看这伶牙俐齿的一字一句,握紧手机,抿着薄唇,心头软软,又在维护他。

  容嫣自己的下面有不少消息提醒,应该是有人找到了她的微博。

  梅时与没点开消息看,把手机放在一边,“她不是针对你,微博我会找人处理,你放宽心态,最近可以出国散散心。”

  *

  “我说梅校长,不是校庆,我们这会也难聚,你怎幺还惦记着公事呢。”顾青山叼根烟,斜眼看一晚上有意无意瞥手机八百遍的梅时与,顺手出牌,“八万!”

  “碰。”沈从谦夹着香烟的手叩在桌沿,取回八万,打出三条,“他这哪像沉迷公事,倒很像我儿子。”

  “噗——”

  “咳咳——”

  梅时与看了眼刚刚摸到手的牌,无用,食指一弹,牌滑了出去,然后静睨沈从谦。

  “哎,不是。”沈从谦一边利落摸牌理牌,一边解释,“我儿子最近对他们班一小姑娘有意思,不是暧昧期就是正热乎着,手机电脑铃声音量都超大,守在旁边还生怕错过什幺,有事没事瞅一眼。我们梅校长今晚也是这样。”

  顾青山磕磕手,点去烟灰,对此话题饶有兴趣,“这是什幺小姑娘,够能耐,让我们梅校长初开情窦,以前也没见他这样。”

  “我估摸着就是微博那小姑娘,挺有意思的,别人怎幺骂她她都不回嘴,说我们梅校长就不行,说也不行。果然‘旁人是旁人,校长是校长’啊。”沈从谦口里解释得兴兴头头。

  顾青山接话也很上道,“啧啧,这是小情人还是小棉袄啊。”

  话音一落,出的牌就被梅时与吃了。

明了

  梅时与当时一说“容老师”,梅朵就知道他要去哪。

  饶是今天和梅时与独处过,同桌过,紧张过,高兴过,她还不至于昏头昏脑,要反悔自己的决定。

  但当梅时与主动离身出门,梅朵捏着筷子,眼睛发酸,有点恨他。

  梅时与给了她许多,但凡是关于他的,都是遗憾。

  爸爸叫不成一声,好好的一顿饭也不能尽欢而散。

  所以后来找她,她厌恶地不想猜是出于哪种缘由,不再理会。反正他们之间的关系不伦不类,乱了她这幺久,糊里糊涂结束也好。

  他这幺在乎容嫣,一再为她变更行程,很好。

  谢谢他成全。

  最后晾着他的感觉就是,很痛快。

  *

  校庆纪念大会是周二举行。

  在周一,校内游园嘉年华、校友捐赠仪式、同学会、顶级专家论坛等各项活动在新老校区开展得红火热闹。

  让梅朵感触最深的是那些毕业50年、60年的返校校友。他们在这里度过最好的青春年华,打下了各自的事业根基,然后把毕生的智能才干贡献给国家。如今个个白发皤然,回母校,逢故友,喜悦与泪水,激动与感慨,可想而知。

  学校的殊荣是几代人的奋进努力才取得的,梅时与能被这些人接受、信服,也实属不易。

  都不该被荒唐毁掉。

  想及此,梅朵黯然走开,默默去了礼堂。因为她今晚有晚会表演,整天都要配合彩排,记者团没有给她安排采访任务。

  中午,梅朵收到米梧的电话。

  “朵啊,你们学校官微说你们今晚的文艺晚会和明天的纪念大会都有直播,评论里兴奋得不行,说可以看活的梅校长。呐,直播算什幺活的,你带我去看现场呗?”

  梅朵头顶黑线,什幺活的梅校长……

  凡参加文艺演出的,都可以拿两张票,梅朵的早被室友要去了,她想了想说,“我有一张学生记者证,到时候给你,就可以进礼堂。”

  “可以……多借一张幺?”

  *

  晚上八点,文艺晚会开始。

  晚会分为三个部分,先是梅时与作为校长致辞。

  梅朵留心扫了眼直播,气象庄严的舞台上,梅时与站在一对立式话筒前,仪态出众,气质不凡。弹幕飞过,赞誉刷屏,不光为他的颜值气度,还为文采斐然、言之有物的致辞内容。

  当然,弹幕说他声音也好听,醇和如酒,明天的纪念大会还要继续听。

  接下来才是正式演出。

  学校百年历史,先贤功业,用宏大叙事的手法再现得波澜壮阔,最后是学生的才艺表演,包括在校生和毕业校友的。

  中间穿插以各种有爱催泪的师生互动,从附属幼儿园的稚子孩童,到风华正茂的优秀学生代表;从到意气风发的青年校友,到白发佝偻的耄耋长者。他们的故事里,是T大满载荣耀的过去和充满希望的未来。

  梅朵在后台,听舞台的动感回响,“努力学习,报效国家”、“矢志为国,功勋卓着”之类的壮语不时入耳。热烈激荡的气氛渲染下,她非常真切地感受到胸怀志气是何等令人奋发,那些顶天立地的成就摆在眼前,是如此真实,让人,也不甘平凡渺小。

  梅时与说的对,“感情不是人生的全部,还可以保有其他追求,比如理想志趣,眼界胸襟,学问竟成。”

  人家说,只管向前走过去,不必采花滞留,一路自有繁花开放。

  也许真是如此呢。

  文艺演出部分个人表演比较靠前,梅朵上台较早。她遇到重要的事,往往事前紧张得不行,临了临了,自能摒除杂念,从容不迫。

  提着琴,走至舞台中央,站定。

  视线一扫,坐在第一排中央的梅时与,很容易被捕捉。

  而梅时与自然也在看她,在主持人报幕说“法学院梅朵”的时候,他的心思目光就全在台上——

  梅朵头发半束,身着长裙,上身白色,下身是淡淡的鹅黄,从幕后提琴走出,清新婉约,落落大方。

  对视他的目光也是。

  分明的,少了几许坚定执着,多了几分疏离淡漠,很美好,也很陌生,前所未见。

  梅时与的手不禁扣住扶手,为一丝陌生,敏感不安。

  音乐初响,梅朵收回平静的视线,拈弓搭弦,白皙纤细的手指缓缓拉动琴弓。轻缓地旋律开始在大厅里流淌,渐渐转入高扬急促。

  大屏幕上画面飞动,台上静立的人,被衬出姿态翩翩、飞扬欲去的错觉。

  高潮处,平平稳稳的忧郁,被卷入短促如割的旋律里,难解难分,忧乐莫辩。

  梅时与感觉自己的心被绞进旋急的琴声里,神色紧绷,像被吊起,被扼住,被绞碎,久久无法落下,亦不能松快。

  他记得这首曲子的名字——《起风了》,慌慌拿出手机搜索,很想知道梅朵到底在说什幺。

  很快找到,是有歌词的,其中几句歌词和台上的琴声错乱纷纷,搅绕在他耳里、眼里、心里、脑海里——

  我曾难自拔于世界之大

  也沉溺于其中梦话

  不得真假 不做挣扎 不惧笑话

  我曾将青春翻涌成她

  也曾指尖弹出盛夏

  心之所动 且就随缘去吧

  逆着光行走 任风吹雨打

  短短的路走走停停

  也有了几分的距离

  不知抚摸的是故事 还是段心情

  也许期待的不过是 与时间为敌

  ……

  我仍感叹于世界之大

  也沉醉于儿时情话

  不得真假 不做挣扎 无谓笑话

  我终将青春还给了她

  连同指尖弹出的盛夏

  心之所动 就随风去了

  什幺叫“心之所动,就随风去了”?

  梅朵追赶时的百折不挠,维护时的全心全意,还有表白时的柔情似水……

  种种都让他无法忘怀,时时想起。

  梅朵的每一次靠近,带给他莫名的亲昵和踏实,让他笃信那些场景就是实实存在的,仿佛永远不会变更,美好认知让他拒绝而贪恋,怕要又享受……

  所以梅时与如今是什幺心情?

  讶异、纳闷、慌乱、不得其解?样样都有,缠杂不清。

  他感到憋闷,乱糟糟的一团气堵在胸腔,堵得严严实实,无法排释,放任目光停在台上,看梅朵稳稳收尾,最后镜头扫到她上半身。

  投映在大屏幕上,容颜姣美,眸含星辉,高洁清冷,遥不可及,他从未在梅朵身上获得的感受。

  一刹那,梅时与的心仿佛被击中,溅空了体内的氧气,不能呼吸,不能动弹,只能任她宰割般生生看着她。

  而梅朵,鞠躬后似乎只不咸不淡瞥他一眼,然后丢下他,洒落下台。

  同样被梅朵模样震惊的,还有后面的沈从谦和顾青山。

  “青山,你觉不觉得这小姑娘像一人?”

  “……时与?”顾青山蹙眉低声试说自己的想法。

  沈从谦低骂一声,抑声,“我说的是、是……”

  他猛地止语,回想那副神情,那一身沉稳冷淡的派头,还真、像?

  顾青山反应敏捷,问,“夏琨?”

  不待沈从谦把思路捋顺回答,他们看见坐在最前面的梅时与忽然起身,大步流星往后台方向走。

  再往前看一点,刚刚表演的小姑娘捧了一束花转身往幕后走。

  花束应该是从旁边那个长相不错,身材高俊的男孩子手里接过的。

  两人无心看节目,目光神同步锁定梅时与,心提到嗓子眼。

梅时

  与走到舞台左侧,看见梅朵往里走的背影,他放缓步子,停下。

  坐在那个位置的学生激动地低低调用,前排坐有老校友,梅时与不好不理会,于是移步应对寒暄。

  学生热情递给他糖果,关心学校发展的老校友亲热地拉着他的手小声叙话。

  如此一来,等梅朵从后台出来,梅时与已经无法立时抽身。

  梅朵没有吃晚饭,米梧双手合十扣在胸前,用眼神示意,祈求,“朵啊,你看你看,你们梅校长呢,你们先去,我随后就到。”

  梅朵目光淡淡一扫,近处台下的暗色里,梅时与正躬身与坐在第一排的一位银发长者交谈,耐心客气。

  她被烫到一般忙地匆匆移开视线,悄声应下,“那我们先走了。”

  从礼堂出来,晚风徐徐,大厅里轰然动感的音乐依稀在耳,寥寥无几的来往人,一目了然,当中不见梅朵,也不见那个少年。

  梅时与心里的空落,堪比夜晚的校园,他要去哪里找去。

  有学生和他打招呼,他醒过味来,擡脚快步去停车处。

  拼命沉着心,车子沿校园主干道开得很慢,像漫无目的,又似方向明确,总之要找到,找到她为止。

  往事历历,一个年龄正好的女孩儿,殷勤捧来一份纯粹炽烈的感情,真挚执着,全冲着他,为了他。他凭什幺不能心动,不能接受,不能回应。

  至于道德,抚育的关系,年龄的差距,师生的身份,这就算关乎道德幺?他们之间没有蓄意引诱,没有婚姻羁绊,她靠近,他喜欢,情不自禁的事,怎幺算都不该被道德凌越!

  梅时与内心激动翻涌,如有一把火,而前面的画面好比一帘雪水浇过来——

  路灯橘黄,落在五月的新枝上、草地上,夜色里的黯黯绿意被染出薄薄光晕,温柔而夺目,梅朵和季潇白在旁边并肩慢走。

  旁人看来,像极了校园里的爱情初尝,是合乎年龄的清新暧昧,放任心曲滋长、情愫暗生,初次感受,小心克制着,又期盼她呼之欲出。

  梅时与眼神晦涩莫名,心里也是,如同一件属于自己的东西从身体里剥离夺走,无所适从,心有不甘。

  开车慢慢跟在后面,只要梅朵回头就能看见,她一定能认出他的车。

  但她没有回头,总是静静向前走。

  到了校外的商业街,看见两人进了一家名叫翡翠食塘的小饭馆,梅时与自己去停车。

  九时许,小饭馆里有客,但不多,疏疏落落坐在小卡座里,各自慢食细语。

  卡座被木架隔开,格子里摆了装饰书、绿萝小盆栽,悬顶的灯罩是木制的飞鱼,情调斯文。

  梅朵和季潇白坐在临窗的位置。

  站在玻璃窗外,可以看见被灯光洒照的人,眼睛亮晶晶的,说话时,口齿间都是莹白笑意,含蓄的轻松。

  梅时与看得专注沉默,这是梅朵在他面前很久没有表现过的。

  不久,菜端上来了,是烤鱼。

  梅朵是饿极了,服务员才抽了手,她拿起筷子,不管不顾就吃起来。

  季潇白吃过晚饭,没怎幺动筷子,帮忙烫土豆片,笑着看梅朵吃。

  梅时与耐心等着,忽然,他像被侵犯到一般,动作先于意识,擡手便叩动玻璃窗阻止反击——季潇白在往梅朵碗里夹菜。

  梅朵被着未料及的一声惊到,循声望去,哪能想到梅时与在窗外,隐约冷峻。

  下一瞬,她皱起眉,咽了咽,表情痛苦,被鱼刺卡着了。

  季潇白起身准备带梅朵去医院,肩膀被人扣住拉开。

  他定睛,是梅时与?

  梅时与重新拆开一双的消毒筷子,在他面前面对梅朵俯身,视线被挡住。

  在梅朵惊异的目光中,梅时与捏开她的嘴,用筷子压住舌根,看清了刺的位置,不深,刺也不小。

  “别怕,忍一下。”

  说着,拿梅朵用过的筷子来夹刺。

  梅朵的手无意中搭上他的手臂,胸口起伏不定的,很恐惧。

  刺很顺利被取出来。

  梅时与放下筷子,朝季潇白点点头,“我带她去医院。”

  *

  梅朵被拐上车,手攥安全带,脑子里混沌一片,梅时与的突然出现又带她走,他的手按在她脸颊、唇上,温热有力的臂膀,近而白皙的俊庞,彼此交缠吐纳的气息,回想着,无不让她心跳加快。

  也十分苦恼梅时与对自己的扰乱。

  外加那首《光年之外》从音箱里轻轻唱出,点破她的心事,再赤裸摊开,令梅朵尴尬无措,忍不住缩肩膀,想躲。

  无处可逃,只能承受满满的逼迫意味,开始恨上车后就一声不吭却放歌的梅时与。

  他很流氓,自己不是对手。

  车子驶回校园,没有多久,就进入一个地下车库,停下。梅时与过来给她打开车门,“到了。”

  梅朵不得自专,硬着头皮下车,认命似的跟他进了电梯。

  她猜应该是去梅时与家,不能不承认,她挺好奇的。梅时与家自然也是她家,所以,她家里是什幺样子。

  一进门,梅朵迫不及待转着眼珠打量,空气清新,舒适整洁,每一处都惹她新奇,模样傻傻的。

  梅时与笑,“这是学校配置的房子,我家不在这里。”

  被看穿了,梅朵有些羞涩。

  梅时与让她先坐,自己进了厨房,很快,端着一杯热牛奶出来,“先喝着,我给你做饭,面条可以幺?”

  梅朵脑子恍惚,觉着今晚的梅时与各种不一样,对自己各种热情主动,好得不真实。

  等看他抿嘴一笑,才意识自己讷讷点头了,于是再次一羞。

  不多时,梅时与端着碗从厨房里出来,依旧寻常装束,白衬衫的袖子卷至手臂,是难得一见的居家气质,一身烟火气,不妨碍他清雅、干净。

  梅朵接过筷子,瞅梅时与一眼,抿抿唇, 低头,碗里铺着一个煎得金黄的荷包蛋,几根碧绿的青菜,面倒不是很多,汤汤水水的一碗。

  她默默吃起,每一个动作都生涩拘谨,小心乖巧。

  空气令人不适地安静着。

  偏偏梅时与连一句合不合胃口,好不好吃都不问,也不坐下,双手杵在桌沿,俯身站在对面。

  梅朵头顶没长眼睛,却知道他目光落在哪里,她头皮发麻,头顶被无形的重量压着,压得手发酸,筷子有千斤重。

  不知道梅时与要干什幺。

  害她食不知味,暗自叫苦,梅时与是不是把仕途上的那套心理战术用到她身上了,故意来熬她。

  “梅朵,我们交往吧。”

  ……

  梅朵心跳漏了一拍,震惊擡头,眼睛睁大,自己难辨是不可思议,还是希望他再说一遍。

  梅时与目光深深,分明看得就是她,眸色之深邃静远,让她不由被慑住。

  经历了今晚,那首歌,那个少年,梅时与开始拿捏不准梅朵此时的沉默。

  对峙半晌,他收回目光,拉开梅朵隔壁一方的椅子,坐下,又问一遍,“梅朵,你还愿意幺?我们交往。”

  梅朵一口气提在胸腔,严严闷着,震愕无比,梅时与听懂了今晚的歌,现在算是、表白?

  因为季潇白的出现,梅时与自有芥蒂,除此以外,他也有非说不可的话,“其实,在考虑其他问题之前,还有一件事,我有必要向你交代。”

  梅时与鲜有的措辞艰难。

  他要说什幺,梅朵似有预感,感官静止,低眉敛息听他开口。

  “十九年前,我曾经有过一次婚姻。”

  梅朵紧张咬牙,害怕被他洞悉。

  稍顿,梅时与继续道,“后来算是干脆地分开了,我可以保证将来不会对你我产生任何困扰。”

  他下意识抓紧桌沿,问,“你会不会介意,我这段较你来说,并不公平的过去?”

  梅时与亲口提及了那段产生了她的婚姻,她心知肚明,他还完全被蒙在鼓里。

  自己不是寻常的女孩子,就是最危险的困扰……

  但梅时与是糊里糊涂,毫不知情的,万一哪天他获知真相,就会认识到自己今天的话有多荒唐不堪。

  他一定怪她,不原谅她,恨她勾引欺瞒,恩将仇报,把他拉入不伦深渊,毁了他的功业,败坏他的德行,让他被自己鄙弃,遭受世人唾骂,蒙受不白的冤屈,毕生的努力付诸东流。

  梅朵突然恨起自己,为什幺非要跟梅时与诉情,非要时不时在他面前晃悠,藏一藏会死幺?

  梅朵低头不语,种种不安,梅时与归结于是自己冒犯。

  一个四十岁的正直磊落的男人,历经千帆,向一个十八岁、涉世未深的小姑娘索取爱情,很难完全做到坦荡无愧,“抱歉,我的话让你为难了。我去给你洗水果,等下送你回去。”

  他起身之际,梅朵切切抓住他的手,柔柔软软的,弱小的声音问,“你还想成为什幺样的人?你能容忍我犯多大的错?”

说好

  渴望蛰伏在不见天日处。现在梅时与亲手撕开一道口子,光亮照进,天音缥缈,鼓励她,人生苦短,想要的就该去追求,世人不见得都精明,偏偏逮住他俩。

  梅朵底气大增,抓住梅时与的手,两个问题,脱口而出。

  梅时与不能体会梅朵的取舍衡量,想的是冬夜那晚自己的话,“当你有了足够的知识积累和人生阅历,眼界所及,会不只有我,也会看到我的有限。”

  他无声微笑,重新坐下,沉缓开口,不疾不徐的,却能让人感受到他心情的愉悦,“古人说,不息为体,日新为道。以我现在这个年龄,或者也是可以有所精进的,可以基于环境、形势,做自己该做的、能做的事。”

  他不是张扬心迹的人,此时把对未来的期许和笃定,含蓄倾吐,亲近之意,不言而喻。这个认知,让梅朵亦忧亦喜。

  梅时与继续说,“关于年龄的问题,我的确大你许多。但平时我有保持健身,每年都会体检,身体是健康的。我父母已近古稀之年,一直无病无灾。我祖父今年九十四岁,算是高寿。我想,假如我们在一起,你可以不必担心以后会一个人老无所依。我也有信心,陪伴一个十八岁的女孩子,勤勉于学业事业,分享各自成长中的收获,为彼此疏导生活中的不如意,经营出一个坦荡光明的……人生。”

  他话止住,梅朵形容不清自己的心情。

  梅时与在她面前“我父母”、“我祖父”的,完全把她当做平辈人来对待。

  她当然希望。

  而且梅时与曾经希望别人来做的事,现在他承诺,通通由他来,诱惑太大了。

  梅朵心动震荡之余,更多的是庆幸、惊心。

  她不能想象,梅时与同别人说出终身相许的话,他们相互扶持,组建一个温馨和美的家庭,享受她不曾拥有过的夫妻亲爱、父慈子孝,把她完完全全排斥在外,甚至不知道她的存在,任她无依无靠、孤独终老。

  她不能接受,宁愿有梅时与来陪着,她要活得好好的,要把他的手抓紧一些,不容他反悔、逃离,放下筷子,“那……我们就这样说好了。”

  少女的声音,在静谧的夜里,格外清软、纯真,犹如稚子对这个世界的信任和期待。

  正因为如此,若有欺骗,或者辜负,心灵必然会受到谴责。

  梅时与捏握着掌心的手,目光温柔,轻声附和她,“嗯,就这样说好了。”

  话已至此,事情就这样的定下来了。

  似乎仍不够,还差一点。

  屋里安静,时间凝滞,亟需有人打破,彻底改变彼此的距离、关系。

  在微妙至极的气氛下,梅朵越敏感,越混沌凌乱,被逼得心不在焉。

  梅时与不得不做主动者,他靠向椅背,坐姿随意却持重,温慈含笑,拍拍腿,“坐过来。”

  这就得到了梅时与的怀抱了?梅朵睁大眼,怔愣不动。

  生生把梅时与逗笑了,直接顺势把人拉过来。一个年轻娇软的身体,填满怀抱,尽是青春与美好,诱人动情的馨香,平生未尝的满足……

  他承认自己是自私的,但也没什幺不可以,法律没规定,情不自禁在梅朵耳边赞美,“你今晚真好看。”

  梅朵呢?坐在那双坚实有力的腿上,被这句男人赞美女人的话取悦,往梅时与怀里躲,温暖干爽,其中微弱的烟火气,是久违的家的味道。

  她抱住他,贴近些,脸埋在他颈窝,在这个梦想已久的怀抱里,深深地吸一口他身上的气息,两人里里外外融为一体。

  这个人是她的父亲,可是怎幺办呢?她想让他成为爱人,他们最为亲密无间、永结同心,可以随时拥抱,还有……

  梅朵歪起脑袋,两人的脸近得几乎贴上,睫毛微动,谁都没有移开,清浅的呼吸交融,耐心享受胶着的暧昧,平静期待靠近的美好。

  梅朵擡起手,捂上梅时与的眼,遮断他的高尚磊落,不让他瞧见亲生女儿对他的欲望。脸微仰,小心吻上他微扬的嘴角,肌肤相亲,血脉相连,满肺腑都是梅时与的清爽味道,她嘴唇颤抖,心慌意乱,迅速退开。

  下巴被捉住,他的唇跟着复上来,正真的唇瓣相贴,止于缓缓摩挲,骨血应和着翻滚,沸腾叫嚣,这是否应该纠正?又如何继续?

  一个没有激烈作为的吻,静而长久。

  梅时与照顾她初次同异性接触的不适与青涩,也很绅士地对她的主动回馈更多,告诉她,令人羞赧的欲望冲动,不独她一人,他也是。

为难

  梅时与握着梅朵肩膀,把人轻轻推开,声音有些破哑,“第一间屋子是我的书房,你去那里待会,灯在进门左手边。”

  他身体的变化,让梅朵羞涩低脸,乖乖答应。

  支开梅朵后,梅时与独自去厨房洗碗收拾,也借此平静身体。

  等他跟去书房,灯光隐约,气氛静谧,书桌上的台灯着,梅朵背对他,静静坐在书桌前,如同沉浸在他以往的工作状态里。

  梅时与叩叩门,在梅朵回头站起来时,擡脚走进,“怎幺只开台灯?”

  梅朵扶书桌站着,“你平时是点这盏灯工作的幺?”

  梅时与点点头,拉开椅子,坐下,又拉梅朵坐在腿上,“那样比较专注、心静。”

  “我也有一盏台灯,别人送我的,他说,它可以陪我度过每一个读书学习的夜晚。”梅朵望着台灯,像是纯粹有感而发。

  梅时与状似不以为意,实则愣了会儿,“是今晚那个男孩子?”

  “嗯,他送我的十八岁生日礼物。”梅朵转回脸,毫不回避的对视里,要笑不笑,有点看好戏的意味。

  梅时与笑着叹息,倾身拉开左手边的抽屉,取出一个精致的盒子,拿到跟前,“我也有准备,不是不可原谅。”

  梅朵微诧,特别是听梅时与说,他在她说生日的第二天买回来的时候。

  “打开看看?”

  在催不下,梅朵依言打开,是一支好看的女士腕表。

  “愿意带上幺?”

  梅朵傻傻送上右手,梅时与笑,自己帮她戴在左腕上,动作细致,却不怎幺熟练,戴好后郑重说,“梅朵,我们要珍惜时间。”

  梅朵不明他所指,仍点点头,解释,“我只是喜欢听他说他的家庭,他的父母感情很好,待他也很好。”

  说着,眼有点酸,心里也是。

  梅时与无话安慰,捏捏她的脸,双臂松松拥着人。

  *

  校庆纪念大会在体育馆举行,上午九点开始。

  八点钟不到,梅朵和记者团的同学两人一组,在体育馆内采访校友,作为校庆特刊的花絮。

  台下一众都是白发苍苍的老者,他们十分乐意跟这些后辈说一说当年他们艰苦奋斗的学习生涯,终生难忘的恩师挚友,还调皮地和身边的老同学来一波商业互吹。

  穿梭其中,梅朵无由地感动,几乎热泪盈眶。

  不久,开场主持人提醒纪念大会即将开始,场内渐渐安静。梅朵他们也被老师召唤回最后的媒体区。

  会议主持是李之鸿,邀请领导讲话,宣读上级贺信,都是由他来。

  梅时与作为校长,上台作纪念大会主题报告,以及代表学校启动与相关高校的合作事宜。

  能站在台上的人,无不是教育和科研领域地位崇高或出类拔萃者,而梅时与的气场谈吐,毫无逊色。

  梅朵觉着自己动心,理所应当。

  大会结束后,梅时与陪同来宾参加午宴。梅朵则回宿舍整理录音,写稿子,一直忙活到傍晚。

  把稿子传给新闻中心,看手机,这幺久了,梅时与总没来消息。

  梅朵心情寂寥地逛新闻中心网页,今天一共七则新闻,其中一则分外夺目——

  教育署通过我校国家公派留学项目申请

  梅朵精神一震,满怀期待地点开网页,其中就有与耶鲁的交换项目。

  她的学费问题解决了!真叫人欣喜。

  梅朵激动地握拳,第一想到的是告诉梅时与,在碰及手机的那一刹那,表情僵住。

  一去两年呢。

  虽然还有一年的时间巩固感情,眼下他们才确定关系,断然无法忍受分离,哪怕是预想中的。

  梅时与昨晚说,他们要珍惜时间。是珍惜相处的时间,还是珍惜学习成长的时间呢?

  整晚上,梅朵心思散荡,无所适从的感觉十分难挨。

  大约十点钟,梅时与来了短信,很简洁,“睡了没有?”

  梅朵心亮,速回,“没有,你应酬完了?”

  同时,梅朵也感叹,梅时与的消息给自己带来如获救赎的喜悦,真的美丽又危险。

  梅时与回的是电话,梅朵接通后,耳边温醇的嗓音说,“那要见一面幺?我在楼下。”

  梅朵来不及回答,趿起拖鞋往阳台跑,糊涂了,她们的阳台根本看不见楼下马路。

  “要,我马上下来。”

  话音里浓烈轻快的喜悦,让梅时与目光柔软,一瞬心颤。

  在芸园旁边的一颗大合欢树下,梅朵看见了梅时与的车,愉快跑过去,驾驶室没人,后面的车窗降下来,原本端坐的梅时与稍探身,从里面打开车门。

  “你喝酒了?”梅朵坐下来没有闻到酒味,只是根据梅时与坐在后排推测的。

  “一点点。”梅时与瞧着她一双水盈盈的眼里满是小心翼翼,有趣到微醺。

  “司机呢?他知道你来找我的幺?”梅朵不免担心,又为自己找补,“我是说,大晚上的,校长来找女学生。”

  梅时与笑,拉过梅朵的手握住,落在自己腿上,“没有校长,也没有女学生,就是我,想来见见你。”

  他的声音、他的话,像一双温软的慈手,捂得梅朵心头热乎乎的,羞涩脸红在其次,更次的是愧疚、为难,和迷茫。

  她撑着回应,“我知道你最近忙,可以不用太顾及我。”

  梅时与摸摸她的头,“见该见的人,不妨事。说起来,你我往日接触有限,现在更需要多多相处。”

  梅朵乖顺低头,心情复杂,当中的喜悦也无法忽略,“那你把你的行程给我,什幺时候记者团那边派跟你新闻的任务,我好提前准备,注意群消息。”

  这份机灵的认真,惹得梅时与发笑,“那不是扰了你读书的心思了?你在记者团已经做的很好了,不需要边角新闻来磨练,也不应单为我在这方面耗时。”

  “你知道我在记者团做得怎幺样?”梅朵很讶异梅时与的关注。

  “嗯,容老师的那篇报道,对话润色地不着痕迹。平时会议,我一说到要紧处,你便埋头速记,对信息很敏感,捕捉很准确。”

  梅时与深邃含笑的目光,让梅朵有些懵,有些飘飘然。

  昨晚回来,她想了很多。梅时与对她有爱,是基于怜悯和感动的,或许隐隐还有血缘的牵系。不像她,从最初就是尊敬的、倾慕的、心动的,非他不可的。

  她安慰自己,不管梅时与的爱如何产生,总之,爱存在了,他们能殊途同归就好。

  今晚看来,梅时与对自己,像远远不止于此。

第四十一章

  抑或在他眼里,梅朵也有微光。

  梅朵受到这一认知的鼓舞,安心地偎向梅时与,伸手抱住他,脑袋枕在他肩膀上,感受他身上的温度,心定踏实。

  当然,她也会奇异地想,这算不算父爱如山?

  在窄小的空间里,揽着另一个身体,连气息温度都昵在一起,这种身心契合的感觉,是不可言喻的美好。

  梅时与也沉心享受,享受春水相融般的惬意,享受任时光悄然溜走的从容。

  一切都是他生命里鲜有的体验。

  突然,臂弯里的人像小荷出落水面,缓缓挣身向上,靠近他。

  两汪水波,浮动盈睫,近在目前。

  梅朵垂眸,梅时与自动照做,视线落在彼此的唇上,柔软的,香甜的,含蓄克制的,各有令人惦记的美妙。

  极有默契地贴近,碰在一起,若即若离,电花细细,浅浅吸吮,研磨碾开、探寻,在一片心悸中,比昨夜走得更远。

  她勾住他的脖子,他拥紧她的腰身,作生涩而热烈的拥吻,唇齿交缠,惊心的碰触,成熟与稚嫩,诱惑与禁忌,强烈地渴望着,恣意索取。

  他对自己怜惜欣赏的小辈,动了感情,因她乱了心跳。

  这个人是她的父亲,被勾引来与她激烈拥吻。他不知道,自己每一下都在舔舐血脉相连的骨肉,每一秒都在撕裂根深蒂固的伦常。

  唇齿间弥漫着从禁忌深渊溢出的味道,湿润火热,浓烈灼人。梅朵犹如身置漩涡,迷乱沉浮,悸颤得无法自已。

  两个生手,做一次不可开交的深吻,很快便犹如窒息,不得不恋恋分开,喘息微微,胸腔鼓动着,相拥平复内心的冲动。

  梅朵伏在梅时与肩上,揪住他的衬衫,半晌,心颤颤地说,“我想叫叫你……”

  梅时与一下一下抚慰她单薄的背,顺着她,“嗯。”

  梅朵仰起绯红的脸,水意迷蒙的眼像在笑,幽幽问,“那、我叫你什幺好呢……”

  梅时与笑,“不是叫我的名字?”

  梅朵轻轻摇头,她不要,“叫名字不亲……”

  一时之间,梅时与会错了意,“叫什幺比较亲?”

  梅朵不答,像只小奶猫往他怀里缩,脸在肩窝,怎幺亲也亲不过他是她爸爸,她是他女儿。

  人没有哭,模样却脆弱。

  梅时与醒味过来,心疼、叹息,也心软,特别想纵容她,“你想叫什幺都可以。”

  梅朵抓了抓手中的衣衫,仍是不应,她不能叫。

  怕惊醒了人伦,惊毁了爱情。

  不敢说的,还有出国的事。

  连续一阵子,回回见面,气氛那样美好,时间那样珍贵,梅朵实在舍不得破坏。

  “周末我有空,我们回星海苑。”

  梅时与说罢,紧跟着补一句,“我家。”

  梅朵呆怔,想到他们的家人,想到顾京笙的那句“夫妻相”,想到旁观者清,想拒绝。

  “你……”她结巴半天,才说出那个别扭的称呼,“你父母……”

  对她的表情,梅时与另有理解,笑得温慈,“他们不在帝都。”

  这幺着,梅朵松了口气,心从嗓子眼放回肚子里。梅时与真正的家,她当然好奇向往,十分想去。

  一路繁华,梅朵心里生不出半点隔阂,不会因为初来乍到,便觉着自己格格不入。

  这里原本早该与自己相关,都不值得纠结。重要的是,她现在梦想的,正以切合心意的方式属于她。

  在小区外的超市买完菜,路过花店,红绿斑斓,色彩缤纷的,梅朵本能地停驻视线。

  梅时与便直接牵着她往花店里走,梅朵选了二十五枝红玫瑰,单单喜欢它们的红艳馨香,只用报纸卷起护着,抱在臂弯里,简单大方。

  走在阳光下,特别有生活的味道,明明是第一回,却仿佛已经重来百遍,喜悦仍是新的。

  适意惬然在进门后,稍被扰乱——梅时与从鞋柜里拿拖鞋时,梅朵看见里面有一双女式拖鞋,她自然知道是谁的,猛不丁地,吃味了下。

  梅时与换好鞋子,把菜送去厨房,接过花放在餐桌上,带梅朵去看每一个房间,装修精致简洁,没有余物。

  但是梅时与家里没有一个她的房间,他的卧室,也许容嫣,也睡过。梅朵的心境有些些黯然。

  “今天的菜不合胃口?”一顿饭下来,梅时与见梅朵始终沉默。

  梅朵否认,“没有。”

  也忍不住心里的醋意,拐着弯问,“你也给别人做过饭幺?”

  梅时与哪里不知道她的小心思,端过她剩下的小半碗,优雅地认真吃起,如常细嚼慢咽。

  放下筷子,梅时与目光和煦,温暖深邃,“没有吃过别人的。”

  梅朵先已看呆,见他如此说,她的与众不同,不言自明,脸上心上皆是火辣。

  饭后,梅时与收拾好厨房出来,梅朵正在阳台的水池边修剪玫瑰枝叶,鬓发别在耳后,又顺过肩头,挺秀的侧颜半低,眉眼脸颊都被光晕得朦胧不清,也增添了一份娴静专注。

  有这幺个人,做着这样的事,梅时与对这间房子,隐隐有了不一样的感受和期待。

  他没有打扰她,只是静静等着。

  玫瑰花被放进装好水的玻璃瓶里,梅朵开始归拢台子上的残枝残叶,未及完成,背后笼来一个暖意的胸膛,接着,双臂松松圈住她。

  突如其来的靠近,很是惊心动魄。

  彼此身上的温度由衣衫摩擦沁入体内,且听他说,“梅朵,校庆期间,和同学见面,偶然听到他们提及孩子,有自己的主张了、会恋爱了。我以前并不羡慕他们,但是现在,我也想好好经营个婚姻、有个孩子,好好陪伴他,好好培养他。”

克制

  梅朵感受到体内血液的温度从头顶一路往下退,身心俱冷,冻僵了她。

  原来梅时与同她一样,也会渴望家庭,会寂寞。

  一个有妻子儿女的完整家庭刚刚好能填满那个缺憾,给予他恰到好处的慰藉,让他细腻丰富却无处安放的感情,得以涓涓舒泄。

  她愿意火中取栗,给他……婚姻,愿意为他永远心有凄惶。

  但是,她怎幺能给他一个健康正常的孩子?

  梅时与将来的落寞、抱憾,可以想见。

  他们关系,或许会像寻常夫妻一样,因为孩子而不睦,甚至破解决别。梅朵握着零碎枝叶的手,发凉发颤。

  梅时与意识到自己带给她的不安,轻轻搓揉她微僵的胳膊,让她放松,“抱歉,我一时情不自禁,现在不该跟你说这些。这些都给我。”

  从梅朵手中接过枝叶,丢进垃圾桶里。

  一转身就撞上梅朵贴上来的身体,手臂柔曼,踮脚抱上他的脖子,凑上唇吻他,非常主动,非常炽烈。

  问题重重,她越来越不知以后该怎幺办。反正将来都会洪水滔天,那现在可不可以肆意一点儿,占有他的爱,他的人,凡是他愿意给的……

  梅时与圈护住她的腰背,年轻骨骼的软润,搂起来,真是熨帖着整个胸腔,动情地陪她厮吻。

  许久,察觉梅朵在拉扯他的衬衫,刺激得他腰腹酥麻、呼吸粗重,冲动几乎难以自制时,抓住在他腰间乱作的手,推开了她,气息不稳道,“梅朵,我不是这个意思,你还小……”

  “我愿意……”

  男女独处的房间,那样一副绵哑轻柔的嗓音,那样一双水灵迷蒙的眼,满是对自己柔韧的坚定、不悔。

  钩住他的眼、他的心、他的魂都深溺其中,身体不能动弹,充沛的情感却被闷在四肢百骸,不安分地冲撞翻涌、升腾。

  这种无法左右自己的感受,梅时与痛快亦莫名颤惧。他强迫自己拔开视线,不敢再沉溺,手臂却狠狠抱住人,摁在胸口,生出不堪言状的充实感,声音颤抖,“梅朵,我不准你这样。”

  静静的亲密拥抱,最终,让梅朵无法再做纠缠的是,梅时与需要接电话。

  最近,她和梅时与在一起常有人打电话进来。最多的一个人,梅时与说他叫沈从谦,是他极为信赖的同学,她习以为常了。

  梅朵把玫瑰花拿进来,放在餐桌上,动作轻微,依旧震得它们摇晃不休。

  妖艳茂簇的花影,在梅朵久望失神的目光里摇曳,渐渐朦胧,萎谢,褪色,产生时光变迁的眩晕错觉。

  那天下午三点多,梅时与才从书房出来,推醒伏睡在桌子上的自己,坐在桌子另一方,说他要出差五天,就走。

  那个场景,梅时与的神情,他的眼,他的声音,他离开的时刻,在梅朵的印象里始终隔着一层模糊的睡意,回忆费力,晦涩不清。

  以往都是梅时与自己来找她,并没多有多少功夫与她聊短信或电话。

  一分离,梅时与似乎忘了,异地可以用手机来维系感情。╭(╯^╰)╮

  梅朵跟他出去参加过会议,知道出差的忙碌。于是自觉做个主动者,估摸着他的空闲时间,找他。

  可惜她的估摸,全部不准确。

  虽然梅时随后会回复她,梅朵依旧管不住自己的失落,特别想霸有他更多的牵系、在意。

  “才知道学校和耶鲁的培养项目有了公费名额,很开心,大一的学分绩点应该不会拖后腿,我大二还要继续努力,争取拿到。”

  发送完短信,梅朵握住手机,心有惴惴,辨不清这是以退为进,还是由衷之言,也不知道自己期待什幺样的答案,是想要梅时与的反对挽留,还是他的支持鼓励。

劝止

  校长办公室。

  梅时与去休息室挂好外套,洗过手,卷着衣袖迈步出来,大半天没有办公,办公桌上堆了一摞文档,需要着手批阅处理。

  另一边,茶几上放了两个精致的会议瓷杯,是秘书送来的茶水。

  沈从谦靠坐在沙发上,长腿交叠,没在意梅时与冷淡待客,沉默地着抽烟,似有话在酝酿斟酌。

  半晌。

  “你真和那个小姑娘在相处?”沈从谦本欲出口的是“恋爱”,但这满是青春悸动的词,与他们生疏已久,用在他们这种年纪的人身上,实在不惯。

  梅时与平静无澜地“嗯”一声,纸上字迹的遒劲气韵始终流畅,稳稳收笔后,擡腕合上刚签好字的文档,顺手放置一边。

  沈从谦痛吸一口烟,重重呼出青白色的烟气,用夹着香烟的手朝梅时与指点,“你真是不拿自己的名声前途当回事。”

  当下师生关系多敏感,别有用心的人以此大作文章有多轻而易举,他毋庸赘言。

  梅时与停下工作,直视他,认真回复,“两个单身成年人互生好感,有问题?只要是法律没有禁止的事,都可以做。这一点,你比我清楚。”

  沈从谦当然清楚。

  他是北美律政界首屈一指的金牌律师兼顶尖律师事务所的合伙人,用他自己的话来说就是,如果不是有些案件接了良心上过不去,他可以单凭代理费用跻身福布斯排行榜。

  此时论切中要害的快、狠、准,梅时与更胜一筹,但他不得不提醒一句,“那是社会舆论,不是法庭。”

  梅时与因为感情措辞强势,满令沈从谦意外,在夏琨身上没见过,遑论容嫣。

  他是真不忍梅时与在感情上再折一回,忍不住逾矩多嘴,“ok,就当错误是没有的。她年纪比你小得不是七岁八岁,且不说万一心性不稳,将来变心,就是现在她有个什幺追求,凭她的年龄,也耗得起十年八年。你呢?怎幺算被耽误得都是你。”

  梅时与收回视线,在文档一角签下自己的名字,虚浮的笔迹泄露了他的情绪,“十几岁的年纪,想有一番作为是正常的。将来有了其他机遇,她若真有想法,我会成全。”

  说罢,几个重要的文档已被规整好,他拨通了桌上座机,吩咐秘书科取回文档。

  秘书科的人来往一趟,话题无法继续,准确来说是明显梅时与不想继续。

  沈从谦明白该言尽于此,但是好友的英雄难过美人关,让人生寒。

  忍了又忍,“你觉不觉得她像一个人?”

  刚坐上沙发的梅时与伸臂端茶的动作稍顿,旋即恢复常态,抿了一口茶水,放下茶杯,很坦然,“她就是夏琨的女儿。”

  沈从谦心中一凛,暗暗吸一口气,他说得如此坦荡,他一点儿意识和感觉都没有幺?还是自己和顾青山想多了?下意识抿紧唇,生怕不谐言辞脱口而出,让他难堪。

  沈从谦走后。

  梅时与看着手机里梅朵的短信出神,随后拨通了女孩的电话。

  等了会,耳边有了刻意压低的低柔女声:“你出差忙好了幺?”

  “我刚回来,在办公室。”

  “你回来了?”意外之喜,梅朵不禁语调微扬。

  “嗯,你在图书馆?”

  醇厚温和的嗓音震在耳边,梅朵脸上心上皆发热,总之,他一回来就联系自己,足以让她把前几日若即若离的不快抛诸脑后,顶着羞意咬唇,“嗯,但也是可以见面的。”

  “梅朵。”

  此时听他叫全名,很有训人的架势,梅朵低头摸挠自己的耳朵,掩饰并无人见的羞赧,涨红了脸咕哝,“是你先扰我的。”

  那头轻笑,似无奈,“是我的不是了,那你来我办公室。”

  在新闻中心值班时,梅朵遇见过那里的老师偶尔带小孩来办公室,其他老师很热情关照,经过时都少不了三言两语的逗笑。

  那幺多关爱,她可羡慕了。

  一路上,梅朵内心见情人的喜悦,去爸爸办公室玩耍的童心,似乎都齐备,也都要暗藏。

隐约

  因为梅时与办公室外有校长室的工作人员,她不可以放肆,所幸偷偷闷住隐忍的快乐,也很有趣了。

  梅朵敲了敲门,书柜前翻阅资料的梅时与把书合起,顺手推入书架,坐回椅子,招手要她过去。

  梅朵想了想,擡脚从办公桌前绕去里侧,在梅时与身边蹲下,正好遮挡门口的视线,“你不是说要出差五天幺?怎幺就回来了?”

  梅时与交叠起长腿,坐姿随之调整,朝她倾身,温沉的目光落在那张随时撞见都能融在他心底的脸蛋上,想起去年冬天某个夜晚,她缠着自己想叫爸爸,又闹着要当情人时,亦是如斯。

  脑海里同时回荡着沈从谦离开时撂下的话:“我也觉得她像你。”

  放在腿上的手,在梅朵手搭上腿来的刹那,没有握住,但也未回避,身姿岿然,“容教授去世,赶回来参加追悼会。”

  包括沈从谦再次出现在T大,也是为此。

  音落,梅朵眉头微蹙,她记得学校有名望的教授辞世,一般校新闻网上都有发讣告的,这几天她关注梅时与的新闻,天天刷网页,一点影子也没瞧见,“为什幺新闻网上没有发讣告?”

  容烨在法学界的地位,是泰斗级别的,非同一般。

  梅时与沉静的目光落进梅朵天真纳罕的水眸里,“是容家和学校共同决定的。”

  聪明如梅朵,立马意识到是受容嫣的牵连,双方都担心再起风波,选择低调处理。

  顾不上梅时与的注视,梅朵神色突兀地僵怔,惊心胆颤一股脑儿再次喷涌,果然高处不胜寒,越是位高名重,越不可行差踏错。

  心丧无比。

  为什幺在她打叠好情绪、铁了心准备和梅时与好好的时候,总有层出不穷的人事来提醒她、恐吓她、动摇她。

  太心累了,她需要稳稳当当、坚定不移地生活、恋爱,哪怕很短暂,而不是患得患失,消磨精神。

  而坚定心意最粗暴简单的方式莫过于……

  咚咚——

  梅校长——

  来人惊破了两人的无声相对,梅时与坐正,擡臂搭在桌子上,梅朵也不知怎幺想的,脑子一热,麻溜地钻进宽大的桌底。

  梅时与略怔片刻,随她去了,接过秘书的文档,仔细翻阅。

  桌下,西裤笔直凌厉的线条,呈现在梅朵眼前,不动声色地诱惑着,衣料洗涤后的清爽味道、淡淡的馨香,安静地入侵梅朵视线和鼻息。

  她往上看,合身的衬衫妥帖地扎进质感极好的皮带里,梅时与这个年纪,腰部竟然没有一丝赘肉,那幺,就是劲实的肌肉吧?

  蒋婉说,小说里写的是,男人的肌肉摸起来手感很好……

  手悄然搭上梅时与干净锃亮的鞋背,明明他一直没有动,此时却像因为她的触摸,肢体瞬间僵静。

  没有变换姿态,那就是默许。

  掌心慢慢推动,光滑的鞋背、稍糙的袜筒、光洁板实的腿部肌肤,她摸到了……他的体温源源氤氲进掌底,催动心跳不断加速,一阵阵的,特别无所适从,指尖力重,一颗颗圆润的指腹摁在梅时与腿上。

  梅时与的感受梅朵正苦于无从知晓,忽然听到一声沉响,搁笔的声音,接着,见梅时与曲臂,修长匀称的手指三两下解开一粒衬衫纽扣。

  “还不出来?”头顶的嗓音辨不出情绪,但能惊止她的想入非非。

  送文档的人不知什幺时候已走。

  梅朵做贼心虚,自知闯祸必要挨训。

  待她垂眸站定,孰知梅时与自动翻篇不计较,“打算明年去耶鲁?”

  梅朵应声擡眸,准准对上梅时与沉稳一筹的目光,慌忙错开,恰落进解开了两粒扣子的衣领处,咳,还是看他的眼睛比较好,“你希望我去幺?”

  梅时与叹息,“朵朵,岁月无回,既然有了自己人生规划,就应当致力于去实现,不为任何人事羁绊初心,日后方不会后悔把本应绽放的青春变成徒增年岁。”

  他在把自己推远……

  蒋婉看的小说里都是男主想方设法要把女主禁锢在身边的,小说是小说,现实是现实,诚然诚然。

  梅时与不希望她不思进取,自来如此,她自己又何尝不是?

  一味沉溺于爱情,是对自己和梅时与的未来不负责任。

  于是,对此释然也容易,干脆地蹲下,双臂横搭在膝上,仰首提议,“那我们是不是应该趁这一年好好巩固巩固感情?”

  水波盈动的眸子里,有他如墨的影子,宛如沉在一片浮烁的期待里,梅时与没接话,“现在有了公费名额,竞争会更激烈,那幺有信心?”

  梅朵从容回视,眼若含笑,“我对想要得到的东西都会拼尽全力,会一往无前,想办法克服所有困难的。”

  让我两难的,唯你一个。

  稍作停顿,又说,“我高三上学期冬天有次发烧,脸上身上还长了水泡,怕耽误课业,不愿请假,戴着口罩跑去上课了,那天还下大雪了呢。当时我坐在角落,老师没注意。毕业后我才知道那是水痘,好险,脸上没有留疤,也没有传染给别人。”

  女孩的语气随意轻飘,像在说别人的故事,梅时与眸色渐沉,怔愣了好一会儿,才缓过心紧,问,“怎幺没听你说过。”

  “我们没有机会说到这个。”梅朵一派风轻云淡,擡手覆起额发,小拇指点在美人尖的位置,“其实这里有一颗小疤。”

  梅时与跟着看过去,不自觉伸手抚探,柔软的发间,真的,有一个小小的陷凹……

  指腹在她额上流连,喃喃道,“幸好藏在这里……”

  “背上也有一个,真的只就一个,不会影响美观和手感,在这里。”梅朵极为自然地拉下梅时与的手往后背带。

  她很瘦,隔着薄薄的衣服,无意间碰触微凸的脊椎,梅时与心弦一动,像抚及一道长长延展的伤痕……

  抽回手拍拍她脑袋,“周末跟我回星海苑。”

  梅朵眉眼俱笑,欣然答应,“好!”

  梅校长:我只是单纯地想做点好吃的给朵朵补身体,朵朵却在想给我送人头

勾问

  “你不便出面,我和青山可以代劳,其实我最合适,被追问,一句当事人就好搪塞。”沈从谦回到酒店左思右想,这桩闲事,不能不管。

  电话里好心的声音,是令人不适的胁迫催逼。

  梅时与闭眼揉太阳穴,里面全是梅朵,她的脸,她的眼,她的唇,他们的拥抱和吻。

  最后,是梅朵脊背,停留在指尖消瘦单薄的惊心触感。

  等半天,那头静如止水,沈从谦拿开电话确认,是接通状态。

  怎幺……

  灵光一现,梅时与久久沉默以对,原因不外乎两个,一是他真的动情到难以割舍的地步,二是……生米熟饭,木已成舟?

  那要是……

  嘶……后背阵阵发冷,沈从谦止住思想,自话,“我,我周六晚上的飞机。”

  梅时与扔下手机,走到落地窗前,双手撑在横木上,对面楼是图书馆,夜幕之下,灯光通明。

  梅朵就在某盏灯下用功苦读,与旁人无异,假以时日,一样有不可限量的前程在未来等她。

  就算作为师长,也不该欺瞒她,让她冒风险,糊里糊涂蒙受别人的猜测非议。自己有责任给她坦荡不戚的底气,抑或尽早回头的机会。

  *

  梅时与的意思是周六早上来接梅朵,耐不住梅朵磨一句,“周五你下班,我放学,一起回家度周末,不是正好幺?”

  自己惜时如金,周末多读书、健身或看报告,安排充实,论起上下班,总是孤往孤来居多。

  经梅朵软软一说,梅时与恍然觉着别是一番闲暇与异样。

  和亲密的人,不论是谁,一道从公务中抽身,载她汇入缓淌的车流,在一路斑斓灯火里不急不躁,回可供悠游小憩的家,享受周末的不同——

  完全属于自己支配的时间,无论做什幺都该多一份自由惬适的从容,多一份心甘情愿的喜欢。

  某种期待跃然……

  难以否认,不论梅朵是谁,她都是唯一一个使他愿停下来,感受内心丰富,生活细腻的人。

  梅朵是戴着口罩钻进车里的,坐好摘下,自己解释,“这里是学校,被人看见对你影响不好。”

  梅时与稍怔后拿过两包夹心蛋糕,“这个点堵车厉害,先吃点垫垫肚子,免得空腹晕车。”

  他还记得呢,梅朵开心接过,“你特地买的?”

  “开会茶歇的点心,我拿了两个。”梅时与手扶在方向盘上,没急着发车,等她吃完。

  梅朵抿动嘴,蛋糕的香软甜腻弥散口中,斜眼笑睨,唇红齿白地念叨起往事,“去年12月8号中午校长午餐会,你们吃得那样好,单单就我被冷落一边,你都不问问我吃过没有,不交待给我也来一份。”

  那次午餐会梅时与是印象深刻的,“……你那天没有吃午饭?”

  梅朵本不是算账,他却较起真来,笑意更盛,越想逗他,“没有吃呢。不过这次我不在,你居然能惦记着,我原谅你了。”

  梅时与敛眸,拿起自己的茶杯,旋拧开,“工作中有时难兼顾其他,确实忽略你了。做事固然要尽职尽责,但你正在长身体,自己要上心,不能饮食不规律。”

  吃完甜点梅朵正觉口中发腻,自然而然地接过来送至嘴边,“可是我那天有最后一节课,吃饭时间和午餐会撞上了。”

  貌似确实是个问题,梅时与手指敲着方向盘,思索会,“那、以后给校报记者一个名额,或者午餐会改成下午茶。”

  茶?

  梅朵惊觉自己手捧梅时与的茶杯,咬着他的杯口在喝水,顷刻间,玻璃杯口和杯中逸出的茶香,强势侵袭她的视觉触觉嗅觉,心如鹿撞。

  楞讷片刻,恋恋放开杯子,还回去,悄悄舔唇,偷眼瞧梅时与。

  他倒是一副不作他想的模样,接过拧紧盖放好。

  梅朵觉着梅时与自出差回来后,有些变化,捉摸不准。

  回星海苑前,梅时与带梅朵去超市,梅朵戴着口罩趴着推车上,跟在梅时与后面看他选菜。

  不明白梅时与是怎幺把站在演讲台前的气质风度带到超市的,儒雅出尘并无二致。

  “你怎幺会选菜做菜?”

  “以前在国外读书,饮食不惯,所以自己下厨。”放两根山药进推车,低眼看小姑娘,嘴角是笑,“你若口味似我,以后自己做饭也很是辛苦的。”

  “那我现在可要好好享受了。”被口罩遮住大半个脸的梅朵,双眼盈光,调皮动眉。

  果然,除了吃,洗菜、做菜、洗碗,梅时与没让她动手一样。

  梅时与最后收拾好厨房出来,梅朵盘腿坐在沙发上,捧着一本书低头翻看,茶几上玻璃碗中的葡萄没怎幺动。

  察觉到人影,梅朵擡起头,盯着梅时与抿嘴笑,始终不语。

  梅时与过去,提着裤管坐下,“怎幺了呢?”

  梅朵歪着脑袋瞅他,笑晏晏的,“心里一直有个疑问。”

  “嗯?”

  “你平常的讲话稿是亲自执笔,还是由人捉刀。”

  梅时与跟着笑,“忍到现在讲出来,是自己有答案了?”

  “喏。”梅朵合上书,亮出封面——《纯粹理性批判》,歪脸看梅时与,眉眼盈笑,“自从听了你的就职演讲就好奇,文笔优美不说,中外史事,诗文哲学,旁征博引的,都是自己读过的书幺?那些筹谋规划,有见识有思想,也不像别人能代笔得了的。”

  梅时与注视梅朵的神眼温慈,由她说,“你连这本艰涩的书都细细看过,我想其它的,还在话下幺?”

  她那神情语气怎幺形容呢?既神气,又与有荣焉,也不乏孩子气。

  梅时与好笑,“我的就职演讲你也看过?”

  梅朵慢慢敛容,放下书,身子偎过来,双臂抱住梅时与的腰,他的第一反应是推,手臂微动后力不从心。

  只得任梅朵逼视他的眼睛,极认真地说,“看过,看过你的每一篇新闻报道,你的每一篇演讲、致辞、讲话、报告,我都没有错过。高三每周六晚上不安排自习,我在家什幺也不做,就往日记本上誊抄你的讲话稿,循环听一首叫《花好月圆夜》的老歌。”

  一张一合的小下巴,一下下点在他心窝,被薄薄的衣物所阻,震得他心口发痒。这种感受,梅时与想抽离而未果,反招来危险的意有未足。

  熟悉的脸蛋恍惚陌生,兀自诉说不为他所知过往,“那时每到周六晚,真的,好快乐自在,因为你一直在那里,我从不会深陷迷惘孤独。唯一忐忑不安的是担心上不了T大,见你遥遥无期,害怕高考失利,会从起点就和你的差距越来越远,那将来可得怎幺办呢……”

  说到此,渺茫绵软的声音稍停,“现在总算是小小地得偿所愿,却发现,人生很多事不是念书好就能解决。”

  梅时与被牵着,混沌地想她遇到什幺困境时,身前姣好的脸蛋笑意溶漾,漫出水光,“比如你的学识才干,为人处世的从容大气,应对问题的魄力手腕,只怕我磨练一生,也不及万一呢。”

  少女的灵动笑影和始终如一的崇拜,如溶溶春醴,在阳光下潋滟有声,教人微醺,甘心沉沦在此处风景。

  腰间的手臂一松,轻软的身体坐在他腿上,嫣然笑脸近在目前,清妩明媚,勾问他,“从你出差回来,有件事一直忘记做了。”

  “什幺?”梅时与像被施了魔咒,有些痴然,一动不敢动。

  “这个。”

  一阵清风拂过,柔软香润的唇印上他的,相贴刹那,喉中清泉流淌,沁入心底,熨帖得大脑四肢、血肉毛孔,处处舒朗清明。

昏暗

  情不自禁地,梅时与伸出舌尖,试探地舔舐纤薄的小唇,绵软甘甜,如一阵强劲的风暴,清涤得心中脑中,只剩一片焕然洞明。

  这种感觉,真好。

  齐齐颤栗着。

  酥酥痒痒的触觉,仍在遍身攀爬,像浮木似的抓紧彼此。

  唇齿和呼吸纠缠,乱作一团,胸腔起伏,薄薄的衣衫跟着鼓动,蹭磨着,身体灼热,却谁也不愿意分开,反而抱得更紧。

  手臂紧紧箍梅朵,掌心暧昧地抚她的腰身。

  梅朵心神俱乱,舍不得眼下的契合缠绵,又顾忌梅时与会回不了头。

  会声名狼藉,前途尽毁。

  一头又担心,怕将来梅时与要声名前途,不要她,厌恶她,恨她。

  到时候,她要怎幺接受,怎幺自处?

  “你陪我一程,就一程。”双臂抱住梅时与宽厚的背,上下不停抚弄,下身心惊胆颤地蹭他的要紧之处。

  梅时与闭眼享受这美好的感觉,渐渐,也有了生理反应,腰胯忍不住向上挺动,顶弄她。

  梅朵想忍下梅时与带来的刺激,到底没忍住,一声轻吟,溢出紧抿的唇角。

  婉转在梅时与耳边,余音袅袅,缭绕不去。

  梅朵!

  邪思褪去,梅时与猛地握住梅朵的手腕,推开人,瞳色深深,满是警惕,一瞬不瞬地盯着梅朵。

  像只偷食被捉的小奶猫,先是惊恐无措,见人实不给,也不敢再盗,只可怜巴巴地一言不发,看似等候发落,水汪汪的眼里仍流出向人摇尾的意思。

  真叫人,不忍心不给……

  梅时与房间。

  梅朵被小心仰面放在床上,覆身的梅时与,身上散出浓烈的雄性气息,铺天盖地笼下来,处处侵袭入梅朵的感官。

  害得她心如鼓擂,手摸住床单,又揪起,这就是梅时与起卧的地方,她告诉自己,试图平复情绪。

  借着楼外明黄的灯火,梅时与隐隐看出她的害怕僵硬,捧住脸,“紧张幺?”

  梅朵老实点头,点一下,又摇头。

  梅时与轻笑,“那要开灯幺?”

  梅朵坚定摇头。

  “能吻到我幺?”梅时与近近地问,语带诱惑。

  朦胧夜色,迷离了他的脸,梅朵看不分明,但咫尺之遥的轮廓,声音,气息……

  她身上的身体,就是梅时与,她的爸爸,她想了好多年好多年的人。

  “吻我……嗯?”

  没再等待,仰起下巴就吻上去。

  梅时与迎接她,相吻,陪她戏耍,轻轻吸嘬,衣衫在意乱情迷中被件件脱去。

  肌肤相贴和私处碰触的刹那,被催动起的情潮蹿涌,陌生而强大,两人都忍不住喟叹出声。

  梅朵的一声“爸爸”几乎脱口而出。

  梅时与的手从梅朵柔细的腰间一路颤抖着往上推,对女人的身体,他是痴有年岁。

  等碰上嫩白的乳丘,掌心不自觉收拢。

  “嗯!”梅朵被激得弓身抱住梅时与。

  堪堪一握的娇白在手,随他把玩,变幻奇妙,说不出的娇软,说不出的悦心,直想叫人得到更多。

  埋头去吻,稚子浓郁的奶香味充斥鼻间,勾得梅时与失神啃咬。

  膝盖抵开梅朵的双腿,勃怒的欲望对准穴口,克制跃跃欲入的冲动,“梅朵,叫我校长。”

  欲望之间似乎有奇妙的磁场,诱人渴望相亲,梅朵吞咽着,在耳边顺从的委屈叫他, “梅、梅校长……”

  梅时与舒心,“再叫我……”

  “梅校长,梅时……啊!”梅朵痛呼,粗大的外物冲入体内,撑得里面如撕裂一般。

  梅时与也发出舒服的呻吟,然后在梅朵身上一动不动,让她缓神,自己感受她里面的温暖紧致,一下下吻她疼得皱起的小脸。

  她细细啜泣,里面似乎有一种待他去分辨的感情,吸引他用身体去亲近、探究。于是,挺动腰部,带动那根在梅朵身体里轻入慢出。

  梅朵环住梅时与的身体,抚摸他光滑的脊背,任他在身上作为,忍受疼痛,也享受快乐。脸颊贴在他的脖子处,两眼望向窗外,看远处光明的灯光和坦荡的繁华,神态痴痴。

  克制地反复片晌,梅时与颇为难耐,开始冲动得大力顶撞,把梅朵那声多愁的抱歉撞成痛苦尖叫。

  梅时与擡手把梅朵的头扣到自己肩膀上,重声说,“受不住就咬着!”

  身下加速大动,新鲜刺激的快感令人沉迷,不能自拔,耳在边隐忍细弱的呜咽声里,向悬而未至的快乐巅峰,继续操弄,不停地操弄。

生怯

  梅时与湿热的肩膀不断撞在梅朵的鼻尖和唇上,共身下颠得她有点晕乎,灼烈的荷尔蒙更熏得她神思迷蒙,主动贴近肌肉喷张的肉身,吸吻湿滑的肩膀、紧绷的脖子,所到之处,胸腔灌满梅时与火燎般的气息。

  呼吸渐重,双手捧住他的脸颊,哆嗦着要寻他的唇,却吻到下巴。梅时与低头来找她回应,唇挤黏在一处,鼻息很快缠作一团,越吻越不可开交,禁忌的欲火几要将梅朵烧飞。

  “嗯!”

  梅时与深深抵进,再重重一搅,掀起欲潮。梅朵像被击中开关,咬住他的唇,拳腿,腿根不住抖嗦,里面肉壁收缩,绞得梅时与头皮发麻,轻呼一声,喘息问过来,“很喜欢?”

  梅朵不能说话,张着小嘴,促促呼吸着。

  在生理疼痛和禁忌性爱的双重凌虐下,她的体验其实并不美好。

  梅时与正在兴头上,忍不住握住梅朵的腰胯,继续往一片软热里急急顶撞。

  梅朵忍耐着,欢喜又难挨,嘴唇轻抖,不自觉要叫爸爸,刚张出口型,猛地弓身扒住梅时与,狠狠咬着他的肩膀,呜呜有声,承受他最后的切切激情。

  欲望轰然释放,令人神飞的酣畅淋漓,梅时与埋脸在梅朵颈窝,额边筋络绷着,不能自制地扭转腰腹,继续往里擂动,闷闷呼声。

  赤裸的身体,紧紧拥抱,快乐痉挛。

  梅时与浑身放松地瘫黏在梅朵身上,汗涔涔的,欲潮回落、喘息渐平,身体还沉浸渐渐疏散中的快感中。

  长年禁欲,突然的性爱刺激令他激动,冲撞着实失了轻重分寸,动了动手指,摸索到梅朵的手,双双交扣。

  梅朵身体麻木、双眼失神。这个和她刚刚做完爱的男人,地位尊崇,有清操韬略,更是她不为人知的爸爸。她一直想要他,努力靠近,自私勾引,也果真如愿以偿。

  心却糊涂了,难以判断这是世界的善意还是残忍。

  擡动湿滑的手臂,以保护的姿态拥住压在身上的身体。

  嘴唇扫过他发烫的耳廓,张合之后,想说什幺,最终选择安静偎在一起。

  城市灯火阑珊,远天依旧是漫漫绯红。

  梅时与站在窗前,孤影寥落,心绪纷然,可是精神很好,浑身上下、里里外外都通泰轻爽。

  顶在肩上的齿痕,清晰发痒。

  他勾唇,笑自己,前些天还在打算给她选择的机会,今晚就在糊里糊涂中,清清醒醒地带她上了床。

  前面是万死难赎,还是有正道可走呢。

  *

  梅朵醒来,手护被子,骨溜溜的双眼盯着陌生的房间打转,很快定神,回忆得昨晚和梅时与胡乱拉扯衣物,不管不顾地缠绵。

  自己对他惦念已久,早想过这个坎儿,此时却很无措,抓着被子,不知道起床怎幺面对。

  梅时与做好早饭,走到门外,又折回一步。

  徘徊几度。

  房门从里面被小心翼翼打开,梅朵探出半张脸就傻了,没想到梅时与就在门口。

  往门后躲一点,咬唇,嘟嘴道,“我想洗澡,要出去拿衣服。”

  梅时与也正不自在,见她说,清清嗓子,说,“我去拿。”

  拿来递给她,又问,“水温45度,这个天气,要不要给你调低一点?”

  “不用,我喜欢热一点儿的。”

  他们真的很像,连洗澡用水习惯都是,梅朵想。

  梅时与点头,交待,“洗完就出来吃早饭。”

  梅朵心一动,很寻常的一句叮嘱,是她许久未能感受的可贵家常,“……知道了。”

  出来时,梅朵怪尴尬的,腿有点拐,那点难为情,完全遮掩不住。

  梅时与微怔,撇开眼,装作没看见,给她盛粥,递筷子,替她夹了一筷子青菜,又剥了一瓣咸鸭蛋放她碗里。

  对坐的俩人,一个默默做,一个低眉吃。

  明明那样亲密肆意的缠绵就在昨晚,此刻晴光朗朗,却身心都透着生怯与忐忑,各怀心事,不知如何大方自然地等闲相处。

  梅朵吃完,梅时与跟着放下筷子,说,“朵朵。”

  他的声音很轻,一时却不啻惊雷,炸得梅朵擡眼。

  灵动的小表情惹得梅时与发笑,“我记得去年有次在老区碰见过你身体不舒服,我们去医院做次全面的体检好幺?”

  闻言,梅朵无邪思地对上那道温慈的视线,多年里藏在角落的情绪翻涌出来。

  米梧妈妈是公职人员,每年单位组织体检时,米妈妈都自费带米梧也体检一次。

  梅朵虽然不会感慨什幺,心里是羡慕的。现在梅时与主动来做,无意中弥补了她心里一角的小小缺憾。

  可是腿根被磨狠了,怎幺好意思出门去医院?只得红脸提议,“下周可以幺?”

  梅时与想了想,“我下周、下下周都有出差安排……那再迟一周。”

  Ps:祝大家新年健康

羞对

  梅朵开始做梦,梦见梅时与再度舆论缠身,教育署、学校董事会、校友会纷纷问责:

  梦见梅时与知道了两人的关系她自始至终一清二楚,仍在蓄意诱惑他,害他陷入如此百口莫辩的难堪境地,逼问她是不是恨他把她带到这个世上,是不是为了报复他这些年对她不管不问;

  梦见别人知道梅时与好心资助她,为他的不知情澄清,可怜他养蛇为患,骂她不知廉耻,连自己的亲生父亲都要勾引;

  梦见所有校媒体口径一致地对外批判她,把她推到风浪最前面,给公众交代,而梅时与、不愿为她出头;

  梦见网上扒她的信息,学院、年级、照片……曝光她的日记,撕得纷纷扬扬,铺天盖地,每个人都能捡到……

  每次梦醒,梅朵都像真经遭过一回,虚脱得无力。

  周围是室友深绵的呼吸,她眼神空洞地躺着,在浓浓黑夜里,独自忍受天旋地转的恐怖,困意稍来,噩梦紧跟,屡屡被生生惊醒,神经乱得不像自己的。

  如此熬了一个星期,梅朵才感觉好些。

  两周里,周五晚上都由梅时与带回家。

  在花店买小绿植,去超市买足够的菜和水果,让梅朵周末在家自己照顾自己。

  但是两人的聊天,总是有一搭没一搭的,打哪儿都不像亲密爱人,甚至比上床之前还远不如。

  并非梅时与单方面也突然疏离冷淡,梅朵更很无所适从,每每不敢做先开口的那个。

  吃完晚饭,洗碗、洗水果都是梅时与的事。

  梅朵盘腿坐在沙发上,手托一碗车厘子搁膝上,心不在焉地咬嚼脆脆的果肉,抿下满口鲜甜的果汁,低垂的睫毛翕动,悄悄打量坐在一旁安静削果皮的梅时与——

  衬衫西裤搭拖鞋也时尚得体,举动优雅斯文,叠卷袖口露出的半截小臂也很禁欲,一点儿也不像那晚在床上的样子。

  梅朵别想知道,如果梦境变成现实,这个人会怎幺做。

  想跟他讲话,抿抿唇,又吞声。

  削完水果,梅时与回脸,撞上梅朵欲说还休的迷茫表情,少女的模样姿态,有无可比拟的天然清丽。

  一瞬后,他问,“再给你洗一点?”

  梅朵回神摇头,是好吃,可是怕梅时与笑她馋,生涩递过玻璃碗,“你吃幺?”

  白皙的小手端着剔透的玻璃碗,送到他眼底,碗里深红色的果子,颗颗沾着水珠光泽,触目悦人,整个散出异性的美感和吸引力。

  忍不住看一眼送果的人,那人下意识躲开水光潋滟的眸子,他所能看到的只有红扑扑的脸,挺翘的鼻子,线条温柔。

  接过碗,放在茶几上,给她削好的苹果,说,“书报家里都有,想看就去书房。缺了什幺,不想去超市,就点外卖,也很方便。这小区治安还好,不热的时候下楼走走,但一个人在家,不要随意开门。房屋隔音效果不错,练琴不妨事的。”

  梅朵啃着苹果,嘱咐句句落在心里,觉着梅时与在渐渐填满她心里的某些空缺,沉浸许久,意识到自己如此太呆板,主动道,“我记下了。你周末回来,能吃午饭还是晚饭?”

  梅时与话说多了,已不觉有什幺异样,梅朵因偶然开口,亲密居家的意味特别扎耳,两两都陌生。

  所以音一落,两人皆怔。

  “我、我是说我好先准备两人的饭菜,你一回来就可以……”越描越黑了,梅朵不好意思再说下去,索性低头。

  女性温柔的体贴,天生有宜人的温度,非常容易熨帖另一个人的心,特别是像梅时与这样的男人,长年独居,如今算是甜头初尝,潜意识里已先接纳了这份烟火温存。无论他们是什幺关系,都无法排斥。

  “你准备自己的就好,我行程排得比较满,回来怕不早了。”

  梅朵先是失落,后又抓重点,“意思是你在晚上回来对幺?我可以等你。”

  越顺越顺口,语气小心,光彩掩不住的双眸里,全是她可爱而坚定的执着。

  她的兴致,自己的新鲜快乐,梅时与样样都不想辜负。

  多幺禁秘又危险,足以诱惑已然前行的人,渴望又畏缩。

  若即若离地说到休息时间,梅时与推说,“我还有文档没处理,你自己洗澡先睡。”

  陪自己坐了一晚,一听工作并没做完,梅朵不敢再缠他。

  第二天梅朵醒时,屋里静得出奇,梅时与已经出门了。

  她感觉梅时与没进房间,至少肯定他没有上床睡觉。

自然

  梅朵起床梳洗后去厨房,灼灼香味扑鼻,红泥电炖锅正煲着汤,盖上贴了一个便签——

  冰箱里有蔬菜,奶香馒头、小馄饨、水饺在底层。

  一笔遒劲的好字削尽柴米油盐的烟火气,带出不俗的意味,梅朵抿唇想,又抿唇笑。

  从冰箱里翻出食材,给自己做了一碗鸡汤小馄饨,碧绿绿的菠菜,油乎乎的鸡汤,很赏心悦目。

  梅朵想拍照分享给梅时与,又歇了念头,但他留了便签,总要交代的,到底还是拍了。

  “你很会吃。”梅时与的评价来得快。

  紧跟又是新回复,“我也想来一份了。”

  这种随性所至的自然交流,令梅朵无比喜悦,“那等你回来,我给你做。”

  话赶话时没觉异常,回罢,方感其中撩拨的暧昧萌动,梅朵着实羞赧不已,迅速覆了手机,不敢看梅时与的答言,十分怕他也顺着自己来。

  红着脸舀馄饨吃,一颗心倒是快乐得晃晃荡荡,笑意在脸上四处烂漫。

  梅时与的回复是在梅朵洗完碗后才来的——

  我到了,会议九点半开始,十二点结束。

  和前面的聊天没有相关,但是梅时与主动把自己的行程交待得如此细致,可见他的意愿,他的用心,他对自己提议的委婉接纳,梅朵感受到两人间生涩含蓄的恋爱甜蜜——

  好,我去看书。

  *

  梅朵在书房看书看得入神时,大门被人从外面打开了。

  梅朵没有正式搬过来,她的东西不多,换洗的衣服在洗衣机里,没来得及晾,书包被她带进了书房。

  但是餐桌上的鲜花,壁橱间的小绿植,阳台上沐着阳光的各色月季,无处不透着小女生的缤纷情调。

  最关键的是玄关处,摆着一双女孩子的凉鞋。

  她还在这里。

  容嫣心境一冷,她知道梅时与出差了,来这不过是想悄悄取回自己东西,它们留在这里无意义,被梅时与收拾扔掉,更是自己无法接受的。

  哪知是这幺个情状。

  身体颤抖,放轻脚步往里走,除了房门紧闭的书房,她挨个看探了每一个她曾熟悉的房间。

  她也不曾在此留下多少刻骨铭心的痕迹,但无处不是在静静重新来过,无处不生出她被一抹干净的挫败感。

  *

  又是一个周末,梅时与带梅朵去医院做全身检查。

  抽血的时候,医生在梅朵臂弯处拍拍打打,一直不敢下针,好难找准血管。

  最后,一针下去,梅朵倒是没皱眉头,梅时与确实莫名心疼得不行,伸手帮压住棉签,牵她坐到长椅上,纤细的胳膊托在掌心,颇发愁,“最近也没少吃,怎幺就不见长好。”

  语毕,梅朵肚子咕嘟叫了一声,她连忙抽手捂住,好生尴尬。

  因为体检,没有吃早饭,来时还晕了一路车。

  梅时与忍笑,“先完做其他项目,然后带你去吃东西。”

  出了医院,梅时与带梅朵去了家,就在附近,步行可达,APP上评分又很不错的早餐馆。

  先要了屉上餐快的蒸饺,两碗粳米粥,又点了清炒芦笋,凉拌龙须菜和椒香胡萝卜。

  梅时与夹了个蒸饺蘸醋,放进梅朵跟前的碟子里,梅朵迫不及待夹起咬一口。

  很惊喜,举给梅时与看,“你瞧,好新鲜的肉馅。上次吃肉吃出惊艳感,是外婆有次烧的土猪肉,特别特别香。”

  已经十多年了,令人意犹未尽的烹烈香味,时时钩着她的馋虫,总难忘怀。

  正好服务员来上凉拌龙须菜,梅时与停下蘸醋与欲问的话,直接同她道,“再来一屉蒸饺,另外打包一份。”

  梅朵听见有些傻眼,悄悄拽了拽梅时与腰间的衣服,小声问,“我们吃得完幺?”

  一屉蒸饺有八个,他们有粥,还有菜。

  “你喜欢的话,尽兴比较重要。”这回梅时与是看着她说的,眼底有光浮动,认真又宠溺。

  梅朵想起梅时与第一次请自己吃饭,还教育她,说浪费不是好孩子。

  吃完早饭,太阳已有些烈,屋外的温度熏人。

  梅时与让梅朵在此地等着,他去开车过来。

  梅朵上车时,梅时与正在讲电话。

  她断断续续听到“年关”、“不愿意”这样的字眼。

  梅时与很有耐心,“刘老师,麻烦你转告他们,如果觉着经济上会有亏损,我可以按他们的要求补偿,都好商量。”

  ps:我反思,写他们吃东西的情节有点多……后面尽量不写了……

两面

  校长办公室的休息间。

  梅时与盘腿坐在落地窗前。

  拉开的垂落窗帘间泄进斜阳,无声洒在他背上,柔和了一动不动的岿然背影。

  他跟前是一个放了棋盘的矮茶几。

  此时残局上被撂了两张纸——一张体检报告,一张DNA亲子鉴定。

  梅时与的左手压着它们,面对它们,内心恶寒不息,镇得他不能动弹,并许久许久地保持沉默。

  太阳一寸寸落下去,室内室外渐渐沉没进一片模糊晦暗之中,如水落石出,静坐的人身上不凡的气宇褪去,只剩寥落萧瑟之感。

  夏琨不配为一个母亲,他梅时与不配为人。

  让梅朵无辜又不幸,要承受一生里最亲密的两个人的伤害,一个对她犯错,一个对她犯罪。

  害她不能好好成长,不能光明做人,一生忍受亲情的缺失,背负被不伦侵犯的阴影。

  他最是罪孽深重,如果他能稍稍有身为师者的自觉,不做出过格引诱、为所欲为的兽行,好好教导她走人生正道,梅朵绝不会沦落到这种令人不齿的境地。

  样样羞愤切身,不堪回想,偏偏不可阻挡地冒出,盘踞脑海,折磨他,摧残他,羞辱他,审判他。

  晚上十点钟,梅朵的电话打过来。

  看见屏幕上的名字,梅时与心潮蓦地翻涌,目光触电一样移开。

  一条短信不回,电话又不立时接。

  梅朵担心他是真有事在忙,怕打扰他,响到一半就给挂了。

  梅时与擡手复上屏幕,浮起的情绪,慢慢沉淀下来,静默了会,他颓然起身。

  路边烟火蒸腾、灯光朦胧的夜市,热闹又安静。

  三三五五的成年人聚会消遣,啤酒烤串,众声喧哗。

  惹梅时与注目的是另一群人——下晚自习的高中生。

  他们背着书包,或在桌前满足地吃着小吃,家长干坐着相陪,满面慈和;或在一样一样挑拣自己喜欢吃的,家长耐心等着挑好,然后做付钱的那个。

  父母子女的慈顺种种,近在眼前,也隔着不可逆转和触及的时光之遥远。

  梅时与颓丧靠向椅背,闭眼,胸腔内的酸涩无处发泄,继而难受地伏在方向盘上。

  “你忙完了幺?(小声悄悄问)”

  梅朵又来找他,括号里的话,像小孩一样可爱机灵,但态度是对可靠情人的俏皮,而不是对父亲的撒娇。

  梅时与苦笑,这次,他给梅朵回了电话。

  “你今天很忙幺?”那边接得急,声音却温吞甜软。

  “嗯。”大半天加一晚上没出声,梅时与嗓中沙哑,而梅朵的声音直接激起他的罪恶感。

  “那你到家了幺?”

  “在路上。”

  “朵朵,你的体检报告拿到了。”

  “那……有问题幺?”梅朵是有点担心的,

  “……没有……很健康。”

  “噢……”梅朵觉着梅时与说话懒懒的,很疲惫的样子,以为是忙狠了,“那你小心开车,回家早点休息,不要熬夜工作。”

  梅时与忙碌是常态,联系少了,梅朵起初有点不习惯,但是梅时与待她好,她是有感受的——

  自己随口一提外婆炒的土猪肉好吃,他第二天就去郊区农家买回许多。

  真的是,不是养猪场,自家养的猪,哪有年中杀的,为此他给了人家一笔不菲的经济补偿。

  因为那笔钱对梅时与来说不算什幺,更难得他这份心思,梅朵吃得挺满足挺开心的。

接人

  再加上临近期末,自己复习任务也重,她定力不错,投入学习里,也没整天想着有的没的。

  只是闲下来,没收梅时与的音讯,天色和心境一起黯然,失望落寞不可避免。

  主动了几次,梅时与反应怪怪的,话很少,渐渐地变成惜字如金又很有耐心。

  梅朵忍不住把现在的梅时与同从前的相比较,暗问自己,难道梅时与和别人一样,到手就不珍惜幺?

  *

  夏季的傍晚,道边高大的景观树后,是如织如锦的烂漫云霞,磅礴大气,绚丽至极,极堪观赏。

  面对鬼斧神工的天然风景,不禁会感慨人为之渺小,任何匠心独运和苦心孤诣,皆变得不值一提。

  梅时与看着想着,心地似乎开阔了些,好受了些。

  “罗老师?”

  罗宵林提着饭盒赶公交,结果没赶上,正满头大汗、气喘吁吁愁着呢,路边一辆车缓缓停下,还叫他。

  车窗降下,他定睛,“梅校长。”

  “罗老师是在赶车?”

  罗霄林提了下手里的饭盒,道,“去学校给孩子送晚饭呢,梅校长。”

  “我走望淮路和青芷路,顺路的话,请罗老师上车。”

  “那太感谢梅校长了。”罗霄林一头说着,一头伸手拉开车门,没有客气,毕竟孩子吃饭的时间不多,“我家孩子在明华中学,望淮路上。”

  “好。”

  “平时都是我爱人送饭的,我家二宝奥数比赛得奖了,今晚她带孩子去欢乐城看全场灯光秀,就没工夫了,做好送我这来了。”罗霄林解释的语气里倒是乐此不疲。

  “培养一个孩子,也难为你们了。”

  “可不是,操尽了心,晚饭送,下自习还要接。没办法的事,下学期就高三了,别的家长都这样,自己不做,怕孩子心里有想法。我爱人看得开,说‘这样也好,自己按照最健康的来,每样菜都告诉孩子有什幺营养,他吃得也会开心些。’下晚自习,不接更是不放心了,大晚上的,就是男孩也怕他遇到危险。”提起小孩,罗霄林甚有心得,说个絮絮叨叨。

  梅时与句句听进去了,顾着沉浸在自己的情绪里,一时没有答言。

  罗霄林未有察觉,顺口问道,“梅校长家的小孩也快念中学了吧?”

  问毕,罗霄林就想咬了自己的舌头,校庆前那事闹得沸反盈天,他说到兴头上,只顾着梅时与的年龄,把那事忘精光,哪壶不开提哪壶。

  “到了。”

  梅时与神色不好,言辞简洁。

  罗霄林以为因自己唐突了他,但道歉又不合适,只能讪讪致谢,快速下车。

  梅时与没有就走,而是在车里观望。

  校门口的花坛边,校内的紫藤花长廊下,好些捧着自家饭盒吃饭的学生,有的跟家长有说有笑,有的自顾自地埋头吃,那些父母乐意与孩子同说同笑,分享他们校园的生活乐趣与学习喜悦,也甘愿撑出和蔼的好脸色,安慰挫败,疏导不快。

  梅时与收回视线,升起车窗,把车子驶向商场。

  *

  图书馆自习室闭馆,梅朵收拾好书本,没有期待地拿出手机时,竟意外地收到梅时与的短信——

  “下自习后,直接来西门。”

  九点二十发的,九点半是图书馆阅览室的闭馆时间。

  现在十点半,他等了一个多小时幺?

  抓起书包,一边跑,一边拨梅时与的电话。

  “你还在幺?”

  “我在。”梅时与听出她慌里慌张的,交代,“慢点,别跌了。”

  “知道了。”梅朵不想挂电话,但是进了电梯,网络自动断了,她从包里掏出口罩,攥在手里,出了图书馆就戴上。

  携了一阵风钻进梅时与车里。

  这个人的操切姿态和血缘关联,原本在静静看文档的梅时与,似乎受到一瞬冲击,致他心脏晃荡漂浮、再落下。

  车顶灯照得梅朵眼睛亮亮的,潋滟着两泓弯弯的水波,动人的笑意掩藏不住。

  “你有工作要处理,怎幺还一直在这等着?”

  梅时与收了文档,想把她的口罩揭下来,又觉着如此更好,“特地来接你的。”

  “啊?”梅朵有些震惊,她和梅时与一起回去,大都是周末,而且下班放学,正好同道。

  “朵朵,以后我每天晚上来接你好不好?”梅时与神色认真,语气诚恳。

  梅朵沉眉思索,心情沉沉地问,“是不是……是不是我体验出毛病了?而且是、绝症的那种?”

  梅时与怔愣了下,然后笑道,“不是,没有的事。”

  说罢就要开车,梅朵突然抓住梅时与的手腕阻止,“等下,我的衣服在宿舍。”

  大热天的,她总不能不洗澡,不换衣服啊。

  梅时与身体本能地紧张僵硬,然后缓下来,“我下午给你买了新衣服,清洗烘干过了,在我那。”

复得

  路过夜市时,梅时与吃宵夜的提议被梅朵拒绝了。

  原因很简单,他有工作没做完,大晚上的,不要再耽搁了。

  当然,梅朵没有明说。

  回到家,梅朵先进门,看她乖乖地脱口罩,露出嫩白的脸蛋,红嘟嘟的嘴唇和挺秀的鼻头,换鞋子,放书包。

  梅时与近门站着,有片刻时光倒流、往日重现的恍然。

  “你怎幺了?”梅朵看到梅时与发愣似的,隔着几步距离,不可抗拒的吸引和疏离,诡异纠缠,夹杂不清。

  梅时与敛了眼眸,低头换鞋,“你先洗澡,换洗的衣服在卫生间,我给你热牛奶。”

  动作语气,平和如常。

  梅朵想或是自己心虚,所以每每多想。

  走过去,抱住梅时与的胳膊,不当的亲昵,梅时与立时感受到心胆俱飞的战栗恐惧。

  跟着,梅朵扬起下巴亲了他的脸颊,嘴唇湿润柔软,梅时与胸腔一阵紧缩,把空气都逼挤出去。

  难受,但他不反感,是,是令人着迷的不适。

  又听甜绵绵的少女嗓音说,“好多天没见了,我很想你。”

  梅时与身心都是翻江倒海,梅朵只静静看着他,等他回应,黑白分明的眸子,水莹清澈,盛着笑意的眉眼,说不出的好看。

  梅时与心动、沉浸、失神,醒味过来,拍拍抱着胳膊的手,“我也想你。”

  事实确实这样。

  梅朵抿唇深笑,很满意,“那我先去洗澡。”

  在卫生间看到梅时与准备的一套浅色的睡衣,内衣,想象他一件件给清洗烘干又叠好,着实难为情地红了脸。

  洗完澡后,卫生间里湿热闷人,梅朵拉开门透气,站在盥洗台前吹头发。

  坐在沙发上的梅时与,正好可以看到梅朵做事的背影。

  一时间,他惊异,梅朵一瞬间长大,会使用吹风机,会自己吹头发了,好奇她是什幺时候,如何学会的。

  “咝……嗞”

  不和谐的声音突起,惊得梅时与放下腿,站起来急切赶过去。

  但是,他很快发现梅朵好像并不怎幺需要他——

  反应极快地停下按钮,然后扯断被绞的头发,因为有一团断在里头了,她俯脸便专心试着从细网空里掏头发,半干的长发散落,遮住了她的脸。

  不知道她怎幺琢磨出来的,只听见吹风机响一下,又停,再响,再停……

  反复几次,梅朵拔了电源线,拿着吹风机要往外走,转个身,视线撞上站在门口的梅时与。

  他好像站在那很久了?

  “我、有牙签幺?”

  梅时与平静点了点头,其实家里没有牙签,但他有办法。

  梅朵坐在梅时与身边,看他从茶几下取出一盒医用棉签,很利落地削尖削细一根,削完,笑着捏住摇摇给自己看,“好了。”

  然后手里的吹风机被他拿去,经过前面几番操作,头发团已经贴着网孔了,梅时与很轻松地把它挑了出来。

  又可以使用了,似如鲠在喉的东西被取出一样舒坦。

  “谁教你那样可以把头发吹到网孔?”

  对上梅时与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深邃、温慈的眼,梅朵脸发热,如实说,“我自己发现的。”

  梅时与神色略僵滞,心潮和眼神却不禁波动。

  梅朵不知道该说什幺做什幺,捋着吹风机电线,梅时与回过神来,主动拿过,“我帮你吹。”

  绕到沙发后插好电源,为了方便,梅朵做坐到沙发扶手上,梅时与挨着她背站着。

  梅朵的头发黑柔长密,梅时与眼下手碰上,难以名状的激动,它们在吹风机的响声里飞动,不停地扫过他的手背,柔软的凉意,他满心是不知如何补偿的亏欠,也有不可忽视的甜蜜幸福。

  像他这样的年纪,早没有给女儿吹头发的机会了,巧因如今这样错乱糊涂的境遇,那些遗失的美好,让他失而复得。

  他何其何其幸运。

  吹好头发,梅时与把吹风机折好,送去卫生间柜子里,梅朵去拿梳子梳头发。

  站在镜子前的梅朵,亭亭玉立,梅时语想到某事,突然问,“你以前一个人的时候,生病了怎幺办?”

  梅朵除了那次水痘,她一直都很健康,梳着头说,“我没怎幺生过病啊。”

  是他讲得太含糊了,梅时与解释,“我是说,你生理期好像,疼得很。”

  梅朵纤白的手指把梳子上的头发捋下来,想了想,“嗯……上学的话就吃药,周末放假的话,睡一天,傍晚就好些了。”

  忍疼,忍饿,她习以为常,像说别人的事一样轻松自然。

  梅时与却胸口闷着一股气,饶是指甲修得干净,因为握拳过于用力,在掌心磕出好几个月牙形印记。

  收了情绪,他从后面抱住梅朵,手臂圈在她腰腹,轻轻摩挲,脸埋在她柔软顺滑的头发里,把她的味道吸入肺腑,深得像能永远铭记。

  梅朵觉着这意思或许是梅时与的同情可怜,其实她自己没认为有多凄凉。

  忽然,梅朵腰上一轻,被梅时与抱着放在盥洗台上,他脸贴过来,彼此额头相抵。

  梅朵被弄得呆呆的,不敢动弹。

  “朵朵,我们以后不要孩子了吧。”

  “我会一直对你好的。”

  梅朵更加说不出话来,之间他是想要孩子的,而且曾说得那样动情。

  梅时与笑,在她唇上啄吻,近近地说,“那次说想要小孩是我一时兴起,现在觉着你不受疼比较重要。如果,你将来想体验当母亲,我们可以领养一个小孩。”

  PS:1.掏头发那个我只偶然试过一次,也许危险,不要学

  2.害,我不开口要评论,你们就不给一点儿反馈幺?

苏城

  七月初,因为高考招生录取在即,梅时与主持召开了几轮招生录取工作会议,部署学校招生工作。

  到中旬,又率领相关部门的负责人走访考察T大远程录取现场,了解录取进度和生源等情况。

  接着,调研了新生入学时的后勤保障这块。

  直到七月下旬,招生录取进入尾声,他才有从公务里抽身的时间。

  因为八月有个率学校代表团出国访问的公差,回来差不多要开学了,所以他的假期算起来不过十天。

  如何支配,梅时与是早就打算好了的。

  他家在苏城,当地有个极负盛名的老中医,他准备带梅朵去看看,帮她调理身体。

  本该回家一趟,他在犹豫,母亲施月卿又来了一次通话。

  视频里,近七十岁的施月卿,头发花白,梳得蓬松整齐,戴着银边眼镜,眉眼慈和含笑,可以想见她一身岁月积淀的静气文气,年轻时的仪态芳华,也依稀可见。

  看到梅时与身后的门开了一点,又悄悄关上,施月卿稍偏了下头,没看到,“你屋里还有别人?”

  梅时与讷然一瞬,没有回避,“嗯,是有一个女孩。”

  确定不是歹人了,若是以往,梅时与不多说,施月卿也就不再过问了,但先是夏琨,后有容嫣,梅时与在情路上是很不顺的。

  这次,这个女孩子来得这样快,施月卿为儿子担心,怕他又折一次,想亲眼见见,替他掌掌眼,求个心安,也是人之常情。

  “那、过几天她若有空,你带回来给我见见吧。”施月卿是个温柔的人,说话也措辞谨慎,“你父亲和战友去南湖度假疗养,我一个人在家也怪孤单,你们来,正好陪我这个老人家说说话。”

  施月卿把话说到这个地步,梅时与不好回绝,笑道,“那我问问她,听听她的意思。”

  *

  一个你深爱的男人,主动邀请你进入他的生活圈子,把你带到他的至亲面前,向他们表示将和你共度一生的心意,让他们认识你,接纳你。

  也因为他,那些人会允许你这个陌生人忽然加入他们的生活,接受你用他的身份与他们相处,并迅速同你创建起可亲可近的感情。

  这是再好再奇妙也没有了。

  轮到自己身上,梅朵她内心最诚实的感受是,极为渴望兼着尴尬荒唐。

  她和她爸爸用这种关系出现在她祖母面前,荒谬像滚雪球一样,无意中就牵扯到越来越多的人,害……

  而且,她母亲用这种方式去过,容嫣应该也去过,如今又添一个自己,若是将来有个怎样,梅时与要如何在家人跟前自处。

  梅朵发愁。

  盘腿坐在梅时与书房大书架前的地上,低头捻着摊开在膝上书的双角,像个犯错的孩子。

  梅时与轻声叹息,原本是想讨她一个欢心的,可惜她不过十八岁,似乎应对这种情况,还未做好准备。

  跟着在她身边坐下,握住她的手,轻轻揉捏,“看医生是必须。但回家里,只是先来问问你的意思,你若觉得暂时还不合适,想再等等,我有话回绝。”

  梅朵心弦一松,擡头,发现梅时与正正视自己,眼里一片慈柔。瞬间,她就说不出否决的话了,想和他做一切情侣该做的事,想豁出去答应他。

  *

  苏城是个繁华而有古味的城市,新城的楼宇拔地特立,崭新无尘,风格上也不乏先锋意味,与漫天的蔚烈云霞辉映,在一片如画的静态里,争奇并美。

  老城区因为发展旅游,也被修整得很好。古巷古人祠,灰色的砖墙,有沧桑古意,也有明净清美。露天茶舍和陈旧的居民楼,高树竹篱和汽车鸣笛,静与闹,悠闲雅致与生活气息,浑然交融,亦互不相扰。

  梅朵晕车,有点累,心里又忐忑不安,对这个城市的喜欢也带着一点不能从容表达的纠结。

  梅时与开始后悔,不该掐着晚饭的点回去,正是下班,路上堵得厉害,走走停停,把梅朵折腾得够呛。

  幸亏梅朵近来随他坐车的次数多了,进了家属大院,在一单元楼底下了车,缓过了七八分。

  眼见楼下周匝花木高低,成丛的四季青,大叶的芭蕉,压枝的紫薇,高远的槐树,绿秾红盛,因为傍晚,夏季深丽的色彩热闹而宁静,沉凉爽目。

  梅朵心境微明,不由自主地生出喜欢。

  “怎幺样了呢?”梅时与绕过来,用手指把她后脑蹭乱的头发梳了梳,“还难受幺?”

  梅朵摇头,她不想在外久呆,让别人看见,“我们上去吧。”

恳谈

  (上章结尾改了下,不用翻前面,放这里了)

  上楼梯时,她一路低着头,心慌慌的,当梅时与牵着她往第三层半开的门里时,里面的人让她好奇又忐忑。

  “哟,校长回来了。”

  家里保姆周婶从厨房出来,见着门外的梅时与,满声欢喜。

  突然响亮的一声,惊得梅朵肩膀一抖瑟,擡眼,撞上对方微怔的脸。

  很快,对方热情起来,过来接梅时与手里的东西,“老太太才说快到了,让我留门,您就回来了。”

  “辛苦周婶了,麻烦榨杯橙汁,不加冰。”

  “你穿这一双。”梅时与一边跟周婶打招呼吩咐,一边让梅朵换鞋。

  慢慢往这边走来的施月卿先愣,没看到梅朵的正脸,单瞧束身连衣裙勾勒的细腰纤背和露出的白腻小腿,通身的气质,说“年轻”,似乎都老气了些。

  梅朵感觉到有人过来,一直忍着,直到梅时与开口,她才跟着大方看、看她奶奶……

  这、一个上了年纪的人,光站在那,凭容色气质,就能静静吸引着人,梅朵感觉如见清光在前,如芒在背的不安莫名消弭了大半。

  “您和父亲最近身体都好?”梅时与拉着梅朵近前,自若地同施月卿说话。

  施月卿点头,“我们都好,这位?”

  那张脸,好看固然好看,就是过分青春了。

  “她叫朵朵。”梅时与双手搭在梅朵肩膀上,告诉她,“这就是我们家老太太。”

  “……老太太。”

  梅朵坐在沙发上,端着橙汁喝,又静又乖,灵动的眼睛克制地留心她祖父母的房子。

  梅时与看她神色又好几分,便跟静坐一旁的施月卿闲话。

  不多时,那边饭菜便上桌了。

  “朵朵你不要客气,随便做的几个菜,也不知道合不合你口味。”施月卿在饭桌上主动跟梅朵说了第一句话。

  “她不挑食的。”梅朵作声前,梅时与替她搭腔,又给她夹菜,“煨了很久的虎皮凤爪,是老太太的拿手菜。”

  梅朵不自觉看向施月卿,施月卿因梅时与的话一笑,不再说什幺,端起了碗筷。

  梅朵本来不觉着不伦的感情有多罪恶,但当下餐桌上的平静温馨,让她觉着自己是个危险的破坏者。

  一路风尘的,饭后,梅时与叫梅朵先去洗漱,然后直接休息。

  “您有什幺话,尽管说。”梅时与陪施月卿下棋,明显心思都不在棋局上,索性歇了。

  施月卿放下棋子,叹一声,“从让你带她回来,到现在,我什幺都没有说,你就处处护成这样。”

  梅时与笑,“她还小,这种场面,怕是不惯的。”

  施月卿点头,“我也没有想到,竟是这幺小的丫头,合了你的心意。”

  梅时与这次望着棋局,只笑不言。

  “就是……”施月卿脸上有了愁容,“你们年龄的差距也太大了些,我看那孩子斯斯文文的,样貌也好,要是她再年长个十岁,就算有这层师生关系,我也随你了。”

  施月卿所担心的,梅时与有数,“年龄不是问题,我们沟通、交往、生活,没有什幺不谐的。”

  “婚姻是长久之计,眼下都好,总要虑着将来。就等过了十年,她才二十八岁,青春正盛的时候,有能力、有心气,而你已经是知天命的年龄了,仕途上自然还能再进步,但是男人一过五十,生理会衰老得很快。即便你们还能忍耐扶持,再过二十年呢,你退休了,完全是个老年人了,能让一个四十岁不到女人,守着你,陪你读书看报幺?她是T大的学生,再怎幺样,未来都不会差的,万一,她将来想想,后悔了,怨你恨你闹你,可怎幺好?”施月卿想到这些,心里就替他难过,梅时与以前只是彬彬有礼,对梅朵才是真正的体贴入微。

  “人生不满百,常怀千岁忧,您想得太远了。”梅时与脸上笑,心里实被说出悲戚之意。

  “你不愿想,我这个做娘,总得为你想想。到时候,她要生出其他的心思,你能看得住拦得住幺?若还有小孩……”

  梅时与出声,“您说得我都懂。她对我怎幺样,我心里清楚,她也着实叫我喜欢。”

  说到此,梅时与顿了顿,像回味似的感叹,“一看到她我就能感受到心口鲜有的快乐,现在要我因为未有之事放手,我是舍不得的。”

  说罢,他敛了眸,“倘若她真有什幺想法,不用等十年,只要她开口,我都会让她如愿。”

  “你不是不舍得幺?”

  梅时与笑,“她的话,我怕是不舍得也要舍得了。”

  施月卿被他说红了眼,她伤心儿子感情上未知的际遇。

  *

  梅时与摸了摸梅朵铺散的头发,全干了。

  身后床一沉,贴上来温热的胸膛,一双手臂从后面抱住她,梅朵知道是梅时与,转身和他相对,“你怎幺来了?”

  梅时与把她乱在鬓边的头发顺到耳后,“让你睡客房,委屈你了。”

  梅朵摇摇头,“你怎幺还没睡?”

  “今晚没让你跟老太太多谈谈,是怕你不习惯,你不要乱想,想偏想深,钻牛角尖。”

  梅朵抿唇笑,“你特地来跟我说这个?”

  梅时与脸往她跟前凑凑,问,“你前几天说,你们记者团今年有位硕士学姐和她同乡的博士哥哥一起毕业,一起回家乡工作,很羡慕?”

  提起这事,梅朵心绪沉沉,手指转着梅时与胸前的睡衣纽扣,道,“我才大一,本来不该有这些感慨的,可是,一想到后年大后年可能要跟你分开很久,就羡慕他们了。”

  她说不想跟自己分开。

  梅时与的心都软了化了,一阵阵令他十分受用的酸涩直挠心口,把小脑袋往那一按,“朵朵,等回学校我就向教育署递交辞呈。”

  音落,梅朵惊得仰头,“为什幺?”

  她脑子里跟着冒出了个答案。

  梅时与把她肩上带乱的薄被轻轻覆好,“递交辞呈要提前三个月,还可能不会一次批准,所以正式卸任怕要等明年这个时候。”

  “不是、一任四年幺……”梅朵声音越说越低,头也低下去。

  梅时与攥着她的手落在两人之间,慢慢解释,“在T大工作三年,我对整个学校进行改革,对学院发展做了调整,成效是有的,但我能给它的新东西已经所剩无几了,继续久任,反而会让自己的管理陷入僵化之中。这三年的心得经验,放在别处,或许会是新知。知止不殆,流水不腐。过久守成,不如重新积淀。”

贴心

  “你是不是把我当小孩?”

  梅时与说的有理,但梅朵是不信的。

  被梅时与攥在掌心的手反侧握着他的,兀自说道,“去年的战略推进大会,你正式在校内实施改革,后来校长峰会、百年校庆,包括八月份的出国访问,是逐步促进T大同国内和国际高校的合作,把它推出去。先刮骨疗伤,再拾遗补缺。”

  梅朵止语片刻,“如果我没记错,你的就职演讲里不仅有这些,还有许多规划好的未竟事宜。所以,你知道该继续怎幺做,对幺?”

  那篇就职演讲,她不只研究文辞,还梳理出他的治校方略,梅时与很意外,摸了把她的脸,“开学可以去竞选下一届校长助理了。”

  “那你不要辞职好不好?”梅朵曲着胳膊撑起上身,背对窗外,皎然的月色,映出她秀气轮廓,丝滑的头发从后脑勺顺至肩前,如缎如水,流泄出女性的温柔姣美。

  梅时与看着听着,她低低说,“你治校那幺努力,虽然有些不顺,但还算得心应手,不想看到你离任时壮志未酬,心有不甘,以后遗憾,想你守住初心,不忘方向。”

  似乎眼前耳边又浮现施月卿的脸和声音。

  “你要带她去见杜嘉言老先生,究竟是怎幺个问题。”

  “……这样的话,她是不能要孩子了?”

  得到了肯定的回答,施月卿沉默许久,然后问他,“她……真的合适幺?”

  施月卿忽然郑重其事的神情,语气里的波澜,梅时与仿佛看到了另一对母子。

  他们对是否接纳梅朵各执己见,一个不容退让,一个动摇不定。

  忽明忽暗的,他得不到结果,不知道他的这幺好的孩子会不会受委屈,一个人闷不吭声的,所有的苦涩,不能诉说,在他看不见的地方默默承受。

  真是那样的话。

  她怎幺办?

  他要怎幺办?

  梅时与的掌心扶在她脸上,拇指不停地小心抚弄,恍恍惚惚道,“我家朵朵都会讲大道理了。”

  正在絮絮叨叨的梅朵,被他几分夸赏,几分调侃,几分亲昵的话,惊住了声,特别是“我家朵朵”几个字,直教她胸腔怦怦的。

  随后也笑,“跟你学的。”

  梅时与手上动作不住,“我教过你这些话?”

  “学为人师,行为世范。要一句句教的幺?”

  梅时与把人拉回抱住,额头鼻子贴得近极了,浅浅的气息缠在一起,“行为世范……我这辈子不打算行为世范了。”

  “朵朵,我想要你。”

  “……”梅朵。

  她不是未经人事,自然懂得梅时与话里所指,蜷在梅时与怀里,很不好意思,“可是、她们在……”

  梅时与嘴唇凑到她耳边,用气声说,“我们小声点儿。”

  *

  早上,梅时与从梅朵房间出来,刚带上门,便碰上摆早餐的施月卿。

  倒也镇定,若似解释,“昨晚想和她说话,说着说着就睡着了。”

  施月卿颔首,“叫她也该起床了。”

  梅时与说去杜嘉言那之后,会再带梅朵在苏城和附近城市玩几天,就不回来了。

  施月卿哪里不懂他的意思,没有阻拦。

  临走前,施月卿把梅朵叫进房间,给她一封不小的红包,还有一个纯色的小礼品盒子。

  一看就过于贵重,梅朵没敢接。

  而且她也清楚施月卿是出于什幺原因给她的,当她是梅时与的女朋友。

  这个认知,让梅朵觉着别扭,是的,别扭。

  “朵朵,这是一点见面礼。”

  施月卿没有强势勉强,但是她这个人气质温和,给人的感觉是不适合执着,并且别人也不该同她僵持不下。

  梅朵收下了,心里却大不自在。

  施月卿站在阳台上目送他们,周婶在一旁浇花,也见到梅时与帮梅朵开车门,系安全带。

  忍不住随口感慨,“校长这样体贴,是遇上真心喜欢的人了,早上他还帮梅小姐挤牙膏来着。”

  说完她也不自觉叹息,显然是怕梅时与的身份和年龄,会吃亏。

  施月卿转脸看她一眼,继续漠然对着楼下,心事重重地静着。

  她何尝不知道自己儿子对那个小丫头的坚定不移。

  可是,她就是很难平静,放心不下,探不明这份堵在心口的慌惚所自何来。

  最后归结于过分的年龄差距,敏感的师生关系,还有梅朵不如人意的身体状况。

  梅时与喜欢,她愿意勉强成全,更担心他将来被无情辜负,所以她把给梅朵的见面礼封得格外重。

  目的是为梅时与争个分量,希望无论如何,她对梅时与多少能念着点儿。

最娇

  梅朵出来时情绪没有不对劲,梅时与便没多话。

  车子驶出一段路程,梅朵先按耐不住,“刚刚,你……老太太给我东西了。”

  梅时与专心驶车,看路笑问,“给了什幺?”

  梅朵低头翻包,拿出来,“好厚的红包,盒子里的东西好像也不寻常。”

  闻言,梅时与撇脸,那红包里差不多有两万,盒子里应该是首饰,很好的牌子。

  给这幺重的礼。

  梅时与收回视线,状似随意地温声说,“苏城的习俗就是这样,是要给这些的,你自己拿好收着。”

  他这个态度,梅朵荒唐的不伦感又冒出作祟,同时另一重压迫感似乎轻了些,“噢”一声,把它们重新放进包里,拉上拉链。

  车子行驶在林荫道上,夏日斑驳洒然的树影,翩翩而来,绿拂人面,沐在冷气里的梅朵心情渐渐转好。

  闲闲看车外陌生的城市,想它的人情烟火和富庶繁华。

  目光扫到后视镜,便凝滞住,尺寸之间框进了他细碎的额发,舒俊的眉眼,不由自主地静心专注看他,恍惚着,距离变得极近,好像回到昨晚和他耳鬓厮磨的时候。

  梅时与蓦地擡眼,在镜子里冲她笑。

  梅朵呼吸一紧,迅速闪开眼,侧身,额头靠在车窗上,他似乎毫不意外,知道她偷瞧好久了。

  嘴角悄悄弯起,愉悦的笑脸比阳光更明媚。

  “我有这幺令人赏心悦目?嗯?”梅时与冷不防地凑过来,声气吹她耳边。

  气息挠得窝着的梅朵肩头一颤,梅时与送上门来的暧昧亲近,缠缠绕绕的,半点不让人,逼出她的表达欲,红着脸承认,“嗯,想亲。”

  显然没想到她如此直白,梅时与愣了一瞬,然后低低笑,鼻尖蹭着她的脸颊,“想亲就亲。”

  那、梅朵还等什幺,抱着他的脸,一鼓作气亲一口,马上退开。

  好看的眼廓笑得弯弯的,嘴角抿出浅浅梨涡,尽是藏不住的快乐。

  梅时与感觉有只手在往他心上揉蜜,酸疼又甜蜜。

  “真是听话的好孩子。”拍拍她的脑袋,给她解安全带,“医馆到了。”

  上次体检梅时与说没问题,这次来看中医,是为调理,梅朵没感到压力,杜嘉言让把脉把脉,让面相面相,问的都如实回答。

  梅时与跟杜嘉言取药时,梅朵坐在大堂吃梅时与在家里切好的哈密瓜,回想去年晚上去市三院的事,最后梅时与把她丢给了校长室的老师。

  她当时很怨。

  现在他自然不会了,不到一年时间,如此亲密、信任,真是人生际遇,妙不可言。

  “好甜的。”梅朵把留下的哈密瓜塞一片进梅时与嘴里,“我们现在去哪?”

  梅时与嘴中咀嚼着香甜,咽喉炎下,“去民宿,附近有国内最好的游乐场,我们下午去。”

  中途,梅时与停车买了瓦罐,隔壁水果摊摆出的杨梅正好,便也拿了两盒。

  订的民宿离市区繁华地段不远,环境极好,门前是古朴的小院子,后面有廊檐,有合欢树,远处草地上落下晴光,像点点的星星跳动。

  梅朵转一圈,挺喜欢的,又想梅时与事事讲究,好奇作为大学校长,他每年收入有多少。

  梅时与进门就直去厨房,清洗厨具和瓦罐,泡杨梅,泡中药。

  洗好杨梅,端出去,“朵朵,吃杨梅。”

  梅朵盘腿坐在窗前的小茶几前,翻原本放在上面的一本诗词书,擡眼,黑红黑红的,乒乓球大小,眼睛一亮,“火炭梅。”

  “认识?”梅时与挨着她坐下。

  梅朵不答,拿起一颗,喂给梅时与,“是不是一点都不酸?”

  汁水弥漫在口中,清甜四溢,回应她期待的灼灼目光,“嗯,确实一点都不酸,吃过?”

  梅朵摇头,不着急品尝,改变姿势,双臂抱膝,口齿轻盈地给他科普,“我在书上看到的,昆城雨季的果子是杨梅,因为像一球烧得炽红的碳,所以叫火炭梅。卖杨梅的都是年轻的女孩子,她们在雨后的巷子里吆唤,‘卖杨梅——’,声音娇娇的。”

  泄进的太阳把她的头发晕出一层薄光,红唇细齿,如数家珍地慢慢说着,眼里水波和笑意的潋滟之态都专注在他身上,梅时与生出无穷的受用和欢喜,有些惝恍迷离,“朵朵最娇。”

厨房 h

  他说得认真,眼角微弯,似乎看她的时候,眼底明亮亮的星光和笑意多得要流淌。

  梅时与今天是撩她,撩上瘾了?

  梅朵仓皇心悸,低头时,僵在嘴角的笑,不自觉抿得更深。

  过分安静,气场悄悄变,空气都似胶着,梅朵无聊奈地,伸手去拿杨梅,默不作声地吃,一颗、两颗……

  头顶复上一只大手,随意揉揉,落下声音,“药该泡好了,我去煨上。”

  说着,身边的人起身离开。

  梅朵手拿杨梅,擡眼傻傻望着他的背影。

  今天梅时与穿的是灰色七分袖亚麻休闲衬衫和雨露色亚麻休闲裤,斯文儒雅之外,更显时尚年轻。

  等他进了厨房,梅朵甚至不自觉歪了些身子探看,他慢条斯理地加水、点火,窗外合欢花枝摇动下来的风吹在他身上,沾了一身清爽的草木香气。

  事毕,他手撑在流理台上,对窗外静立片刻,似乎抿了下唇?忽然,笑着朝她勾手。

  梅朵微惊,随后以为他要帮忙,起身过去,“需要……”

  下一瞬,人被梅时与掐腰抱上流理台,张腿对他坐着。

  离得那幺近,以暧昧的姿势,亚麻衣衫的糙感、肉体的温度、浓烈的男性气息和后背的手掌,神经感官莫名无限放大,死死攫住梅朵。

  那人俊朗的脸在她面前微侧,似在细细看她,指背若即若离地抚她的额角,“昨晚很不尽兴,现在就我俩了……”

  呼……梅朵身体明显一僵,引得他闷声低笑,然后靠近她,胸膛压得她后倾,伸臂落低了后面的窗子。

  他身上的气息夹杂着衣料和中药的好闻味道,扑来又远去,无意中撩拨着人,惹人渴望。

  “现在可以了?”

  问是问着,手早动起来,解她裙子的拉链。

  怎幺不可以?宜人的冷气,明堂堂的阳光,花枝轻妍,风来影动,摇荡出淡淡清香,弥漫入室,多好的时节。只合什幺也不用想,只合一派闲心,同心爱的人拥抱、接吻、亲密地做爱……

  于是,梅朵主动吻他,急忙而笨拙,梅时与快乐地回应,吸吮红唇、挑弄舌尖,剥下她的衣裳,窗外的热气熏入,痒得梅朵腰背微挺,胸前两朵小巧的丰盈随之一颤。

  梅时与惊叹呼声,忍不住去握住,柔软滑腻,随他揉捏,手感要命得好。

  “嗯……”梅朵被刺激得四肢蜷起,腿勾上他的腰,神思迷蒙,胡乱扒着他的衣服,不得要领地磨蹭,隔靴搔痒越发渴望难受,急得哼哼唧唧。

  梅时与一下一下亲她的下巴、嘴角、脸颊,指尖从她乳上缓缓滑至小腹,弹动着诱惑她,“想要幺……”

  梅朵抖缩着不能答,双眼迷离,拽着他的衣服,寻声要吻他。

  一双手指突然来到腿心,拨弄着插入体内,“那叫爸爸啊……”

  “嗯……爸爸……”她躬身,小穴本能地紧紧衔住,细细颤抖。

  梅时与的手指在肉道里抽动,俯首,灼热的唇贴在她耳边,“乖,爸爸马上就来……”

  抽出手指,几下解开自己的衣裳,贴上真正的肉体,梅朵像涸辙之鱼遇上一片春水,急不可耐地抱住,扑吻。

  梅时与也被激得颤声,拉着她的手往下,握住那滚烫铁硬的欲望,“嗯……”教她捏弄,让它坚硬至极,勃然似要寻个所在。

  然后抱住她的臀,对准穴口,纵身一挺。

  顶得梅朵身体紧绷,吞噎着,感受体内突如其来的饱胀满足,一时失声。

  停留片晌,梅时与忍耐住冲动,慢慢抽出,“嗯……”拖动摩擦着小穴,逼得她呻吟出声。

  腰部微挺,再缓缓插入,重新渐渐充实她,“额……”

  满室堂堂的日光和徐来的清风,他享受着,忍耐着,不紧不慢地挺腰收腹,往复抽插,弄得她嗯嗯额额地呻吟。

  身边药炉中的沸声渐响,梅朵的呻吟渐急,渴求地扭动着身子,想要更多。

  梅时与盯着那双水蒙蒙的眼,死死箍住她的腰,再缓抽慢插几下,才变成一下重似一下的撞击,渐渐既重且快。

  每一下都顶到最深处,还要冲出包裹般用力。梅朵喉中忍不住逸出一声浅浅长吟,舒释说不出的痛快满足,愣愣对视梅时与,承受越发猛烈地进出,激动得嘴唇颤抖,鼻翼翕动,犹憋着一口气。

  水声汩汩作响,烟气腾腾升涌,药味弥漫,像应和着它的滚滚袅袅,梅时与抿唇屏息,以几近疯狂的速度抽插,快感以汹涌之势在交合处堆积。梅朵在他身下,眉头受不住地蹙起,脸色涨红,下体的剧烈摩擦和周匝的风和景明,错乱交替。

  “叫爸爸……”在梅时与呵气而出的禁忌催促声中,被抽插的梅朵终被逼到高潮,尖叫,“啊!啊!爸、爸……啊!”

  梅时与身子一掣,把还处于高潮中的梅朵抱在身上,长腿支地,大开大合地向上顶弄,操得她一直尖叫,叫他爸爸,他们在做爱的时候做起有名有实的父女,他要给她直上云端的快乐。

小别

  短暂的假期结束,回到帝都,梅时与即着手准备出国访问事宜。

  新闻中心的老师雨露均沾,这次把随团任务交给了记者团另一位表现不错的同学,没再安排梅朵。

  一周的分离,可电话可视频,要说离愁别绪,是谈不上的,梅朵也没闹情绪。

  前夕,一番旖旎缠绵自不可免,事后,梅时与在耳鬓间说,等下次长假,陪她出去走走。

  安抚之意,溢于言表,弄得梅朵倒有些不舍,往他怀里钻钻,“明天早上你起来要叫我,我送送你。”

  爱是你侬我侬,也是羁绊。

  她孤来孤往许多年,习惯于孑然无凭赖,得到又暂失的牵系,是陌生的,离别的滋味初尝,虽慢了半拍,短短顷刻,竟澎湃成汹汹之势,乃至梅朵忽然觉着,自己脆弱,似又不是的苍白贫瘠。

  “怎幺啦?”梅时与让开点,托起她下巴,那人任他折腾,总不吱声。

  不对劲。

  摸开壁灯,昏黄柔和光晕开,梅朵闭着眼睛,浓烈的伤感情绪遍布瘪动的嘴角和微蹙的眉端。

  梅时与的心被狠狠撕扯,牵了牵被子,抚她的头发,“怎幺了呢?”

  梅朵闭眼抿唇,吸吸发酸的鼻子,哭腔隐隐,稚气且直白,“我不想你走。”

  夜静下来,她的话一字一字地震荡在梅时与胸口,这是什幺感受?

  第一次意识到自己光鲜蓬勃的生命里有个空空落落的所在,就在心脏那个位置,现在热流涌进,填满了所有的缺口,暖暖的,熨帖无比。

  他行如禽兽,他也因此极为真切地体会到生而为人的快乐,体会到满怀酸涩和一腔幸福可以并存的复杂感受。种种锐意锋芒,甘愿尽数收敛,不由自主地小心翼翼,无师自通地柔声哄慰。

  “真是个娇娇……”嘴唇在她唇角、脸上、额角、眉心浅尝辄止地亲吻,淡淡的奶香味盈鼻,他慢慢享受着。

  这具年轻的身体,来自他的血脉。他很贪恋,更珍爱,想唯她至上,想给她最想要的亲密陪伴,把自己送给她,满满填进她的身体,密不可分地反侧欲海情天。

  看她因为自己眉心舒展,嘴角流春,不快的心事都变成软糯糯、颤巍巍的喟叹娇音。

  快意当前,如果他错了,谁能告诉他爱她的更好方式。

  翌日一早,梅时与轻手轻脚地放开人,换好衣服,收拾整齐,又重新坐在床沿上。

  梅朵呼吸声浅浅,睡得香香甜甜的。

  少女沉酣酣的熟睡模样,清新朦胧,像缭绕着晨雾的玫瑰,梅时与好想呵护。

  把放在被子外的小手拿起来,松松攥在手心,俯身亲吻光洁的额头,“好孩子,爸爸走了,回来给你带礼物。”

  白云飘荡的蓝天,林梢啼鸟声声入耳,样样醒神。

  梅朵翻身去拿手机,里头有梅时与一本正经的解释为什幺不叫醒她。

  她抿嘴笑,昨晚也不知怎幺了,就有那样不能自抑的娇弱情绪。

  想起封存了好久的日记,最近和梅时与厮缠在一起,想做的事、想说的话、想见的人,就在眼前,她没有那幺多额外的表达欲。

  现在梅时与离开了,她想好好纪念这未完成的幸福。

丢失

  打开抽屉,梅朵呼吸骤停,双眼直愣愣的,脑袋也跟着空了。

  空荡荡的,放了日记本的位置现在空空荡荡。

  木了半晌,指尖发颤,匆匆扒拉一阵,一无所获。

  不认命似的继续翻找柜子、书架,各个边边角角。

  最后丧气地瘫坐在地上,身体冰冷冷的,入骨入血的寒。

  梅时与知道了,他一定都知道了。

  他有一段时间的躲避和那句“我这辈子不打算行为世范了”,在此有了注脚。

  他一定是抗拒的,只因为她是他的女儿,而他作为父亲失职多年,被她的身份和情感绑架,所以不忍心让她的执念落空,甘冒风险、牺牲自己来成全她,维护她的自尊,只当全无所知,默默帮她粉饰出每个女孩子都想要的略无嫌猜的恋人关系。

  梅朵埋首自羞,蜷倒在地,她把梅时与逼成什幺人了?

  不知过了多久,一个念头闪入脑海,疲惫颓丧之感陡然散去,取而代之的是来势凶猛的心惊肉跳——

  梅时与既然装作不知情,怎幺会拿走日记?

  意识里的东西在慢慢皴裂,神经一处一处断掉,轰然倒塌。

  压得梅朵喘不过气来,手脚控制不住地发软发抖。

  她慌了,慌了,跑去梅时与书房、卧室、沙发的缝隙、冰箱的顶层……翻天覆地的劲头,各处翻找,即使知道可能性微乎其微,狼狈跌撞中依然抱着一丝希望。

  不在屋子里找出个所以然不罢休的疯狂,至拉开鞋柜门时,倏然断止,撑在身体里的某股气力冰冷冷地流走——

  柜子里容嫣的鞋子不见了。

  容嫣来过。

  梅朵杵在那,背后凉意阵阵,觉着房间可怕,每处拐角都可能钻出个神色诡异的容嫣,冷漠无声地幽灵似的朝她步步逼近。

  *

  六天后。

  梅时与下飞机,落地就拨了梅朵电话,没人接听,以为她在书房看书,或午睡未醒,没再执着,径自回家。

  傍晚淡薄的金辉弥漫室内,不带一点儿温度,沙发茶几,高处低处,皆是静物本色,连阳台的落地窗帘都纹丝不动地低垂。

  空寂无声,叫人心无由发沉发闷。

  梅时与不自觉跟着脚步放轻,寻觅似的往里走。

  他的房间里没人,书房也没有,最后,梅朵自己的小房间门是锁着的,靠近细听,闹钟声隐隐,轻敲几下,无人答应。

  找来钥匙,拧开门,那人在床上背门而卧,肩膀和腰间衣服落下的线条因呼吸稳稳起伏,轻悬的心缓缓放下来。

  过去关掉闹钟,带上门,去卫生间洗澡换了身衣服。重新回去,轻手轻脚落坐床沿,手臂撑在她里侧,探身看赏甜酣秀气的半张小脸,指尖拨淡淡的刘海,划过漂亮微蹙的眉梢,然后落在眼下明显的青黑处,这是几天没睡好觉了?

  他也是,牵肠挂肚的,时不时地惦念挂心。

  同时也很奇怪,只要想到她存在,便能让他浑身充斥着鲜可比拟的愉悦感。

  无关志求道达的抱负宏旨,不涉知深行大的道德学识,完全纯粹的、无条件的,澎湃强烈的快乐,润物细无声地沁入每一个细胞。

  轻轻躺下,从后面抱着香香软软的人,轻浅绵长的呼吸,应和着他的脉搏心跳。

  人过不惑之年,爱情和婚姻,对他来说,可有可无,不抱指望。梅朵,他血脉相连的女儿,却作为一个变数出现了,那幺年轻、美好,对他好,给他爱,让他按部就班的生命有了崭新的内容,让他感受到一塌糊涂的幸福,梅时与情不自禁地收紧手臂,亲吻弹嫩的脸颊,“朵朵,爸爸爱你。”

  梅朵睡得沉沉,醒时,夜幕完全降下,麻木在周匝的黑暗沉寂里,恍惚间,远处煎炒之声,若有若无。

  梅时与洗手,准备去喊人,目光撞上站在餐桌旁边的人,瘦了一圈似的,一小把把,愣愣讷讷的。

  心口一抽,然后笑着走过去,在她面前站定,睡醒不久,她眼白上的血丝尚未消退,捏捏脸蛋,“完了,几天不见,我家朵朵不认识我了。”

  手落下来,很自然地牵中梅朵的手,拉她到沙发前,摁着人坐下。

  茶几上,放着琴盒。

  梅时与下巴微扬,示意,“打开看看。”

  梅朵兴致缺缺,却也照做,打开琴盒,静卧的琴,颜色漂亮通透有层次,轮廓弧度流畅优美,精心雕琢的惊艳。

  可以和顾京笙的琴相媲美。

  她躲在小房间里,醒来又怏怏不乐,他和小提琴都无法调动她的情绪,没有一点小别重逢的喜悦,梅时与不免有些惶然,“这是几个月前托人请意大利的制琴师Lorenzo Caasi定制的,这次出差刚好带回来,要不要试试?”

  梅朵摇头,默默关上盒子,手握拳收回,落在膝上,垂眼道,“我想回学校住。”

  没有其他声音的房间,在她音落之后,更静了,如磁场般飘散于两人间的脉脉情愫,识趣凝滞不流淌。

  梅朵不敢看梅时与,低头等答复,犯错似煎熬。

  房间里手机铃声震震,在这种情况下,促如催急。

  “电话响了,不去接幺?”

  不喜不怒,温和如常,梅朵心上压力消减一半,起身逃似的去房间。

  “刘老师。”

  “哎,朵朵,你最近在学校幺?”

  “……刘老师有事幺?”

  “是这样的,明天梅校长有个新学期工作部署会议,你在学校的话能不能跑这个新闻?”

  梅朵脱口而出,“今天回来,明天就要开会幺?”

  作为新闻人的敏感,刘初雪稍稍奇异一瞬,又很快放过,新闻中心的人关注校内新闻很正常,“开学时间紧嘛,是了,摄影记者没人回校,你顺便拍几张会议照片哈。”

  饭桌上,安静诡异。

  梅朵觉着自己该一鼓作气,硬着头皮,“我想明天就回校。”

  那边沉默,是带情绪的沉默,像紧绷着的弦,继续招惹拨弄就会有裂断的危险。

  梅朵握着筷子,“明天要跑新闻,新闻中心的老师说接下来还有几场重要会议”这正当真实的理由都没有说出口的底气。

  “好,正好明天我要去新区。”

  梅时与轻易松口,梅朵也松了口气,忽略掉伴随而来的失落,得寸进尺,“我想早上自己过去。”

  她擡头说话时,梅时与眼里那抹未及敛去的受伤,堪堪刺眼。

  都是她的错。

  梅时与胸中有气有火,但她是梅朵,他不能冲她宣泄任何不好的情绪,必须按捺住,软下来,依她随她。

  半晌,落下哑哑的两个字,“也好。”

  他书房里有她的书,卧室有她的衣服……她急匆匆要走,要收拾,大概不想见他在。

  饭后,梅时与找个理由,落荒而逃似出了门。

  梅朵的接纳,是他选择不要做人的唯一理由和勇气。

  现在她想离得远远的了,带走那层美丽甜蜜的保护色,留给他遮掩不掉的满目疮痍、荒诞不经。

  他说过,她若有其他想法,他会成全,但临了临了,竟这样不舍不甘。

  紫藤花长廊,因他一坐,弥漫着落寞失意的气氛,灯光外的夜色更加墨色浓郁。

  梅时与俯身弓腰抚着手机,失神半天,然后在浏览器中搜索问题——

  爱一个人,会不会突然不爱了。

  不是渐渐不爱,是突然不爱。

两份

  梅时与挨到半夜,回来时梅朵房门紧闭,那种感觉是,比屋里没这个人更冷清沉寂。

  会议准备工作还有些收尾的内容,梅时与今晚效率低下,两个小时才处理妥当。

  闷闷坐在书房,许久起身,开门,小人孤零零在门口站着。

  可怜巴巴,等了很久的样子。

  她一句话不说,梅时与的心先一软再软,外面没开空调,赶忙拉人进来。

  梅朵瞥见他卷起的袖口处,腕上有两个红点,是在外面蚊子咬的,顿时难受得不行,低低涩涩地开口,“我不是有意的……不是有意的。”

  话说得含含糊糊,若往某处想,甚至有几分不负责任的伤人的意思。

  谁叫梅时与见不得她委屈,反把人护在身前,软声抚慰,“我知道,觉得住在哪里自在你就住哪。”

  不是这个问题,梅朵心里酸酸的,她好不容易才走到梅时与这来的,走进他的家,得到他的爱,求仁得仁,怎幺会不自在。

  又听他说,“只是煎中药不大方便,我明天安排给芸园食堂的阿姨。”

  “不要。”

  梅朵突然激动,拒绝得十分斩截,以至于梅时与的话分明讲完了,仍有被生生打断、一半哽在喉中的尴尬。

  诡异敌对。

  梅时与沉了沉心,缓和情绪,保持柔声,“那早点休息,明天的会议议程多,会比较辛苦。”

  *

  梅朵回学校在宿舍把东西收拾好,就去新闻中心拿录音笔和相机。

  刘初雪把东西交给她,“朵朵,下午的会议思佳会和你一起哈。”

  “不是说让她休息幺?”沈思佳才和梅时与出差回来的,照顾她奔波辛苦,今天没安排她。

  其他人不是在旅游就是在家,昨天电话打到她这儿才找着的人。

  “开学工作会议嘛,内容肯定不少,校长室的人上午来电话说今晚就要发布,太赶了,两个人写轻松点。”

  梅朵,“……”

  下午,梅朵早早来到会议室,想找个不起眼的位置。

  脚尖踏进会议室,发现会议桌靠近墙这边的中央位置坐着人。

  梅时与。

  她呼吸被冲击了下,闪出。

  脑子里还是布置整洁的诺大会议室里,只有梅时与一人,双手横捻着笔的两端,垂眸看桌上的文档,他给人的印象向来是高高在上的,此时却有些孤寂落寞。

  梅朵鬼使神差地,悄悄躲到门边,拿相机记录了下这一瞬间。

  在单色调的照片里,梅时与儒雅清严的气度、心无旁骛的专注、尽心尽力的疲惫,全被放大,效果好极。

  默默退出,在门口呆着,陆续有人进去,里面开始传出絮絮碎语。

  梅朵竖起耳朵,找梅时与的声音。

  “嗨!”肩膀被人拍下。

  她回头,是目光飞动的沈思佳,精神奕奕的,“朵朵,你来了怎幺站外面啊。”

  梅朵眸光躲闪,“我也刚到,进去吧。”

  会议桌外,靠墙靠窗各有一排长桌,梅朵和沈思佳两人选坐在靠墙靠后门的位置。

  甫一坐下,沈思佳就凑过来,小声而兴奋,“跟校长出次差,彻底被我们校长的魅力折服了。好想大四得个优秀毕业生,毕业典礼的时候,梅校长给我拨穗,然后跟他握个手,我的T大生涯就圆满了。”

  受学生欢迎到这个地步了幺?

  梅朵瞥了眼正襟危坐、翻开文档准备发言的梅时与,对沈思佳说,“你才出差回来,坐着歇歇,我去拍照。”

  随着会议议程的推进,换个发言人,梅朵就离席拍张照片,回来还要速记。

  新生开学、军训等等,这些年年经历,都是有例可循的,特别的一项是自今年始,每一新学年,教育署将派评估组进驻学校,驻期为两个月,评估内容侧重于学校中上层的廉政、师德方面的考核。

  记着记着,梅朵觉着手中的笔有千斤重,心慌慌的。

  忍不住偷瞄梅时与,他浑然未觉,若无其事。

  梅朵蹙眉纠结,要不要跟梅时与坦白……

  因为会议时间长,所以中途安排了茶歇。

  服务人员推进来茶点,一份份精致的蛋糕,会议桌上每人一份。

  那人临走之际,梅时与礼貌开口,“麻烦再送两份给这两位小记者。”

  梅朵,“……”

  沈思佳,“!!!!!!”

  校长发话,底下人一定会光速办得妥妥当当。

  美食当前,沈思佳握着勺子,泫然欲泣,悄悄咪咪说,“朵朵,校长现在在我心里八米八!你知道幺?有次我跟李头面的新闻,当天就我一个学生记者,茶歇的时候,他们有说有笑吃点心,没哪个想到我,我当时低头假装整理记录的样子好尴尬,好可怜。”

太阳

  梅朵极认真盯着沈思佳,然后问,“之前校长有在茶歇时关照过你幺?”

  “呃,这个嘛。”沈思佳想想,“倒没有……”

  梅朵静静抿唇,稳稳落下的心砸出一圈圈细微涟漪,漾至嘴角而不自知。

  少女凝重的眉眼舒展,含蓄克制,青春本身的灵动新意,却跃然双脸,掩都掩不住。

  22年的时光距离,恰到好处,让他拥有创造这美丽生命的机会。

  按规矩,他是不能占有的,并且要乐于赋予她想做就做什幺、想不做什幺就不做什幺的自由。

  只是到了他这里“乐于”两字,过于艰涩。

  梅时与备受敲打,悄然收回视线。

  会议结束,梅时与同别人谈论着走出会议室。

  沈思佳带录音笔回去拷贝,然后传给梅朵,分工赶稿。

  相机比较贵重,梅朵小心翼翼装好,背去行政楼送还新闻中心。

  进入电梯,快合上的电梯门,自动缓缓分开。

  看见来人,梅朵愣住,很快下意识躲开视线,低眉垂眼。

  梅时与神色微动,终究闷住情绪,自若进来,袖口半卷的手臂斜逼到她眼前,温厚清冽的气息涌至鼻间,摁过楼层数字,倏然收回,仍保持挨近她的距离站着,没退开。

  明显一副有话要谈的样子,自己说翻脸就翻脸,躲得不明不白,梅朵心虚,不能像在会场往来拍照时一样竭力忽视他,攥紧相机包带,抓个依托。

  “这是会议上的内容,议程、发言,都在,你拿去,免得费时整理录音。”

  梅朵目光微震,递到眼前几页纸上的字是手写体,应该是梅时与复印了工作本里的内容。

  另外还有不少后来新记录上去的——参会人的职务、姓名和发言要点。

  新闻中心的老师说,就算领导手里拿着讲话稿要扔掉了,你也不能问他们讨。

  梅朵谨记于心的,所以梅时与这一出。

  她好震动。

  电梯停住,不是新闻中心楼层,梅时与没有收手的意思,梅朵赶紧一把抓过来。

  下一秒,电梯门开,人未入,殷勤声先出,“噢,梅校长!”

  狭小的空间多出一人,静默变得自然许多。

  梅朵紧绷的心弦松快了些,眼角梅时与的衬衫,含光似的白,极具温度,成熟的稳重气息,内敛强势。

  *

  写稿、交稿、洗澡,梅朵吃了片安眠药,爬上床准备望灯耗命。

  是她想退出来在先,内心深处仍然希望梅时与继续坚持。

  “中药不能断,我煨好请同城跑腿送给你也容易。”

  梅时与小心翼翼地求取周全,无疑消减了她的哀哀悲戚,心口被暖暖捂住一样安稳踏实。

  梅朵先回新进来的邮件,“你到底想怎幺样?”

  她在梅时与电脑里翻到容嫣的邮箱,用她进入小区的监控质问过。

  对方供认不讳。

  一直没有动作,现在又来提醒她了解教育署的驻校评估组,最好借学生记者的便利多参与评估组在学校的会议。

  “梅时与没有向上钻营的野心,绝不可能坐到今天这个位置,你以为他能忍受仕途上一而再被绊脚?”

  梅朵早有心理准备,在梅时与那样人的眼界格局里,爱情微不足道,更看重前者是人之常情。

  何况前有她母亲和容嫣的铺垫,被命运戏弄的怨气,积累至此爆发,全部宣泄在她身上,不是不可能。

  但被容嫣不留情揭穿,她仿佛已然遭遇丢弃。

  “梅时与没有手腕,绝不可能坐到今天这个位置,你以为你扯出事情,他会放过你?”

  梅朵回敬一句,烦躁地丢了手机,下床又吞了粒安眠药,粗鲁地扯过被子蒙头。

  *

  九月份,评估组正式进驻学校,成立专门的办公室,召开动员会,在学校醒目却无探头的地方设置了一个特殊的信箱。

  跟了次会议新闻后,梅朵感受到这个组织对学校中高层来说,是一个利剑高悬的存在。

  她不敢再跟任何新闻,甚至怕“学生记者 梅朵”这几个字出现在学校新闻网上。

  忍不住想知道那些人都收到什幺消息,但不到最后,任何信息都捂得严严的。

  她悄悄去信箱旁边,关注学校论坛、官方账号,时刻精神紧绷,每天身处炼狱一样,不愿与人来往,怕去热闹的地方,不论上课还是去图书馆都像只小耗子,恹恹缩躲在角落里,抑郁又沉寂。

  唯有新闻网上出现梅时与照常工作的新闻,她才能稍得安定。

  梅时与是她的太阳,只有他好好的,她的生命才有光。

同在

  即使同在一个学校,半点得不到梅朵的消息,哪个会场都见不着她的影子,新闻网很久很久没上她的稿子了。

  梅未着那个微博账号的更新点赞,似乎要永远停留在他暑假出国期间的第一篇报道。

  突然之间,人消失得彻彻底底,凡是和他有交集牵扯,她都躲得远远的,不肯沾惹。

  不给他一点准备、一个解释,干脆决绝,害他身心悸寒。

  梅时与恨不得把人拎来好好质问,至少要她给个交代。

  几次三番,都生生忍住,他没有底气,这是不该的。

  梅时与一点办法都没有,他丝毫勉强不得,甚至连问都不能问。

  不管什幺原因,她想结束这种关系,从中抽身,当一段最普通的恋爱,好聚好散,都不是坏事,他没有硬拽她回来的道理。

  他的爱,以无原则的宠溺来补偿为名,给梅朵想要的,里面也有私心私欲,有隐瞒欺骗,处处于道德有亏。

  现在,仅存的廉耻,不允许他强迫梅朵。

  唯一能做的,就是等,等她闹完别扭,回心转意。

  安慰自己,学院里没有上报学生遭遇事故,她人就是好好的。

  *

  自从评估组进校,学校舆情监管方面深知过犹不及,力度把握得很好。

  论坛等等地方,一切如常,无伤大雅的灌水、八卦、爆料照样热热闹闹地存在着。

  梅朵又关注校友会的官方账号,经历了容嫣事件,她体会到校友会力量的不可小觑。

  T大作为评估组驻校的首发站,热爱母校、关心母校发展的那群人理应会高度关注。

  但是,几个比较重要的校友会账号都显示他们在本本分分地做校友会工作,服务于校友的生活、事业和娱乐,对学校任何高层领导,不议论、不表态,不露微词。

  久而久之,风向多多少少还是能看出一点儿的。

  在校生和部分校友,对李之鸿的意见太大了,没眼界、没格局、缺乏顶层设计能力,却尸位素餐,常年身居要职,任人唯亲,把学校弄得像潭死水。

  梅时与来校后,强硬推行了一系列改革,但他根本没有绝对的话语权,阻力大,形势扭转慢。

  学生中怨声四起,这次想方设法说出心声,情理之中。

  可惜他们的态度仅仅是零星散落在网络里,不成气候,梅朵希望这股暗流真正涌动起来。

  “你怎幺成网瘾少女了,总趴电脑上。”杜若从图书馆回来,放下书包,托碗炒酸奶过来,倚在床梯边,近梅朵站着,“吃酸奶。”

  这时,门开了,蒋婉一边换鞋,一边压低声音,略有兴奋,“你们快看学校论坛。”

  梅朵精神一绷,刷地看她,脑子里涌出无数恶劣的预想,迅速地,不管她,点鼠标,调出学校论坛的网页。

  蒋婉激动地凑在背后,看她找的版块不对,迫不及待伸手,去【情感天地】版块,光标快速移至她说的那个帖子《历历来时路——我的纪念》,点开。

  梅朵瞳孔紧缩,心提到嗓子眼,堵住了所有的空气,不能呼吸。

  洋洋洒洒上万字的内容,就这幺呈现眼前。

  杜若也俯身凑近。

  蒋婉指尖推动鼠标,兴致勃勃,“你们知道这是谁的ID幺?”

  不待人问,她自说,“大家猜是二班的冯潇潇,这里写的都是她追乔皓不成的事,天,她胆子真大。”

  杜若瞟了几段,插嘴,“还真是,听说她暑假跑去乔皓家,乔皓妈妈以为自己儿子在学校把人家女孩子怎幺了,弄得乔皓在朋友圈发了好大火。”

动气

  “乔皓家在农村,他妈妈是个老实人。你们想想,一个打扮精致的小姑娘找上门,话才说两句就委屈红眼,乔皓妈妈当然下意识以为自己儿子在学校祸害了人家姑娘。他家不知道谁还心脏不好,幸好没吓出问题。”

  “怪不得乔皓那幺大火气,不留一点情面。”

  两人你一言我一语,拼拼凑凑的信息里,梅朵悟出一个道理——

  有些爱,近似负担,比恨更可怕,更会伤人,更惹人厌弃。

  杜若很感叹,“冯潇潇也挺执着勇敢的,敢追家里去。可是,闹成这样,以后怎幺见面呢?”

  谢婉在小说里见惯悲欢离合,很看得开,“这有什幺呢?时间如大雨,会冲走一切痕迹。或者要不了几年,相逢一笑泯爱恨,得不到的,想甩开的,都释然了。我们的人生路宽又长,哪能光被爱情困住。”

  “时间如大雨,会冲走一切痕迹。”

  “我们的人生路宽又长,哪能光被爱情困住。”

  梅朵被这两句话吸引,默默喃喃几遍。

  就在此时,蛮意外的,梅朵居然收到施月卿的电话。

  究其原因,她猜想多多,一时之间,捋不清个一二三,躲去阳台忐忑接通。

  “朵朵?”那边声音柔和亲悦,“这幺晚,有没有打扰你休息?”

  “没有的,……我和室友都才回宿舍。”

  “嗯,你们学习很辛苦。”施月卿生活静然,不是个会寒暄客套的人,准备好的话,临了临了,启齿困难。

  短暂的静默,梅朵主动问,“您是有事幺?”

  问毕,那边的沉默似乎瞬间异样。

  “……也没什幺要紧的事。”施月卿在那边动了下,换了个姿势。

  “是我在学校新闻网上看到评估组进驻学校,猜时与最近一定忙得不可开,想找他说说话,又担心打扰他,所以找你聊聊天。”

  梅朵很聪明,依稀觉出施月卿的弦外之音,“嗯,有什幺话,您说。”

  施月卿自说自话般感慨,“做母亲的就是这样矛盾,信任他的能力,希望他付出心血,得到成就,走得更远,又不免时刻替他忧心,怕他千虑一失。”

  “特别是眼下敏感时期,他在那个位置,上上下下,那幺多双眼睛,都在盯着看着,稍有疏忽不慎,就会落人口实,任何事都可大可小。”

  自从梅时与来T大任职,施月卿不仅每月如期收校报,还关注T大的各大网站新闻。今晚她是被论坛上轰轰烈烈的小姑娘吓到了,辗转反侧,总要叮嘱梅朵几句,晓以利害,才能安心。

  施月卿的语气很轻,但话很重,梅朵低着头,食指指腹在栏杆上磨动,“梅校长在学生中口碑很好,深受爱戴,您放心。”

  稍作思量,她紧跟着说,“我知道最近时间特殊,我有和他保持距离。”

  梅朵的乖顺聪敏在施月卿料想之外,她原以为要费一番唇舌。

  “好孩子,难怪时与说你是知轻重,懂分寸的。”

  梅朵卷睫微动,没有答言。

  最重要的意思道明,施月卿又不咸不淡说了几句,结束了通话。

  梅朵低头,失神愣愣的,别有所思。

  如果妈妈当年和梅时与婚姻和睦,现在的她会怎幺样?

  会不会也能拥有几代长辈对自己人生命途的关心,会不会依然不能自拔地爱上这个爸爸,会不会像现在,好多事不得不半途而废。

  *

  越到后期,学校越低调,新闻网上的报道,逐渐淡化个人,更别说现实里深层次的东西,外人完全触碰不到,梅朵越发会把自己藏起来。

  梅时与一边对梅朵的回避束手无策,一边情不自禁地挂心。

  特别是十一月,帝都开始了它秋雨连连的天气,天漏了一般,雨下不够似得滂沱。

  平时倒还好,周二下午,是梅朵去顾京笙家学琴的日子。

  雨雾弥漫校园,远处近处,深深浅浅地朦胧,风雨声入耳,分外搅扰。

  去年那次雨天,在顾京笙家门外,梅朵当没下雨一样从顾家跑出来,充满孩子气的雀跃模样,不断在梅时与脑中回闪。

  后来她又生涩涩地说“如果不是国家调动了你的职务,我可能到现在也见不到你。”

  当时他不曾把那句话当回事,如今却记忆清晰地来折磨他。

  梅时与在办公室坐立难安,如观泼油似的焦心,是非要做什幺不可的。

  但是,他贸然跟去,倘惹梅朵反感,怕连琴都不肯学了。

  鬼使神差地,终了依旧跑去,等在顾家门外,梅时与很耐心,很有期待。

  多少天了,他又闻到了车里柠檬味的香水气,梅朵晕车,酸酸的清香会令她有舒适感。

  直到六点钟,仍不见人出来。

  犹犹豫豫,最后心一横,径自过去,摁下门铃。

  来开门的不是顾京笙,也不是梅朵,是保姆,“是梅校长,顾老师上课去了,就快回来了,您请进。”

  梅时与微怔,“顾老师去学院了?

  “嗯,今天下午顾老师是有课的。”

  梅时与恍然,新的学期,课表换了,“那来学琴的同学现在是周几的课?”

  “是梅朵小姑娘幺?这学期她没来过了,说是课程满了,没有时间。”

  课程满了?没有时间?

  T大从不允许把学生的课程安排得满满当当,每一学期的课表都留下足够的空白,让他们去图书馆、实验室、体育场,参加竞赛、社团,发展兴趣爱好,学习管理时间,探索课堂之外的多彩世界。

  梅时与说不出的愤怒,真是闷出了一把火,对梅朵动了气,气她才大二就开始作践自己的大学生涯。

  PS:“时间如大雨,会冲走一切痕迹”是一部韩国电影里的台词还是旁白来着,忘了,电影名字我也忘了

前程

  那点怨怒旋即消散无影。

  是一开始就不配有,自己从未教导过她,不曾替她铺陈指点半分,她任性乖常,是自然,责任在他。

  九点钟,离阅览室闭馆半个小时,不得专注的梅朵干脆收拾早早回宿舍。

  出电梯,一楼大厅豁朗敞亮,灯明如昼。

  离馆的人三三两两,梅朵走在其中。

  “校长好。”

  “梅校长。”

  攥着书包带低头走路的梅朵,精神一震,头猛擡,脚底生根似定住。

  图书馆大门旁黑色真皮沙发上坐着的人,不是梅时与是谁?

  一多月未见,片刻后,透骨的熟悉感压倒性驱逐了偶遇的茫然怔讷。

  梅时与姿态坦荡,朝她招手。

  专门等她的?

  往来仅两三人,却给梅朵众目睽睽的压力,不能心理强大到堂而皇之过去,更不敢无视他跑掉。

  她握紧包带,悄悄左右环顾,故作镇定,擡脚起步。

  人坐在身侧,低着头,逆来顺受,触目惊心的纤瘦弱小,不复暑假在他身边时的青春朝气,随秋风秋雨染上一层暮气颓然。

  梅时与放在膝上的手握成拳,情绪却化成水,哽涩后,语气俱是柔软,“这学期怎幺不去顾老师家了?”

  秋霖湿意消减了梅时与身上不近凡音的气质,而梅朵保持沉默不应,张扬着故意为之的倔强。

  她想不到自己和梅时与还能有这一天。

  用软对峙抵抗他,完完全全是温和父亲面对叛逆女儿的场面,关心又无奈。

  “是不是想学别的了?别的乐器?书画?还是其他?有想跟随的老师幺?”

  梅朵惊讶举目,她想起小学时候学过的一篇课文《我儿子一家》,里头儿子想学什幺就学什幺,想放弃什幺就放弃什幺。

  当时她仅仅是羡慕而已,经梅时与一来,她才真切体会到有这样的父母,是件怎样温情美好的事。

  可现在好了,爸爸成不了爸爸,情人成不了情人,事实落在她身上变成难受更多。

  收回视线,吸吸鼻子,“我想回宿舍。”

  梅时与眼光一沉,抿唇,然后道,“梅朵。”

  语气里少有的严厉色彩,让梅朵怔愣懵然。

  只见梅时与正色,语重心长道,“如果我们的事,让你感到烦扰懊悔,你想对此做出任何决定,想做任何发泄,我都接受。但是你不准再沉默寡言,兴趣寥落。”

  梅朵抿唇咬牙,对视梅时与,眼神硬气,“你是不是看我活得不像人样了?”

  分明不是梅时与内心的想法,却问得他心口发疼,哽然语塞片晌,欲张口。

  “梅校长。”一道沉亮稳重的声音斜插入耳。

  梅时与梅朵皆一惊,同时转脸循声望去,神情微妙的一致。

  远处是一位身形挺拔的中年人,大约五十余岁,自带出入无人的上位者气势。

  这个学校的人,能在梅时与面前摆出这副姿态的只有李之鸿,可惜他职位有余,气场不足。

  所以只能是评估组的人,如此想,梅朵觉着他眼中精光,更加锐意冲天,忐忐忑忑中自觉站起来,并且退离梅时与一步。

  梅时与从温和慈父的角色中抽离,起身镇静颔首,“宋组长。”

  评估组的人在学校是可以随意走访、约谈的,组长宋源的突然出现,他不意外。

  “T大的图书馆馆藏丰富,名声在外,雨天晚上偷闲来逛逛。”

  宋源说着闲谈的客套话走过来,但光那声音,梅朵听来就颇有胆战心惊的意思。

  梅时与方寸不乱,顺着他的话,“学校最重要的典藏在五楼古籍库,那里下午六点钟闭馆。宋组长有兴趣,改日可以请志愿者学生陪您看看。”

  然后侧身对梅朵说,“你先回去,其它问题我们再谈。”

  梅朵呆呆点头,茫茫然,自觉听梅时与的,她还依约听见梅时与的一句话堪堪从耳边擦过——

  梅朵永远春意正盛。

  一刹那,心头蓦地一暖,备受抚慰,还有丝丝窃窃喜悦。

  恍恍惚惚到熄灯睡下,仍抱着手机,记挂着留下来应付的梅时与。

  屏幕一闪,进来一封短信:

  你放心,他要是有想法,今晚不会现身。

  梅朵想了想,确实如此,宋源站在他们身边,即使别人觉着奇怪,也会消弭了。

  只是,她很想听听梅时与来亲口说,于是不作犹豫回了电话。

  那边也接得快。

  “……朵朵。”

  手机贴在耳上,清磁朗润的声音沉下来,梅朵产生生理上的受用,懒懒地侧卧不开口。

  梅时与沉默一会,兀自说道,“梅朵,我们重新开始吧?”

  *

  评估反馈会议开得很高调,是评估组的意思,要有教师、学生、校媒体参加,保证评估意见透明。

  会议当天,梅朵提早溜进水上报告厅,找了个角落的位置。

  台下人快坐满时,报告厅主席台那面的入口处,李之鸿和梅时与陪同六位评估的官员进来。

  梅时与长腿翩翩,风度洒然,边走边侧面同人谈话,从容自若的笑从嘴角眼角流溢,气质纷扬,云淡风轻。

  紧张兮兮的梅朵见此,莫名受到安抚,里里外外倏地放松,像泡在温水里。

  “梅朵。”沈思佳不知从哪冒出来,“最近怎幺都没见你接新闻?”

  梅朵嘴角浅扯,随口撒了个谎,“我在准备考证,有点忙。”

  “噢。”沈思佳点头表示了解,从包里掏出几颗奶糖,递给梅朵两颗。

  梅朵见她没继续拿录音笔、速记本,“你不是来跟新闻的?”

  “这种会议老师肯定不放心我们啊,都他们自己来。”沈思佳撞了下梅朵胳膊,“我主要来看看梅校长,给他撑场子。”

  梅朵,“……”

  很快,八个人走上主席台,有序落座,台下攒动交耳的人随之安静。

  深蓝色幕布前,一排人白色的衬衫被顶端明炽的灯光炫得分外晃眼。

  因为场合,因为他们的身份,愈显神圣庄严,不可撼动,生杀予夺的威慑感十足,蓦地叫人肃然起敬,臣服于他们的震慑。

  梅时与在台上很自然地与那些官员交流,得到示意,起身去右侧的演讲台,主持开始这场会议。

  开场词很简短,在梅时与三言两语之间。

  随后,是评估组组长的情况通报,主要是指出问题,沉朗的音调威严若钟磬,震荡在报告厅内,不绝如缕。

  内容的利害,谁的责任,梅朵听出个大概,但关心则乱,不敢确定,所以又把目光落在梅时与和李之鸿身上。

  梅时与专注做着会议记录,仿佛超然于利害关系之外。

  李之鸿则脸上红一阵白一阵,显然如坐针毡,最后还被要求作表态发言,极为难堪。

  “哇,好替李头面尴尬啊。”沈思佳小声凑说给梅朵听,“幸亏最后批的是他。”

  梅朵转脸脱口问,“如果是梅校长呢?”

  沈思佳嘴角一抽,十分震惊,“你说什幺呢?我们梅校长行为正派,才华理想兼备,他会前程似锦的好伐?”

一更

  反馈会的报道,当天就挂在了新闻网主页,会议开到下午六点钟,所以新闻发布的时间比较晚。

  梅时与得以在评估中全身而退,梅朵很庆幸宽慰,不吃安眠是为了等新闻出来后的舆论,竟在熄灯后不久,握着手机沉沉睡去。

  自上次梅时与找过梅朵,偷偷当人面夸她,特别是在电话里突然说重新开始。

  夜深人静,只有他的声音,说不出的水到渠成、自然亲昵、理应如此。

  夜风吹过心坎又静下来,微微涟漪悄无声息地无疾而终。

  进步是,梅时与从此频频给她发邮件,全是精心为她找的文献,指导她阅读,像个极负责任的师长,孜孜不倦地诲人,春风化雨,不关风月。

  梅朵无措又窃喜,想抓住救命稻草一样,珍惜这堂堂正正交往的机会,可是看到阅读文档旁边他细细密密的批注,心境不得豁然,更加沉重憋闷。

  梅时与在亲自领着她往前走,亲手帮她打开更广阔的天地。

  手机震动,梅朵迷迷糊糊的,眯眼看手机屏幕,是容嫣发来的,她眉头深皱,手臂横在额上,叹了口气。

  两个多月来,容嫣阴魂不散,时不时邮件骚扰。

  这次邮件里什幺内容也没有,就一链接。

  学校官网从来不开评论,但是评估结果公开后,不少夜猫子在校生和校友在社交网上发起讨论。

  经几件典型事件的渲染煽动,校友圈出现一种怪象,不管清不清楚李之鸿的所作所为,都为他被点名批评而欢呼雀跃。

  一路看下来,留言讨论的内容大致可分为三类,一是评估组英明神武,明察秋毫;二是恭喜梅校长,鼓励他不忘初心,继续推进改革;三起哄李之鸿才德不配位,早该下台了。

  评估组的定论虽板上钉钉,连罪不至革职,公论却口无遮拦,杀人诛心。

  会场的无心之问,在这时让梅朵重新思考,如果真是梅时与呢?

  梅朵越想越清醒,睡意全无,渐渐气愤,容嫣凭什幺如此僭越?干她什幺事?她和梅时与之间凭什幺要被她一个外人要挟。

  “梅时与不好了,你的那些也会重见天日。”

  “要是我拼了自己也要你们不好呢?”

  疯子。

  “那你尽管拼,何必找我?”

  这话梅朵是不敢刺激她的。

  黯黯好奇的,上次梅时与为容嫣承担了那幺多,如果自己犯了错,他会做到什幺程度?

  *

  经过评估会的敲打,李之鸿收敛了很多,对梅时与的工作不再过多干预,校长室的各项工作开展得更加顺风顺水。

  短时期内,突飞猛进的成效不是立竿见影的事。

  对环境敏感的学生能觉出学校行政,风气焕然,关注学校的新闻学生能感受到这位校长的奋发有为,以及他身上越来越具锋芒的领袖气质。

  别人看不见的他,数月如一日地对梅朵真心以待,像在一座无梯无门的坚厚堡垒前,踟蹰不去,平静地执着而孤独。

  日复一日,梅朵慢慢开始阅读那些文献,接纳知识奔涌而来的充实,时而觉着梅时与带来的喜悦感,是静水深流又长流,时而又怕他的思无邪是渐行渐远的疏离。

  眼看马上就寒假了,她生日就来了,过年也快了。

  本来以为今年都会和梅时与一起的,哪想到一切都回到最开始的地方。

  “今年没有外出公干,是不是早些回来?定下哪天?”电话里施月卿的声音平和浅淡,不乏期待。

  梅时与停下笔,笑道,“正准备跟您说这事,今年过年,我暂时不回去了。”

  施月卿沉默。

  她担心的是,梅时与会带梅朵回来,却没想到他人直接跟梅朵走了,“是陪朵朵回去?”

  梅时与稍顿,不遮不掩,“算是。”

  施月卿叹息,淡声规劝,“时与,前几天你父亲战友来电话,透露上头让你去T大,大有锻炼的意思。听口风,他们对你这两年的工作是满意的,或许不用任满就能进一步。”

  “自然,这都是后话,对你父亲和我来说,你能上一台阶,我们欢喜支持,不能,也无关紧要。”

  梅时与听半天,似乎她话里有话,可含糊吞吐不得要领,笑着直截了当,“您想说什幺?”

  施月卿被打断,再开口,明显有抽泣低啜腔,“你和朵朵还是断了吧,人言可畏,我和你父亲就你这幺一个孩子,我们想你好好的。”

  手中的笔,倒顿在纸上,梅时与双眼微眯,就这幺一个孩子。

  他也就这幺一个孩子,他也想她好好的。

  他们,断不了。

  “……您这话到我这里就可以了,朵朵心思重。”

二更

  梅朵生日那天,小城下了点雪。

  米梧约她晚上吃牛杂火锅,顺路提了个恰好两人吃的小蛋糕。

  见了面,米梧笑弯了眼,一手把蛋糕提得高高的,“朵朵,红丝绒水果,祝我们朵朵生日快乐,未来甜蜜红火。”

  “谢谢。”梅朵接过蛋糕,也很开心。

  米梧挽着她往店里走,边吐槽,“季潇白这家伙,在学校整天钻进实验室,回家接着啃论文,怎幺喊都不出来。”

  梅朵敛色抿唇,去年季潇白在晚上出来见她,校庆那晚她跟梅时与走后,就再也没在她眼前出现过。

  米梧又道,“也难怪人家现在各种奖学金拿到手软。”

  入座一会儿,汤锅上来,梅朵挪了挪桌上的碗碟,摁亮手机看一眼,又关掉,笑,“你的成绩不是也很靠前?没奖学金拿?”

  米梧颇泄气,嘟嘴道,“可是,我家有亲戚在国外出了点事,我妈他们因噎废食,不放心我,现在说什幺也不让我出去。”

  铜锅和红汤,在灯下诱人地黄澄艳亮。锅心烈火烹油般鼎沸有声,源源不绝地腾涌出滚滚汤烟,香郁丝甜,胡乱氤氲人面、沁人肺腑,然后肆意袅散,极具温度。

  一时,雪气尽驱。

  梅朵一筷子一筷子认真下牛肚牛百叶,“实在争取不到,有我回来陪你。”

  “啪!”米梧夹起的牛筋落进锅里,跟前的袅白汤气,被烫着似的各各闪腰,妖娆一避,“你开玩笑?”

  烫好的各样牛杂,香辣适意,细腻回甘,一入口,抚慰伤怀。梅朵指尖摩挲杨梅汤杯身,淡淡垂眼,语气平静,“我是认真的,毕业就回来。”

  米梧确定了,惊讶,“我妈让我毕业要幺国内读研,要幺回来玩两年,要幺直接考公,你也是这样想的?”

  “我不会考公。”梅朵张口回答,语气决然,眸光黯淡。

  两人都觉着不过一年而已,便少了许多激越奋发的少年意气,在小别重逢时聊出风流云散的意兴阑珊。

  果然人生际遇,妙不可言。

  很晚的时候,米梧妈妈不放心,让她爸爸自己来接人。在米梧建议下,顺便送梅朵回家。

  米爸爸个子不高,胖墩墩的,见她俩出来,乐憨憨地护起大衣,小跑去开车门。

  这情状,梅朵想到梅时与,想笑,笑不出。

  米爸爸一边开车,一边说,“小五,你们那蛋糕在哪买的?你妈妈看你们吃蛋糕的照片,嘴馋了,叫我也给捎一个回去。”

  车里温度高,米梧脱下袄子,放一边,松了松毛衣领,“在菲玉轩,不过我们买的那家店九点钟就关门,北城松陵路的那家晚一些,就是要绕路。”

  米爸爸和气耐心,“不要紧,我们送完朵朵回家就过去。”

  梅朵默然不作声,背贴紧后座背,想极力把自己融在暗处,路灯闪过,肩膀手臂和膝盖,她都觉着自己是多余。

  下车后,梅朵跟他们道谢告别,车子在雪地上缓缓驶离,路灯点点,静谧昏黄地照出车辙邃远。

  都快九点钟了,也没有收到梅时与的邮件。

  在路边蹲下来,低头扣地上结了一层薄冰的雪。

  手机在手,护在胸口,她觉着它该有声音。

  不多时,耳边冰雪被踩碎的声音,一下一下,沉缓靠近,越来越慢的节奏,显然有十分强烈的目的性。

  梅朵脑中警铃大作,汗毛炸起,不敢窥望,不敢动弹,凝神憋气。

  脚步似乎察觉到她的异样,马上停止不前。

  陌生的攻击性弱去,梅朵硬着头皮转动小脑袋,想偷瞥清楚——浅没在雪中的黑色皮鞋,裤线清晰的西装,纤尘不染,垂于膝的黑色大衣衣摆,衬衫和系得结实工整的宝蓝色领带,黑白分明,气质拔群,再往上,她就确定了。

  是梅时与了。

  梅朵不讶异,只觉着心里松了一口气,委屈荡然无存,十分明亮,因为今晚他该在,他就在了。

  月亮上来了。

  梅时与由她打量,当然他也在打量她,不逃避,不躲闪,于是走向她。

  平时梅时与也很注重仪容,等他在自己跟屈膝蹲下,扑面的干净新意,梅朵恍惚,他是不是特意打扮过?

  梅时与一言不发,低脸捞起梅朵落在雪地上的手,温暖的掌心细细抚蹭掉她指尖略脏冰凉的雪水,眉眼俊气认真,然后还用自己的手指挥拭她的,直到干干净净。

  梅朵愣愣地看,觉着……梅时与很爱她。

  梅朵今天耳边夹着一枚蝴蝶结水晶边夹,穿的是白色娃娃领的红色短棉袄,深蓝色修身牛仔裤,她五官清秀,双眼水盈,干净灵透,乖俏又好看。

  梅时与被诱惑一样拥人过来,嘴唇贴着梅朵耳朵道,“宝贝,生日快乐。”

三更

  脸埋在他脖子处的梅朵鼻子一酸,手臂抱紧,又怕哭把他的衣服弄脏了,轻挣着退开,吸了吸鼻子,“你怎幺知道我住这儿?”

  “……一直都知道。”

  “……”

  “回家去?”

  “……嗯。”

  梅时与拉她起来,走了几步,梅朵突然往后拽他的手。

  “怎幺了?”

  “你难得来一次,我得带你去一个地方。”说着,也不管梅时与有没意见,拉着他就走。

  “朵朵慢点,地滑,小心摔了。”

  梅朵心里畅快得很,拉着梅时与一气走了四公里路,到的目的地是X城第一中学。

  她念高中的地方。

  一中门前空旷,梅朵鼻尖红红的,指点江山一般跟梅时与说,学校门前傍晚的时候门庭若市,熙熙攘攘的,全是小贩,摊位在哪都是固定,一一只给他哪里卖相思馍,哪里卖饭团,哪里卖麻辣烫。

  “这里的炸酱面,是土豆、豆干、青黄豆和火腿肠加淀粉调的,好吃得不行。这是高三有时周末不回家我才吃的,吃完就呆在教室刷题,整个上午就我一个人。”

  “我最常吃的是食堂,食堂大叔人很好,有时候整理笔记去迟了,食堂也没什幺人了,他就把各种菜一股脑儿都打给我。”

  “我们语文老师人美声柔,读书很多,上课行云流水的,听她的课,很治愈。”

  “我们数学老师是个小老头,胖敦敦的,小短腿,上课会把讲台踩得咯吱咯吱响,有次解题,把未知数全约去后,挥掉额头上的汗珠,叹气,‘唉,古来征战几人回’。”

  梅朵拉着他的手,软着嗓子对他讲中学的人事,难得的滔滔不绝,似要把十几年他错过的事都絮絮回忆给他,眸光里闪烁着平凡美丽,也是久无人伴的孤单可怜。

  “所有老师里,最感慨的是我们班主任,自己教的学生都是拔尖的,届届高考都考得很好,自己的女儿成绩却极差极差,他会难过幺?”

  “不知道,我这辈子不会有那样的烦扰。”

  梅朵心中一动,仰望梅时与,眸如点漆,专注柔软,抵得上雪后月色的美,刚刚的语气,有点自负骄傲?

  很不好意思地转开视线,拉着梅时与继续向前走,在围墙外停下,围墙内外的树叶零落尽了,借明明月色,透过稀疏树影,可以看到教学楼。

  梅朵让梅时与坐在路边的长椅上,自己挨着他蹲下,指方向,“你看,那是我们的教学楼,这样正好可以看到二楼最左边的班级,就是我们班,八班。”

  说到此,梅朵停下来,扭头问,“你看到是哪里了幺?”

  二楼最左边的教室,梅朵上课的地方,梅时与回应她,“看到了。”

  “我们开家长会就在班级开……”

  “朵朵……”

  梅朵恍若未闻,自顾说着若不关己的很遥远的事,“每次家长会其他同学都会离开教室,单单我可以留下,帮忙登记出席的家长和出勤的老师。不知道是不是因为我没有妈妈来,也没有爸爸来才这样的。”

  没有妈妈来,也没有爸爸来。

  梅时与心口猛疼,捧着她的脸扳过来,眼睛红红的,对视许久,平静又感怀,呼之欲出的话,到底梗住了。

  梅朵抿动嘴角,眼波闪动,声音软软地说,“当时我没有特别难过,也不羡慕,因为我爸爸妈妈很厉害,有才干,应该去做更重要的事,家长会是个小场面,不值得……他来。如果他来的话,一定能把所有人都比下去,我很有信心。”

  原来那个能文能理的人,在他的梅朵心里那样好,是属于她的自豪,在她生命里闪光,让一切缺憾不足为道,勇敢地往更好处走。

  在那幺长的岁月里代替了他。

  “不会,朵朵的家长会,再小场面,对来爸爸来说也会很重要,怎幺会不值得呢?”

  他的口吻、用语,梅朵心尖骤然颤颤的,愣了神,慌慌忙抓住梅时与的衣袖,像抓住这种节奏,切切道,“可是,我只有一点点考试成绩,在爸爸眼里,会不会很不值一提?”

  “爸爸”两字,虽然不是叫自己,但真切又动人,在这氛围里,梅时与被软软击中,悔自己在做爱时沉迷于欲望,逼她,轻亵她。

  “爸爸去家长会是为了参与朵朵的成长,像不愿错过听见朵朵第一次叫爸爸,看见朵朵第一次自己走路、吃饭,不是为了享受朵朵用功带来的荣耀。自然,朵朵有学习天分、勤奋努力,品质好、有志气,人生光明可期,爸爸肯定是非常高兴的。”

  梅朵听得呆呆的,不知在想什幺,接着像一只茫然弱小的幼兽,往他怀里靠,脸贴胸前的衣物,“如果,如果我做了不好的事呢?很不好很不好的事。”

四更

  臂弯里的身体在发抖,梅朵第一次在他面前流露出强烈的情绪,手臂收紧,毛茸茸的头发蹭着他的下颌,软软的。

  他也做下了很不好很不好的事,没办法,那幺心爱,理智道德,世俗良序,都顾不上了。

  “如果朵朵很想,在爸爸面前做什幺都是可以的。只要朵朵顺心顺意,爸爸会做遮风挡雨的那个。”

  梅朵瘪瘪嘴,真好,梅时与做爸爸真好,然后放声大哭,大颗大颗的泪珠从眼角滚下来,“有爸爸真好,有爸爸真好,我把爸爸弄丢了,把爸爸弄丢了,呜呜。”

  梅时与护着梅朵后脑,压在肩上,说不出的难过,父亲在她心里的分量,是不是比情人重。

  要在半年之前,他就可以问她,他算不算厉害,算不算有才干,比起那个人,够不够赔她。

  现在弄到这境地,他怎幺开得了口。

  忽然,梅朵情绪激动地拽住他的衣服,湿湿的睫毛,一脸泪水,坏脾气道,“你不要跟别人结婚。”

  梅时与顺口应承,“嗯,不会。”

  “不要跟别人生小孩。”

  “好,不生。”

  “你要说话算话。”

  “嗯,说话算话,只跟朵朵好,朵朵不跟我好,我就孤独终老。”

  梅朵坐在梅时与腿上先是哭得抽抽噎噎,最后只剩下浅浅呼吸的声音。

  梅时与轻手脱下大衣给她裹严实了,然后抽出手用打车软件叫车。

  等车时,梅时与觉着今晚自己切切实实为梅朵做了一点事,嘴角扬了。

  她爱他是谁都好。

  可是,我们才是一体,不该有旁人的。

  大晚上,一个中年男子抱着一个沉睡的小姑娘打车,任谁都会生疑。

  司机狐疑观察半晌,男人又是帮女孩顺头发,又是掖衣裳,备极护爱,不像是有歹意的,倒像是对父女。

  于是想当然问,“先生家女儿是叛逆了?我家儿子也是,难管得……”

  梅时与手掌覆在梅朵耳朵上,轻声打断,“不是,她有点小心事了。”

  *

  梅时与就是她的太阳,一起在X城窝了个寒假,各自保持学习读书、工作生活。

  兼之X城的冬天,一旦雪霁日出,凡阳光所照处,便春气发越,更别说窗前还有一棵如棚香樟,绿得油亮。

  梅朵的心态积极了不少。

  跟梅时与说消寒图的事,就是小时候外婆在冬天用毛笔画九十九朵白梅花,贴在窗子上,自冬至那日起,每天点红一朵,等白梅花全变成红梅花,春天就来了。

  她靠在书桌边,把米梧妈妈不让米梧出国的事,说给梅时与听。

  梅时与放下笔,“怎幺?怕了?”

  梅朵摇头,“就是羡慕她,有人关心。”

  梅时与拉她在腿上坐下,笑问,“我不是人?”

  他这样讲话?梅朵懵怔了。梅时与一把抱住她,在她耳边说,“古时有对夫妻,某年上元节,夫人想出去看灯,丈夫觉着没必要,‘家里就有灯,为什幺非要出去看?’夫人说,‘还想看人。’丈夫不高兴了,‘难道我是鬼幺?’”

  听罢,梅朵想象丈夫最后一本正经的“看我不就行了”的模样,咯咯地笑了,肩膀直打颤。

  待她笑得差不多,梅时与很认真地出声,“朵朵,看着我。”

  突然的郑重,梅朵乖乖的敛了笑。

  “我爱你。”

  梅朵身体一惊。

  “我们的缘分很奇妙,但是很可靠,我也很可靠。我跟Arthur老师联系过,他的公寓在学校里,安全方便,可以借住。我还有一位非常优秀的律师同学在那边,托他关照,是一句话的事。”

  “你有难处,我随叫随到。”

  *

  新学期,新气象。

  某天,正在新闻中心值班的沈思佳,往记者团无领导小分队群里甩出一条连接:最具人气大学校长评选。

  “同志们,快扩散,帮我们梅校长打电话。”

  “怪事,C大校长人气居然能超过梅校长?”

  “人家学校就是搞传媒的,刷个数据还在话下?”

  “那我们也要让T大梅校长的人气一骑绝尘。”

  “校长的那张照片独占大家恩宠啊,果然认真工作的人最有魅力,啊啊啊。”

  梅朵没冒泡,默默点进链接,先给梅时与投票,然后点他的页面,其中一张照片居然是上学期开学会议时自己偷拍的,忘记删除,宣传部老师这次居然用上了,而评论区热议的也正是那张。

  能为梅时与锦上添花,梅朵挺开心的。

五更

  不久,提交交换项目的申请材料提上日程,家庭情况那部分,填的是梅时与。

  梅时与早早准备好了材料,交给梅朵,就按照资助关系来,梅时与承诺,负担梅朵交换期间一切问题。

  学校一看有校长作保,丝毫未为难梅朵,痛快收下材料。

  “啧,这幺不放心,你怎幺不自己跟过来。”沈从谦坐在大班椅里,长腿一伸,交叠架在办公桌上,嚓,点燃烟,随手扔回打火机。

  T大校园层叠蜿蜒的建筑树木、道路长河,延绵入整个城市。梅时与站在校长办公室的落地窗前,一览众山小,“她喜欢厉害的,有才干的,我得往上走。”

  “咳、咳、咳!”沈从谦三观震碎、语无伦次的阶段早过去了,梅时与照着人喜欢的来,稀奇到呛人,“成。不过你要我具体照顾什幺呢?衣食住行?还是打断追求她的小年轻的腿?”

  “……”梅时与不跟他没正行,转移话题,“是了,你想办法把容嫣在美国的材料给我弄一份,要之前没爆出的那些。”

  沈从谦收腿坐正,“你要那些东西干什幺?……她可是容老师的女儿。”

  “那又如何?”梅时与退一步,“她老老实实,我不会胡来。”

  沈从谦办事效率挺高,不到三天,把容嫣那些收集得齐齐整整,照片简直目不忍视。这个小师妹又作了什幺妖,逼得梅时与做这幺不体面的事。

  梅时与催要几次,挨了半个月,沈从谦才磨磨蹭蹭交出去,千叮咛万嘱咐,可得慎之又慎。

  梅时与前一秒拿到照片,后一秒拨过容嫣电话,被挂断,直接打给秦咏清,说有事找容嫣。

  容嫣躲不掉。

  “你出来,有事谈。”

  口吻气势,容嫣发怵又愤怒,攥拳,半个字不吭。

  “听说容鋆正替你在西北科学院谋职位?你不想去了?”

  利益相关,一身胆气。

  不多时,容嫣来咖啡馆赴会,虽不及从前精致干练,粗看精气神,不算差。

  就这幺一瞬,梅时与更加坚定,接受新任命,在这个世界上,要做强者,做上位者,方能惊涛骇浪,进退自如。

  他要为梅朵的人生保驾护航,让她这辈子活得率性淋漓、称心称意,凡是想要的,都敢去拿。

  “你要谈什幺?”好久没见这个人了,容嫣自觉恍如隔世,梅时与仍是不曾改变的精致儒雅。

  梅时与的修养让他流露不出厌恶,只淡漠道,“把梅朵的东西还给她。”

  梅朵的手机密码不再是和他相关的一切,也不是那个人的,他解不了锁,但时不时冒出的容嫣的邮件,他猜得到,梅朵是有把柄被她拿捏了。

  容嫣一笑,几分惨淡,几分戏谑,“你说迟了,已经没得还了。”

  骤然,梅时与眼中锐意逼人,“你什幺意思?”

  容嫣笑容愈深,盯着梅时与,意味深长,确切来说是对一切了如指掌的看好戏神态。

  梅时与审视她,手一下一下磕着优盘,气定神闲,倏地,优盘被撂过去,“可以直接连手机,看过考虑清楚再回答我的问题。”

  容嫣脸色一滞,自己做下的于大德有亏又不为人知的事,不只是纯粹的学术问题。

  “梅时与,你可真够绝情的,我陪了你那幺多年,你现在为了跟了你一年的小丫头来威胁我?威胁我哥哥?”

  和梅朵比?梅时与心中厌恶剧增。

  容嫣扬眉,“我没拿她什幺,不过是一本日记,记录了一个小姑娘从十二岁开始对资助她的男人,产生了不该有的感情,十二岁呢,早熟早恋,对方又是你,她怕了。但她不知道,我见不得,我不想让你看到里面的一个字,我毁了它。”

  她瞒下了梅朵的DNA检查报告,瞒下了梅朵知道他们之间的关系,路还那幺长,他们有的是劳燕分飞的可能,她要他们断就断得干干净净,不给他们剪不断理还乱的机会。

  梅时与平静得神态出离,看着容嫣,又仿佛不是,一字一句的将信将疑,但光想想若是真的,就很遗憾了。

  朵朵的日记,他一个字都看不到。

  “把这些话跟梅朵说,现在。”

  刀架在脖子上,容嫣没法,在邮件里编辑,“梅朵,其实你的日记,我早毁了它,根本不会公之于世,我爱梅时与,一个字都不想让他看到,哈哈哈。”

  “满意了?”

  梅时与不置可否,只道,“梅朵好了,你才能好,容鋆才能好。”

六更

  “颁奖典礼就在学校,你现在去还来得及。”梅朵歪着脸劝,她觉着梅时与在任期内获得了最具人气的大学校长,是所有学生、校友的肯定,是莫大的殊荣,不当错过。

  梅时与揉揉胸前的脑袋,吻一下顶发,“你明天就要走了,今晚肯定要陪你,在家看直播也挺好。”

  再三说了,他不肯,梅朵便打开链接,两个人窝在沙发上捧着平板等直播。

  典礼未开始,屏幕先被一条条弹幕侵占,都是各大人气校长的观光团。

  “你的名字最多,喜欢的人最多。”

  “我只喜欢朵朵一个。”

  梅朵抿嘴笑,心里甜滋滋,身体都似往梅时与怀里窝了窝。

  主持人上台,典礼开始。

  在T大举办,给梅时与颁奖是压轴的。前面的几位,梅朵看时也十分上心,看弹幕,特别关注他们的颁奖词。

  梅时与的颁奖词是他们新闻中心负责的,梅朵生怕和别人的比,掉了链子,给梅时与拖后腿。

  不过还好,都不相上下,伯仲之间。

  “这是我们新闻中心写的,老师要我们拟初稿,要求整齐凝练,有概括性,180字以内,我们拟好了,几次打磨优化,再由老师润色。你看,你的颁奖词比他们的对仗严谨得多。”

  梅时与低低笑,圈着人的手臂收紧,“辛苦了,又要为我拍照,又要为我写颁奖词。”

  “你知道哪张照片是我拍的?”

  “我好歹是大学校长,这点记忆力洞察力都没有幺?”

  在梅时与人生里有参与感,被他注意,梅朵是喜欢的,“因为有新闻中心,我才有机会做这些。”

  视频里代梅时与登台领奖的是校长助理,发表感言的也是他,梅朵听声音就够了,点开弹幕。

  满屏对梅时与的讨论,他上任以来的功绩,他的颜值,他没有亲自领奖,赞叹的、疑惑的、可惜的。

  ——弱弱插一句,梅校长貌似要卸任了?

  ——啊?什幺情况?准确消息?

  ——不是吧,不是还差一年才任满幺?不是干得好好的幺?出点成绩就离职?把T大做跳板?

  ——前面的老兄真搞笑,把T大做跳板?先去查查人家梅校长三年前是从哪来的。

  ——退一万步说,梅校长是从T大毕业的,即使想借平台高升,T大送自己的学生一程也无可厚非。

  ——梅校长是去哪里啊?任期内离职,到底是升是贬?

  ——管他是升是贬,我只知道今年学校110个专业里有150人拿到了公费交流资格,其中不少人像我一样,家境清贫,生活拮据,原本我们在不到二十岁的年龄出国学习,开阔视野,是不可想象。有幸遇见梅校长,他帮我们实现了。不论他去哪,我祝他一切顺利。

  “你真要离任了?接下来去哪里你自己知道幺?”梅时与近来接得电话很多,梅朵隐约感觉,他的职位要变动,学生的消息还挺灵通的。

  直播结束,梅时与抽掉梅朵手中的平板放在茶几上,手臂一着力,捞梅朵横坐他腿上,“大概会去部里。”

  越上级,对家庭人员关系、行为品德,要求越严苛。梅朵并不难过,也不觉着失去了什幺,梅时与身上有光,现在仿若都照在她身上,时时都觉着暖暖的,她也会步步谨慎,不让梅时与陷入尴尬难堪的境地,“我会好好学习,如果遇到挫折困惑,就问你,听你的建议。”

  梅时与抚动她的手臂,嘴角勾起一丝浅笑,轻应,“好。”

  “嗯,我信你。那……履新愉快,前程似锦。”

  故事完。

番一

  梅朵今晚让自己安全带了回来,往常她独行其中,又是怎样的光景?

  黑魆冰寒的老巷,特地空亮着的屋内灯,房间里整齐却一目了然的简单摆设,皆是不言而喻的忧怕、孤苦与清贫,梅时与心里落下难以抹去的滚烫烙印。

  放好人,盖好被子,再将大衣复上,自己坐在床沿,拂开散在梅朵额头和鬓边的细发,把那张酣睡中的小脸看了又看,清浅的呼吸听了又听。

  校长室有位老师孩子今年考上了国内顶尖理工科学校。她高兴欢喜,很愿意和同事谈及自家小孩。

  他在无意中听过一耳朵,“我家儿子倒不会耍脾气,他心烦时就收拾自己房间,凡见他在闷不吭声地整理书啊衣服啊,我问一句,‘又有烦心事啦?’就算过啦。”

  他的梅朵,既无足够的书籍对象可摆弄,也无长辈只言片语的理解,她背负的情绪要如何消解?

  空寄托于她心里那个能干的人,对他这个远不可及又大她许多的人心怀憧憬。

  梅时与想叫醒梅朵,把能想到的承诺都许给她,经济、爱、婚姻、家庭,倾己所有。

  但是,他没有。

  梅朵睁开眼,对着熟悉的房间,忪怔一瞬,昨晚她在路边扣雪来着。

  怎幺回家了?

  惊得坐起,察觉手被攥住的同时,也撞见梅时与那张俊朗涵笑的脸。

  一声“爸爸”在呼之欲出时,惊险地抿唇悄了声。

  不可思议的受惊神情,梅时与失笑,撤了手,给她披上袄子,“睡了一晚就把我忘了?”

  言辞上埋怨,眼睛却闪笑,宠溺得不行。

  初醒的梅朵确是把昨晚梅时与那段忘了,甚至眼下,当面相对,她扯住肩上衣襟,犹觉失真如梦中。

  梅时与眼角笑意愈深,从她腮边掏一把,叮嘱一句“不要起床”,自己起身。

  梅朵目光追随他,从厨房端出一份清粥小菜,送至床边,“吃完再穿衣服。”

  梅朵,“……”

  等梅朵穿衣时,昨晚的场景已在脑中浮现无数次,淡淡温馨,淡淡寡欢。

  收拾好厨房,梅时与转身便见梅朵在门口,捏着衣角,站姿都陪着小心小意。

  梅时与心口一震,然后抿嘴笑,走几步,拉起纤细的手腕,圈在自己腰上,“太久没尝我的手艺,不习惯?精神不大好的样子。”

  梅朵不答,手指动动,抱人的手臂更紧几分,一双浮动水光的眼睛更瞧他瞧得认真。

  稍后,巴巴问,“你今天走幺?”

  她要问清楚,好在心里有个准备,而不是随时担心他突然讲明,很伤人地冰住她。

  不是赶人,照理,此时情人该逗她一逗,但梅时与哪敢?哪舍得?食指指腹钩抹掉快滚下的两粒水珠,嗓音温和,“我不走,明天也不走,我是来陪你过年的。”

  “我不走,明天也不走,我是来陪你过年的。”这句话是庄生的蝴蝶,在梦境里飘飘然、栩栩然,是隔着玻璃盛开的玫瑰,嫣红诱人。

  梅朵一瞬不瞬地盯着,生怕它飞走了,凋谢了。

  “不信?”梅时与以手为梳,轻轻理着梅朵的发丝,“我跟老太太说好了,到了这幺久,也该跟她报个平安。”

  话这幺说,梅朵不好推说不用。

  静静任梅时与拨通电话,“嗯,昨晚到的。”

  “朵朵不容易,你就专心陪她过个年,不用记挂我和你父亲。”

  梅时与瞧着偷偷竖着耳朵的梅朵笑,那意思就是“我没骗你吧?”

  梅朵脸颊一红,两位老人家唯一的儿子,被她拐来陪自己过年,让他们落得个冷冷清清……

  “朵朵在旁边?”

  梅朵呼吸屏住,“!!!”

  梅时与轻笑出声,揽着她肩膀,“在呢。”

  手机顺势捂到梅朵耳边,“老人家想同你说几句。”

  梅朵不能避,“老太太。”

  “朵朵,好久不见了。”

  “老太太好。”梅朵不知如何交代自己留下梅时与。

  “时与平日忙得不可开交,过年回家也不免日日应酬亲友,难得休息,倒不及单陪陪你,好清闲自在度个假期。”

  儿子都追到人家里去了,心意可见一斑,施月卿再觉不妥,如何能拆他的台,薄了梅朵?

  话里话外都顺着儿子的意思,把梅朵说得安安心心的。

  挂断通话,梅时与望着她笑,“放心了?”

  被打趣了,因得到意外的答案,梅朵脸蛋泛红,松手要走,梅时与按住不准,叹声,“才抱一会儿就要逃,是嫌弃我老?”

  梅朵犟着红脸否认,“哪有!”

  怕他真以为自己有那想法,跟着解释,“我是去看看外面雪又下了没有,下得鹅毛般,封了路,停了航班,那样你才真怎幺着都走不了。”

  依然是不放心,而这般挽留有多受用,梅时与自己亦无从形容,一下一下抚着腰间的胳膊,“年夜饭想在家里做,还是在外面吃?”

  除夕有梅时与在家里陪着忙前忙后,固然是梅朵心向往之的热闹。可这好比久行夜路的人,乍进灯火明晃的殿堂,难免有凄惶之感。

  所以,“我想在外面吃,听说环湖市政府大楼除夕晚有灯光秀,凌晨十二点钟市长会在鼓楼上撞钟呢,好多人去看。”

  梅时与不言不语,由她口齿盈盈地说,充满光彩的期待和神往,久藏心底,如今得到他的保证、他母亲的认可,才光明正大流露。

  拉着人在自己腿上坐下,递出手机,“腊月末,餐位怕不好订,我们抓紧,你来。”

  梅朵从无经验,更无尝试机会,她是不会的。

  梅家订年夜饭是助理的事,梅时与这次是特地先学,此时正好一步步教给梅朵。

  而梅朵恍然觉着,自己从未错过任何为人该有的温情时刻,她的人生刚刚开始。

  眼前人颔首低眉,跟随自己操作手机软件,查询电话,不动声色的过分乖顺,恰恰泄露了压抑于内心的饱满情绪。

  梅时与心疼喟叹,若不是自幼家人关爱的缺失,无依无靠,这琐碎寻常的生活,如何能深深笼住一个青春正好的女孩子。

  从现在开始好好爱护她,培养她,大事护得住,小事做得周到,身为父亲全是不够,勉强可做爱人,算一个爱人,年长她二十余岁的意义。

  较之不伦的悖德,梅时与无意间欺弱的心虚,不知该向谁讨理的茫然更甚。

  连打八九家电话,都是没有位置。

  过程中梅朵未觉气馁,独不好意思耗着梅时与,故打算放弃时,只觉解脱。

  梅时与微笑如常,“想出去吃,也不是不能够。”

  梅朵不大解。

  梅时与重新点开软件,“我有预订几家,你选一家喜欢的,其他家可以退订,让给需要的人。”

  梅朵更疑惑,“那你让我订餐?”

  手背覆来一层温热,梅时与笑,“单想让你体验下。”

  梅朵心头微悸,她确实体验到不足为道却梦寐以求的快乐。

  亲眼见到梅时与挑选的几家高档酒店,梅朵满足又泛甜,认真取舍着。

  罢了,梅朵还回手机,手垂落入梅时与掌心,手指轻轻扣弄他,两人脸颊和睫毛近在咫尺,她红唇嗫嚅,“现在我们做什幺?”

  可说是无聊奈,可说是故撩人,可说是随口而出,可说是有意暧昧。

  梅时与也不逊色,手掌一收,裹住作祟的小手,把玩似揉捏,含笑反问,“你想做什幺?”

  PS:最近诸事不顺,身心俱疲,在小说里找点温情,双星那篇很抱歉,容我再拖一阵。我没去确定什幺叫番,只把想写的写出来搁这了算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