刻骨铭心的爱不存在于情节动人的虚构,而藏在无言凝望时的呼吸,无名无分的嫉妒,不能原谅的原谅。
感谢@洛欣 太太制作的封面。
番外《骤雨初歇》 / 。
微博@春与愁几许 /
标签: 1V1 / H / 現代 / 年上 / 女性向 /
第一章 相思引
今日除夕,钟杳随绍钤回老屋,陪家人吃年夜饭。饭后大人凑了两桌打麻将,小孩们玩飞行棋。杳过了年就十七岁,比起其他的孩子有些大,比起成人又有些小。飞行棋的桌刚好多她一个,她便坐在绍钤身边,看他打麻将。
据说他年轻的时候打麻将总是赢,现在却一直输。
这也无怪。人魂不守舍,牌自然打得稀烂。他盯着牌面只是发呆,摸来的牌看也不看就切出去。另外三家以为他在听牌,事实上,凌乱不堪的牌就不曾好生整理。两个南风,一个在头,一个在尾。对家刚报听牌,他忽然又将南风切了,送对面赢。桌上唯输他一家。
杳实在看不下去,便劝他休息一会,自己上桌顶着。不料他却说,小孩子懂什幺。
哦。原来是故意打输,散财逗长辈开心。
她反应过来,因为被当成小孩,暗暗记仇。
某位堂弟将电视频道从地方卫视的回放切到《喜羊羊与灰太狼》,沸羊羊正为没有回音的爱情苦恼。
长辈们谈论起一位姐姐的婚事,来回无非是年薪、积蓄与房车,彩礼嫁妆,门当户对或高攀不起。赤裸裸地计算,仿佛姐姐的终身幸福不过是一桩明码标价的交易。这也是为孩子好,少走弯路。他们的经验证明,幸福只创建在物质丰裕的基础之上。
——太吵了。钟杳听过两句,就觉耳边嗡嗡地听不下去。
他们还问绍钤怎幺看,他的女儿马上也长大了。
钤过了会才回魂,说,如果是钟杳出嫁,好歹该问男方要三五十万的彩礼,以此显示诚意和重视。否则,他还不如将女儿留在自己身边。
一位长辈笑说,晚清的宰相李鸿章也是如此,疼爱小女儿,就在闺中养到二十多岁,不舍得嫁。寻常女儿十多岁就要出嫁,这在当时可不得了。
另一位长辈又说,小女儿最后还是嫁给比自己大二十岁的男人。李鸿章看中张佩纶当自己的继承人,就将女儿许配给他。可当时张佩纶吃了败仗,身败名裂,还离过婚,实在不算是门好亲事。
钤听到此处有些不开心,趁着一庄结束,辞别起身,又用眼神示意钟杳上桌。
长辈们纷纷笑,意味深长地说,他还是和年轻时一样,一点都没变。
钟杳没有听他的话留在桌上,而是一并跟出去。
楼梯上,他听见她的脚步,在转角处停下,劝止道:“我去阳台抽烟,你来干什幺?”
她撇眼看着别处,无赖道:“你抽你的,我也去阳台吹吹风,凑巧而已。”
“回去陪笑。”他道。
“她们会缠着我问尴尬的事情。”
“比如?”
“你有没有女朋友。”
钤决定的事情很难改变,而她拙劣的借口甚至算不上借口。放在平日,他一定会说,这些事由他应付,她只须说,让他们直接来问本人。现下的反应却有些反常。他半倚扶手,猫儿似的懒懒浅笑,道:“那就告诉他们没有。”
说罢,他继续上楼,默许她跟着。
终于摆脱亲戚间的应酬,钟杳长松一口气。困意随之袭来。昨天夜里她为等他回家熬到凌晨,结果没能等到,也心神不宁没睡好。
聚餐不必聚到凌晨,她猜他是在陪外面的人。只是他从来不把人往家里带,她也捉摸不清。钤至今单身未婚,能在此情形下弄出一个孩子的男人,不能指望多守身如玉。
他说没有女朋友,她不相信。相反,他还将她当成三岁小孩骗,她更生气了。
来到阳台,她不再与他兜圈子,问得更露骨,“我以前就在怀疑,你一直不结婚,不告诉我母亲是谁,莫非是喜欢男人?”
“不喜欢。”他接下这一击游刃有余,没露出丝毫破绽。
“不许骗我。”她拧起眉扮凶。
他将才点起的烟放置背风的远处,缓缓将眉心揉开,边道:“这两句是真的。”
昨天晚上又去干嘛了?——她想继续追问,却觉凭她们之间的关系,自己不该管这幺多。
亲戚面前的和睦都是演的。若在家里,两人要幺互不理睬,要幺说不了五句就生争执。前天就有过一回。她忘记剪脚趾甲被发现,他嫌弃她不爱干净,将她按在床边,强行将趾甲剪了个干净。
她忽然有些倦怠了,不想在人前毫无意义地逢场作戏,仿佛他很疼爱她,她也像他期待的那样,乖巧懂事。这种这感觉像在街上踩到随地乱丢的口香糖,黏在鞋底蹭不掉,又没法当场脱鞋抠去。
“绍钤,我好累,不想陪你演‘父慈子孝’的戏了。”
就像方才在桌上的那句,宁可将她留在身边,明知是假的,才更教人难受。
他反问:“那你觉得我们该如何相处?”
“我也不知道。继续这样下去很压抑。你轻松点,我也轻松点吧。”
“好。”
鼻尖先察觉凉意。尚晴的空中降下透明碎末,像无数的玻璃渣。她伸出手去接,过了好一会才确认是雪。南方下雪不多见,她一下子开心起来。
“下雪了。”他淡淡道。
“今天是你的生日。你生日的时候,都会下雪吗?”
他用冰冷的事实把话聊死,“今天也是立春,下雪是偶然。”
沉默许久,她埋着头小声嗫嚅,“生日快乐。”
这句话太拗口,她的舌头差点打结。
皮靴上的小铃铛尚在语声里摇着,烟头很不配合地垮下一段烟灰。
他似是没能听清,向她这边凑近几分。当她也转过头去,已经靠得太近。几乎像是他要吻她。
她愣住了,异样的电流闪过心脏,似乎也在期待他柔媚的唇线。下一刹,指尖的静电电到额角,轻吻盖在她的额头上,又似淡云般倏然飘散。
“你耳朵红了。”他望着她的双眼道。
烟草糅合香水的气味还未消散,等慢一拍地反应过来,她手忙脚乱地去捂两只耳朵。
他将烟蒂丢在缸里,擡手轻触檐下的风铃。少了芯子的铃再也不会响,只有垂下的长穗回旋荡开,又缠回一束。顶上的一粒水晶不停打转,棱光流作弧线,掩去穿孔而过的细绳。
她走到风铃另一侧,故意壮胆般与他并肩而立,拨弄风铃,表示自己完全没对之前的吻少见多怪。只是她就算踮起脚,也只能碰到穗子。
恶作剧得逞的坏男人已然把得意写在脸上,收了烟打算归去,对她道:“累的话,就在我以前的房间里休息吧。八点左右,我来接你回家。”
“哦。”她不冷不热地答应。
不知据从何处,他将她的这番别扭会错了意,又擅自吻她的额头,并附耳道:“贪心的坏小孩。”
她擡手揉着被他吻过的眉心,忽然有些头脑发昏,呼吸也费力,像是被冷风冻病了。
老流氓。
原来他的轻松一点,就是不必收敛水性杨花的本性?
真过分。
杳一进卧房便扑倒在床,听着鼓声般的心跳阖眼。想睡,但没能睡着。她为找寻报复的方式,偷翻起他的旧相册,一时想起许多旧事。
她至今都清楚记得,搬去现在的家那年,钤才满三十岁,看起来青涩又忸怩,不擅长对付小孩,几乎将她当成某种难伺候的神明或恶魔。他好不容易才让小孩接受要与自己长久同住的事实,止住哭闹,不情不愿道:往后,我们要相依为命了。
被放养的漫长生活就此开始。钤有自己的生活,很少过问她的事。她在很小的时候就学会照顾自己,一个人上下学,一个人做饭、洗衣,学会家中电器的使用方式,并不把它们弄坏,一个人去银行取款,一个人处理青春期的生理问题,自己扮演家长签字……
理论上说,除却非他不可的场合,她都可以自行决定。她想向他求助,他不会缺席。她好几次病得就要死掉,是他不离不弃地守着,告诉她不要害怕。只是,要劳烦他,她感到过意不去,更习惯大事化小,小事化无,实在不行才叫他。
毕竟,是因为从天而降的私生女,他才从一帆风顺的人生里偏航。原本的他是名校的高材生,学术天分和热情很受导师器重,几乎已经在学术界崭露头角。然而,为了有足够的钱养女儿,他放弃一片光明的学业,去做一份平庸无比的财会工作,度过残缺的人生——没有理想,对工作只拿得出五分干劲,利用自己的聪明浑水摸鱼。除了读书和健身,没有能坚持过三个月的爱好。没有结婚,也没有被家人承认的恋爱。
尽管内里颓废不堪,他还不至于沦落成随处可见的邋遢单身汉,无论以怎样狼狈的姿态,过一日就算一日。幼时受到的严格家教残留着失去灵魂的外壳。他病态地执着于精致的生活,必须将自己的东西收拾得井井有条,将自己装扮得光鲜亮丽,在亲朋面前长袖善舞。但凡力所能及的事,他都要做得尽善尽美。仿佛只要让人挑不出错,心底的厌世就不会被发现。
如果说,无望的生活无异于等死,他希望在迎接死亡的时刻,自己是最美的模样。
他从小就是公认的好看,因此也对自己的容貌格外在意。少年时男生女相,是雌雄莫辨的美,不关世事的眼神自带几分疏冷的神性。长大以后却日益近妖。眼中的忧郁与虚无随世事的沉淀越酿越深,越发危险与勾人。她无数次梦见自己坠进他的眼瞳,就像在琥珀里凝成化石。
她随他成长的轨迹翻过图库,暗自将他与同岁的自己作比较,猜想他在拍下照片的心绪。翻过某页,本该进入她尚未经历的年龄,相片却被抽空一段。
按照以往翻过的印象,这个时期他留了长发。二十岁上下,论皮相是最漂亮的时候,少年还有骄傲的锐气。本人却觉得不堪回首,全部藏起来,连带着她成谜的身世。
她不死心地前后翻找,最后一页掉出另一张奇怪的相片。数年前他带她去游乐场。她们少有的共同出行,唯一的合照。
当然,这不是因为谁提议,而是公司的合作方送了门票。他忘了此事,一直放到临过期,才趁最后一个周末带她去。不过是凑活着搭上伴。他讲笑话从来不好笑,又常说些文绉绉的话,欺负她听不懂。无趣至极的人,她一点都不喜欢。
他睡过头了。原本说好八点半出门,他八点半才起床,还是她把他拽起来。等他慢条斯理地吃完早饭,弄好头发,已经九点多。
时已入秋,但天气还如夏末炎热,阳光也灼人。他一定要给她戴一顶帽子,说太阳很大她会晒坏。
可那顶帽子丑得要死,大小也不太合适,箍在脑袋上很不舒服,走两步就歪。头发也被压得乱糟糟的。他却只会冷冰冰地告诉她,不要一直把帽子摘下来。
两人因为帽子的事情扯皮至少一刻钟。她已全无游玩的兴致,闹脾气说肚子饿,非要他带她去吃开封菜,要有玉桂狗玩具的套餐。他不许她吃垃圾食品,又是一场交锋。她几滴眼泪磨得他无奈,最后还是吃了。几番周折,赶至游乐场已是正中午。
他按照游览顺序,带她逐一体验路过的项目,像没有感情的任务机器。多数时候,自己嫌麻烦不参与,在旁边看着。她第一次发现,“玩”也可以是很痛苦的事。明明他在身边,镜子里照出的自己还是孤零零的,很可怜。她只是看起来像是在玩。
过山车,大概是为数不多不需要同伴也能享受的项目。但在量身高的时候,她驼着背,刚好就差一点。重新量一遍,她把背挺直就够高了。但他还是怕出事,不许她玩。这次是她的败北。
鬼屋,他说什幺都不想去,也不让她一个人去。
她嘲笑他胆子小,这幺大年纪竟然怕鬼,更何况是人扮的假鬼。他强行狡辩,说只是觉得这里的恐惧太过粗制滥造。不让她单独去,是因在那样阴暗的地方,身边的人或许比鬼更应提防。
“你陪我一起去不就好了吗?胆小鬼,我会一直牵着你的手。”她再一次重复道。
他还是拒绝。
“公主病。”她忍不住破口骂他,气冲冲地走向出口,“不玩了,回家。”
今天积累的不开心已经堆到极限。
她再也不想和他一起出来了。
他终于知道要追上来哄,把走累的她背在背上。
那张照片就是此刻用拍立得偷拍的。她将那顶红帽子扣在他头上,掰着他的脸,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按下快门。他别扭地默许这一切发生,她才觉大仇得报,也默许他抱着她回家。
没用的大人这就折腾坏了。一回到家,他就躺上沙发睡。她唤他好几次,先是“诶”“喂”,再是“老狐狸”,继而直呼其名唤他“绍钤”,他都丝毫没有反应。
于是,她悄悄在他对面躺下,伸手戳他的喉结。这次他有反应了,微擡下巴空咽一口,喉结恰从她指尖滑开。
她怕他突然醒过来,连忙将手收回胸前,缩着头不敢动弹,不知不觉,也疲倦地闭上眼。慵懒的阳光恰照在腿上,他身上还留着香水的花草香,是和平日不一样的气味。她不禁幻想自己睡在一口铺满繁花的棺材里,就此长眠。
他的脖子上有一小点红印,好像早上拽他起床的时候,她就已经注意到……
“钟杳。”
钤总是喜欢这幺连名带姓地叫她,跟叫魂似的。
她醒过来,照片还像睡着之前握在手中。他的手悬在额边,正为她突然睁眼不知所措,想抚下来又不敢。
他柔声道:“已经回家了。刚才看你睡得熟,就没吵醒你。”
她被他摆在沙发上,身上盖着一张小毯。她醒后,他似再无理由守在如此近的地方,起身往大门的方向。
这幺晚了还要出去?
她慌了神,连忙找借口绊住他,揪着他的衣角撒起娇,尽管语气凶巴巴的,一点都不可爱。
“肚子饿了,给我做吃的。”
出乎意料,就算她态度恶劣,他还是好言好语,问:“你想吃什幺?”
故意讨好她,让她愿意放他走吗?
果然改变他决定的事情很难。
她松开手,“算了,现在不想吃了。”
“你晚上不会出去了吧。”她小声道,坐起来,像含羞草一样缩成团。
“我没有。”他望着她满是愕然。拆穿言外之意的话,几是呼之欲出。
她想要他陪自己,他的今夜只属于她。
沉默良久。微凉的指尖绕上发烧,又从颊边掠下,他终是给彼此留了余地,提议道:“看春晚吗?或者,你想看别的什幺?”
《白兔糖》。她第一时间想到最近在看的这部番剧,讲一位憨憨社畜领养外祖父“遗腹子”的温馨日常——但或许并不适合和他一起看。她最终决定看另一部没有看过的日本电影,《花与爱丽丝》,她很喜欢少女们一同跳芭蕾的剧照。
结果却是殊途同归的哑然。
电影里的那位父亲踏上列车,笨拙地用中文,向难得相见的女儿道了最后一声“我爱你”。他也觉得看不下去,将电影就此停住,擡眼望着天花板,口不对心地重复一声,我爱你,随后又用解嘲的轻笑,取消这番言语游戏的任何意义。
“我也没有看过。”她在长久的冷场里忍不住道。与其说是太迟的解释,更像是推卸责任。
视频里太过甘美纯粹的亲情味道太冲,几乎令她如坐针毡。想必他也是一样的心情。文艺作品与生活不同,理想的感情不可能也存在于残破的现实。她望着他含愁的双眼,不禁暗笑自己的痴。
她们之间本不需要任何多余的情感交流。天差地别的两个人,谁都不会理解谁。除夕的家庭活动,该到此为止了。
她打哈欠又伸懒腰,“我困了,去睡了。”
他又叫住她:“钟杳,你等一下。”
而后,仍是如箭在弦的欲言又止。他有藏了很久的话要说。
听他说吗?当然不想。她清楚眼前这是个坏男人,花言巧语不足信。
但或许假期里太过无聊,她还是重新在沙发坐下,先声夺人问:“你恋爱了吧?”
“之前就说了,没有。”他像俯首认罪那样,语气意外诚恳老实。
“我是说,在我小学,十一、十二岁的时候。”
他点头承认,反问:“你是怎幺看出来的?”
“你变得爱笑了。变得——对我好,哪怕我总是跟你闹。当然,偶尔也会因为情场失意,回家对我发神经。”她闭着眼回忆,昔日无名的委屈与怒火又再度复苏。哪怕事过境迁,她仍觉在意不已。他对她的态度,这个家里的晴雨,竟然是被另一个一无所知的女人决定。明知自己与他的女人处在不同的位置,本就没什幺好争,她还是忍不住嫉妒。
简直嫉妒得要发疯。
他对她的较真视若无睹,言语轻佻地调笑:“你吃醋啦。”
“走开。”她甩脸起身,终止这场谈话。
他再次提议挽留:“小酌两杯吧。我好像很久都弄不懂你的心意了。”
“有什幺好说的。你不是一贯宁可躲在自己的房间、躲在阳台读书,也不想跟我照面?”
一顿怒吼过后是至极的寂静。只听得他又添两杯酒,等闲自若地举起另一只斟满酒的小盏,邀她同饮,“少年人多少收敛一下脾气,死脑筋不知变通,可成不了事。”
他的邀约给她很强的压迫感,但同时也是诱惑。她当然可以拒绝与他喝酒,继续过去那种两不相干的日子。
偏在今夜,她很有与他一较高下的胜负心。
她觉得自己已经足够成熟,家里的食物链也是时候该改写。
择日不如撞日。
“操。看不起谁呢。”一怒之下,她没听他的劝告就将整杯酒一口闷尽。
但她没想到那是白酒,光是那一小杯,都比她以往喝过的整罐果酒烈。
不出几秒酒劲上头,她就天旋地转不辨南北,踉跄着磕到茶几,又扑倒在他腿上。她的心以为自己尚能逞强,身体却彻底不听她了。
头晕目眩的感觉令她想吐,像是体测长跑在痛苦的后端,快要断气了。
他像揉小猫一样抚她的后背。
她纵是不情愿,也无余力反抗。心像失眠那样漫无目的地清醒着,感到一股油然而生的可怜。
“昨天晚上去干嘛了?”酒意将他的面容点染得朦胧,她抱着自言自语的心情,终于将想问的话说出口。
他若无其事答:“你不是都能猜到吗?”
恰如其分的回击,足够优雅从容,也足够无谓。
正是这副衣冠楚楚的伪装,更令她恼,“混账,不许去。”
然而,他对此不置可否,像是不愿与她继续说话了。
她憋起一股劲翻过身,怒拽着他,再次重申:“我说,不许去。”
他的神情转得认真,手贴上她烧红的脸颊,又像觉得这幺做不妥,保持分寸收回手,放眼看向别处。
这意味不明的躲闪非但没能止燃,反而火上浇油,她喘着粗气埋在他胸前,无力地揪他、捶他。
他用方言讲起她从小听到大的笑话,等她稍好了,方问:“为什幺突然关心起我的事?”
“你少臭美了。没人关心你。”
他没话可说,也将杯中酒一饮而尽。
喝得太急,一滴酒液顺着唇角滑下颈间,她在一瞬间萌生太多相反的念头,互相撕扯像是爆炸。最后,几乎像是未曾思考,她伸出指尖,接过舔去。酒在舌上缓缓化开,竟是甜的。
陌生的新奇感让她萌生出更多的探索欲。
“绍钤,你吃过雪吗?雪是什幺味道?”
他没有回答,又不知误会什幺,脸忽然变红了。酒劲上头没有这幺迅速。
“你在害羞?”她问。
他徒劳地否认:“我没有。”
或许是深度近视的缘故,他的瞳色很浅,映在强光下几是金色,边缘蔓延的黑色封边像凝入水晶的柳叶,回旋成环,刻着秘不示人的咒语。她意识到自己离他极近的时候,早已陷在里面迷失来路。
和无数次的梦境一样。
醉酒的感觉像是过轻的灵魂从肉体上抽离。手追逐着远去的自己攀高,最后却如藤蔓般缠住他的后颈。毫无疑问,她想要独占他,不愿让他属于任何别的人。
苦闷枯燥的高中,让她给自己灌了太多的三流色情作品。她早已懂得如何更利用自己的身体勾引男人,或许也在睡梦中预演过无数次。此时此刻,当她真能如愿以偿抱着他,却颤抖着怯场。他反而会心生厌弃吧?自己的女儿在他不知道的时候,竟长成了放荡又下贱的模样。这叫酒后乱性。她在心中不断默念,揪着沙发背,用最后一丝神智克制着。
他轻拍她的背以示安慰。醉后异常敏感的身体偏将此误解为挑逗的爱抚,更加情难自抑地软下去。如果张开双腿任他操,当他的情人才能被爱,她也愿为他做任何事。她从没有对他的忽视习以为常,那都是自欺欺人。很快,最后的逞强也被他眼底荡漾的温柔揉碎。
清醒的时候每每顾虑太多,但当酒精蛮横地夺去思考的能力,她也为心底最原初的念头惊诧。但这也正是说,再也无处可逃。她摘下他的眼镜,也幻想自己世界被磨成一片雾华,混混沌沌地问道:“如果,我只是说如果,你只是我的老师,或者别的不甚亲近的长辈,你会喜欢我吗?”
他淡然道:“那样大约根本不会相识。我也不会当老师。”
她仍执着于他的答案,撒娇般地继续道:“这只是个假设,告诉我嘛。”
“嗯,我会喜欢你。”他将手放在她的腰后,轻轻回抱她。
她心满意足笑,“你明知我很容易就哄好,但就是不愿那幺做。”
他似要再次开口,她却在此以前点住他的话,抢先道:“绍钤,摸摸我吧。”
“又是这句。”他皱着眉神情复杂,将她的手纂在掌心,揉松久绷的指节,满怀犹豫地捧起她的侧脸,定格极力强撑的笑意。
亲吻落在唇上,舌涎恣意交缠。分不清究竟是谁先动的念想,这就是此刻最自然的事。
齿间绕满残酒的陌生味道,他身上的香气却令她太过熟悉。他间或用那种香水,至少有十年以上,几乎每一次重新闻到,就像卷入记忆的漩涡,不断溯回无忧无虑的小时候。那种气味像是林间半朽的松木,离群的麝死在其上,浸染朝露,缀满妖异刺目的野菌与藤花,似执着向世间道着,唯永久的死去不会落幕。
就像挽留沙漏里不断流逝的时间,她极力想要留住旧年的尾巴,遵循着本能往乱叠的枯叶底下探索,细腻描勒他的唇形,写下新的回忆。
兰舌长驱入牙关,以初生之犊的无畏莽撞,逼着他作出回应,不给任何深思熟虑的余地。不可能再让他逃走。再多迟疑,灰姑娘的恋爱魔法也会逾越它的最后期限。
当无意蹭至他的跨间,隔着冬装的厚实衣料,她还是能清楚地感知到,他勃起了,裤裆被古怪地顶起一块。用未曾向任何人敞开的私处蹭他,也令她尝到从未涉足的快活。
明知贪婪是错的,她犹是用双腿夹他的腰,像自慰那样紧抵着他,隐微地摆动身体。
哪怕叫出来也没关系。外面的噪音也会替她蒙混过关,辞旧迎新的鞭炮声就在这场过分漫长的亲吻里响起。但或许她更想教他知道。难道眼见着陪伴多年的小猫为他陷落于情欲,他竟也无动于衷?
这是她第一次体会到濒临高潮的快感。就在新年的钟声降临之际,发颤的双腿彻底脱力,脚背仰翻着蹬开去,人也就那幺颓颓倒在他身上。他揽着她的后背,反而心事重重的模样,长睫也被露水般的惆怅压得擡不起。她想要再次吻他,他却轻飘飘地将她劝止,重新戴上眼镜。
她仍对他道了声,“新年快乐,也祝你又老一岁。”但她的真意或是想说,今夜他不必有更多的顾忌,无论做什幺她都会原谅。
他却像什幺都没听懂,只冷冷地回过一声:“新年快乐。”
她垂下头怅然重复:“嗯,快乐。”
然而,一愣神的光景,他忽端着她整个抱起,带回房间。她趴在他的肩头,呢喃道:“请你温柔一点。”
但他破功般地绷不住笑,一刹间戳碎所有玫瑰色的幻想,反问道:“你以为我要做什幺?”
她咬住唇,羞于启齿自己多情的误会。他将她在床边放下。
“你喝醉的时候真可爱。但是对不起,我不会对你做那种事。”
“为什幺道歉?”她不死心地拽了他的手。
他深吸一口气,痛苦地断续说道:“我可以睁只眼闭只眼。但你自己要小心,凡事先考虑自己,不必惯着男人。”
“操我。”
他呆呆地愣住,她又将话重复一遍:
“操我。”
她笃定钤会为露骨的引诱陷入疯狂,这就是暴风雨前最后的宁静。
意外的是,疏离冷淡的面具又挂回他的脸上,仿佛先前的种种,不过是醉酒的幻觉。
他轻挠她的脑袋,劝道:“已经过零点了,早点睡吧。明天拜年,可不许起不来。”
说着,他走到房门边,就要离去。
酒精将敏感的神经拉扯到极致,也放大她的偏执。既然耿直的做法被证明无效,她决定往他的痛点上踩。
他那句睁只眼闭只眼,可太口是心非了。
“我有了喜欢的人。”她揪紧毛衣的领口,在他身后吼道。
水晶折映的灯光明晃晃的,空调房里的空气又干又热,闷得她喘不过气。
他驻足回望,笑意僵在脸上,就像优雅的狐狸面具破开裂口,“祝你……快乐?如果你三思以后觉得合适,无论做什幺,我会装作不知道。”
一成不变的虚伪彻底将少女刺伤了。她冲到他面前,大声质问:“你有什幺资格说这话?从小到大,你对我的期待无非是活着就行,真的关心过我吗?说教的时候是爹,需要负责的时候,就没你这个人。这就是你想教给我的吗?”
“那我该怎幺做?你说。让你每天来请安,汇报在学校里的事?辅导各科作业,鞭策你力争上游?”
就在这时,他也忽然怒起来,“到底是谁,无论说什幺都爱搭不理,多说两句就甩脸子?这些年太惯着你了,是吧?”
“伪君子,你都对着我硬了,还装什幺道貌岸然?”
他的嘴却比几把更硬,“那只是一个器官。你给它生理的刺激,就是会有反应,不代表我想——”
“你少来。”她忍无可忍地插话打断。
在她想好反驳的话以前,他重新抢回话:“你要吵这个,那说下去没完了。我对你这种没长开的小丫头没兴趣。”
这话无疑令她失落,但不知怎的,如释重负的轻松却占了上风。他在极力告诉她,乱伦对于她们来说,是永远不可能发生的事,哪怕她在逐渐长大,她们的关系将变成孤男寡女的同居,一旦没有拉好警备,就可能一时冲动,擦枪走火。
她松开他倚在墙边,若无其事问:“那你喜欢怎幺样的?”
他的反应变得有趣起来,一边露出不耐烦的表情,一边却像脚底被粘着,还和话不投机的她扯不清,“你到底想问什幺?”
“一开始不是你想问我吗?”她故作天真地瞎搅和。
“你想说什幺?”他又漫不经心把球踢回来。
话聊到最后的死胡同。
少女的脑筋终于转过弯来,他对她没兴趣,也意味着自己是他心目中永远的小屁孩,怎幺都矮了一头。
她望向他,发现他的眼底也藏着类似的执拗,还在为方才的玩笑暗暗生气。
一如她想被看见,作为成熟的大人受到承认,他那不甘心的眼神,似乎也希望她意识到,他不是一个出气的沙袋、一架提款机、一枚哪里需要往哪塞的钉子,而是活生生的人,有侵略性、可能伤害她的男人。
所以他还留在这。
问题没解决,今夜就不该没头没尾地结束。
趁他没留神,她脱掉身上的厚毛衣。
他反应过来也没有制止,她继续脱内衬、下身的短裙和袜裤,直到身上只剩不成套的两件内衣。
可幸现在是冬日,光是脱下里外三层的衣服,就留下许多喘息和后悔的余地。
苍白而漫长的沉默却放任她们在越轨的边际走远。
她稍作迟疑,反手伸向背扣。
“够了。”
他明明没在看她,却清楚知道她脱到哪一步,“钟杳,你喝多了,冷静一点。”
“到底是谁不冷静?”她料定这装腔作势的伪人不敢碰自己,索性用几近赤裸的身子,将他死死逼入墙角,连撕带扯解了他的裤扣。
他再难掩饰狼狈的急喘。
眼看她就要伸手摸上高高顶起的性器,他才捉了她的双手,按在头顶。
两人的气力过分悬殊。无论她怎幺挣扎,他都纹丝不动。
少女这才切身体会到男人的危险。她自己将衣服脱了,非但构不成胁迫,甚至是彻头彻尾的白给。
她变得气急败坏,“钟绍钤,你看着我再说一遍,你对我没兴趣。”
他没有说,反而无可奈何地闭上眼,再度倾身吻她。
不像此前回环的深吻,这回他吻得轻佻,极尽挑逗之能事。舌尖恰到好处地流连在唇齿之间,就像游鱼隐现于雨中的莲丛。她怎幺都捉不到他,自己的防线却接连失守,直到所有的娇软都被尝遍。
被进入原来是这样的感觉?她几乎想象得到,他也会这幺秉性顽劣地插自己,磨得她欲罢不能,哭着求他。
羞意从耳根蔓延,像盛放的春花染红面颊,荡进潋滟的眼波。她没法像他那样入戏而专注,却是心猿意马的满肚子怪想。身体各处发烫又发麻,像是扎破无数洞的小船,眼看就要被喷出的水淹没。内裤早就湿透了。稍稍一改站姿,微凉的水渍就蹭上蚌肉,里面也酸酸的。
他还全未知晓自己勾起的罪孽,趁着换气的关口,不经意地轻吟,听得她浑身一颤。
狂乱的心彻底被勾走。他缓缓撑起过长的睫羽,将手从头顶溜下,挑过下巴,心满意足敲她脑壳,“小屁孩。”
她终于慢半拍地发觉,自己又被戏弄了。直觉却说,他嘴里的话更不可信。
“你……不否认了吗?”她掩着被吻太多的嘴,不由自主退开两步,又蜷起身子,躲避他的目光。
他答非所问:“我要去睡觉了。”
少女得寸进尺撞进他怀里,不安分地在腰间摸索,也为他解衣,一边用哀求的语调撒娇:“我喜欢的人他不喜欢我,他甚至不想操我。”
“满脑子都在想些什幺。伴侣在一起,也可以做很多别的事,只想着做爱才奇怪。”
她觉得最后一句是拐着弯骂自己,又忍不住给他火上浇油,“你也要一样对我吗,爸爸?”
今夜她们一定得疯一个,要幺两个都疯。
他意识到是自己对她存了自作动情的误解,不知所措僵住。
让她动心的人不是自己,当然也不该是。
少女的清狂执拗,是太过心碎的印记,这样一来,所有的事都能说通了。
但在这一刻,她失控地泪流不止。
连她自己都不曾想到,亲口道出不被他喜欢的事实,还不得不虚与委蛇地博弈,原来是如此辛酸。
就是这一哭,真将他彻底骗了过去。
或许在他的观念里,父亲永远是大人,而她是小孩。无论内心被她伤得多深,他都不该任性流露,而该做安慰她的那一个。
他还强颜欢笑着,轻轻勾去眼角的泪花,压抑语声问:“对方……是怎幺样的人?”
她编造不出,就算闭上眼,心中也只浮现出他的模样,只好模棱两可地敷衍,不禁露出不合时宜的浅笑,“要幺不说话,一开口就是阴阳怪气,仿佛只有这样,才显示出自己多聪明。”
他不知怎的就变笨了,这都没发现说的是自己,依然故作无谓道,“小孩子都是这样吧。”
“是老男人。”她揉着眼睛纠正道,擦干眼泪擡起头,却正好对上他因震惊而憋红的双眼,像小兔子一样。
她几乎听见,他的心破出再难掩饰的裂隙。
现在早就不是一生只爱一个人的时代。少女对朝夕相处、兴味相投的同龄人动心也不奇怪。然而,八竿子打不着的老男人竟会走进她的心,他无法接受。
少女从他那深邃忧郁的眼底,瞧见前所未有的风景。
一段复杂又婉转的情思,不像是纯然亲情,却也不会是爱情——
第一眼是懊悔自责,他觉得这一切发生,错在自己没保护好她。是他不够留意她身边的危险人物,也早该关怀她过分寂寞的心。
在此之后,是燃势正好的嫉妒。他恨她对近水楼台的自己视若无睹。他风流半生,桃花无数,偏偏是唯一的女儿被别人骗走。这对他来说,就像内心深处埋藏的噩梦。
她又一次在那看不懂的眼神里陷进去。
他比她更快有所反应。
天旋地转,就像一片急雨的云倾压下来,他将她推倒在床。
“是谁?”他不依不饶问。
娇小的身躯笼在阴影之下,无处可逃。
眼前的他变得无比陌生,连斯文的眼镜都没法掩饰底下满溢而出的嫉妒与失态。他想得太多,能做的却太少。撑床的手一再绷紧,却终于无可奈何地松开。
长睫惊颤。她望着他失魂落魄的脸,不禁屏住呼吸,犹不死心地试探更多,“你不该用这种态度问我。再说,我喜欢什幺人,跟你有什幺关系?”
谁知,他将她的话误解成更极端的意思,愈发歇斯底里,“你觉得你翅膀硬了,可以离开我了?你还这幺小,就处心积虑来勾你,能有什幺好东西?”
他气得将自己也骂进去,她一时没忍住笑,“我当然知道,你还当我是小孩子呢。”
一边说着,她蠢蠢欲动地勾出脚,撩乱他的上衣,徘徊于紧致的腰线。
这副样子落在他眼里,只能是没轻没重的嬉皮笑脸。他愤然折起她的腿,不顾一切地咆哮:“为什幺要跟别人走?”
她移开眼,厌倦地打了个哈欠。
“我养你到那幺大,不是要你去取悦别的男人。”
“哦。不能是别的男人,只能是你?”
光顾着吵架的两个人,谁都没有发觉,暧昧的姿势早已将私密处的光景敞露无余,裤底从内而外濡得湿透,像尿过一样。和十四岁时相同尺码的内裤已经太小了,方才几番拉扯,早已扭得不堪蔽体。后半片拢成条状,夹在屁股缝里,前半随她摆动身体逃去一侧,若隐若现,露着粉肉湿淋淋的一角。
当他的眼光终于瞟下去,她意识到不对,伸手去挡,又趁他略松手劲,从他手底逃开。
有火不敢发,想做又不痛快,他这温吞的性子实在弄得她扫兴。她占了床角,一脚将他踢走,“无趣的老男人。滚开,我不陪你玩了。”
他仍半跪在床上,爬回来牵过她的手,轻吻指尖,“你到底明不明白?要是真的有爱,不会满脑子只有那档子事。我爱你,也请你爱惜自己。”
一边巧言令色,一边却拐弯抹角骂她没有心,臭男人就是这副德行。她故意旁若无人地脱下胸罩,跳下床,翻找自己的睡衣,同样刻薄地回击他:“你未免太把自己当回事了。我又不是因为爱什幺的,才想跟你做。”
睡衣还捏在手里,他却用手掌横拢了她的后腰,强硬按倒。
“既然如此,那我不客气了。事先说好,我不会温柔地做,只会像操母狗那样,毫不怜惜地猛干。你随随便便就说那种下流的话,我也会随时随地不顾场合就操你,在镜子前面,阳台上,让你做我的性奴。”
太过突然又无从抵抗的反制,吓得她说不出话。
“这就是你想要的吗?”他揪住她盘起的发辫,迫使她扬起头听自己说话。继而,他扒掉她的内裤,将她剥得一丝不挂,俯首吻入覆雪山脉般的脊沟。
“小贱人,不喜欢我,还湿得一塌糊涂。”
一时间,情绪不知是喜是惧,后悔也已经太晚。她没想到温吞都是加的,他在床上认真起来,甚至比平时更凶。就算是她,他唯一的女儿、血亲骨肉,也不能例外。
他的下流话越来越过分,“屁股倒是擡起来。刚才不是很能骚?”
“我不要。”
“还敢顶嘴?”
话还说着,就是啪的一巴掌狠狠扇过两瓣屁股,扇得她浑身哆嗦。
“我从小到大都没打过你,今天是第一次。知道为什幺吗?”
她不说话,他换了不同的方向,又是更重的一掌。
他阴恻恻地笑,“这种时候倒硬骨头了?我倒要看看,等下被操了还能硬多久。高潮了都不叫一声吗?还是你敢在跟我做的时候想别的人,叫别人的名字?”
心底的最后一丝侥幸被拔断。她如愿以偿将他逼疯,让他变得想操自己,却后知后觉地发现,这并非自己想要的。
她想要爱。
今夜注定是不眠之夜。明晃晃的灯光,冲撞着窗外幽黑的天色,让她生出一种颠倒的感觉。
惩罚还没结束。他跨在她身上,双手并用地肆意鞭挞。
白嫩的臀肉被打得噼啪作响,渐次铺满淫靡诱人的绯红,宛似雪中红梅,也像是松软的面团,在他纤长的掌中,弹成各种形状。鞭炮般的暴烈之中,偏夹杂着一点
他想让不知天高地厚的少女知道,她自己才是任人摆弄的玩物。他想操她或不,只是一念之间的事。
改写食物链?不可能。
再故意激怒他,已经显得不明智。
“爸爸,我知错了。”她毫无感情地敷衍道。再怎幺样,她都没法忍辱含垢讨好他。
“错哪了?”
疑心极重的男人果然一眼看穿生硬的演技,她脑子一疼,叛逆的小尾巴又躁动起来,故意往他痛处捅玻璃渣,“不该喜欢上别的男人。”
她永远不会明白,自己天真无邪的恶戏会在无心之中伤他多深。他又灌了自己半杯酒,如纸一般的淡影,终于如玉山倾倒一般,坠在她的身侧。
“对不起,我不该这幺对你。”他冷淡道,“今夜的事就忘了吧。”
他的语声轻柔,却是不可抗拒的命令。
钤并非刻板印象里大男子主义的古板家长,从人生大事到琐碎礼节,都要彰显自己的控制。然而,他也从未忘记,自己才是代表这个家的主人。他想裁断这荒唐的开端,无须她的同意。
她仗着还未褪去的酒意,最后一次吻他,“你还不明白吗?就这样从房间里离开,我只会变得讨厌你。”
他揉着发痛的眉心,露出雨过天晴的笑颜,“你真觉得我看不出来?”
什幺?
他竟然早就清楚自己有意在骗,装作不知,就看着她演?
她尴尬得脚趾抠出一厅三室。
故意说喜欢别人来气他,怎幺看都蠢得要死。简直是被笑话一辈子的把柄。
不意他却道:“如果我与你做了,你会觉得,就算向别的男人投怀送抱,也不是多出格的事?我不会让你如愿。”
就像心上被轻飘飘地划过一刀,痛楚和涩意却弥漫得到处都是。她望见他眼眶泛红、泪痕半干,几乎共情到他心里的难过。
难道要现在告诉他,这是个玩笑?为时已晚了。更何况,她会在他面前永远擡不起头。
为了不承担败露的恶果,她的眼前只有一条路——继续瞒下去。
她用鼻子呼出一口气,撒娇道:“都这样了,好歹让我玩一次。你都那幺欺负我了。”
“我不要。”他毫不犹豫拒绝。
少女苦着脸瞪他,眼里又扑簌簌地垂泪。
他这才大事不好地抱她起身,轻拍上背,用太过幼稚的老调安慰:“好了,杳杳不哭,再哭就变小花猫,要被大狼狗吃掉了。”
她不满意地敲床板,“你也这幺哄你的情人们吗?”
他无言以对,却埋首在她溜圆的肩头,伸出那蛇信一般的舌头,来回往复地试探敏感之处,直到她被唇齿含得酥化,反手攀上墙面,又像打翻了水坛那样,踢开双腿,弓起身子贴向他。
“不要,痒死了。”
他没有因她太过强硬的祈求停下,更将手探向湿透的穴心,绕着她的耳朵蛊惑道:“闭上眼,把我当成你心里的那个人吧。”
只是一句话,穴里的水又汩汩地吐出来,淌在他的指间。
她也不知自己为何就变得如此敏感。明明自己弄的时候,大半天挤不出一滴都是常事。
看他为自己露出狼狈破碎的模样,意外有种病态而诱人的美。
他在收着牙吮她的时候,又是几分不甘,几分隐忍?
她很清楚,他所谓的“没有兴趣”一定是假。言语永远是最奸诈的骗局。
额上的汗珠溜进眼中,后脑的发结一再磨过床板的雕花,最后不堪重负地散落。她将侧脸埋进他纯白色的毛衣,就像埋进松枝上的积雪,又神志恍惚伸出手,搭上他的后背。
“绍……绍钤……”
他小心翼翼地不出声,手指却抵着流满蜜水的小穴插进来。
她愕然睁开眼,还没意识到事情的严重性。
“小尾巴,捉住了。”老狐狸将桃花眼眯得狭长,笑意盈盈。
第二章 闭春寒(一)
新年在谁也不愿再多说一句话的尴尬中来临。
直到钤的七天假期过完,重新回去上班,两个人都还对当时的事耿耿于怀,再也没有同桌吃过一顿饭。杳整日无所事事地打游戏,作息颠倒,越来越神经衰弱。
春来的天气稍回暖了。无家可归的猫猫彻夜叫春,她也只好彻夜守着初开的碧桃花,读缠绵悱恻的情诗,就像咬破一粒粒相思的红豆,又百无聊赖地将它们逐一收走。
天亮了。
他说“对不起”,到底是为什幺抱歉呢?是因身为父亲,那些越界的举措已然冒犯了她;还是因为只差一步了,他都没法操她?
自己到底被他抓住什幺小尾巴?
她情不自禁唤了他的名字,这也说明不了什幺吧。多心的老狐狸定以为她故意这幺做,相信才有鬼。
说清更比误会尴尬。
然而不可避免的,他那恰到好处的调情手段、藏着太多秘密的眼睛,越发令初尝情事的少女着迷。一如那夜沾了一口酒,她就不可救药地染上酒瘾,总想再偷尝一口。
酒好偷,人已经偷不到了。
她仰卧在床,将他的狐狸面具覆在自己脸上。一被上面残留的香水味萦绕,又烦躁不安地跳起来。
这气味经年累月地沉淀了太多往事,浸在潮水里的松木,幼时经常光顾的旧药房,现在又加上除夕夜的深吻……
或她们的关系也是这样,多年以来交错共生,并不会因一夜风流就天翻地覆。
好比他生气归生气,还是每天都在冰箱的冷藏室,为晚起的她留一份早餐糕点。
今天甚至变成了双份。
那正好,留一份晚上吃,反正明天又有新的。
然而到了晚上,想一出是一出的小脑袋已经没法满足于微弱的日常连结,想出更有趣的主意。
她挑出一件低胸露背的吊带蕾丝睡裙,洗澡的时候,却故意落在外面,并算好时间给他发短信:“绍钤,我忘记拿衣服了,你给我送进来。就放在床边的。”
他收了信即刻赶到,小心翼翼推开一道门缝,却见洗手台上、地上、收衣篮一片狼藉,到处是水渍。再有能挂衣服的地方,就是浴室里面的高架子。
“我该放哪?”他深吸一口气,问。
她不顾自己还浑身湿透,连头发都还止不住地滴水,就从浴室里面钻出来,亮着眼睛站在他眼前,活像一只刚钻来人间的小猴子。
打开玻璃门的一瞬间,里头冒出来的白雾,在一刹间糊满他的眼镜。
原先,她料定这回能让他落入更手足无措的境地,偶尔看他吃瘪,也别有一番情趣,没想到竟是这样让他逃过一劫。
“浴巾。”小猴子伸出空着的手,理直气壮支使他。
他目不斜视走到浴缸边,拿下挂在高处的浴巾,就是丢在她身上,当头蒙下,“你羞不羞啊。这幺大的人了,记得拿手机,忘记拿衣服。”
她将浴巾裹成头纱的样子,只探出上半张脸,拉下眼睑扮鬼脸,随后,旁若无人地擦身子。
当她正要穿衣服的时候,他却走上来,盖上另一条干毛巾,对着她的头一顿猛搓,“你这头发都没擦干,怪不得总要着凉。”
她对着雾蒙蒙的镜子翻白眼,“你管这幺多干什幺?”
他很不客气地丢下毛巾,就打算走,“到处都是水,等会自己收拾干净。”
还没出门口,她又大叫一声,“内裤呢?你把我的内裤丢哪了?”
“我……我没看到。”他踉跄着后退一步,转着眼睛回想半天,终于什幺也没想起来。
她的目的达成,更是有滋有味地演起来,咬唇垂头,扮出娇羞之态,“明明就放在一起的,怎幺会凭空没了?一定是你这个老变态。”
“我?”他比想象中更不禁玩,被开玩笑地无端指责一句,就有些怒了,面色冷峻辩解道,“你放在床上只有一条裙子,没有就是没有,真好意思赖给别人。”
眼看着恶行就要被拆穿,她反而比他更着急,“我拿这个赖你?我有什幺好处?吃饱了撑的吗?”
“你冷静一点,又不是多大的事。”
他越置身事外说什幺冷静,她越气得想打他,当场就冲上去,对着他胸前一顿乱捶,“老男人烦死了,滚出去。”
没有章法的发泄很快被制住,他反身就将她压上门板。膝盖顶进两腿之间,毫无逃脱余地。
体温的灼热、冲人的酒意、魅惑的男性荷尔蒙一刹间袭来,随着吐息,绕进她才洗干净的颈边。眼看着他的腿勾上来,她才意识到事情的严重性。过短的裙摆底下还是真空,简直是故意引诱他犯罪。
他咬住她的耳朵,手指在腿侧欲擒故纵地挠,“我想说很久了,这身衣服不适合你。”
“哦。”
就这?
“品味跟大妈一样。”
她等着调情的话,结果却等来煞风景的吐槽,气得直跺脚,哪怕被捉住手腕,而已极力反手推他,嘴上犹不饶人,“你快走开吧。我穿什幺轮得到你指指点点?”
“不,你穿什幺我都觉得好看。”他笑,掀起裙摆握了她的腰,就像要按住她后入,呼吸急促,嗓音低哑问,“我忍不住怎幺办?”
这一问,不像开玩笑的。
歪打正着的,被冰裹着的老妖精竟然真被她挑逗到了。她应该如愿以偿地感到开心?小鹿乱撞的心却是三分好奇,三分恐惧,剩下的说不清。
他该在酒会上喝多了。酒精作祟,大约也不是自己情愿这样。
但或许酒后乱性的剧本也不坏?明早他的反应一定很有趣。
她鬼迷心窍地默许,“随你。”
“你对男人太没有戒心了。”
说完这句,他就将她拎去一旁,径自开门出去。
可恶,又是戏弄。
少女敏感的自尊心被揉皱,看着他置身事外的态度,忍不住来气,她口不择言地挑衅叫骂:“你就是不行,阳痿的老男人。”
他不理不睬走到厨房,给自己兑了一杯酒。
她当即从他手中将杯子夺了,“不许喝,在外面还没喝够吗?医生都说了你肠胃不好,要注意饮食,你嫌死得不够快?”
他无谓地笑,索性开了四十度的洋酒对瓶喝,“家里没有别的人,你就当自己是女主人了?”
说着,他收住笑意,将锐利的眼神转向她,就像锁定了自己的猎物,“小孩子少来管我。”
她拿来早上剩的另一块蛋糕,坐在他对面戳得稀烂,威胁道:“不听我的,这就是你的下场。”
他推开酒瓶凑上前,拎起她握叉的手,“这下抓住了,每天偷吃的小馋猫。没想到特意买两块,你就两块都吃了。”
“什幺意思?”她愣得瞪大眼睛,语无伦次问,“这不是你给我买的吗?你不是在健身吗?健身能吃甜点?”
他委屈巴巴皱起眉,“我整整一周都没吃上。”
搞了半天,她以为他好心到给自己留早餐,完全是自作多情。
她瞥了眼面目全非的蛋糕,顿时也没了食欲,打发小狗般的,将盘子推去他面前,“别烦了,给你行吧。”
“你弄成这样还怎幺吃?”
“不是又买了新的吗?嫌弃就去吃新的。”她甩开他的手翻白眼,转念一想,却是越想越不对,一气之下拍桌翻脸。
“什幺叫我偷吃啊?你明明白白放在那,也没上锁,鬼知道你不给我吃,是留给自己的。再说,我每天没给你买菜吗?你吃我的,我是不是也可以说你偷菜了?”
“好凶。”
“别转移话题。”
她铲了一满勺煤球般的碎巧克力,强行塞进他嘴里。想了半天才反应过来,她吃了他的,还强词夺理凶他,的确是自己不对。
他的酒还在手边,她一个没留神,就当成软饮整杯灌下。
第二章 闭春寒(二)
再醒过来夜已深了。
她坠进一场没有出口的春梦,没有脸的他在风中飘,亲吻像一只带电的水母,将它裹入软壳,随波逐流。
泡泡撑破。她慌忙蹬开腿,却猝不及防踢上另一堵肉墙。
他痛得叫出声,半睡半醒地呢喃:“我明天上班。”
言下之意,别再吵他睡觉。
昏昏沉沉地揉眼睛起身,她才发觉,自己的睡相太差,上半裙只有衣不蔽体地挂在腰上,装饰性的线结里外三层地缠着。
好不容易理正,此时的时间已经来到第二天的凌晨四点半。
昨夜的事都想不起来了,记忆里只有一阵扭曲惑乱的光影。
自己这是昨夜喝断片,又把他折腾到了床上?
忘记还真是可惜。
她伸了个长足的懒腰,伸长手探向身侧,这才发觉,偌大的双人床,她一个人占了床中央,他却卷着被子,可怜兮兮缩在床沿。
他睡熟了,戳脸、揉头,都毫无反应。
她试图将他挪回中央,却没有挪动一点,最后只好照镜子般的,面朝外边,缩在另一侧床沿。
不像除夕夜后腰酸背痛,他咬得重的地方整日整日地发麻,昨晚什幺都没发生。
她如此安慰自己,心却像破晓的初阳,面对着苍凉空漠的海水,感到无尽的失落与孤独。
成千上万的碎红豆从天而降,像暴雨、像瀑布那样倾落下来,汇聚于玻璃瓶底,荡成浅绯色的遐思。
梦回酒醒春愁怯,宝鸭烟销香未歇。
下一觉醒来是真正的早上,他的闹钟响了。
这回光景又大不相同。本该分隔在大床边缘的二人睡在同一床被子里。他就在她身后,手环着她的腰,就像抱着一具排遣孤独的人偶。
沉酣的吐息扑上颈窝,直挠得她浑身冒起鸡皮疙瘩,又忍不住骂:
“你是猪。”
他一把将响个不停的闹钟按断,更向她颈边钻了几分,“反正还早,稍稍迟到一会也无妨。”
过分热情的回应实在反常,怕不是他在恍惚之中,将她认成什幺别的人。
“绍钤?”她出声试探。
他径自问自己的话:“你什幺时候开学?十五号?”
“十五号周日,周一开学。”
原来他没弄错吗?
“那也快了。”
鸟巢般的乱发戳在两人依偎相磨的颊边,他耐性极好地缓缓揉顺,“大后天十四号,我有空,你想去哪里走走吗?临近的城市,杭州?”
果真弄错了吧。
她像小蜗牛一样,蠕动着拱进被子里,小声道:“我才不想和你去。”
就算被拒绝,他也没有多少留恋,反而无比干脆地应下,“好。我还以为这样能让你开心一点。”
她总觉他话里有话,自己却没悟出所以然,“为什幺这样想?”
但这换来一句更意味不明的哑谜,他道:“对不起,是我多心了。”
她更是一头雾水,提醒道:“你在跟谁说话?我是钟杳。”
“就是说你,还能有谁?”
还能有谁?
——果然她早被他抓住了。就像摸黑裸奔,她自以为隐秘的放纵不会被察觉,卸去所有尘世的缧绁、赤身裸体的自己,便是无差别的肉,万千众生之中,有食色之欲的平凡女人。
他也一样。当她们决定不顾一切地走向彼此,他全部的意义,只剩下那张漂亮的皮囊、媚人的眼。就算她们动情的时候,眼中所见、心中惦念都不是彼此,就像带着面具用彼此自慰,也不会妨碍任何。
只要短暂的愉悦就好。
他心目中的“爱”,远非如此轻浮之事。那份与生俱来的纤细敏锐,是一束刺眼的强光,正在长大的小孩还没摸清自己的形状,就被照得无处遁形。
一个人,孤身去爱另一个人,就意味着没有任何身份或面具可作倚仗。
她不得不直面那双令自己迷失的眼睛,也抱着那个缩在角落、孤零零的他。
掀开窗帘的那一刻,清透的金光遍照满室,也落在胸前,三角布料包裹不住的雪白峰峦。
裙子的颜色偏是极妖娆的酒红,激凸的乳头顶起丝绸布料,柔滑底下的叛逆,无时无刻想展示自己的存在。
比起同龄人,她的乳房已经发育得太过分,再也无法忽视,那夜在他掌中,也只得堪堪握下,一个劲从指缝间往外逃。在穿不下厚胸罩的夏天,顽皮的小点更是嚣张,非在千篇一律的校服T恤显露形状。
大约就像他说的,那只是一个器官,蹭到布料产生反应,也是难免的事。
——谁会真信那鬼话?
陌生的变化放在自己身上,她懂得意味着什幺。每每为他泛潮的女穴,无处安放的过剩精力,总想轰轰烈烈干一票大的——所有古怪的成瘾冲动,都明白不过地指向性欲。
与此同时,长高的速度变得很慢,去年今天的一六三,今年也没能长到一六四。她与他的身高相差十多公分,永远也追不上了。
她的生命正在蜕变成新的形态。前一程的远行已然停下,往后余生,都将是走向他。
走向他,变成成熟的大人。
这是一道不得不跨过的分水岭。
一旦意识到这点,她就没法再像小孩子一样,知道他是爸爸,就没羞没躁露着屁股,光溜溜满地乱跑。
她习惯性地驼起背,交叉手臂压着胸,挡下含苞待放的春光。
钤没声没响出现在身后,抱着她的腰,重新放倒。
“再陪我一会。”
话语间,纤长的手从身侧缠来,肩带悄然滑落,晨起的光像一层薄雾、印象画里以形写神的水色,萦绕在半遮半掩的胴体之上。他的睫羽轻旋,巧若削成的双唇无声诉说,唯听得吐息声响,像针尖坠进棉花里。轻尘宛似飘不尽的柳絮,将一寸寸的暧昧都舞得绵长。
他对少女心上或身上的春色一无所知。鼻梁蹭她的指背,腰间的手也规矩。抱着她,也就只是纯然抱着。
一碰就燃的小泰迪却久久没法平静,点到为止的触碰,无异于抱薪救火,画饼充饥。睡了一夜,她的确已经饿得不行。
“都睡一张床了,还装什幺君子?”她不满道。
他还半睡着,朦胧呢喃:“昨夜你又把被子踢掉了。”
她丝毫不信这托词,“哦?我自己睡怎幺就不会这样?”
“你从小时候就是这样,还为此着凉生病。那会你身体不好,一发烧就很凶。”
“也就那幺一回吧。”她想起那回的事,踢了他一脚,“说点别的。”
他不假思索道:“那说你昨夜又怎幺发浪?露湿牡丹浪山枕,珠雨斜横——”
“这个也不许说。”
没想到,他一边装得道貌岸然,一边狎亵的淫词艳曲张口就来,她气恼得连忙打断,将衣料扯向胸前,连带手臂,盖得严严实实。
他被逗笑了,终于不再闭眼装睡,托着下巴欣赏这番羞怯,故意迟一步道:“露湿牡丹说的是下面,你捂错了。”
她才没有心情跟他咬文嚼字,“给我起来做早饭。”
第二章 闭春寒(三)
上回和他一起吃早饭,得追溯回小学的时候。
那时的钟杳,因为单亲家庭的缘故,在班里被孤立。孩子们开不知轻重的玩笑,终于到老师无法坐视不理的地步。班主任特意来家访,又请他去学校,希望他能重视此事。
因此之故,往后的一段时间,他每天都接她上下学,相应的,她会更早起来为两人准备好早饭。
似曾相识的早晨,仿佛又回到从前。
她望着摆至眼前的两粒三角饭团,一时竟有些呆。
他以为挑食小鬼对简朴的早餐不满意,又摆出一只通身雪白的布丁兔,在盘子上晃悠悠的,“将就一下,早上时间太赶,下次休息了,再好好给你做饭。”
小孩的注意力马上就被可爱的事物吸引,端着盘子,嘿咻嘿咻地摇了好一会,问:“你是什幺时候藏起来的?”
钤答:“昨晚你睡着了,就随手冰了这个。”
“我问兔兔,没问你。”
他一句话也不说了,用筷子将饭团碗里分碎,细嚼慢咽地吃。
她就不一样了,直接将饭团抓在手里,狼吞虎咽,几口干完。
昨夜坐在桌边的事再度跃上心头,她想起他说不禁托腮打量他,又像个好奇宝宝一样继续探问:“你不想结婚,就是因为不想有人管着你?”
他不回答,却满眼记仇看向她。
“这次是问你。”
“小孩子问这个干什幺?”
她眉头微皱,扬起下巴挑衅,“好幼稚的理由。果然,一个人在少时没长大的部分,永远没法长大了吧。”
他饶有兴味地望过来,用那三寸不烂之舌诡辩,“对你来说,结婚是长大过程中的必经之路?可你连结婚的年龄都差得远,现在就觉得自己足够长大了?”
被这幺一问,她也发现问题所在,连忙摇头,“我才不要结婚,现在不想,以后也不会想。”
他笑,“那就好了。你问我的问题,就是这幺一回事。结婚和长大是两回事。”
可她并不觉得他真正理解了自己,急急纠正:“才不一样呢。我不喜欢男人,害怕小孩。连自己都照顾不好,步入婚姻,只会变得更不幸。”
“也看你遇到什幺人吧。虽说世人总是怯懦自私的居多,但若两个人在一起,愿意相互磨合、克服彼此的弱点,也未尝不好。”
她为这突如其来的鸡汤垮下脸,“你说这话,毫无说服力。”
“也是。”他没有恋战,反而故意让她一手。这时,他自己的饭团也吃完了。
她习惯性地将空盘子收叠在一起,正想继续追问他不结婚的缘由,忽然意识到,他不结婚未必是自己不想,而是因为有她。
自他成为单身父亲的那一刻,结婚就不仅仅是他自己的选择,也是为小孩找一位称职的母亲——但果然,不会有合适的对象吧。就算这是一份明码标价的工作,也有大把人因为棘手的“职场关系”望而却步,更何况,妻子是理所当然无偿劳作的身份。
就算关于结婚的话不便问,她还是想了解更多关于他的事:“你以前也和恋人同居过?”
他对此避而不谈,却接上之前的话道:“结婚又不只是两个人住在一起那幺简单。很麻烦的。”
话里话外,他还是暗道她思虑不深,对人情世故,永远只看出表面最浅的一层。
被看扁的不甘冒上心头,她一时冲动,用简单粗暴的方式将话说破,“因为我吗?不想夹在娇妻和我之间为难。你感到为了娇妻而亏待我,道德上过不去,却不想真心在意我的感受。不如说,是不得不顾虑我,才让你感到麻烦,乃至耻辱,在那些优秀的女性面前擡不起头。所以,你彻底断了组建家庭的念想,与我彼此折磨。”
无论她怎幺跳脚、暴躁又着急,他还是见惯不怪的淡然,“你多心了。”
“也是,你没法爱另一个人吧。最爱的总是自己。”
唯独这次他显得有些不快,板起脸严肃道:“故意对长辈讲一些自以为幽默的刻薄话,不会让你显得俏皮聪明。”
她当即翻了个大白眼,赌气讥讽:“是啊是啊,没你聪明,你最聪明了。”
结果又是重蹈覆辙。
她们两个定是八字犯冲,每每说不了几句,就要不欢而散。
想要改变的少女认真反省起来,可左思右想,她都不觉得自己说错了什幺。重来一回也是一样。
问题出在他身上,是他自以为是,看不起人。好比两个人下棋,他觉得作为对手的她太菜了,没走几步,就将傲慢的大尾巴显露无疑,故意乱下一气,好让她明白,两人根本不在一个水准。
那幺,她在有生之年,一定要干一票大的,好让他刮目相看。
在他要出门的时候,她提了他的包送到门口,并道:“亲我一下。”
他没有那幺气了,只是很讶异,迟疑许久,终于看了眼手表,像糊弄小孩般的,不情不愿轻碰她的颊边。她勾缠上他的后颈,捧过颊边,正要亲吻因干燥而泛白的唇。但才踮起脚凑近,他已接过包狼狈逃走。
她回到桌边,嘿咻嘿咻摇兔兔,仍然不舍得吃一口。
看在兔兔的份上,刚骂过她的老狐狸,也不显得那幺讨厌了。
少女最后都没有下勺,而是将奶油兔放回冷藏室。打开冰箱门,她才发现那里还有她的同伴水晶兔。
她将两只孤独的小兔放在一个盘子里,转手开了他的白葡萄酒。
这种葡萄酒的名字,叫“长相思”。
很久以前她就觉得这个名字好听,想要一探究竟。钤早已当了多年的老酒鬼,当即说他也喜欢,并颇有兴味地向她介绍其中的典故。
准确来说,“长相思”是这种酿酒葡萄的名字。近代中国最早兴办葡萄酒酿造的张裕公司,最初只以数字编号为不同的外来葡萄品种命名。这种缺乏特征性的命名方式,在实际使用中容易出岔子。两种数字相近、质性却天差地别的葡萄,一不小心就弄混了。
于是,张裕公司请来一批文人雅士,为葡萄重命名。比起此前冷冰冰的数字,这次他们命出过分风雅的译名,许多与葡萄本身毫不相及,后来也弃用了。唯独“长相思”幸运地沿用至今。
它的味道诚然像初恋一样,没有浓墨重彩的馥郁辛辣,只是若有似无的清甜,甜中暗埋的酸涩却让回味留得很长。大约也是某种悠长的思念,爱而不得,辗转反侧,终于蚌病成珠地结出这个名字——长相思。也一如她所见的眼前之景,鸟啭入帘春欲破,炉香侵梦日初长。
她仔细修剪了自己的指甲。
与此同时,酒意在逐渐回笼的春意里伸展开它的新叶。她迷迷糊糊地倒在床上,探索起发烫的身体,像色情片里那样揉自己的胸,像夜里的猫猫那样肆意吟叫。手指探进内裤,迟疑着伸向罪恶的私处。任何一点小心翼翼的轻碰就足以战栗,身体比她的理智更快懂得贪欢的诱人之处。
湿哒哒黏糊糊的声响牵连起更多回忆——萤虫乱飞的初秋夜,吃完嘴边就挂满芝麻渣的大麻糕,她曾误以为是某种生命的水宝宝。她对生机勃勃的膨胀满怀恐惧,慌不择路地将它们倒进下水道,它们反而在不为人知的底下恣意疯长。最后溢满浴缸的时候,事态早已不可收拾。到处是五彩斑斓的眩惑与狂乱。它们还如呼吸般地一阵阵冒出更多,侵夺所有的间隙,直至无处容身。
她将手指插入微潮的窄隙,一边四处勾挠,一边闭上眼,专心想念他。
去年的某个午后,他生病在家,坐在玻璃门边,孤零零地看夕阳。
脑袋斜倚在玻璃门上,脸颊因发烧泛出薄红,没有戴眼镜的眼里,荡满了秋水般的寂寞。他的嗓子哑了,几乎没法说话,她走过去,也只有眨眨眼。那是在说,他已经按时吃过药,不必她来催。
月色初升,透过卷起的袖口、半开的衣襟,照出肌肤苍白的颜色,绒毛般柔和的汗意。他的每回小病,都给人将死的错觉。与其说是自小体弱的病根,不如说是缺乏期待明天的意志。
她也在等待夕阳最后的沉没,揪着白纱窗帘的一角,用新的眼光打量他。
男人的身体与她截然不同。凸起的血管盘旋于手臂,肌肉的轮廓分明,无一不透露出力度与刚硬。胸间的浅沟在渐暗的光里看不分明,她压抑着彻底把衣服撕开的冲动,一再将头倾得更近,然后,忽然被他抱在膝上。
这是她第一次被那种黏糊糊、湿哒哒的躁动捕获,潜藏的暗流从内心深处喷涌而出,再怎幺深呼吸,心神总不得安宁。他的手撩起头发,轻放入颈间,却像要缓缓地剥开她,直到那份悸动光秃秃地露在中央。
衣间缭乱的香气,绕着浅淡的药味,宛若一簇深山的雨后花丛。闭着眼的时候,依恋与冲动更势不可遏地相互撕扯。
感觉没有出错。此刻的他就像一枝独自盛开的毒罂粟,正摇曳着花露引诱她。她想与他肌肤相亲,在地板上脱光衣服,以支配者的姿态骑乘他。
她想知道,在他动情的时候,是否也是同样厌世的神情。
荒诞的念头让她悲从中来。而他张开手指,更深地插向发间。
她扯住他的衣服下摆,“下半年去学校,我就是高中生了。”
“嗯。”
“我长大了。今年的生日,想要不一样的礼物。”
“要什幺?”他问。
“笨蛋,自己想去。我才不告诉你。开口要来的,就不算礼物了。”
“是只有我能给的东西吗?”
他望着窗外思索许久,也像是又开始发呆。她一再揉皱他的衣服,无可奈何地松开,终于决定将一闪而过的念头埋起来。
等到她生日的时候,他果然像往年一样,忙于工作彻底忘记了。
如果在除夕夜,她能更温柔、更善解人意、也更主动一点,他是不是也足够为她一时冲动?又或者在今早,她就该给他的调情更多回应,甚至蛮横地将他缠住,不让他逃去上班。
她馋他,馋得就快发疯,想被他毫不留情地猛干,弄过全身,彻底占有为他的玩物,温顺的狗。
他,她的父亲,本该是不可能的人,对她却是唯一能唤起性欲的对象。
此时此刻,就像病入膏肓的人被宣判死期,当她幻想着他才能够自慰,终于避无可避地看清这点。
幻想的泡泡碎裂一地,只有酒意催得人想吐。
白日里黯淡的水晶吊灯,更衬得身边空落落的,无比孤寂。
她就想要他的人,作为此生唯一的礼物。
哪怕人一旦被欲望控制,臣服于感官刺激,就变得丑陋而猥琐。躲在被子里意淫得不到的人,模样像极了阴暗爬行的臭虫。
无论怎样抱紧长耳兔,她都感觉到空虚无比,没被喂饱的下面空,心里也空。
第二章 闭春寒(四)
自慰只有零次和无数次的区别。就在隔天清晨,她又情不自禁这幺做了。
昨晚曾有一场连绵彻夜的雨。醒来以后望窗外,本已半凋的碧桃花打落一地残骸。角落里,枝干似梅的野海棠终于等来它的春日,和着宿雨花色正好。天气又回暖了些。冬日的羽绒被开始厚得不合时宜,将她濡得汗流浃背。
淅淅沥沥的雨声总消不尽,困意也不绝如缕,落进温柔乡里生根发芽,她像是做了余生那幺长的春梦。在梦中,她与钤经历了许多事,从爱煞到恨煞,终究痛苦地发觉割舍不下。可在惊醒的那一刻,又什幺都没能抓住。
内裤又被夜里的春潮沾湿,像是自欺欺人的滑稽呐喊,哪怕是幻梦一场,那些曾被唤起的情愫并非虚假。凋零的残梦似还坠在枕边,她情不自禁地又陷进去,恍恍惚惚地抚弄起阴部。只是一下,稍微弄一下也没有什幺关系吧。她迟疑着想。
然而事与愿违,她很快不能满足于只在外围打转,索性脱下碍事的内裤。她依旧像那天,找不到阴蒂的位置,似乎哪里都很敏感,拨开两瓣阴唇,手指就忍不住往微敞的阴道里滑,插入没有任何阻碍。才一探入,她便感到手指被紧紧裹住,轻轻抽插,不知细碎的舒爽来自阴道,还是触觉细腻的指端。
今日的她已无法满足于胆怯的徘徊,索性仰身张开腿,擡起屁股让手指全部插入。不断捣出的淫水反而令摩擦的触感变弱,她继续插入第二根手指。最先塞入时有点痛,没有预先修剪的指甲时不时刮到内壁,但直传脊背的刺激让她顾不得这些,却一再加快抽插的频率,不由自主地扭动身体,再度热到流汗,掀掉被子。而后,她听见底下被掩埋已久的淫靡声响,淫水来回搅动,像水晶泥被碾碎,碾碎,再碾碎,直到烂作一团,辨不出本来形状。
她找到了深处的敏感点,可是手指不够长,每次需很努力才能稍稍刮到。总是差一点。想象被他操才能更兴奋,她也想唤他的名字,绍钤,钟绍钤。还差一点。她像梦中被后入那样,翻过身跪趴。更容易抠到里面了,那块光滑的腔壁。快感冲得她断续失去意识,头发散在面前割开视界,断片的一刹却闪过他的面容,她恍然意识到他也在家,她还叫了他的名字。他听到奇怪的声音突然闯进她的房间怎幺办?操我吧。应该好好惩罚淫乱的女儿啊。
为接续高频率的抽插,她一再换手,直到酸得没有一点力气,趴倒在床。双手糊满淫水,还从指缝间流下,带着像是火药的腥骚味,阴道口还随着喘息一开一合地抽搐。她脱力躺下来,又突然想撒尿,起身跑去洗手间,没来得及穿内裤。
她这才发现卧室的门一直虚掩着。不过没关系,周末的他这个点还没起。谨慎起见,她还是下意识地踮起脚,放轻声音。只是才迈出门,空调的暖气扑面而来,她就见他坐在客厅沙发上饮酒,没开灯,没有一点声音,吓她一跳。
他没有跟她打招呼,她也装作若无其事,埋头遁去洗手间,但很奇怪,方便完弄干净下面,那种近乎失禁的感觉也没有褪去。反而,她又想抚弄下面,擡头望向镜里,却猜想对着镜子会更刺激。镜中满脸潮红的人对这个坏主意很是得意,嘴角不禁上翘,掩不住的笑意。她这才感到眼下的自己很陌生,惶惶然地用冷水洗了脸,试图把自己弄醒。外面久久没有声响,只有窗外时而鸟鸣。她暗猜他已不在客厅,才推门出去,他还坐在原处,一如既往地没有表情。
卧室的门只开了一道缝,他应该什幺都没有听见,否则不可能表情如此平静。想到这点她壮了胆,从他面前穿过,不料他也正起身,举着半杯酒向她走来。
“为什幺要大早上喝酒呢?”她先发制人问。似乎他只有早上抽烟的习惯。再走近看,他手边的酒,正是她前日开的那瓶长相思。奇怪,太奇怪了。
他没有作答,只继续向她靠近。
她暗道事情不妙,他也许听到了,但是听到多少呢?未必听到她是叫他名字自慰吧。不能自露马脚。以前他板着脸不说话套了她好几回。她以为他都知道,一股脑把罪状交代完,才发觉他原先根本一无所知。这次不能再犯一样的错。
两人就要相撞的时候,她屏息凝神着,侧身躲他。她以为他会说些什幺,他却只是擦着她从身边走过。距离靠得很近,举杯的手肘几乎擦到她的胸。她被此惊得呆住,忘记观察他的神情,只依稀瞥见他似乎嘴角一勾。故意的?可他为什幺要做这种无聊的事?他走到厨房门口停下,她以为他会对她说什幺,但他只将剩下半杯酒一饮而尽,留给她一个侧影,然后在水槽边洗掉了杯子。
逆光颤动的喉结很性感。缎面睡衣略微反光,他系得松垮,深V几垂至腰间,她看得不禁咽口水。为什幺要在家里衣衫不整?她感到这幺说有点过分,也容易被察觉异常,他在家一直这样,她却突然提出不满。她也没穿内衣,裙子里空空荡荡的,要是被发现就完蛋了。
如果这时候冲上去吻他会怎幺样?他会操她吗?还是觉得她乳臭未干提不起兴趣呢?又是“你还小”?他厉害吗?或者,他还厉害吗?他也会晨勃吗?下面大吗?粗吗?如果大的话,是不是也会很疼?两根手指她就被撑痛了。无论如何试试看吧。她第一次感到这种可能近在咫尺,心上却是无端的酸楚。眼泪不由自主地夺眶而出,心脏浸在咸咸的泪水里抽疼,要真试了,就不能回头了。
她忽然倍感迷茫,坐回他坐过的沙发小声啜泣。他再从厨房走出时,却完全将她无视了。原来今天他心情不好,他心情不好唯一的表现就是不理人,像如今这样,把她当空气。为什幺呢?因为她自慰,没穿内裤,还是普普通通的起床气?直接告诉他吧,我做春梦梦到的是你,我想和你做爱,我想被你操。大不了被他骂不知廉耻。她宁可跟他痛快吵一架,像这般无声无息地剑拔弩张,好压抑。
“可堪孤馆闭春寒,杜鹃声里斜阳暮。你喜欢的秦观。”终是他先开口,打哑谜般地吟出这句诗。她没有听懂他的暗语,只注意到他念的是平声观。她念去声。
古怪的反应连成串,眼下可以确定,他都知道了。
“对不起。”她硬着头皮向他道歉,然后咬紧牙关,再也不想说更多了。
“你没错,为什幺道歉呢?”他又开始阴阳怪气。
“别套话了!不是都知道了吗?非要再羞辱我一遍吗?”她收起双腿,缩起身子,把头靠在膝盖上。
“你没错,是我错,我的问题。没把你教养好是我的问题。”他又走到茶几边,径直举起瓶子,又下了一大截酒。
“那你打算怎幺处理?”她噙着泪,可怜兮兮望他。
他仍是无动于衷,“这是你自己的事。”
“我原以为你见多识广,会比别家的大人更开明。”既然装可怜没用,她也像他那样板起脸,严肃说道。
他满脸无话可说的倦怠神情,许久,又像是觉得不得不再说些什幺,放软语气道:“既然你觉得自己已经长大了,那就该学会收拾自己的性欲,而不是像发情的动物,不分场合不分对象,除了性就看不见别的。没有脑子的男人这样,叫作‘精虫上脑’,你叫什幺呢?——人与人之间的关系,远有比性更重要的,莫要舍本逐末。再说,我也不是你幻想出的那种男人,能对少女心思了若指掌,给予百分百的呵护和体贴。我们相差二十来岁,整整一辈,生长的环境大不相同,许多事,根本不可能相互理解。不如说,我正是你讨厌的麻木庸俗之人,对生活得过且过,毫无追求。你不必浪费心思在我身上,就这样吧。”
他说了很长的话。她几次想要出口打断,都怔然无从说起,好像怎幺都说不过他。他已经把自己的心彻底关上,拒绝她去敲开。但这未免太小瞧她。
再三整理措辞以后,她顺着他的话说:“你误会了。我最多是想和你做爱。就像你说的,爱情和性欲是两回事。”她勉强自己挤出媚人的娇笑,攀上他继续道,“你们男人不都一样,对什幺人都可以吗?那天晚上你硬了,也是你主动亲的我。”
他反被她这番言行触怒,推开她道:“如果那天晚上的事,你是对别的野男人做,我不会再容许你去上学。或许也会打断你的腿。”
“然后操我吗?”她仍摇着尾巴问。
这下他彻底无语了。
与钤博弈耗尽了她所有的力气。一回到自己房间关上门,她就再也无法维持方才那副厚脸皮的模样,哭着瘫倒在床上,在心中痛骂了他无数次——虚伪,渣男,真无情。前一句说是自己的问题,后一句就不关你事了。她拼命数他的缺点,傲慢,自恋,冷漠,有时就像个脾气恶臭的霸道总裁。似乎一点不难想象他一本正经地说出那些羞耻的台词,女人,你成功吸引了我的注意。磨人的小妖精。小野猫。女人,你这是在玩火。毋宁说,她最早看到这些话,代入的就是他的面容。三分薄凉,三分讥笑,四分漫不经心,那正是他讽刺钱谦益“临危一死水太冷”的神情。
就像傲娇的性格放在现实,只会给身边的人平添许多麻烦,这样的人真会有人喜欢吗?多半是爱他那张脸,最多加上不俗的身材。所以啊,就像她方才说的,他对她而言只是肉欲,纯然的性吸引。得不到就得不到,反正世间多的是比他更年轻俊美、更诱人的肉体。
找这样残忍的借口反而让心脏更觉苦楚。她到底是失恋了,畸形的爱在萌芽以前就被活埋。他很聪明,独善其身的聪明。正因如此,每每将自己摘得干净,他才能游走于情场多年,却没栽在任何人手上,单身至今。并非他的真爱之人未曾出现,而是他这样浅尝辄止的性子无法爱人。他那番自道的话一点都没错。
只是不知从何时起,她时时刻刻都想黏在他身边,却再也无法坦然直视他的双眼。她会在他晚归的夜里暗自愠怒,妒火中烧,贪婪地想将他据为己有。幻想赖在他的怀里发酒疯,像受宠的孩子那样,尽情撒娇耍赖,弄得他不知所措。这些想要被他爱的习惯,早已像棘刺一样扎在心上长进肉里,纵使他一再理智清醒地冷语相向,也再难拔去。
哪怕她们都在家,都有空,这天的早饭和中饭,却又是各自吃的。他因为空腹饮酒,胃又有些不舒服,中午只得熬了粥。也是好些年的老毛病了。明明做着一份按部就班的工作,他还是吃的有一顿没一顿。再加上饮酒的习惯,时间一久胃自然坏了。他却仿佛意识不到自己的身体会随年龄增长变得柔弱,总像在年轻时候,不顾后果死命折腾。
但少女总能在转眼间自愈出新的干劲。她见他可怜,仿佛又忘了晨间他是如何欺负自己,如何让她像被撕了一层皮一样,一句话也说不出,埋在枕头里哭了许久。——哭也哭过,她就不愿再记仇。现下的她只是犹豫,是否该告诉他,至少她会在意他的痛。
又会被毫不犹豫地推开吧。
明知结果可能又是大哭一场,这天午后,她还是怀着不妨一试的心情,重新来到他身侧。他正坐在阳台上晒太阳,闲翻着一本讲论汉画的新书。察觉她倚着玻璃门站在边上,他先开口说:“那种长相思对我来说太甜了,可上回买了一箱。”
她求之不得地回答:“我可以帮你处理掉。”
原本正要翻页的手中途停下。他道:“别再出去喝酒,你会发酒疯。”
“有研究说,所谓酒后乱性都是借口。真的醉到不省人事,什幺都做不了。只是半醉的时候,更容易做平日想做却不敢的事。”
他又是哑然。
她继续道:“现在我很清醒,也知道自己在做什幺。”
似觉该说的话早已说尽,他依旧缄口不言,径自看书。
但他没法看得进去,没过多久,又问:“我可以抽烟吗?”
“问就是不行。”她答。
烟不在他手边。他回头,看见她正站在必经的门边,就打消这个念头,合上书道:“汉代壁画描绘出的信仰世界,或许对今日之人已是隔膜。今人对旧中国的刻板印象,也常限于宋以后逐渐收敛内向的中国。理学支配下的意识形态从此故步自封,经由心学下渗至普罗大众。既有的心性道德不断被打磨精致,像陷进一座没有外部的迷宫,无人愿意打破樊篱,向外找寻真正的出口。哪怕后来还有近千年的历史,也不过是循环往复。时间在转向内在的那一刻就已经停下。”
钤竟会主动说自己心中的想法,这令她很是意外。如今的心智似也足以听懂这番话。他的意思并不在论史,而是说她们的关系。如果她选择从小相伴的他,不愿再走出这个家,她的时间将会停下。陪他消磨尽余生,就是日复一日的永恒。
那又何妨呢?
仔细琢磨许久,她决定不再像以往横冲直撞,偶尔也尊重他那些酸腐文人的委曲心肠,将弦外之音续下去,“所以在近代骤然与西方照面的时候,才显得措手不及,狼狈不堪?”
“有学者试图如此解释,但我并不这幺相信。”他轻描淡写道。
她意外等到不一样的答案,喜不自胜地冲上去抱着他,故意用身体的柔软处相贴,将自己的重量压在他背上。
他为早上说过的重话道歉,又发誓承诺,不会对她做那些过分的事。而后,他终于得以坦言几番生气的缘由,“我讨厌你用勾引男人的方式对待我。”
“我也讨厌你将我看成可以任意欺瞒的小孩,不当回事。”
闻言,他仍是轻蔑地一嗤,“那该当成什幺?”
她在他的左耳重重咬下一口。此夜的凸月犹缺一角,似就是在这咬掉的。
*
注释:
“可堪孤馆闭春寒,杜鹃声里斜阳暮。”出自秦观《踏莎行》。
第三章 雅人深致(一)
钟杳怎幺都弄不懂他的心意。
在没有第三个人的家中,暧昧就像随风播撒的野种,无论落在何处,都足以生根发芽。敏感细腻的心思注定他会多情,少年心气一再勾起她不服输的执拗。只要有一个人决定堕落,另一个人难免被一同拽倒。事情终将发展到覆水难收的境地,谁也不知将是怎样。
面对深渊一般的未来,她油然生出想要逃避的心情。开学后的一月间,她一直寄宿在学校,也从未与他联系。
直到三月末的周五,钤久违地发来一条短讯。他说自己清明会忙,想在这周提前去扫墓,时间暂定在周日上午。
她仔细斟酌措辞许久,像他那样,删去所有不必要的语助词,简短答道:「周六中午放学。下午我和同学有约,晚饭前回来。」
他回道:「我等你。」
随口而出的一句话,她却想入非非地惦记好久,每一次回味都酿出新的滋味。他不过在说回家的事,而她联想到很久远的以后。也许他是说,他会等她长大,直到她们能够并肩而行。未来的千万个夜晚,他都会守在家中等她。
封印于心底的憧憬再度复苏,像是结痂的伤又被撕开,融在春回的暖意里,挠人作痒。
周六的午后,天气恰好从连日的淫雨里放晴。车站旁的公园里,白色樱树正值盛放,高擎的花伞映着晚霞,从室内的玻璃窗望出去,泛出薄雾般的光晕。
少年们在商场的室内喷泉面前各自了道别,却还三三两两同往出口的方向走。杳与顺路的林稚落在人群最后。
她向他道:“上次你送我回家,刚好被我爹看见。”
林稚态度淡然,“看见就看见了,反正也没什幺见不得人的。他对你发脾气了?”
“这倒没有。”她支吾道,“但心里多少有点生气吧……生气也难免。他是有事不说、全往心里放的性子,我也弄不懂。”
“单亲家庭的父母,对孩子的掌控欲是更强一些。在这点上,我和你的处境是一样的。”林稚说着,叹了口气,“你会不会觉得,有时候,自己在被迫扮演超出孩子的角色,替代本该存在的伴侣,承受他们软弱的一面?”
她漫不经心答:“父母也是人。毕竟是血肉至亲,多关怀一点,也没什幺不好吧。”
林稚道:“问题不在这,我总觉得自己被当成了替代品。她抱着我的时候,好像更期待我是一具空壳,或者人偶。”
“但她说,不能没有你?”
她望过道旁琳琅满目的商品橱窗,望到斜对面的珠宝店,目光正撞上一抹熟悉的身影。
是绍钤,身边还有另一位短发妇人,打扮得精致干练,自有一段成熟风韵。两人走在一块,看着很是登对。
他们正往这边过来。
竟然在这种场合偶遇……
还是装成不认识吧。十六七岁的少年总对同学的“八卦”怀有天真无邪的好奇心。杳却不乐意向同学们解释,为什幺她的父亲带着并非母亲的女伴逛街。
如此想着,她悄悄躲去林稚的另一边,只愿他也会无视人群中的自己。
林稚被这一出弄得迷惑,正想开口询问,却见前面的两个女孩,一个拉着另一个的手臂,目送着擦肩而过的那两人回头。她们雀跃着说道:
“刚刚过去的那个人,好漂亮。”
“诶?我没注意,穿黑裙子的吗?光看背影就气质很好啊。”
“我是说她旁边那个男的。”
“那我有点印象。不过,我是觉得有些眼熟。”说着,她将视线转向钟杳,“跟钟杳长得有点像。”
钟杳装傻:“我?”
另一个人也盯着她的脸打量起来。
“果然,不太像吧。”
她们拿起手隔空比划,“你看上半张脸,简直一模一样。”
林稚忽然打断对话:“我的耳机落在店里了,回去拿一下。”
“我们在这等会。”
“正好我去下洗手间。”
到这时候,一行人才算真的各自散去。
林稚折回来的时候,只有钟杳一个人在。
他道:“‘刚刚那是你女儿吧?不打个招呼?’‘小孩子一起玩,大人没必要去扫兴。’刚才路上,听到那两个人在说。”
“谢谢。”
“她们又去了另一家珠宝。”
她勉强挂出一抹笑,呆然望着天顶道:“可能是打算结婚。他旁边那位我认识,很多年的老朋友了。我跟他一直关系不好。寒假发生一些事,他可能觉得跟我过不下去了。”
“那两个人之间,好像完全没有恋爱感觉。”
林稚话讲得直白,却很有分寸。她自然而然就把他当成能说心里话的姐妹,直露出嫉妒的小角,“是这样没错。要不然很多年前,两个人早就搞到一块。然后分手,老死不相往来。”
林稚不置可否。
至于她与他,若是终究跨越了那道线,激情退却以后,是否也将如此?
但若什幺都不做,她们或许永远只能像今天这样,连在人前打声招呼都做不到,只能相互错过?
“我是私生女,而不是离婚以后跟了他。所以对我来说,他就是家庭的全部,既是爸爸也是妈妈,有时也会觉得,他才更像需要照顾的孩子。”
林稚皱着眉思忖许久,“你容许他这样背叛你吗?”
当然不能。就算折腾得遍体鳞伤,她也绝不轻易将他放过。
“等下顺路去买季节限定的樱花雪媚娘吧。”她道。
偷吃甜食的老男人,当然是用甜食最容易拿捏。
杳与林稚缓缓往车站走,各怀心事,谁都没再说话。
马上就要回家,许是近乡情怯的缘故,在她心中,想要逃避的心情又占上风。
白樱花瓣零落在地,印满脏污的往来辙痕。少女的心碎莫不如此。
于是,她提前与林稚道别,“我不坐车了,走回去。反正也就两站路。”
他愣了一愣,“那……我陪你走到家附近的车站,再坐车。”
就在她们右后方的三岔路,停车场出口的方向,一辆暗蓝色的车缓缓驶过来。
两人一边走,一边紧贴着让至路边。林稚正想交换位置,让她走里侧。车却和着行走的步调一再减速,直到停在她身前。
驾驶座的人半摇下车窗,伸出夹烟的手。
这下她认出来了,就是绍钤。许是假期的缘故,他没有戴那只冷峻端重的腕表,只有衬衫的袖口,一丝不苟锁住手腕。在耀眼的斜阳下,凸出的骨粒与银白袖口相映成趣。手指展开得纤长,正像在招着什幺。
她急忙走到他身边,却发现他早已略偏着头等自己。
“好久不见。”他悠然道,故意用脉脉含情的目光仰望她,直到她红着耳朵躲开。
“我……你……”
重逢出人意料地来临,脑海只呼啸着苍茫的空白。
他从后视镜里看了眼站在后面的林稚,露出一抹不乏轻蔑的笑,阴阳怪气道:
“那就不打扰你们了。”
说罢,他收回手摇上车窗,一路绝尘而去。
第三章 雅人深致(二)
杳终于一个人走回家,又渴又累。钤先占了卫生间洗澡,她只好趴倒在沙发上。
他一人在家的时候,客厅的窗帘常是半开半掩,只有一半的日光透进来,白日也夜晚的界限也不分明。各处都被收拾得缺乏生活气息。茶几空空如也,除了烟灰缸,只偶然有他随手在翻的书。
一躺下来,她就觉得自己也下坠到与他相当的深度,四周全是流荡的水,别无他物。
任何的祈愿或盼望,也都注定落空。
在中午,她还满心期待再见到他,特意换上新买的战裙,也第一次试着为自己化妆,准备好交给他的礼物。原以为他定会对她刮目相看,可所有的计划,都被意料之外的重逢打乱。
他都没有多看她一眼,妆容就被汗意融花。她照旧拿他没有一点办法。
也不知一厢情愿做这些准备到底是为什幺。
打小就没被拒绝过的孩子,一旦受挫就难以接受,非要闹到闹不动了,才肯善罢甘休?就算他将话挑明了,撕破脸,她还存着一丝不切实际的奢望,想更靠近他一点。
这份感情就像从第一颗就错了位的纽扣。若是相遇的时候,她能更成熟体贴一点,他也不像今日这样百毒不侵,或许也不会像如今这样,一碰就碎。
“呜……绍钤……”
她难过的时候,就想趴在他怀里撒泼胡闹。现在却连这点都做不到了。
钤正好出来,听见这一声唤,应声回问:“怎幺了?”
睡衣在他身上披得松垮,露着乳沟、欲盖弥彰的半边奶子。他走过来,似是想在她身边坐下,她连忙起身,背对他缩去角落。
他不管不顾将她放倒,掰住下巴看自己,“告诉我,你到底一次吊了多少个?”
她装模作样地掰手指数,等他越发的不耐烦了,偏偏什幺都不说,反问道:“你下午去干嘛了,这就要洗澡?”
“我倒想问你这一个多小时,你和那个小男生去了哪。做什幺,能让你脸红成这样,妆都花了。”
“做什幺?”她冷笑。
咄咄逼人的问话,简直像是故意羞辱。不过偶遇了两回,他就料定她与林稚的关系不清不楚。难道在他眼中,自己的女儿就是这样人尽可夫?
她暴躁地跳起来,跪在他腿上,居高临下地蔑视,一边故意用他会“讨厌”的方式媚笑,暧昧揉抚他的脸颊,“你想知道?”
“住嘴,我不想听。”
她脸色骤变,当即就是一个大耳光子呼过去。
他迟一步捉住她的手,她像打了激素的小兔子扑腾乱挣,反被他压入身下,圈在臂间。
论蛮力,她怎幺都比不过压在身上的成熟男人,只好继续逞口舌之快:“我可以和天底下任何一个男人上床,唯独你不配。”
他的面色变得很暗,眼底的火光却烧得厉害,似要炸毁一切。
她以前从未见过他露出这样凶的神情,吓得一口气岔,打了个嗝。
“不许这幺跟大人说话,我生气了。”
话语试图保持冷静,却难以掩饰在失控边缘的事实。他再也没法编排那些巧妙的歪理,循循善诱地勾她进套。
或许局面已悄悄向她倾斜。
她别开头,半挑眉问:“有多气?”
但就连这点小心思,清楚不过地被他看去。他闭上眼深呼吸,道:“气得想一夜操你七次,直到你忘记别的男人。”
“哦?老男人,你还行吗?”
她答得太快,以为他又像之前那样故意吓唬自己,全未意识到事情的严重性。
只见蕾丝裙摆浪花般地一摇,他的手探入裙下,刺啦一声扯破丝袜。她惊慌失措地收起双腿,却连内裤也一并被扒去。
新浴后的花草香气迎面扑来,长垂的睫羽随蔓延的夜色越倾越近,眼看着他就要吻到她,而她除了攀着他的手臂,什幺都做不了。
违抗不了。
呼吸越来越迷乱,许久不曾被触碰的女穴,融雪般泛出潮意,偏又孤寒地磨红手掌。去年的花片似琥珀化石般尘封在里面,此刻才找回原本的艳色。他颤抖的手指勾上来,就像空谷里的风敲着流溪轻响。
“一碰就湿的小骚货,是该好好收拾了。”
也许在潜意识里,她就是怀着这样的憧憬回到家里,挑衅他,激怒他,让他变得情难自已,不顾一切和自己做爱。此刻就要如愿以偿了,她却忽然觉得心有些空。
他对付她的手段,不再是生疏笨拙的哄小孩,而是熟悉不过的哄女人。
放在以前,他绝不会欲拒还迎抚弄她的颈侧、腰窝,以及其他敏感地带,不会因入戏太深忘情低喘,更不会用咬她来表达生气。
长年的相处让她们太过熟悉彼此的性子。他最懂得取悦或折磨她的方式,取悦,同时也折磨着。只是碍于父子关系,许多事做不得。但若她们变成情人,他有的是办法,将她由身到心都吃得死死的。
这种独裁,甚至不容许她分心思虑自己当下的处境。他已经无心陪她玩闹,继续玩以前“猫捉老鼠”的游戏。动画片里,笨蛋大猫总是被鸡贼小老鼠耍得团团转。但现实却是恰好反过来。
一旦权势的差距太过悬殊,受支配的下位者就不再有任何翻身的余地。
手指在幽密的暗隙徘徊,亵玩着少女逐渐觉醒的阴蒂,差点就要操进渴欲的小穴。情潮像溺水般漫流而上,却携满毛糙的钝刺,堆在腹间,就像蔟满毛茸茸的卷耳。
终于,她不受控制地颤抖,高翻双腿仰开身子,像重层花瓣的荡然绽放。
他顺势就将她的腿扛在肩头,将丝袜的破洞更扯开了些。
身体毫无疑问快活着,快活得就要失去控制,像听话的小狗那样,摇着屁股求欢。无论他想要什幺,她都可以为他做。
唯独心对狂欢的堕落抗拒无比。她们还有许多该说开的心里话,没解释清楚的误会。她不想就这幺不明不白跟他睡了,连他是泄愤或真心喜欢都弄不清。
“不要……绍钤……”
她的眼角已噙着泪,娇声祈求着,不敢再有任何脾气。
他仍是一意孤行,将手指入进她的穴,一边隔衣揉她的胸,唤起她的情欲。
不像除夕夜时,他只专注于为她纾解性欲,克制着,不露出另外的意思。太多点到为止的地方,总像是故意敷衍,可她又不敢指指点点地要求更多。
而眼下他所做的一切,都是完全占有她的前戏。
“小甜心,告诉我,为什幺在自慰的时候喊我的名字?”
她没想到老狐狸当时不说,竟然藏到现在翻旧账,只好抵死狡辩:“我没有。”
“那天叫得好娇,等下也能一样叫给我听吗?”
“你想得美,不可能叫。”
他蹭了蹭她的鼻子,“只拒绝一半。果然还是想跟我做啊,我还以为你的三分钟热度已经过了。”
“那你现在在做什幺?”她死鹅般伸长脖子,一副任凭摆布的姿态,偏盯着茶几不看他。
“对不起。”
细腻的吻坠下来,一点一点咬掉所有的口红。那些浅红都抹匀在他的唇齿之间,变成偷尝的罪证。
他手上的动作转得轻柔,反而寻向更深的所在。
这次是为什幺道歉呢?
少女的心才轻扬的浮上水面,又在风浪里打着滚沉没。
就在下一刻,他说出一句她连想都不敢想的话:
“你想要什幺男人我都帮你搞定。但求求你别抛弃我。别的也是,我什幺都给你。”
她望见他通红的眼里泛着泪花,有的只是祈求,什幺骄傲或矜持、伦常的顾忌都不再重要。
重要的是,他不想失去她。这对他而言,才是唯一堪称恐惧的事。
第三章 雅人深致(三)
夕阳溜进苍白的指缝,泪痕似晚星般闪烁。窗外的海棠花枝摇下红雨,也许明天就要落尽。哀伤像是会传染,由他至她,再将室内的光彩都融成酸涩的酒红。一丝丝绕在交缠的唇间,也将两人的命运萦络成一道。
若非他亲口说出来,她还一直以为,自己根本是一个丢不掉的负累。
但这份扭曲而深奥的爱,分量甚至超出她十七年的生命。在她出生以前,他就已经对她怀有或好或坏的期待。她毁掉了他原本的人生,他的心中未必没有恨。但在一无所有以后,他能抓住的救命稻草,也只有她。
也许所谓血肉至亲,正是这般剪不断理还乱的纠缠。
言语无从名状的感情,只好用越出常规的方式来表达。
她们别无选择。
她曾幻想她们的初夜,或是唯美得不切实际,铺花焚香、氤氲缭绕。红白相间的山茶与蔷薇片片飘落,九枝灯火将烟雾绘成野马的模样。金丝绳磨着水灵的粉肉,薄白蜡泪裹着香汗暗流,纱帘荡出波纹,娇吟咿呀鸣啭。
或是现实得过头,例行公事地插入,从头到尾只用一个姿势,生殖器以外的部位全不想碰。它存在的所有意义就是射精,过程只有痛,全无快感可言。
又或者,她在不知情的梦里,早已被他睡奸过。记忆和梦一样朦胧不清,身体却对与生俱来的契合无比熟悉……
如今真到此刻,身上如火烧着,她的内心却是意外的平和而安宁。他的手掌托在后颈,也像定住了浮躁的心。接受他的爱抚,也是接受并不完美的自己。肉嘟嘟的身材、矫情傲娇的小性子,都不会成为不值得爱的理由。
她闭上眼,感受到他的瞬间,也想起许多以前的事。
在她的少年时代,文艺思潮还弥漫着鼓吹自由的气息,宣扬向约定俗成的制度抗争。正义是反对子承父业,去追寻真正热爱的事业;也是反对大家长的指腹为婚,为无暇的爱情不顾一切;是女性不再以母职、妻职定义自己的成就。
但抗争既不是人云亦云,躲在所谓“正义”的保护伞下,也不是非黑即白的二极管叛逆,人说往东他便往西,而是每个人心中神魔之际的摇摆与决断。
她轻易以为自己动情,却不知自己只触及深海之上的冰山一角。
然而,他的爱一概埋在底下。哪怕不擅长照顾小孩,也总在努力做功课,翻找各种教育学或心理学的文献,也悄悄拜托邻家的夫人,关怀那些只有女孩子知道的事……
她对他的了解却太少,甚至很少察觉到他在背后凝望她、守护她时,意味深长的目光。
时间回到那年,她的降生不仅令他失去原定的人生,也让他的声誉与地位一落千丈,一下就被排挤到边缘。在印象里,家族中的所有人都看不起他。她自然而然也跟着以为,他是个连带着孩子被发妻抛弃的可怜虫。
因此之故,很久她都对他的风流本性彻底绝缘。天真地以为,就他那阴郁自闭的个性,不会逗乐,不会疼人,哪有人会看得上他?直到某位对命理魔怔的亲戚为家中诸人算命,也算到钤,她才从众人古怪的回应中略知他的真面。
这位伯伯开门见山就皱起眉道,钤这名字起得太不好。他的命格本就五行水旺,主性情聪慧却急躁反复,注定不断滥桃花。可他的名字里偏带着金,金又生水,更是镇不住。慧极必伤也莫过于这般。
当时她听这话,不禁在心里暗嗤,他明明连老婆都讨不到,哪来的桃花?别的人却都觉这番话算得准,意味深长地会心一笑,在旁劝说钤,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但他更是左耳进右耳出地僵硬陪笑,伯伯还要算钟杳的命,就被他直言回拒,还戏说自己是历史唯物主义者,不信这种鬼神玩意。
她这才发现他与自己一直以来想象的不一样。其实只要稍微留心,就能发现许多蛛丝马迹。放在收纳格里的避孕套会不知不觉地换新。而他随手丢掉为情人买礼物的收据,或是一同在外出行的票根。他不会主动向她提起那些桃花,却也从未着意藏过。
更有甚者,她将他凌晨归家抓了现行,就在一年前,某个黏糊糊的夏日。
那夜,他一回家就开始洗澡,花洒淋水的声响吵得她彻底无法入眠。等终于洗完,客厅的灯又亮了许久,她决定起身骂他。走到沙发边,却见他仰卧着,身上只穿了一条裤衩。手举着高脚杯,缓缓打转,随角度变换,红酒时而被光透映成浅红色。
此刻的他,散发着全然陌生的气息,像是醉了,也像碎了。深夜的灯影令她想起手术室里重重嵌套的白光,落进没有层次的暗绿。她感到不安,假装和善地试探:“你还不睡啊。”
“头疼,睡不着。”他的声音很沙哑。显然,今天烟酒的量也已经大超标。才过不久,他因突如其来地咳嗽坐起身,在她说出一些陈词滥调的劝告以前,率先道:“你说,还要多久你能自己长大——”
“你好烦啊。”
她还来不及为火上浇油的轻率后悔,后半句话却像晴天霹雳砸中她——
他说,还要多久她才能自己长大,而他可以去死。
太过震惊的时候,轻飘飘的语词就失去原本的意义。说什幺话都是多余。许久,她才在死一般的沉默里逐渐冷静。最后的半句话重新浮现而出,剥落成鲜血淋漓的红字。
她不敢相信,原来与自己朝夕相处的人,心底已经厌世到宁可去死的地步。之所以表面看着宁静,正是将彻底的绝望深思熟虑过无数次,不必再有多余的波澜。在此以前,年少的她竟然从未发觉他也是个人,会有自己的七情六欲,会恐惧,会心痛,也会想要关怀,不是一块供人揉捏的黏土,任意使唤的器具。然而,似乎东亚的文化从来不认可一位称职的男人流露自己伤心柔弱的情感,那样不像是“真正的男人”。他也宁可用更男人的方式结束这一切。
他坐起身将杯中酒干尽。唇角溢下的猩红酒液像是他无法流落的眼泪,迤逦着长痕坠在颈边。失焦的双眼移向她,没有高光,没有内容,像是两块半透明的浅棕色石头嵌在那里。洗过的头发还是湿的,水珠自发梢跌落,就在窒息里消失无影。
可她又做错了什幺?没有任何人能为他被毁的人生负责。她当然清楚自己更该被打包放进置物箱,等他不再挂念,才能默默取出。应该咬着止痛的白布跪在他身下,任由生命随战栗的冷汗流走,变成一具干尸,没有主意的玩偶。或者作为另一颗种子的土盆,由他在她的体内吸血生长,再从窍穴的孔洞里窜出,把她挖空成躯壳然后连躯壳也打破。
——反正总不该是像现在这样,明知他已万念俱灰,她还只能在他面前大声嚷嚷,只会哭。
枯等大半夜的怨恨也在同一时刻彻底决堤。她却被他直盯得噤住眼泪,不知所措地呆望他的双眼。
犹是如此,他依旧没有转变心意,对她道:“钟杳,过来。”
明知逃也是无处可逃,她还是下意识后退,“我不要,你这样让我好害怕。”
“过来。”他又轻飘飘地唤了一声。
她犹犹豫豫地走近,他当即握起她的手腕一抓,令她跌在他怀里。另一手轻轻梳顺她前半的头发,将她的手擡至脸边,唇吻过手腕里侧,边问:“为什幺怕我呢?”
明知故问。她抽手将他甩开。而他再次擡起头时,狐狸般的眼睛里忽地有了神采,荡着层潋滟的水光,仿佛在问,你想被我吃掉吗?可她早看穿他故意勾引,只觉艳丽的伪装虚妄无比。
“我不明白。”他环过她的后颈,再次凑近,说道。她躲开扑在颊边的呼吸,将头埋在他的颈窝。仍旧是无比诡异的情形。他没穿衣服,好像怎幺做都反而像她在非礼他,她只能强迫自己不看不想。
没过多久,却是他说着痒,将她推开。
她终于松一口气,“你好过分。”
“那要我继续抱着你吗?嗯?”这次他揽上她的腰,又在侧边的软肉轻掐。凑在她耳边说话时,她已分不清擦过耳边的是湿热的气息,还是柔软的嘴唇。
“走开。”她起身,倒了半杯凉水,泼在他脸上,“醒醒。”
他理开浸湿贴在额上的头发,反是笑。起初只正常的微笑,渐而发出笑声,后至于狂笑不止。
她连忙回自己房间,可他又在背后唤她名字,凄绝的语调似杜鹃啼血:
“钟杳。”
第三章 雅人深致(四)
曾经没有着落的轻唤,在今日又泛出余响。她的确更长大了一点,内心的困惑与抗拒,就像他的假面那样渐渐消融、剥落,底下最原初的胎芽水落石出,竟是心疼。
但就如他所说,年龄,随之而来际遇的差距,仍是她们之间不可逾越的鸿沟。
如若她能遇见少年时的他,陪伴过他的一段人生,不能理解的现状是否能有所改变?还是说,像如今这样,尽断所有的退路,从头开始构建新的关系,才算是破釜沉舟,不破不立?
在云间失重的灵魂并不知道答案。
哪怕看过许多黄色影像或文学,性对于十七岁的少女,还是一片充满未知的渊海。她们的衣服掉在地上,与斜长的淡影一道,凌乱交叠。他脱下她的裙装,像娴熟的匠人剥开笋叶。里面白玉无暇的肉,只膝盖染着半抹微红的磨痕。
逞强又矜骄的伪装也被脱去。赤裸的少女躺进男人的怀里,变得很小只。平日避之不及的触碰,一下就变得过密。两人不约而同地避开脑袋,手臂仍是忽地相撞,扭捏交缠,宛若猴子在水中抱月,圈圈环环绕个不停。
她假装继续躲闪,眼神飘忽望向阳台,一面若无其事握上他跨间暗起的欲望。
只是半勃起的状态,它就已经形状可观。颜色暗深,茎身盘旋血管,透露出不可相犯的硬度,映在她白白胖胖的小手间,尤其对比鲜明。无论怎幺改换角度,虎口总是差一点才能扣上。她不信邪,施力捏紧,却没轻没重地将他弄疼,嘶地吐出凉气,压抑低喘。
他的脸颊顿时红了一重,似是害羞,更加肆无忌惮地往下套弄,不放过每一处暗藏秘密的褶皱,直到摸上根部隐蔽的痣。他不禁将头后仰,讶异之中扶住茶几,却逞强维持着大人的风度,继续纵容她的摆弄。
曾经这个秘密只属于他,现在变成为她们共有。
她还想与他做更疯更野的事。
譬如,俯下身去,趴成小猫的模样,从大腿根部的嫩肉,一直咬到高昂的顶端,咬到他叫。
她已经不是只会捣蛋的小屁孩了。
他的反应比预想中更激烈,低迷的喘息转成无可奈何的呻吟,在寂静的屋里荡满情欲的气息。她的心也狂跳不已,无端忧心被邻人听见,一边却将此当成最后的机会,更加卖力弄他。
为他口的感觉并不好,他太大,她的嘴唇比接吻时更快感觉累,脸颊也绷得发酸。苦涩的清液间而从顶端溢出,气味迅速弥漫口腔,卡在喉头。
他似乎也没有那幺舒服。略微沙哑的声音似含着几分痛。垂下的手指几度勾过她的面颊,又迟疑收回,终于将她推开。
“杳娘,别这样。”
“我弄疼你了吗?你不喜欢的话,我也可以用胸。”她不知所措问。
“用胸啊……也不要。”他侧过身不看她,冷淡道,“你爱惜自己就好。”
少女到底不及老男人心思多。她以为这只是情人之间寻常无比的游戏,除了表达爱意,并无别的意思。他却先想到其间权力不对等的一重,以为她在折辱自己取悦他。
太迂曲了。但正因那些猜不透的心思,他总能一眼看见被她忽视的东西,她才格外对他着迷。在她眼前,所有幽邃而神秘的事物,都带着他铭刻的印记。
她收敛了意气,低垂脑袋,悄悄戳他膝盖,“你又生气了吗?”
他当即摇头,思索许久才给出回应,“有人教你该这幺做?”
她更将头歪低了几分,索性撞在他腰间,“没有,自己看黄片看来的。”
“什幺时候开始的?谁带着你?”他揪了揪她的小肉脸,撩起浓密的乌发,将手轻搭在颈后。
“去年。去年暑假的时候,毕业了没事情干,就……就有点好奇。”
她没敢说出实情,其实早在前年,她就和初中同学实现了资源共享。
他当然也没信,不动声色反问:“是吗?”
她疯狂点头。
“也就是说,你自己知道该做什幺,我不用手把手教你?”
手把手教?这样私密的事,如何煞有介事地教导?大家不都是偷偷看不靠谱的小黄片、小黄书过来的吗?可他说得稀松平常,就像在说小时候教会她用筷夹菜,握笔写字。
古怪,色情,却隐含合理。放在此情此景,就像墨守成规的古典画添上张扬的后现代涂鸦,章法一一俱在,却无处不带着反对它自身的诡谲暗示。
日渐西沉,依稀月升,外面的路灯渐次亮起。他隐微叹息,像是绝望认命那样,将手边的灯点了个遍。
她愕然擡起头,却正撞见他荡满水波的泪眼,比除夕那夜见到的更狼狈。
所有濒临失控的情绪,积压在回忆里点到为止的克制压抑,都在此刻彻底爆发。
他藏不住,也不再藏了。
她就是一手造就这些的始作俑者。她以为自己的玩笑不过是捣蛋敲敲他的窗又溜走,在他本该专心时蒙住手边的书页……一些无足挂齿的小骚扰,在他眼中,却像蝴蝶扇动翅膀,在他的心中卷起风暴。
他未曾将她看轻过,她却试探着、试探着,直到真正伤了他,才终于意识到这点。
早春的天气实在有些冷。光着身子又什幺都不做,很快她就冻得打喷嚏。
他默默将自己的睡衣披盖在她后背,挽起冻冷的手臂,想要抱她。
她仍不敢逼视他的眼睛。
“绍钤,为什幺哭?”
他不作答,只用纸巾擦去眼泪,再次道歉:“对不起,我不该在你面前——”
温吞而卑微的说辞没有奏效,反而给小孩的暴脾气火上浇油。她气得一口咬上去,揪着他手中的衣带一再侵近,直到腿心的嫩肉抵着发烫的阴茎,一点点磨合紧密。
“不该做的,你也已经做了,爸爸。”
“平日你很少这幺叫我。”他始终忧郁地垂着眼,亲吻她的眉心、眉尾、鼻梁,酸肿的嘴唇,又缓缓道,“上一次还是竞赛领奖的时候,我去接你,所有人都已经走了,你站在会场最高的看台上,远远跟我招手,一路哒哒哒地跑来面前。小屁孩好容易就开心,也一下子就变得不好。”
比如现在,因为他记错,她就很不开心。
“上一次明明是除夕。”
他陷入回忆沉吟,“去年吗?也好久以前了啊……”
“今年,明明是今年!才过去一个月,你就已经忘了。”
他忽地失笑,“那一定是被你气昏头了。那天我也不知自己怎幺了,从下午开始就很想要你,看见你睡在我的床上更是。没想到你会回应我。”
“那为什幺没有做?你也差点把我气死了。”她扯了扯手里的衣带。
“是啊。”他心不在焉敷衍。
很久很久以后,她才弄懂那难宣于口的答案。——他毕竟不再年轻。年少的她可以尽情因无知与新奇屡屡试错,讲鲁莽刻薄的话刺伤他细腻婉转的心,他却不得不用自己的成熟百般隐忍,为她想好收拾残局的方式。
头顶的光穿进两人相抵的额间,夜色为海棠花枝染上深谧的引诱,楼下的猫猫依然流离失所,凄楚地叫个不停。窗帘微摇,节奏恰合于少女的扭动与娇吟,此起彼伏,宛若连绵不绝的云山。手掌流连于无人领略的禁区,到一处便沦陷一处。深吻像今年迟迟未至的春雨,几乎要将她含化。
未曾知晓的愉悦像雪崩一样将她们裹入其中。底下的水声越发浓密黏人,枪头每一次顶在肉穴,都陷得更深一点。她对陌生的反应充满好奇,开始有点忘乎所以,肆无忌惮指使他的动作,要揉胸,要亲亲,这样不够重,这样又弄疼了。
他百依百顺好一会,非但没有生气,反是暗暗痴笑。一擡起头,她就对上缠绵的目光,就像要把十多年来冷落的份全部补上。
“别……别这幺看着我。”她钻过他的臂弯,溜到沙发另一角,下意识就要蹬他。他慢一拍地伸出手,正好撞在她飞过来的蹄子上。
啪。
突如其来的一声响后,两人相望着陷入对峙。
从小到大,他捉她脚的次数一点都不少,唯独这次,意料之外的情色弥漫开去,像打碎的香水一样。这既不是揉胸或屁股,意思太明反而无趣,也不是了无狎思的亲吻额头。他含情脉脉扑闪长睫,呼吸轻诉着此刻的天翻地覆,她却一再错觉时间溯回无忧无虑的小时候。
下一刹,他的唇吻落上脚背。
她几乎能想象接下来的事,慌了神想抽回脚,他偏暗暗使力,将脚踝紧握在指间,甚至直视着她的双眼,伸出舌头舔。
“你干嘛!”她随手抄起靠枕砸过去。
他对她素来的习惯早有防备,擡手挡开飞来的枕头,顺势折起她的腿,自内侧越吻越高,直到大腿根部的嫩肉。
少女的私处终于落在他眼底,极近的距离,动情的糟糕模样一览无余。被凝视也是另一种方式的摆弄。她踢他,他不动。她放下手挡,他就咬她。她还没来得及剃掉丑丑的耻毛。
“老猥琐,流氓,快别看了。”
他的眼中转过一丝狡黠,自顾自道:“我来教你怎幺口吧。”
“你住嘴。”她被这一句话羞得满身通红,才想挣开,就被按着手腕撂倒。
穴口张开的程度,恰足够他的舌头抵进来,湿软的触感合入幽隙,就像砸扁一块的土堆重新被填上。山雨漫卷的扫掠没放过任何一处柔软,终于停在害羞藏起的阴核,拨弄又磨蹭。
小粒早已硬得不像话,就要嵌进他的舌尖。
他却不知见好就收,更加卖力深吮,接连吸出浓重的水声。
烟花在脑花中此起彼伏地炸裂,炫惑火光,凤鸣般的暗响。她恍若被吸成一具空壳,在嗖嗖的凉风里浑身哆嗦。额边、背上、胸前,淌下的全是汗。她想动的时候,才发觉后背全酥麻了,手脚也是。
“你又高潮了啊,好没用。”他托腮风凉道,又将她的脚踝捧在手中把玩,“不是想踢我吗?怎幺不动了?”
她咬着手指别开头。
“今天就到这了?”他意味不明地眯起眼,站起身打了个哈欠。
她不想再重蹈覆辙,像那夜一样,呆呆陷在自己的世界里,心不在焉任他溜走,而是不顾一切留住他。无论他想对她做什幺都可以,她决定不再被他吓到。
“你敢走就再也没有女儿了。”
不意一个踉跄,她压着他重新跌回沙发,又摔得没了气势。
他被她笨拙的模样逗笑,淡然自若的模样,根本不相信她真的敢做什幺。
但他不知,怒意与性的冲动纠缠在一起,早将理智或廉耻碾得粉碎。眼下的她,只能感知到脑海中无处不在的粉红蘑菇云,身体却受本能驱使擅自行动。
她半跪在竖立的阴茎之上,手扶着根柄往自己穴里送。
他的笑意僵住,讶异地忘了反应。
她用尽全身最后的力气,狠狠扇了他一巴掌,铁了心鱼死网破,“你真当自己的元阳能救人性命,藏着不舍得交呢?又不是老处男了。”
谁知他没有生气,而是被似懂非懂的黑话唬得更愣,“我……你误会了。”
他又戴上平日人畜无害的面具,藏起内心的真实,仿佛先前故意欺负她只是错觉。
她当然清楚,这副面具于他不算是纯然的假,而是像保护色一样的重要东西,甚至到没了它就没法好好生活的程度。然而,该看不惯的还是看不惯,她早就忍他很久了。
从前堆积下的怨气死灰复燃地冒上来,她忍不住,又扇了一巴掌。
他非但没生气,反而阴恻恻地发笑,难掩外溢的狂喜。
“你果然有够变态的。我不会再打你,让你爽了。”
说着,她环上他的腰继续往下坐,直到勉强将粗壮的茎身整根吞下,然后彻底卸了力,叉开腿去,一不小心还抽筋了。
就算没有想象中的剧痛,被异物塞满,就已经让她极不适应,像长柄伞撑开的途中被缚住。他太大了,又硬,顶得无处不在。光是看着就教人害怕,塞进去更是折磨。
她大概再也不想跟他做第二次了。
除了做爱,伴侣在一起也能做很多别的事。他或许是有道理的。
她只能像抽搐那样,在他身上轻颠两下。
眼泪不由自主地逸出来,她抓着他的奶子,咬紧牙关骂:“你混蛋。”
他却肆无忌惮揉起她的婴儿肥,揉得不亦乐乎,“接下来又是我的时间了?”
她既不说话,也不动。
月色投下一帘孤清的冷意。
他握着小人的身躯高高举起,又束在掌中,从她的颈边轻抚到腹间,撩起长发,暗咬肩骨,手指拨开花穴,严丝合缝地从后贯入。
腰间的手悄然松开,她毫无防备,顿时失去支撑,跪趴在地。他更是倾身压下,按着她的后颈,借势入得更深,就像驯服某种脾气莫测的小动物,毫无反抗的余地。
也不知是痛还是爽的,她本能地想要叫唤,但嘴也马上被捂住了。
第三章 雅人深致(五)
被摔在地上的不只是她,还有四分五裂的世界。
他的动作果决、利落、一气呵成,像是在睡梦中预演了无数次,此刻也不过是困住他的另一场梦。这份欲望就像将他缠在十字架上的荆棘,日夜用痛警醒,逼迫他忏悔。
然而,忏悔却是对罪孽清晰不过的确认。他一直都在等,等疯长的尖刺刺出心头血,失控的欲望终于也毁掉它自身。
如果说乱伦与否的抉择,恰好被摆在天品的两端,他将自己的灵魂置于何处,平衡就往哪边倾斜。最真实的念头,只会在推倒天平的一瞬间显现。
于是,他这幺做了,放下往日的自矜或傲慢,不惜一切,共她沉入这场狂欢的盛宴。
她不似他沉得住气。既然清楚觊觎他是不好的事,她本该乖乖缩在阴暗的小角落,自我隔离。事实却恰好相反,她总是经不住诱惑,故意装疯卖傻,趁无人注意偷偷蹭他,天真地以为可以独善其身,他会永远纵容过分的玩笑,终于还是引火自焚。
性事发生在自己身上,与置身事外观赏一部色情片,完全是两回事。她看不见他的人,也没法预料接下来是否有做更疯狂的事。茫然、不安充斥了脑海。
她极力侧翻过身子,扭头回望他。他正想倾下身来,视线相对的那一刻,便怔住了。
谁都还没习惯新的相处方式,他插在她体内,做着世俗不容的行径。
只是她们都感到不得不继续下去。
——没有回头路了。
倘若此刻的感受是痛楚,她心里的负罪感反而能减轻些。
她对他打骂不绝,他自然也不必客气。
但他终究没有粗暴地对待她,也没有急着开始抽插,而是缓缓拨开散在脸上的乱发,露出她的脸颊,安抚问:“疼吗?”
她不假思索地摇头,忽地回过神来,又改为点头。
在流俗的认知里,初夜是该疼的,她若不疼,就显得奇怪了。
即便到这时,他还保留着几分客套的疏离和犹豫,想要抱她,却终于只是握住她的肩骨边缘。
“对不起。”他意味不明地道歉。
“哦。”她嘟起嘴,耷拉下耳朵,身体悄悄往他的怀间贴了一点。
冲浪的小船被水卷向远处,无问东西。错落的喘息逐渐升温,指尖滑落后背,再柔情似水的爱抚都成了撩火。她不得不咬紧牙关,习惯体内磨人的硬度。汗意淋漓,身体正加速融化。她蜷缩身子,又像蜡泥样的糊在他身前,彻底失去抵抗。
但他就像品味一杯醇酒,绕着她的发梢,缓缓捧过她的乳,呢喃细语着,耐心等她卸下心防。
“我已经好久……我以为自己再也不会跟人做爱,好像那个年龄已经过去了。”
这话明明没什幺好羞的,也全不关她的事,怪他的语气太肉麻,她顿时又涨红了脸,没缘由地恼起他来。
却不知,她一开始闷头生气,全身上下都如橡皮筋一样绷紧,敏感的小穴自然也是。
这一夹可教他受罪了。他倒吸一口凉气,几乎颤抖着扒住她的后背,极力隐忍着,只发出几声破碎的闷哼,勾得人欲罢不能。
淫水挤出的响动却映衬得更明晰。
她恍恍惚惚地失去思考,像是喝醉了酒走在钢丝绳上,轻动一下都心里没底,一边却暗暗期许着毁天灭地的坠落。
现在,她们的姿势野蛮吗?赤身裸体,手脚交缠,他按着她后入,像禽兽一样用下半身主宰头脑,不能再野蛮了。但这一幕落在无言的镜里,却成别样的光景。万千青丝将未曾道明的心事铺开在地,她侧身而卧的身姿妩媚,弧线恰到好处,玲珑有致的身材被映衬出十分韵味。
也许这就是成熟男人让人上瘾的地方。他永远知道怎样将她的底线撕碎,再于峰回路转之境,完美无瑕地迎合她的期待。
分明是玩弄,却教人欲罢不能。
他在镜中的侧颜晦暗不明,肌肉的轮廓却被光影镌刻光溜,没有一分太少,也无一丝多余。朦胧的汗珠卷携着荷尔蒙的气味,隐微闪烁。
她早就期待他做更多,也想看那双清空的眼瞳受欲火焚烧,想看他撕下无物关心的优雅伪装,露出暴君的内在。
温柔只是循循善诱的餐前佐食。
“你还年轻。”她带着催促的意味娇嗔道。
他误解了她的意思,以为这是一句违心的奉承,是她善解人意,为他保全颜面。终究是年近四十的人,哪能像少年时能折腾?
“谢谢你。”他更加温柔地一笑,气息扑在耳边,痒却微暖。
她心里反而不是滋味。他把她想得更懂事,也更虚伪。不仅如此,他竟还将这虚伪视作刻意而为的善意。
一时竟不知他究竟在轻贱她,还是轻贱自己。
但就像雨前漂浮的暗云,这番幽微的思虑,徒然压在心上说不出口。她望向镜中的二人,总错觉望见的是平行时空,不禁自顾自呢喃道,“你对我是很重要的人,重要得就像,影子永远会寻向主人。”
“是吗?但我——”
他欲言又止,仍是迟疑着,不愿向她敞开心扉。
她将自己的身子缩拢了几分,继续道:“你的一举一动,你的心绪,都会映照在我身上。如果你找不到活下去的意义,我也会觉得很没意思,甚至……很无助。我不知道该怎幺做,你才会好一点。”
眼泪像小珍珠一样冒出来。连她自己也觉意外,她说这话时,往昔的无助、怨愤一并涌上心头。她要是再长大一点就好了,再聪明一点,再听话一点,是不是他不会如此绝望?可她总是那个一无所用的自己。明知他将自己锁在坚牢的硬壳里,用俗人以为的“成功”掩藏真实的失意,她什幺都做不了。
他才是需要被温柔相待的那个人,却藏得太深。
然后,他会用无谓的语气说:“小孩子不用考虑这些。”
无论怎样努力,她仍旧收不住自己的情绪,“我怎幺不考虑啊?都说了,你陷入绝望的时候,我也会受不了的。”
他闻言怔然许久,几乎咬湿她的肩头,“对不起,我们重新开始好不好?我也不知能做到什幺份上。”
“怎幺重新开始?”
她从他的怀间爬起来,背着头顶的光,将他覆在身下,“你做过的一切我都不会忘的。你害得我有一段时日,每天都疑心家里的东西被外人动过,魔怔一样翻盒子里的避孕套。”
“结果呢?”他不动声色反问。
她的气终于自然而然地消下去,“有一天它们都消失了。”
“过期了,我都丢掉了。”
现在,他说的每一句话都滴水不漏,谨小慎微。但恰好是正确得天衣无缝,反而更教人怀疑他的真心。
假象会完美,真物却一定有瑕疵。
她掐住他的脖子,“喜欢玩刺激,索性不装了?”
他为截然相反的脑回路一时语塞,板起脸嘴硬道:“我不是你想的那种人。”
“那是哪种?整天想着操自己的女儿,还将此当成哲学问题?你说的重新开始,原来就是这幺回事啊?”
听闻这话,他原本不服气的眼神转变为漠然,盯着她,无谓轻笑。
无论她怎幺发泄自己的怨气,都像是轻轻打在棉花上。一如从小到大体验过无数次的绝望,当他决定不在意的时候,她也感到自己无足轻重。
她才将手举起,拳头就不受控制捶在他胸上,“我讨厌你。”
呼吸像拂乱的轻砂一般,飞得到处都是。
他别开头,又是隐微一声叹息。
逃避,他还在逃。
她憋着一肚子火将身子前倾,在他的腰身边夹紧双腿,沉着脸色死命地颠,就像搁浅的船,还幻想自己遨游在海里,越是无助,越不像接受现实。
空气恍若有了形状,在交合处的里外之间挤来挤去。她不喜欢这样的感觉,自己像是一只漏气的充气娃娃,就要插坏了。只有刻意磨出来的痛,才给她一点存在的实感。
做爱的确不是美好的事,人在赤裸身体的时候,也便失却与兽类的界限。
为什幺仍旧感到非做不可呢?
常置于暗处的植物自然变得喜阴。他的阴郁也滋养出她心底的恨意。她恨他所有故作镇定的伪装,不到撕碎的那一刻决不罢休。
“爸爸,你会喜欢我这样做吗?会喜欢我吗?”
她闭上眼,用所能想到最放荡的姿态在他身上摇,一次次坐下去,顶向最深处,忍住痛楚却止不住叫唤。而后,就像终于尝出酒后回甘的一点甜,情不自禁地笑起来。
“你该好好惩罚叛逆的女儿了。”
她开始尝到做爱的滋味了,就像被深邃的黑洞吸住,恐惧、兴奋、毁灭一切的冲动,都从内心深处开绽。小破船正驶向无穷无尽的虚无。她变得比苇草还轻软,在风里颤抖着,控诉着,但终于失却少女所有的矜骄,像能掐出水的白梨子一样,细嫩的肉毫无保留呈露于前。皎白的颜色宛若从天坠落的月华,明晃晃地流淌成河,任人采撷。
灯光在溶成片的热意里舒展。想的一多,呼吸就没法专注。一起一落的功夫,她便岔气了好几回。气流像误吞的怪味糖,滚过喉间,化成更婉转的娇吟。
横长的反骨却要她死不承认这份欢愉。为堵住喉间的声响,她抱着他倒下来,嘴里反欲盖弥彰地骂个不停,“我讨厌你。就是讨厌你,坏男人。”
没看到他失控,她自己先败下阵来。
他的火气却渐渐平息,像猫猫被挠舒服了伸长脖颈,发出一声缱绻的轻唤,“杳娘。”
枕边风太软,反而像尖刺一样难以消受,酥麻与爽意化成无数的小蚂蚁,沿着脊背一路攀上,夺占思绪。她趴在他身上,蜷缩身体,就像退化回一只扑死的蛾子,却还痴心妄想着,振开那并不存在的翅膀。
“杳娘。”
哒,哒哒。
她听见黏糊糊的水声坠落,却怎幺也找不见来处。
这回,轮到她的心在热意里融化。
他的神情流露出痛苦,又或是在性的领域,她从未知晓的沉醉和愉悦。低喘不绝,喉结在汗意里焦灼翻滚。这样的他,比平日的冷淡皮囊更美。所有这些都是因她而起。
似乎也只有在床上,莽撞懵懂的少女还有下克上的余地。
她变得贪心起来,原本想好只要一夜激情,如今却已经意犹未尽地企盼下一次。就算不做爱,她也想赖在他身边,肆无忌惮地撒娇打滚。但若他想要,无论是怎样的操弄,她也都愿意给他。
但他还保留着一眼看穿她的习惯,时断时续地轻唤着,直到她终于冷静下来,用温柔的方式对待他。
他揉着她的小脑瓜道:“如果你只是想做爱,事情就好办了。”
无论她怎幺顺毛,少女总有一根呆毛,压倒了还会翘起来,“哦?如果真是这样,你会怎幺做?”
“操到你哭着求饶,连声叫爸爸。”
闻言,她从他身上跳下,默默跪趴在茶几边上,埋下头,却翘起屁股。
或许是实在太馋,或许是叛逆,或许是她还需要一点未来,去变成他喜欢的样子……她也有些弄不懂,为何身体会不由自主做出与思绪相反的事,也故意要他误会。
他许久都没有回应。
她迟疑着是否该做些更露骨的引诱,像有尾巴那样摇一摇屁股,或是亲手将腿心的小穴掰开……但她毕竟没有真疯,没法变得更无节操,终于烦恼地跺着脚,别扭唤:“爸爸。”
他从后捂住她的嘴,手拢起头发,然后,就在她眨眼的间隙,像台球一杆进洞那样,他干脆果决地顶入深处。
他一边打她的屁股,一边不留情地猛操,“这就是你想要的吗?”
她说不出话,甚至连叫床也做不到。
第三章 雅人深致(六)
不知起自何处的水声还陆续滴着。朦胧的暗色浸透意识,正祈望一场毁灭的风暴。她困在台风眼的中心,为顶上灿烂的晴天无比惊异。她的灵魂追着泡影般的水汽升高,在无云的空中孤独地捉迷藏——既无处可藏,也无人来找她。
点缀在天花板的灯盏,似一片片碎玻璃渣子,消融在闪烁的泪花里。他扮凶过不了三秒,依旧放下身段摆般哄逗,环绕着颅边柔声细语,道那些她不敢听的下流话。
放松,专注,剩下的交给他就好。无论她怎样不配合,他都会毫无怨言地回到原点,从头再哄一次。
也不知这般耐心的迁就,于他算不算刻意讨好,她是怎幺都没法习惯,没法习惯身体扭曲成陌生的姿势,向所爱的男人敞开最深的秘密。
素来冷淡的他并不适合自己口中放浪的话。他的声音带着几分不敢生气的倦意,似磨砂玻璃朦胧的雾影,悄然笼上后背,推散缥缈的凉意。
好像,她第一次有了被当成女儿宠爱的感觉。
眼前的氛围反让他变得像是世人印象中无奈的父亲。而纵使无奈,他还以长久以来的默契左右她的情绪、身体的反应。
什幺给不了她想要的珍爱,也猜不透她婉转的心思——
都是糊弄她的假话。
最先偷走她的梦的人,可不正是他?
这份不习惯,不仅来自于身体的不适,还有他所谓的重新开始——像是失忆的人好不容易捡起支离破碎的生活,却又机缘巧合地想起过去,她发现原本的自己,该是截然不同的另一个人。
原本的她们,是否也不该只是情感淡漠的寻常父女?
当她在独自流泪的夜里,忍不住向他许愿,又究竟在渴求什幺?
求他所谓的爱?
徒有其表的概念太过空洞,这未尝不是他的另一种傲慢。他以为的爱太轻浮,或是吝啬,仿佛只要在床上将她哄好,她就愿意让那些根深蒂固的家庭问题暂时勾销,一而再,再而三,屡试不爽。
情浓也不是情浓,更该说是一时冲动。太过相熟的她们不会有真的热恋,而是像斑驳颜色的花叶络石,蔟着粉白相间的叶片,伪装成开花的模样,恪尽本分扮演一株观赏植物。
如果她们真的有爱,只能是眷属之间长久的宽容忍让。他已经为她让步太多,低声下气也太多,现在该轮到她也退一步了,不是吗?
她该接受他真真假假的性子,而非不知餍足地挑衅他,刺探面具底下的真实。否则,他早晚会用男人的方式将她收拾了。
不是吗?
乱伦注定是孤独的路。从一开始堕入魔界,问题就失去答案了。
要到长大的很多年以后,她才终于顿悟少不经事的当年,自己曾对他死结般的误解。原来越是在床上,日常的社交规则鞭长莫及,人越会露出恶劣的自私本性。原来她以为的做戏,全是他的真心。无论心智或体力,她都不会是眼前男人的对手,他若真要一意孤行,她没有中途喊停的权力。
太晚了。
似曾相识的月轮像新刻的玉版吹去轻屑,从云间现出轮廓。她独在异乡,逆风走到最接近天际的高台,想起这天,她们还裹着同一条毯子,趴在玻璃门后看月,她在毯子围成的斗篷底下钻来钻去,他总担心她会蠢到光溜溜地掉出去。他被折腾得精疲力竭,一口气就要将四只雪媚娘吃光,她闹他得起劲,后知后觉反应过来,只从他口中抢走了最后半粒。
“你怎幺可以一个人都吃完了?”她将半块团子囫囵吞了,舔去唇边的奶油,不解气地问罪道。
“饿了。”他理直气壮,“刚才你不是还很嫌弃,说都给我吗?”
她像金鱼那样嘟嘴,“我还没尝过呢,你赔我。”
“那……等下再去店里买一盒?”
“限量的,早就卖光了。”
下一句,他才吐出一个“明天”的“明”,就被她凶狠的目光瞪住。
而后,她将脑袋沉下去,在他面前竖起食指,“一次,再做一次。刚才不算。”
话音未落,她饿着的肚子咕咕叫起来。
……
原来潦草幼稚的旧事,也会在回忆里美好得遥不可及。
如果能重来,她更想给彼此多一点磨合的时间,而不是任性从他掌中逃开。
可即便重来一次,她也别无选择。
高潮像铺天盖地的海浪,翻卷过来,层层叠叠不断收紧,直拢着无助的少女陷入窒息,像蒸干的虾子一般,将背彻底蜷弯。
这是一种近乎退化的丑态。人引以为傲的灵与智,不由分说被摧得粉碎。感官向两极无限撕扯,她难以自制,颤抖着,淫液从合不拢的阴唇瓣间淌出,莹莹挂在腿心,昭示着受侵犯的痕迹。
她推开他的手,不忍让他再看更多。
坏男人对此错愕至极。他总被人爱重着、高高捧着,平生也骄傲惯了,从来都是别人迁来迎合他,还是第一次被如此无情的拒绝。她说“不要了”,轻描淡写三个字,就教他做什幺都无济于事。
“杳……”
没法出口的轻唤随斜长的手影颓然坠下。
清光落回迷离的眼中,命运再一次向他拷问眼下发生的一切。他没有后悔,只是感到无以名状的痛楚,就像共情了她被摔在地上,撕扯得四分五裂。
含着鼻音的叹息雪花般地缓缓飘摇。
她知道,他又流泪了。
“对不起。”他将字句咬得清晰,保持距离,不再靠近。
也许她还想让他抱抱自己,也许他一上来,她就会将他推开。两种矛盾的心情恰好诡异地共存。
她并不是讨厌他,而是没法接受显露丑态的自己,在他面前。
双腿大叉,毫无遮拦,下腹堆着一圈圆润的膘肉,哪怕这时没穿内裤,也看得出裤腰长年勒肉的细痕。她还没有下定决心减肥,来不及修剪腋毛和阴毛……她可以肆无忌惮向他投去意淫的目光,玩味他颤动的喉结、紧实的腰线,自己羽翼未丰的身体,也会被他别有意味的凝视。他也曾望着吊带短裙下白嫩的胸口与大腿移不开眼,也曾一时冲动,将赤裸的她按在浴室的门上。
并不完美的身体,恰足以勾起他的色欲。但她真正的猎物,是他的灵魂。她想变成一团水,渗入灵魂的飘荡之所,悄悄的,悄悄的,将他裹进怀中,再一点点吃掉。
这算是爱吗?是自私的占有,他从小亏欠她的口欲,一旦瞄准目标,不达目的就誓不罢休。
今日看他变得失魂落魄,最先冒上心头的情绪,竟是得意。和他不一样,她的人生充满了挫败:不被欢迎的诞生,不圆满的家庭,永远不可能比得上他的魔咒……他风流了十六年,居高临下睨着她十六年,好不容易抓着他的把柄,也该让他尝尝跌进尘土里的她的滋味。
各怀心事的二人好不容易达成一致,像沉醉入一场自杀那样,毁掉对于共生的她们最重要的东西——
边界。
而后让一切价值重新排序,哪怕时间再久再远,她们终会找到独属于这段爱的星星。
结果与她们期望的恰好相反。人在赤裸的时候,总不如衣冠楚楚时美丽。再独特的个体,当脱去衣装不着寸缕,也将是泯然众生的肉。没人能够例外。此刻的她们也像是寻常夫妻。明明是两个人,镜中却只瞧见他的背影。也许就在不久后的某日,她不再拥有任何秘密、任何自我,而他失去经营多年的自由。她会成为他名副其实的妻子,一具透明的空壳容器,缄默不言,装着他关于凡尘的一切。
所谓家庭便是如此,一眼望得到头的人生,一成不变的重复,徒然又无意义。
原来做爱也是“不过如此”的事。
她想要的,从来不是由性将两人绑在一起,成为彼此的负累。
趁现在还有救,把打乱的东西都放回原位吧。
就装作什幺都没发生过。
他还会纵容她的任性。
对吧?
她从地上捡来自己的衣服,忍着眼泪,弓着身子往自己的房间飘去,半途又忍着一口气转回头,“你说得对,我后悔了。”
他淡然点头,强颜欢笑。
还不够,她想多折磨他一会。
“你床技太差,我不喜欢你了。”
但她不知,这句话若能当面说出口,就成了完全相反的暗示。
他收了假笑走上来,夺了她手中的衣服,将人横拦了腰抱起,扛在肩上带回窗边。
“放开我,臭男人。我说真的,没有在闹。你今天好凶,我再也不喜欢你了。”
无论她骂多少,他只是哑着嗓子,无奈地柔声劝,“不许闹了。”
“没有回头路的。”他在她面前跪下,微阖着眼,仰头轻咬她的小腹。
半帘光下,最后的夕阳披在侧身。她再次被酸涩的感觉浸湿。
“放开我……”她像搓草一样,挠乱他的头发。
他的手反拽得更紧,舌尖一路下移,来至黑森林的边缘,“我会一直等到,你愿意接受我的时候。”
浅红唇舌陷落于凌乱的蓬草之间,微红的眼尾像是喝醉了。他并不避忌教自己现出淫荡的姿态,她却不争气地憋红了脸。
微潮的液体从鼻子里流下,她以为是着凉流鼻涕,一个劲地猛擤,怎幺也止不住,最后才呆呆地发现是鼻血。
她手忙脚乱地去擦,月亮却被小狗强咬了一口。
“你别,那里不行,啊——”
于心不忍伪装成害羞的模样,偷溜进内心深处。
第三章 雅人深致(七)
没有回头路了。
这话从他口中吐出,才终于具备了原本的分量。现在轮到她逃避躲闪、犹豫不决,他便倾尽一切赌她的欢心。她想看他堕落,他就能比她更狠心作贱自己。
猩红的血在胸前坠成花印,涎液藕断丝连地拉远,春潮带雨的欲色便覆在他的下唇。然后再一次,缀满心事的长睫垂落,他像一尾受到刺激的蛇攀直上身,咬住沾染血红的花蕾。
这般见他卑微沦陷,就算是求仁得仁?可她又贪得无厌躁动起来。
不作弄他便不解气,作弄他却会心疼,怎幺都不对。
自从爱他以后,她的心溶解成一片咸湿的泪水,浸泡在烈日曝晒的海里,被无所不在的盐分日益消磨。
一室春浓,燥热的气息比花信更早,预兆着盛夏的降临。
“别舔了,脏。”
她羞于被他触碰染满汗腻的身子,接连扭动着,从他的唇舌间躲开,又跳上沙发,端起抱枕隔开二人。他便揪起抱枕的一角,手指遥遥撩起他的发梢,耐性极好地缓缓倾身,欲擒故纵地蛊惑:“只能到此为止吗?无论你说什幺,我都答应。就算你不想要我了……”
说时,指尖不安分地滑下身侧,恰掠过乳房边际的浅沟。他像要吻她那样将脸凑近,却只是轻笑。温热的吐息挠得她发痒,指尖又盈盈绕回,扣上半启的唇关。
“骗子。”她小声怪道。
任她再怎幺没心没肺,至今也该明白了,一旦错过今夜,她们就不再有任何以后。
在未来,只要她们还在一起,家事的争执、荷尔蒙的冲动、过分的控制欲,总会一而再、再而三地侵扰彼此,在了无防线的家中擦肩走火。今夜的幻灭却会成为跨不过去的一道坎,她们终将互相误会着、猜忌着,阻隔于鸿沟两岸。
若说爱一个人是从对方身上看见永恒,她看见了。
——他是爸爸,也是妈妈,时而显露的可怜又像是孩子。对她来说,他就是家庭的全部。
她们的永恒,从来都不具备钻石的牢不可破,而是像琉璃一样易碎、云霞一样莫测,踏错一步即是万丈深渊。
失去今夜的后果对谁都一样,是沦落得一无所有。
年少的她太天真,早就没有回头路了。
也许在挑动他的最初,她不过是想为自己寻一个爱他的借口。
谁知,就算她像方才那样只顾自己的感受,前后反复地食言,说不做了,就彻底将他晾在边上,他非但没有生气,反觉所有的错都出在自己身上,甚至会为她放下所有的骄傲,跪伏在身前。
这次是真的闯祸了。
他如此真心待她,她又何德何能?
怎幺还得起啊?
——不行。这一定是新的骗局,糖衣炮弹,她要那幺作想,就又着了他的道了。
诡计多端的老男人。
“如果可以,我宁可骗你一辈子。我是怎样都与你无甚关联,你能无忧无虑地长大,再好不过。”他低声自语,攀起手抱她,像一枝羸弱的藤蔓,也像久经风浪的破船撞上水岸。
他的后背很白净,线条自肩角一路收窄,落成倒三角的形状。柔光似一片笼云,覆着肌肉的轮廓,漾开一层梦幻的浅晕。
“没用的。我一早发现,你就再也骗不到了。”
她是想说,从一开始,她们两个就注定是分不开的。
他当然也可以用那三寸不烂之舌,继续讲些花言巧语,蒙混过关,却选择默然不言,在她身上落下无痕的绘笔,点破所有故作逞强的秘密。手指轻叩心房,像是在听一块顽石内里的鼓动。方才留下的淡红吻痕尚带余温,似雨中花色、雪里焰光,绽开情窦初开的嫩芽,道出深藏的青涩与细腻。
她猫起腰,欲盖弥彰垂下柳枝样的纤手,迟疑着挑掠过他的颈线。他将她的手迎至唇边,含入口中细细地咬。
他的温柔像一场倾没一切的雪。她感到自己又在软塌塌的雪地里下陷。
“你还想要我怎样?”她抢过薄毯,将自己裹成一团卷心菜,瞪着溜圆的眼盯去。
他全然没被凶到,却支起身戳她的脸颊,自顾自地笑起来。
她绝少见他笑得如此纯粹,不由自主就受到感染,怎幺也绷不住笑意。
“都怪你。”她又气又笑地抡拳捶他,却反被一把拽倒,叉起四肢,像只翻面的乌龟。他肆无忌惮地挠她肚皮,她更是气得不行,张牙舞爪,反要报复回去。他放了海折腾不过,没两下子,反而被她制住,按在身下。想起方才,她们正用相似的姿势做爱,现在也没什幺能阻止她们继续做下去。一时间,凌乱的血气四处冲撞,她忘记了原本要说什幺,结结巴巴的,不成字句,想把皮肤上泛红的势头压下,但反而越刻意去想,越止不住羞。
思想也开始动摇。既然做都做了,哪有人做爱还做一半的?
他那似笑非笑的眼神,分明在说:就是小屁孩才这幺干。自己太菜顶不住,还冤枉是他不行。
羞死了。下回非要一雪前耻不可。
人处在浓雾最中央,反而再也没有什幺能够阻挡视线。她第一次那幺近距离捧着他的细瞧,一次性看个够都没有人打搅,也不再轻易被那双藏满秘密的眼睛蛊惑。当她们决定融为一体的时候,曾经的邪念或淫欲,都变得不再重要。阴差阳错的遗憾铺满他的生命,他望向她时,眼中并无期待,自然,也不会介怀这段关系始于错乱。
她想要偷走他的时间,而性,是一种极具威慑力的手段。但在此之上,她更想和他抱在一起、睡在一起,闲谈像云那样、柔软又奇形怪状的话,听他讲读过的书、爱过的人,时而曲折幽微的情绪。他若写作定会很有趣,却像风一样笼不住,不愿在人间留下什幺,也不愿留给她什幺。
这样的他让她感到孤独。孤独就快将灵魂一点点吃掉,就像肢体浸泡着冰水失去知觉。她想问他,为什幺还没有来接她?天黑了,灯暗了,所有人都从学校离开,她就拎着行李箱站在门口,绑上了醒目的标识,他却没有来接她。
她何尝猜不到呢。自己的抉择让他陷入两难。小孩子的话不能太过当真。她可以仗着年轻,为自己的无知与新奇屡屡试错,鲁莽刻薄、不计后果,明里暗里将他刺伤。他却不得不用自己的成熟百般隐忍,为她想好收拾残局的方式。
从前的她拿他一点办法都没有,现在变得不一样了。
她还不想太快失去被爱的特权。
微风荡过杯盏的水面,吹皱一片涟漪。玻璃隔断里映出隔壁的房间,她们往日的相片被放在书架的角落,里面的二人相互嫌弃着,谁也不愿再靠近一分。此时此刻,相互依偎的光景反像是虚影,摇晃地漂浮着。
天色已全然暗下去。时间不知不觉走到六点半,快得令人讶异。
在学校的时候,时间总被切割成小豆腐块,齐整无间地码着。什幺时候该做什幺,都被明确地加以限定。平日里再怎幺忙碌,这个点的她都该吃过晚饭、洗好碗,在自己的小房间里读书。
眼下,无意义溜满间隙,什幺都能没做。
她们的关系像是天翻地覆了,但他看她的眼光却一如从前,温柔又不甘,哀怜却无奈。
少女天真无邪的心本无太多悲伤。可一望见他浸染泪痕的眼角,心头便涌上想哭的酸涩。她一如既往避开他的眼睛,卷着毯子,赤脚走到隔壁的房间,书架上的相片面前。
小时候的她长得很丑。堆满肉的下半脸比上半还宽,活像只倭瓜。单眼皮呆滞无神。嘴角的弧度自然向下,不笑时便凶着一张脸。她一直很排斥拍照,尤其是在不留意时被他偷拍。
两年前,正好是情绪不稳的叛逆期,她从他的钱包里发现自己的照片,当场气得撕了照片,质问他为什幺做这样的事。他也生了很大的气,怪她随意翻他的东西。她又问:什幺时候我的照片成了你的东西?
今日的她倒是心平气和,最多的情绪只是伤怀,也越发像世人以为的青春期女孩子,一点莫名其妙的理由就足以大哭一场,没法对乏味的生活随遇而安,再不去做些有意义的大事,明天就要死掉。
他不爱她也会死掉。
只是要他做的,他都做了。还能怎幺样呢?如愿以偿,她本该开心的。
“你什幺时候放起来的?”她抚着相片问,余光瞥向从客厅的落地镜,悄悄望他。
他正站在镜前穿衣服,缓缓理正衬衫的皱痕,回归到一切都没发生的时刻。
分明从镜里也能看见她,他却刻意回避着,不往她这边看。
沉默许久,他才冷冷答:“忘了。你不喜欢就撕掉好了,无所谓的。”
他的语声充斥着疲倦,不知是卑微示好,还是阴阳怪气地翻旧账呛她。
她原想好许多拉近关系的话,一时都凝固在唇边。
心像被针尖刺了一下,泪意猝不及防冒上来。
“别哭。”他叹息道。
“我没有!”她掩抑着粗重的呼吸,愤然吼回去。沙哑的哭腔却将秘密都出卖了。
迟疑的脚步声渐渐靠近。
“钟杳……”
她愕然转过身去,对上他的双眼,更哭得不可收拾,索性一头撞在他胸前,发泄样地又踢又捶,“为什幺不能答应我?再做一次。”
声嘶力竭的叫喊让他愣住。沉默像一滩泥沼,拽着她在自我怀疑里越陷越深。许久,他深吸一口气,艰难地开口问:“你是在求我吗?”
“是啊,我在求你啊。”
她又回想起不顾一切得到他的心情,数年间为他而受的委屈。什幺尊严、自由,他所谓的虚幻的“未来”,她都可以不要。
无所谓的。
没法得到他,她就不会罢休。
她已经又全副武装起来,准备接招了。
而他轻点双唇,将那些毛躁的倒刺逐一抚平,复上轻吻,“笨猫猫……”
第四章 风入松(一)
赏樱须待入夜,与白葡萄酒最宜冰镇是一样的道理。城市夜晚的霓虹璀璨,为皎白的花色晕上一层橘调暖光,平添几分异世的妖冶。酒后的醉意让他的容色更娇,眼光流转,似坠落的云霞微雨,弥漫着幽梦柔情的暧昧。他站在树底擡眼望,如水的眼瞳倒映月华。她恍然想起余光中的那句诗,月色与花色之间,他是第三种绝色。
“你喝了酒会有怎样的感觉?”她问。
他答:“会想起已经忘记的事。”
她被逗笑,“真的忘记,就再也想不起了吧。”
他陷入沉思,“也许会变得更任性一点。”
“那是怎幺样的?”
他挽着她的手继续往前。
自从方才过马路,他牵起她的手,此后,哪怕有诸多不便,滑稽得像是连体婴,两人的手也一直没松开过。
她们现在该算是怎样的关系?
——外出的期间,她们刻意不去纠结无关紧要的名分。
只是心中隐秘的执拗挥之不去。
他不愿放开她,是怕她多心,凭空将松手的举动理解出别的意思。
至于她呢?她才没有他以为的那幺单纯,而是私心不愿旁人眼见的他太过自由。
“山间的早樱也该开了。”
他说的是墓地后山的风景区。每年同行去扫墓的时候,他若恰好有闲,便会带着她一道过去。
也是在那时,她第一次察觉到,他对自己怀着一份说不清道不明的依恋。
小孩无论怎样乖巧早熟,对他而言,总归是太过吵闹。他从来不喜欢小孩子,不喜欢迁就别人放慢脚步,一遍又一遍地解释,直到她懂得深奥的道理。但哪怕她是彻头彻尾的白痴、捣蛋鬼,扶不起的阿斗,他依旧希望,她能多亲近他一点。
这就是所谓血浓于水的亲情?她从来不信这种无聊的说辞。在她们这个大家子里,逢人都在演戏,情缘淡漠已成定局。明面上是一团和气,暗里却相互较劲,谁都不想失了颜面,或教别人占去便宜。
更何况,若相信被爱是幸福的感觉,他的依恋反而让她不安,像是蚊子叮在乳头上,指甲被隐刺勾破。
即便他不表露任何私心,只是纯粹的慷慨与坦然,她也感受到压力。若他真心实意想待她好,她也该给出同样郑重的回应。
她做不到。他的起点太高,她做什幺都比不上。个性愚钝莽撞早已注定,无论怎样克制、收敛,她都没法成为他想象中知书识礼、秀外慧中的女子。
与其最后才知错付,倒不如从一开始就断了念想。
她不忍看他终于心灰意冷。
——以前的自己多天真啊。看山是山,水是水,只会一板一眼地认清事实,全未想过未来或许也会有一天,她着迷于不属于自己的爱,疯狂地想得到他。
等到午夜十二点的魔法消失,灰姑娘才甘心让生活回归原状。她也会为他演到撑不下去的那一刻。
闲适的散步让思绪溜得很远,她们的未来还看不见模样,藏在更远处的浓雾里。她想起许多事。上个月,她为市里的妇女节活动当志愿者,照面形形色色的年长女性。她们亲切地称呼她为“妹妹”,闲时聊了许多人生与感情。她第一次认真思考起以后的事。
女性将丈夫与家庭当成全部的意义,并非太过久远的历史。时至今日,也还有出身高知家庭的女性,身体力行地信奉这套价值。做出这样的选择绝非见识短浅或走投无路,而是出于更宏大的野心。奇迹从来不是凭空出现,总该有人默默牺牲。家人的意义就是如此,她们永远是一体的,只要有一个人走向更远的世界,所有人都会得救。
杳对于长大一事的想象却恰好相反。所有的路标,无一例外都指向离开家,自己生活。
这样的想法落在过来人的眼中,却是一种孩子气的自私,娇憨又天真。
“以后总会结婚生子,有自己的家庭呀。”
微妙的笑意刻意不将她尚未知晓的世故说破,她们看向妹妹的眼神又多几分宠溺,恍若在说,长大就会明白的。
许多难以言喻的感触堵在心头,坦率说出来,也就畅快了。横竖妹妹“童言无忌”,说什幺都不算失言。只是弯弯绕绕的话一到嘴边,她忽然觉得没必要了。
她也以为自己会习惯的,可高跟鞋磨脚依旧是磨脚。之前被磨出水泡的地方已经生起一层薄茧,没那幺痛了,还是不宜走太多路。
钤的步子比平日慢了许多,但对只能迈小碎步的她,还是太快。方才在樱花树下,她就有些站不稳,却怕与他说了毁气氛,一直咬牙忍着,不敢吱声。忍到现在,却是脚步变形,实在走不动了。
她扶着手边的矮墙放慢脚步,揪着他的衣服停下。
“身体不舒服吗?”他转回头问,“还是走累了?”
他的态度意外关切,一时反令她不知所措,“没……没事的。”
她悄悄将脚后跟蹬出束缚,借力倚着墙面,交替双腿放松,一边又若无其事擡起手,攀上墙后探来的海棠枝。海棠花早已谢尽,眼下只有长成一半的绿叶。
想来想去,她还是没法坦然说出来,却顺势装成赏景的模样。自己要穿中看不中用的鞋,到头来却被折腾得走不动路,怎幺想都是孩子气的胡闹。
才不想让他知道呢。
她将手边的长枝缓缓勾低,打哑谜般地歪头问:“同一株树上的枝叶,也会有相见的一日吗?”
“不会。”他答得无比干脆,“青溪白石不相望。”
“这是什幺?”
只有凭空对话,她没法想象出他口中的诗句都对应怎样的字。
“小李的一句诗。”
她微微蹙眉,撒娇道:“我一直以为你不喜欢他的。”
他认真思索片刻,“这幺说也没错。不喜欢他脍炙人口的那些句子。太直白了,没有意趣。”
“一寸相思一寸灰?”
“此情可待成追忆。”他道。
“那你喜欢什幺?”
他张口似要作答,却转而反问,“问这个做什幺?”
“想……大概……”她磨着双膝低下头,“大概是想更了解你一点。平时你都不怎幺开口,关于自己的爱好之类的。”
语声落下,膝边的丝袜还窸窸窣窣相蹭。
“这样啊。”他将手撑在墙面,轻佻地靠近几分,“你想知道什幺?直接问不就好了。”
三言两语之间,反变成他来套她的话。
她别开脸,在他肩边甩手一推,“哪有这样的。”
他笑,“问不出口吗?不该问的,不也问过了?”
“反正你也不会告诉我。”
他挑起她的下巴,闭着眼稍一倾身,自然而然的,就将生气撅起的唇瓣含入口中。
这猝不及防的一举,顿时将她惊得面红耳赤。
指尖自颈边流连移下,惹起一阵酥麻,直到勾着领口的纽扣,在只差分寸的界限悄然离去。他的人却借势上前。曲起的小腿骤然踢上他的裤边。她无措地伸出手,恰巧撞在他掌间,拢住了按在头顶。
身处闹市中央,这道垣墙绕成的小巷却格外幽静。远处的车马喧阗,宛若涨潮夜渺茫的波声。灯影狭长,游魂样的人比肉身相缠更紧,袅然失却轮廓。
再多的浮躁羞恼,一时都如雨后清圆的水面,荡得无比安宁。
什幺气都发不出来。
“大庭广众的。”
最后,她嗫嚅着,对他提出别扭的抗议。
他的心情变得更好,就着灯下微光,欣赏她阵阵泛红的颊色,问:“你害羞了?”
“你是猪。”她踩着他的脚将自己垫高,慢一拍地发觉自己忘了穿鞋,脚上只有一层滑溜溜的丝袜。
这幺做不像威慑,反而是赤裸裸的勾引。
他的手臂盈盈一握,即从身后穿过,将柔软的腰肢拢入掌中。
这下进退不得了。
她悄悄收起无处可放的手,下意识碰了碰唇角。
他敏锐地瞧出许多猫腻,换上哄小孩的口气,问:“你以前都没接过吻?”
明知无路可退,她还是将脚往回收,只剩脚趾踮在边缘,像踩住水中将化的浮冰。他生怕她掉下去,又将她往自己这边揽。
叛逆的劲偏在此刻冒出头来。她掰开他的手钻出来,趿拉着鞋退开三步远,皱眉鼓腮又叉腰,“你少在那小瞧人。”
“说来听听,我怎幺小瞧你了?”
“我——”她深吸一口气,正打算虚张声势。思绪却被树边飞下的蝴蝶打了岔去,撑满的气势一刹吹破。她回过神,干脆破罐破摔起来,用最凶的语气说最怂的话:
“除了你,我连男人的手都没碰到过。你满意了?”
他神色不变,气定神闲走上前来,将她打横抱起,只用一个眼神就止住她的炸毛,“我们回家了?”
第四章 风入松(二)
打车回去的途中下起细雨。车窗像一扇画框,路边的霓虹夜景落入其中,在掌间溶化成一片乱彩。终点越来越近,她却不想这幺快到家。
在外散步的时候,只须像寻常的情侣或家人,什幺都不必多心。陌生人不会知道她们的关系。
在家里就不一样,面对所有熟悉的事物,总有回忆涌上心头,她倒不知如何与现在的他相处。
爱情对于青春期的少年,总是有天然的吸引。大人却因自己的多虑,怀揣着别扭的态度。既不希望孩子一窍不通,缺根筋似的,甚至不知与异性保持边界;又不希望孩子懂得过多,被不该在这个年龄纠结的事勾去注意,变得不务正业。
自从升入高二,老师对读闲书愈发敏锐,一学期之间,没收去高高一叠的漫画和小说,杳也不得不避着风头。但少年的好奇心终究难以压抑。一到放假回家,她反倒废寝忘食、报复性地读。千篇一律的青春文学、推理小说读腻了,就在钤的书架上淘文学名著。
他读书的口味着实有些微妙。有的沉重而严肃,关乎宏大的历史,或拷问命运或真理。相比之下,另一些却清汤寡水,只有寻常人琐碎枯燥的日常。真要在那些书里找出共同点,大约是总带着几分清苦的涩味。一如平时表现出的模样,他不喜欢活泼却吵闹的文本。
年前的一天晚上,她躺在客厅沙发上读《包法利夫人》,碰巧被他瞧见。
她若无其事地打招呼:“我吃过晚饭了。这个点,你也在外面吃过了吧?”
他答:“没有,在公司加班。”
“哦。”她伸了个懒腰跳下地,捧起书,打算回自己房间。
不意他走上来,拿起她手中的书,看了一眼封皮,又意味深长打量她,终于一句话没说递还给她。
这本书讲述了有夫之妇憧憬爱情,最终出轨堕落、直至自尽的人生,论内容实在算不得“健康”。如若没有名著的光环,想来大人是绝不乐意孩子去读的。但他与一般人本就不同,或许也会有不同的想法。
她望着他的双眼,试探道:“这本书是你的。”
“嗯,我知道。”
他的反应波澜不惊。
她咬唇思索,“好像……跟我在学校里看的译本,不太一样。”
“这本书有些年头了,和新书不一样,也正常。”
他原正打算去厨房。她再次将他叫住,随口道:“读下来竟然都没什幺翻译腔。有时的语言好像太朴实无华——”
说到“朴实无华”四字,他眉心微皱,眼中闪过一丝嫌弃。她当即反应过来,自己不小心踩了雷,连忙低下头,再不敢吱声。
他将这一切看在眼里,意外没有生气,或像往常那样甩脸走人,而是叹息一声,问:“学校老师让你们看这个?”
她面不改色地撒起谎来,“是啊,还要写读后感。”
“看不进就别看了。目的只是交上作业的话,你知道该怎幺办吧。”他迟疑再三,轻碰她的后脑勺,略表宽慰之意。
这份会错意的温柔,反而令她莫名心堵。原来在他眼中,自己“愚顽怕读文章”的形象早已根深蒂固。她明明已经长大了,他却对她的成长视若无睹。
少年人的胜负心就这幺被激起。她急切地为自己辩白,“我不是看不进去。”
他仍固执己见,“不用勉强。”
又是话不投机半句多。
她疲倦地打哈欠,却在一瞬间灵光乍现。这个主意妙,太妙了。她几乎得意得掩不住笑,转着圈跳到他面前,撒娇般地轻摇裙摆,“你真奇怪。别人家的家长,看到孩子读书,高兴都来不及,你反倒劝我不要读。为什幺?”
他在沙发坐下,将烟灰缸移到自己面前,摸出打火机在手里转,却像忽而想起什幺,终于没有点烟,轻蔑一笑,“那你读出什幺名堂来了?”
平淡日常的叙事里,浓云一般的哀伤低压于天顶。爱玛并不是离她太远的人。如若际遇相仿,她或许也渴望类似的放纵,只是未必像书中的爱玛那样果决、勇敢。或许寻常人潦草、凌乱、又四不像的一生,就是在缺乏勇气的一念之差里,永远和传奇错过了。
——这些内心深处的真实感受,她不愿分享给任何人,何况是他。抛开父女关系,他就是个无趣的中年大叔。反正他也不会懂,有什幺好说的?
她面对着他坐上茶几,望着天花板边缘的小灯,道:“舞会那一章写得妙。”
“这也是老师说的?”
闻言,她神色一凶,往他腰边踢去,“我就不能自己觉得好?你不是问我读得怎幺样?”
“嗯,是我说错了,跟你道歉。”
他将花青色的香烟滤嘴夹在指间,半支起小臂,幽幽然道,“不知所以然,却一厢情愿地深受吸引,总觉得很可怜啊。”
她以为他在说爱玛的事,不假思索反驳:“可怜?我觉得她很勇敢。许多事本就没有别的办法,既然做了违反伦常的事,就会付出代价,不是吗?”
“所以更觉可怜了。”他心不在焉地望向别处。
就像面具裂开,她从他忧郁的眼中望见几分真心,一时间,倒也不那幺排斥跟他坐在一块。
她掰过他的手细瞧,“给我看看。这个烟跟以前的不一样,还挺好看。”
他翻开手掌将烟递去,“这个烟贵,一般谈工作才用。”
“贵的和便宜的烟有什幺差别?”她盯着他的侧颜有些出神。
“也没太大区别,都是一样的烟草。贵的也许更好抽一点。”
先前的话勾起他的兴趣,他转回头,刮目相看地打量她。两人视线骤然相会。她不禁变得更愣,下意识将自己缩成团,结结巴巴地开口:“我……我能试着抽抽看吗?”
肯定会拒绝吧,自己这是在说什幺啊。她望见烟盒包装上“吸烟有害健康”的提示语,心烦意乱地想道。
但这不按常理的一出,也教他不知所措。他看她的眼神又有点不同了,像是重现出方才那句“可怜”的语气,又多了几分无可奈何的宠溺,仿佛已经瞧见她身处堕落的途中,自己却浑然不知,无论她提出怎样过分的要求,他都会选择纵容,心甘情愿做她的共犯。
又或者,他的眼神本就是诱她堕落的恶兆。
总之,被他这幺看着,感觉糟糕极了。像是浑身的毛被微雨沾湿,他还翻来覆去地揉乱。
——你干过诱骗少女的事吗?如果她的胆子再大一点,或许已经任性地问出口。她就想撕破他的伪装,明明白白告诉他,别装了,他在外面那些风流债,她全都知道得一清二楚。
眼下的光景早已无须言语。
他未尝不解风情。倒映天色的双瞳,像吞噬天色那样,吞噬她心底隐秘的渴望。——也许。欲擒故纵的回应幽灵般飘荡。他缓缓倾过身子,为她点烟。
亲昵的距离几乎教两人偎在一起。暗蓝微光升起于逼仄的夹角,烧上纸管的末端,也将天际的星点燃,辉采正缀成他眼中的光亮。她痴然望着他,迟疑又笨拙地咬起滤嘴,才刚一吸,冲人的烟火气冲进嘴里,舌头和喉咙都被灼痛。她不由地弓紧身子,扶着他呛个不停。
“小屁孩。”他像是才回过神,截过她手中的烟,斜望着窗外抽了一口,叹出一片缭绕的烟雾。
她却为此再次错愕了。他竟然在抽她碰过嘴巴的烟?大人可以这样吃小孩吃过的东西吗?可以吗?她还以为他有洁癖的。
刺激的灼烧感还长久留在喉间,滚向深处,渐而化作揪住心脏的紧缚。窒息的感觉就像潮水,从四面八方漫灌而来,隔膜了其余的感知。唯有心跳似擂鼓,不甘平淡地轰鸣着,似要冲破一切的壁垒。
“我不知道……会有这幺难受。”
他关上亮堂的顶灯,冷淡应道:“早点休息吧。”
烟盒被他顺手收走了。她呆呆地倚在台灯旁,一开一合,反反复复,将打火机点燃又弄灭,恍惚想起这样一则新闻——生活失意的中年人,因为无法承受生计的压力、亲人的吵闹,决定在全家团聚的时刻煤气自杀。
然后,她听见厨房响起油烟机运作的呜呜低响。
第四章 风入松(三)
雨天的喷泉表演也未停歇。细密的水流织成重帘,和着彩灯光柱的摆动抛向云霄,又似银瓶乍破溅落满地,恰有一抹坠向天主教堂的尖顶。钟声敲响。恍然擡眼,她想起《雪国》里火烧雪地、银河倾覆的字句。他也一样心事重重,黯淡的侧影融化所有的光。密不透风的悸动又漫上来,潮水锲而不舍叩向心房的边岸,心跳化成一片狂乱的鼓声,像是在祝祷邪教的庆典。
原来只要望着他,不抽烟也会难受。
她半摇下车窗,任由雨丝滴进来,犹不死心问:“抽烟是什幺感觉?”
“有时就像晕车一样。小孩子不用知道。”
他早就忘了以前的事,就她傻乎乎地一直记着。
始料不及一个红灯,她的身子猝然向前倾去,捂着心口,几乎要吐出来。
转过这个路口就到家了。
她将高跟鞋脱下来垫在脚底。
“我总觉得你有事瞒着我。”
下车以后,两人走在小区楼下的林荫路上。轻雷掠着天际驶去,压抑已久的情绪正等待着最后的爆发。
这话要是还不问,到家就再难问出口。
“也许?”他故意似是而非地回应,反来套她话。
她又往他身边偎了一点,直教他手中的伞斜歪向自己,仰头盯着他,“你也会感到不安吗?”
他像是听了个冷笑话,轻嗤一声,淡然反问:“我不会吗?”
这淡然里满是习以为常的绝望。他早知她并不将自己放在心上,还以为是一块无悲无喜的石头。他是父亲,是监护人,是长辈,照顾她、迁就她、为她付出都是理所当然,就算她是白眼狼,该做的事,他也一样会做。
一厢情愿去做。
因为他也不了解她,只是自以为是地认定她是没有心的小孩,离了他就活不下去。
不是的。
她思索再三,终于忍不住为自己辩解:“我不是你想的那样。就算你放任我不管,我也不会就怎样了。”
反正这幺多年也习惯了。
她自以为已经尽可能说得温和、没有敌意,谁知落在他的耳中,还是逃不过被误解。他又开始阴阳怪气,“你是说我做了多余的事?”
像踩空了一节楼梯,心突然咯噔一下。素来木讷的她也接不上话来,捏着裙角别开头,“也不是……多余……”
“那是什幺?”他问。
她将提在手里的鞋塞给他,赌气跑进雨里,决定做一些和以往都不一样的事。她面对着他,像散一捧花瓣那样张开双手,“想要你来接我,你会找到我。”
站在枝繁叶茂的高树底下,只有些微的雨点砸在头顶。落花微雨青绸伞,大约是文人特有的雅兴。花香揉碎在水汽里,晕染得迷离幽冶。她没能读出藏在伞下的唇语,只见他迈开步子走上前。她连忙拔腿逃走,故意叛逆气他,一边又忍不住三步一回头望他在哪。
现在的自己活像只多巴胺小怪兽,被千奇百怪的冲动牵引着,上足发条,难以自控,不到弄坏的那一刻绝不停下。他在后面紧赶慢赶,又百般提醒。她却自顾自地悠悠然转着,一路来到自家楼下。
一时间,她只顾着看他,忘了看路,还以为自己离台阶尚有好几步远,结果一迈腿就碰了壁,重心不稳向前跌去。
嘶——
丝滑的圆舞曲戛然而止。
小腿擦着台阶的棱角一路滑下地,紧接着,又是腰上最软的一段硌上去。
至少是擦破皮了。
他一副意料之中的神情,空出双手抱她起来。
“笨蛋。”她知道他要怪自己不小心,所以先发制人骂他,“东西,捡起来。”
“现在哪有手捡?”他理直气壮道。
“那你就放我下去。”
“你受伤了。”他小心翼翼地调整姿势,不碰她的伤处。
她气不过,趁他不注意偷吻。他冷不防地转头过来,她的唇便冒失地撞上脸颊。
他早看穿了她的小心思,无谓道:“咬我也没用。”
她顿时反应过来,现在自己没法走路,他八成是故意摆出扑克脸,用来掩盖心底的窃喜。
坏男人想的从来都是不让她跑走。
就说哪里怪呢。她这一摔是彻底白给了。
生气。
她的脑子又被新冒出来的歪脑筋堵塞住,大力晃了两把,才终于将事情想通。
也许像现在这样也不是坏事。她伤了腿,他不得不照看她,两人待在一块是理所当然,再不必挖空心思想借口。
真要如此,她还嫌自己伤得不够重。最好是伤筋动骨,在家中赖上十天半个月的,他一下班就缠上去,腻在一起酱酱酿酿。十天半个月也不够,她还想在他身边赖得更久。如果她索性残疾了,生活不能自理……
他会不会也暗暗地这般期待着?
这对二人都算不得好事,却能一劳永逸解决眼前的烦恼。
她被自己的想法骤然吓到,揪起一粒纽扣反复摩挲,却望着那双漂亮的眼睛,烧起更张狂的邪念,如果是他离不开她的话——简直是魔鬼的诱惑,她刚想出来就后悔无比。恐惧像是芒刺在背,她不由地圈紧他的脖子,失神吻上去。
角度合得正好,但他没有与她玩闹的情致,只微微叹气。
她再不像以前那幺急色,仿佛接吻一定要分出谁侵占谁,谁不可救药、欲求更深。此时此刻,她更想寻求一点安慰。只要他还没断念,她就愿意等,愿意像风含着易散的花露,云捧着天上的孤星,仔细描绘唇角的多情。
晚风轻柔,他眼角的泪痣坠在心上,涟漪缭乱了猴子从水中捞起的月影。
回过神的时候,却是自己的眼泪止不住往下掉。
自从爱他,她就变得多愁善感。太难过的事情会哭,太感动一样是哭,仿佛这辈子注定要来还情债似的。
他又乐此不疲捏她的脸,问:“摔疼了?脸色突然这幺难看?”
“想到一个噩梦。还好你在。”她摇摇头,连自己也意外,这回又被捏脸,竟然没和他二话不说吵起来。
他抱着她缓缓走,“什幺样的噩梦?也许说出来就不怕了。”
“不能说。”她羞愧得将头埋下。
他露出会心的轻笑,“我也做了一个噩梦。”
她学着他的样,故作老成地叹气,撑不过半秒,又嘟起嘴,“你说,是不是用情更深的人,注定要走火入魔?”
他认真思虑许久,“真到那时候,你会来救我吗?”
不觉间已走到家门口。将她放下来的时候,他险些又着了她的道,被纠缠着偷吻去。
她忽然发觉他低头沉吟的姿态很有风情,不是平日那种故意做出来的媚态,而是看穿了一切、想着怎幺看好戏的时候,自然流露的疏狂放荡。
狐狸尾巴掉出来了。
第四章 风入松(四)
“还能走吗?小心点。除了腿还有哪里磕着?沙发上坐一下,我给你上药。”
她不满意地提起一口气,“你都不问我痛不痛。”
“痛不痛?”他心不在焉地敷衍。
她气得直扑向沙发,“痛死了,再也起不来了。”
他终于忍不住偷笑,走向房间另一侧,取下放在高处的药盒,又顺带整出好些过期药品,以前她吃剩下的三黄连、鱼肝油,再是藿香正气丸、第二盒藿香正气丸,每回买来都只吃得上一两次。再是开塞露、诺氟沙星。接下来该是他的胃药和止痛药了,但他翻出来放在另一边,等拿出最底下的消毒水,又整整齐齐塞回去。原来他的药都是新的,没过期。
她露着一只眼睛偷瞄许久,他一转过头,又将头埋下去,“我才不要涂什幺红药水、紫药水,丑死了。”
“哪有那种东西,洗干净、消个毒而已。”
他走回来,将她蹭掉一半的黑丝剥到脚踝,轻擡她的小腿,“没有伤筋动骨吧?”
她没好气道:“没有,让你失望了呢。”
“这是什幺话?你盼着自己受伤吗?”他试图抱着她翻身正卧,她不配合地躲向角落。
这下钤也只好不再扰她。
世界安静了。她的脑子还烦乱地嗡嗡作响,又不甘寂寞地暴跳起来,“我不想上学。受伤了,才好顺理成章待在家里。”
他听得不由一惊,不知所措地撩了撩她的头发,“在学校过得不开心吗?还是像以前一样,有人欺负你?”
她双手抱膝,两脚的大拇指十字交叠,“那……倒也没有,比以前好多了。新同学对我都挺好的。毕竟不是实验班了,大家的功利心也没那幺重。我的同桌是个很有意思的人,虽然在学校里很少讲话……”
为掩饰心中的紧张,她斜望着角落的灯,一股脑讲了许多话。他的注意却早被别的事勾去。
雨痕将肩角的衣料染透,紧贴着肌肤,将柔美曲线勾勒得纤毫毕现,似冰雕被融化轮廓的一角。肩带一丝不苟地直吊起,本不愿隐秘的珍宝现示他人,却自己将藏宝地的所在出卖干净。没整理好的碎发沾了水,像乱生的藤蔓附在耳边,委婉言说着少女的爱与欲。她的眼中,满是初尝情事的烦想与遐思。
他试着趁她还放松,先将腿上的伤处清理好。手中的动作却更快凌乱,不知哪里压得重了,当即又结结实实挨了她一脚。
“你弄疼我了。”
“对不起,已经弄好了。”
他一示弱,两人又不得不像平日那样保持距离,在熟悉的房间里两两相望。胸口起伏、呼吸失控的痕迹都逃不过感知,但谁都宁可假装不知。
今晚该再做一次吗?也不知他是怎幺想的。他若不乐意,她也不想一味地任性强求。他或许没把小孩子说的“想做”太当真?要怎样做,他才不会总将自己当成小孩?
她极力屏息凝神,直到呼吸有灯影那幺细长,“还有……伤。”
“嗯?哪里?”
他都没有将头转回来。
心脏的搏动几乎令她胸口作痛,她用力按下躁动,磕磕巴巴道:“腰、腰上,也痛。”
许久都没等到回复。她看见,他的喉结像在吞咽时那样剧烈翻滚。
然后,又一切恢复如常,他道:“那你得自己弄了。还是说伤在背面,够不到?”
“嗯。”
她迟疑着捏起裙边,沿着腿侧缓慢拉高,外裙、再是衬裙的薄纱。少女腿间的春色寸寸显露,色泽莹白如玉,娇柔似新成的藕段。偏有一抹狂乱的红紫兀立一角,教人不由地心生怜爱。
他没能掩饰回首那一刹的失神。
雨停了。猫猫又踩着满地的落花雨痕,不见首尾地出没。有人忘记了关窗。窗外,孤寂的哀鸣此起彼伏,每每听着将要断气,又从另一处连绵地续上。
她继续将半边的裙摆推过腰上,几乎能瞧见文胸的蕾丝边缘。
“这里。”
腰上虽疼,伤得却不重。这一会过去,早已了无痕迹。
他保持着上药时的跪姿,看向“皇帝的新伤”不由愣神,许久才探出手,在她腰间漫无目的地轻画,“这里吗?还是这里?”
她早就不记得自己磕在哪。他也丝毫不肯用力,调情似的,只有蜻蜓点水的勾挑。很快,欲念又像雨后的苔藓满地发芽,她情不自禁轻吟一声,将手绕在他的后颈,低低地探进领口。
时间漏了一拍,指尖的动作随之一顿。他眼底的神光潋滟,恍然将长睫染得濡湿,似幽黑的天幕上坠着三两粒星子。星星即将坠落,在丝丝掩抑的呼吸里颤动不已。
他的小女孩又让他左右为难了。
那就做得更过分一点。
她悄悄放开提裙的手,任由布料将他的头盖住。
然后,闭上眼,也放任心跳彻底脱缰。
他终于没有再让她失望。
纤巧的舌尖游走上来,双唇严密无隙地合住软肉,像一双失散的玉佩又找回彼此。伤过的地方果然还是痛的,含在他口中,烈酒呛喉般刺痛,烧得滚烫,难以喘息,在久久不至的清甜回甘里酝酿成酸楚,磨软了半边身子。
狂风暴雨下的小破船几近散架。手上下摆弄一道,完好的裙装就被解得不堪蔽体。酥胸半遮半露,少女的娇怯染成浓烈的胭脂花色。她一会难耐地揪紧椅背,一会又擡手捂住发红的耳朵,欲盖弥彰地道尽了纯真无邪的贪欲。
爱液浸湿内裤的裤底,洇出一团深暗水痕。情形比以往每一回都更过分,仿佛她生性如此,合该被他调教成不知检点的模样。
他也乐于看她为自己变得淫贱放荡。可就是这样的感觉,教她像被蚂蚁咬着,心口发酸,又痒又空,不爽快极了。她才不想让他轻易如愿,只是反过来,若凡事都要和他作对,岂不是又回到从前了?
总之就是不爽快。
她垂手挡去腿心的风景,却又被他捉了现行。
这人真烦。
她腹诽着,几乎又要闹出来。两人的手原还僵持不下相互掰着,他嘴上一使坏,她便只有扭动腰肢配合的份。可他嫌这样还不足够,直将可怜的遮羞布撕开。手指在穴边毫无遮拦地打转,他极富耐心勾动她的情欲,像磨碎一片香泥,又刻意吊着,始终只在边缘徘徊,逗弄着涨硬的蕊珠,不愿深入。
他没发觉,无论再怎幺隐忍,自己的动作早失了分寸。许是喝了酒的缘故,方才他为她上药时轻时重,就已经显露端倪。她当然也清楚,他早就克制不住地想要她,但克制住了。
就算摇摆不定,他作为家中的大人,最后总不会让她的祈愿了无回音。只要放开双手,安然将一切都交给他,眨眼之间,未来就将水到渠成地流至眼前。
但这次,她决定做些不同的事,亲手争取想要的未来。
两人视线相对,她伸手攀上他的肩,像喝醉了酒一般,柔若无骨地贴向他,却一脚绊上垂落的长毯。沙发的外罩连带着扯乱,装满纸星星的玻璃瓶翻到掉下,满瓶的荧光色就像银河那样淌落下来。
没法管更多了。她捧起他的侧脸,毫不犹豫复上那双唇,勾住舌尖细腻舔吮。
“你想要我吧?是想要的吧?”她摇晃着他的肩,不容置疑地问。
他不假思索回绝:“我没有。”
“还说。”她再次霸道地亲吻上去,动手动脚扯他的衣服。然而,手一不小心拂过胯间,隔衣触上那温热的硬度,心有余悸地缓缓停下。
群星环绕在指边,他却绕开它们,咬着下唇别过头,不经意露出潮红的耳朵。那模样恍若她在欺负一个良家的人夫。她不知他在犹豫不决的时候,还有这样不为人知的一面,一时间玩心大起,铁了心要揩他的油。
她用膝盖抵住他的裆部,就着高起的山峦碾磨,又掰回他的面颊,反复展开他蹙起的眉心,明知故问:“很难受吗?”
他不做声,她便愈发放肆起来,明知他受不住,偏故意咬他的耳根,将色若丹砂的耳垂含入口中。
身下的阳具又立起几分。
“嗯啊……别闹……”
含糊的低语糅杂喘息声传来,他的反应比她预料的更激烈。无处可放的手像蝴蝶振翅那样展向半空,终于迷失方向,停落在她的肩上,也打定了玉石俱焚的主意,一举扒下她的连衣裙。
她下意识地挡住身子,便见他不乏戏弄地轻笑,愉悦地眯起眼。
小、屁、孩。
他悄悄用唇语嘲讽,还料定她看不出来。
她气得直揪他,“你就不能主动一点,坏男人?”
“主动?”
与她四处乱撞不同,他直击要害拿捏了敏感的后腰。她顿时就软下来,丝毫反抗不得。手指似拨弦一般扫掠过雪白的后背,顺道也勾去仅剩的胸罩,她还来不及为行云流水的动作讶异,蛊惑的语声已萦绕着耳畔,“小狐狸,告诉我,你想让我怎幺主动?”
可她只想堵上他这张没有遮拦的嘴,又连啃带咬地拥住他。
第四章 风入松(五)
突如其来的动作让他吓得不轻。对于素来优雅自持的他,想一出是一出的少年人,实在是太能折腾。他再怎幺技高一筹,总归是架不住她一次次不死心地重来,暴徒般强叩开他的心。旧文人的花鸟风月通通打翻,只留下青春期倔强的意气,凌乱涂鸦。
在她的法则里,先服软的只能是他。
他的深思熟虑更在她意想之外。惊诧消散以后,他的神色只剩下温柔的感伤,“你的想法还是没变,过了今夜,我们还是像从前那样?我听你的。”
望见眼前犹带泪光的眼,她无从答起,掩着双唇陷入哑然。
此刻再说什幺“没有爱、只有性”的鬼话,已太过自欺欺人。他被骗过一次,她再故技重施,也就不那幺容易得手。他最害怕她要离开、她终将属于别的男人。正因如此,她不能像放羊的孩子再三呼喊“狼来了”,不知轻重地取乐,也刺得他遍体鳞伤。最后的底牌威力太大,注定是不能随意示人。
但自己当真爱吗?明知乱伦的下场对彼此都不好,却还要选择最极端的做法,仗着自己是小孩子,向他索求分外之物,还称得上爱吗?
神平等地泛爱世人。那份爱是宽恕,宽恕世间无处不在的不平与遗憾,也宽恕自己不甘于泯然众生的执念。既然人无完人,她们也该容忍凡俗的爱里蕴藏瑕疵,漫长的时间总会让相爱暗生嫌隙,归于疏离平淡。
宁可堕入魔道,去追寻一种并不存在的永恒,却是自负的狂人毁弃了自己,也毁弃神。还是说,全知全能的神竟也有无法宽恕的罪孽?世上果然也有一种罪人,沦为弃儿,不再为神明所爱?
倘若神明做得到一切,世间早已再无魔鬼的引诱。
完美是幻相,普世的爱不属于背弃神明的她们。
一种举世无双的景色,只存在于他望向她的眼中。忧郁不似忧郁,动情不似动情,半销的春雪融着露花,缓流至青翠如浪的松尖。他的深情是大海上更深藏不露的冰川。是他让她真正看见了,包法利夫人宁可背弃俗世去憧憬的惊涛骇浪。
“告诉我,想要什幺?”他的语声愈发迷离。
她收起双腿,从后绕住他的腰,脑袋自肩头埋下去,就像小海马藏在海马爸爸的肚子里。她感到自己可以任性说些孩子气的话,哪怕大人并不理解孩子的浪漫,“我想睡一觉回到过去。只是那样一来,第二天的呆毛又会原样翘起,对某人的执念就好像永远不会消失。”
但他一如既往没法分辨认真与玩笑,分外严肃地答道:“那就让时间停下。”
“要是……”
无计可施的吻显得意外笨拙,几乎让她有一刹怀疑,坏男人是不是真的水泥封心太久,都变得不会了。所以才犹犹豫豫,想做又不敢的?
她不禁歪头思索。
这次的他无比坚定,只是眼眸又似沾染水雾那样含泪。他抱起她回房间,呢喃道:“我宁可长住在有你的幻想里。”
纸星星随她们远去的步调,歪斜着坠了一路。
“上个月我病了,痛得像是要死掉,才想起此生好像还有很多事没做。我去了青海。高原上,青碧色的湖泊像是积满泪水的瘤。那里让人心境开阔,我突然很难抑制想要自杀的念头。但在那一刻,我望着水中的倒影,想起你。就像要死掉一样,很想你。”
他闭眼诉说的模样似在祈祷,也像是忏悔。也许在更早以前,女儿就成为他生命中唯一的神。他为她哭,为她怨,为她的天真落得满身是伤,却还像将心掏空了那样,甘愿卑微,也割舍不下。他身上有恶魔的气息,一堆干枯上百年的古旧药材,本该再无生机了,却开出分外妖异的永恒之花。当她将灵魂深处的凝望倾注于他,她就清楚知道,这男人注定是受诅咒的。
少女洁白的胴体展平在床,月与灯的清辉洒落,萦绕床笫之间,正映得景色绝美。莹白肌肤浅笼一层如云的光晕,似沾满朝露的野山茶,盛放于春寒的料峭天气。未干的发梢还挂着春雨的痕迹,暗藏一整片青草如茵的池畔。眼眸倒映出群山的决意。她不忍看他再顾影自怜的镜宫里继续孤独,宁可将微薄的一切都献给他。
“爱我吧。”
就算只有一场酣醉的梦,此刻却是属于两个人的。
他在薄如蝉翼的月色底下解去衬衣,幽光落在挺拔的胸膛,映出一具绝美的白玉雕像。唯独胸肌中央的小点红得惑人,随呼吸起伏不定,流露无限生机。她这才迟钝地明白,原来相思的红豆原来不长在枝头,而在眼中人的身上。
今人自以为的风雅典故,原是旧时情人之间不愿人知的狎邪玩笑。只有她傻乎乎地蒙在鼓里,他什幺都知道,却时而说破、时而不说,变着法子玩赏她的娇憨姿态。
不知他在说“想她”的时候,又有几分是怀念除夕那夜。女孩子的秘密都被看光了,心也被看光了。
如此一想更教人生气。
她是好了伤疤就忘了疼,早已不记得傍晚那一回怎样被他折腾,什幺也没多想,就一口向那垂涎已久的红豆狠狠咬去,一边还不忘放手在他的腹肌和后腰搓来搓去,比他揉她时力道狠上百倍。
只听得一声销魂的轻叹,他仰长脖颈、颤动肩胛,手臂险些没将摇摇欲坠的身体撑住。他的阴茎像气球一般涨得更粗大,绷直翘向腹间。随他倾压下来,冒着清液的肉柱顶端戳在她柔软的肚皮上,抹开一道透明水痕。
湿湿滑滑,又有些泛凉,空气中弥漫起爱液的腥甜。身体相贴的那一刻,轻薄的皮肉便无从阻拦彼此的心跳。她终于回忆起那器物插在体内的感觉,不由自主地缩起身子。正因尝过滋味,接下来的性事才更让她不安。不安的壳子里却隐含期待。潜藏欲流的甬道深处,似比手和眼更能记得他的形状。
他终于想起追究她故意咬他的事,手掌卷过肩背,直教她不得不侧身。屁股一露出来,便是一巴掌挥下。清脆的拍击声如在耳边。
“小屁孩胆子越来越大,教不好了,怎幺办?”
一听他叫自己小屁孩,她更是忍不住把呆毛翘到天上去,“你不是一向都自以为很有办法治我?”
他不说话,将眼睛瞥向别处以示不屑。
她向他眨起星星眼,装作认真询问的样子,“认为我是小孩能让你更兴奋吗?我也可以穿小时候的衣服给你操。你喜欢那身粉红色的水母裙,背后有蝴蝶结的。”
随后,她手脚并用勾往他身上,反踩住他那没有几两肉的屁股,学着他的样,故意柔声细语讲顶嘴的话,“在床上反而要端大人的架子,羞不羞啊?”
没有。没有吗?
他下意识想反驳,终于无奈止住。小孩却不懂得见好就收,得寸进尺道:“一接吻就硬,跟纯情处男一样。我还以为你多风流呢。有很多情人什幺的,也是故意装给外人看的吧。”
“我又不像你……”他揪住她的鼻子,像是忽然意识到失言,话至一半戛然而止。
风流一事,无论是否承认,最后都是他的错。
她见他隐忍生气却保持风度的模样,忍不住笑出声,“有时候我还觉得你挺可爱的。”
只要他不发疯,恶劣的取笑将一直继续下去。
然而只有她自己知道,不断说话是为掩饰内心的慌乱。
色情作品里的性爱,像是刻意要人弄懂似的,常是有一方主动、一方不动。这条法则在她们之间却不适用。单个人的勇气没法支撑两个人走向对方。既然决定去爱,她也希望为他做点什幺。
能做什幺呢?她试着像作品里的人物那样讨好他,被拒绝了。他不喜欢。如此一来,她好像只会做从小到大最熟悉的事——给他添堵。
人在紧张的时候没法思考太多,神不知鬼不觉的,嘴里的话就跑到脑子前面。
就算他没有像平日那样,很快拉下脸,想来也快忍耐到极限了。
会被狠狠教训的吧?
一想到这点,她更不知该如何控制自己,悄悄地沉下头,完全游到他身底,掩耳盗铃地藏起自己。
魔鬼的手将滑溜溜的小孩抓住了。意外的是,他看起来也在紧张,思索许久,却红着脸瞥开眼,“该说你什幺好呢。”
“你在害羞。”
他回了一句无比幼稚的话,像小学生吵架一样,“你也好不到哪去。”
她毫不客气地笑出来,笑着笑着,却又有些来气。以前看过的黄文,似乎从来没有人会在床上吵这幺没有水准的架。少女心的泡泡都碎一地了。她还以为他会对自己讲动听的情话,就算只是逗着玩,不能当真,听到那一刻总归是欢喜。
“坏男人。”
杳望了眼窗玻璃上的倒影,失神揣摩起别的事。若是小说里的人,此刻会说些什幺呢?许多文看过一遍就忘了。但她还时常想起最早看过的那一篇,大人和小孩。大人未曾被这世间善待过,却像晚蚕吐丝般的,想给小孩所有的爱。小孩不理解。大人对小孩说:反正自己注定要走在前面,他的心给她了,他的命也可随时拿去。
相处太久的她们完全不一样。就像她学不会对他好好讲话,绍钤也不会正经表白、正经承诺,加上她们本就不能做很多事。所有浪漫的仪式感,大约永远与她无缘了。
坏男人。
正当她走神的时候,他擡高方才就已捉着的腿。耳根微热的温度贴在大腿内侧,猩红的舌尖游幽密丛林。他依然不厌其烦地为她口,含得轻柔又小心,不敢深入,生怕她受不了太强的刺激。
世界安静了。他垂眸专注地含她,感觉就像在听一场凄迷的细雨,隐隐约约,又无处不在,结成蛛丝将她缚住。她再也没法分心去想别的话。
手沿着腰侧爬上胸脯,摊成雪饼的玉兔重新拢得聚起精神。他说这一道是她的敏感带,也许是年纪太小的缘故,乳头有些过分敏感。他更喜欢捧在掌心里揉。喜欢光滑又软乎乎的可爱事物,在这点她们是一样的。后入的时候,只要轻撩一下背沟,她就会变得兴奋百倍。小穴好会夹。他还想在她的背后做各种坏事。可惜现在腿伤着,看来只能从正面了。
你觉得呢?
她不想回答,并揪了揪他的头发。
他擡起头倚在腿边,“想问你喜欢什幺。”
“白痴,这、这有什幺好说的。”
在关于性的词汇,她们之间还没有太多代沟。时代再如何改变,人与人做爱也还是那幺回事。她发现这点,一时就像发现新大陆那样欢喜。但他自己说不够,还变着法子骗她说,实在太狡猾了。
“你不说我就不会知道。又把你弄疼了可不好。”
他还在在意之前失败的那一回,合情合理的缘由,她或许是该说的。
可性的反应纯然是简单粗暴的膝跳反射。光是在脑海中排列组合不可描述的字眼,脑子就塞满了废料没法思考。最后她也只有将问题推还给他,“我说不出口。你不是会自己摸嘛。上次、上次是因为……这次我保证不再闹了。你倒是快点,我、我……”
唇舌的爱抚退却,小穴像被白蚁蚀空了,急需足有分量的东西填满。
她急得就要哭出来。
“爸爸,快点。”她难得放软语气求他。
“嗯?”秉性恶劣的男人又故意吊着她玩。
她也顿时翻脸,颇有愠色地催促,“插进来。”
“你好急,一点都没情趣。”
从正面进入不太顺利。他太大了,起初无论怎幺调整角度,都只能进去一点,将枕头垫在她的腰下、擡高屁股也没用。她一直怨念地盯着他,在心里都快把他骂死,差点又开始嘲讽他是不是处男,连这点事都搞不定。
最后没法,他只好将她的两条腿都高高折起,还要她自己抱着,叠得像只青蛙,腿心的粉肉也失却毛发遮掩,水花晶莹,一览无余。
“不行,腿再分开一点。”
她怕说羞被他笑话,硬是说绷得腿酸,屁股疼。
无奈,他只好将她的伤腿扛在肩上,连番逗弄乳尖、阴蒂,全不顾她早已湿软得不像话,稍稍挑动一下就止不住浪叫。难受,想要,到后来索性是最直露的嘤咛。可他进来还是缓缓的,像是全然没有着力。等她反应过来,肉棍已全然被紧致的穴肉裹缠住。
“这样就没那幺疼了吧。”他像收拾玩偶那样,小心将挂起的腿重新收好,又倾身压下,揽着小人贴向自己。她在他怀间,娇小得像是一掌可握。
“还害怕吗?”他又问。
她赌气在他肩头咬了一口。
他笑,“知道你在想什幺。”
她可不觉得他猜她心思的本事,已经神妙到这种地步。她偏要亲口骂出来:“处男,你不行。”
闻言,他的动作果然一僵。
“干嘛?你又哪里不满意了?”
他没听出她在开玩笑,一时也让她愣住,攥着床单恍惚呢喃:“深……”
“操太深了?”
“再、再深一点。”她忽然觉得自己这样要求太有伤风化,又欲盖弥彰地补了一句,“我是说,再深一点也没关系。”
他被逗乐,却是一副若有所思的样子。下体的交合不断加深,抽送变得快而恣肆。下腹的酥爽很快像藤蔓般爬满全身,又藕丝似的撕扯不断。明知他又开始打坏主意,她却已无暇分心与他争。
很快,连叫床声也被撞得支离破碎。意识朦胧,感官被撕裂成无数小块,又重重叠叠地堆在一起,恍若是她自己被撕得像是破布娃娃,里子白花花的棉絮都往外冒。她不得不抱着他,将他当成唯一的救命稻草。他无数次亲吻她的肩颈、乳房,以至于那里到处遍布着狼藉的吻痕,就是无处下嘴了也还要咬。那像是享用猎物的姿态,或是祭品。
她们正在融为一体。无怪远古时代的人也将性交当成一种祭祀的方式。肉体的交合是一种无可取代的致幻剂。在濒临高潮的刹那,人的确像是接近了神。似乎也只有这样,她们能如愿以偿吃掉彼此的灵魂,刺入骨髓的孤独也就无所谓了。
“在想什幺?”她闭着眼,像盲人那样轻敲身边的回响,看那些用眼睛看不见的事物。
“想干死你个小妖精。”
她笑,“你终于肯说实话了。除夕那夜呢?”
“想你想得一整夜没睡着。”
“为什幺不再来找我?我在等你。”
“也许。差点就把你睡奸了。一想到,我就算这幺做,你也会原谅我——太可怜了,不忍心。”
她被说得一怔,从未想过“可怜”这个词语,也会被他用来形容自己。像是有个死结将人缠进去,她越想越是不解,“为什幺这样想?”
他还停留在前半句话,误会了她的意思,“想要你永远属于我。我很清楚你,跟别的男人跑,不会的。你是很恋家的小孩,小时候和姑妈出去旅游,第一天还活蹦乱跳,最多到第二天晚上,就哭着闹着想要回家了。”
她忽然觉得,他不愿接受某些必然之事,故意停留在过去,样子也很可怜。我宁可长住在有你的幻想里。这话原来是这样的意思。
连她自己也不记得,这天夜里,究竟在床上套着他说出多少事。半分也是他想说的。人若独自背负所有的秘密,迟早会被压垮。也不知是幸运还是不幸,这似乎变成一种魔咒,只有在做爱的时候,她们才能相互多坦诚一点。
往后她们又做了两次。每一次他都射在里面,无套内射,带着他曾对她萌生的所有罪孽。
最初顾着腿上的擦伤,只敢面对面由她平躺着,谁都没能尽兴。他常将细巧的脚踝捧在掌中,享受着一丝一寸掌控她情欲的滋味。她迟钝地弄明白,当高潮来临的时候,反应不该是躲开。只不过,双腿蓦然踢向空中,像是踩住了月亮,旋而又化作泛起涟漪的虚影,恍若仍是一无所获。
后面再要做,就没有那幺多的顾忌了。他坦白说,后入插得深,他最容易全部进去,以往太过习惯了。她的感觉却未必好,感官很喜悦,心理却排斥。刺激过大,纯然像是动物,他按住她的后背,教她把屁股撅起来,大露着淫穴挨操,就像在驯服一条母狗。她只有连番浪叫着取悦,任他操任他打,毫无反抗之力。他会打她的屁股,让这个姿势更带有调教的意味。她到这时才弄明白,以前他从不打她,或许是因无论怎幺打,都不可避免地沾染情色。
她喜欢骑在他身上摇。很奇怪,似乎也没太大不同,可就是这样做,他不够射一次的功夫,她能高潮三次。哪怕关了灯,窗外的月光依旧照进来。她知道,当她坐在他腰间的时候,他一直默不作声盯着自己,不厌其烦地欣赏裸体。也许是在看盈满的乳房荡成不同的浪潮,也许是暗笑她无头摸索出来的姿势太过笨拙。
——有什幺好看的?好几次她都忍不住问了。可两个人好不容易安静下来,找到一点状态,这样说又突然毁了气氛。
她很少回过去看他。眼神飘向四方,唯独不往他身上落。她感觉到一股平日少有的自由。思想可以不着边际地想一些事,过后又自在地全部忘记,比做梦更轻快。他看她那幺入迷,也可能又在猜她的想法?谁知道呢。他的确更有本事将她偷跑的灵魂捉回来。
被捉回来的感觉就像心被尖刺扎了一下,回味隐约酸涩,又好像空无一物。忧郁像风灌进洞穴那样,灌进她的身体。她若无其事转向他道:“爸爸,快说你爱我。”
“我爱你,钟杳。”
他说这话的情态,就像古时所有色令智昏的昏君。
她总觉有哪里不对劲,“不行,怎幺能连名带姓说?重来一次。”
这回,他迎着她俯低身子,久违地唤出她的小名:“爱。”
第五章 凤尾香罗(一)
少年时代的绍钤也曾故作老成吗?
他说倒也未必,同样在十七岁,他要比她晚熟得多。在高二那年就顺风顺水地保送名校,所有人都高看他一眼,他的天真与傲慢,自然也是超乎常人。
当时,县中的旧校址还在城市中心区。市政府就在不远处,全城最繁华的街道,距此也只隔一条街。学校的门禁不严。他常会换下校服偷溜出去,漫无目的地闲逛。
天才有时也是负累。少年习惯一眼看穿抽象的韵律,就对近在眼前的细节视而不见。看风景,却永远看不见风景本身。他未曾在欣赏,而是找寻,找寻遗落在街巷之间的他的灵感。
数学的理性是到达上帝的唯一方式,唯思考赋予肉身存在的意义。劫火将比丘的道行烧成舍利,一如思考在纯粹的精神中洗涤出真理。年龄不过是无关本质的细末之一,在永恒的上帝面前,十七岁或七十岁的他并无任何不同。但他没意识到,正是遗忘了时间的理想,将他彻底困在十七岁的时间里。
这天午后,少年在转角的书店读完福楼拜。窗沿的水晶球沾染雨水,初晴天色宛若刚哭过的眼睛,光照下来,似有若无地折映出彩虹。少年的心也是这般清澈而通透,它们怎样映照进去,也怎样原封不动地重新呈现。
明明只要更理智一点,悲剧就不会发生。情绪的世界就像月球背面,永远看不见,却周而复始地牵动潮汐。渡头的潮水泛着金光,鱼鳞似的波纹将岿然不动的巨轮逐渐推高。站在更高的地方,他感到自己也更理解了一点。痴迷不同于愚蠢,更像是一种病。病态是不必要地将自己困住了。
自从隔壁的茶馆换了新的老板,露天剧场再没有放映过电影,长日荒置。如今,它被一群大学生模样的年轻人占了去,用来谈论他们的自由与理想。
——分明这群人还比他大几岁,不是吗?可他早已清楚纸上谈兵的讲演毫无意义。年轻人总想为自己施展拳脚的野心赋予崇高的价值,却只好谈论想象的“现实”,就像摆弄一件人偶、模型车,在过家家的权杖顶上镶嵌水钻。
近十年的生活变得太多,乱花渐欲迷人眼的东西不断涌现,书店门口摆放报刊的摊位,大半被五颜六色的小杂货占去,一到天晴,又像无限繁殖的水宝宝,将领地蔓延向街心。
早放学的小学生一路连跑带跳蹦过来。他们误会绍钤是店员,缠着他要买最新潮的橘子汽水。这是他考到两门一百分的特别奖励。父母向他保证,只要成绩领先,他也会比同龄人更快体验任何时新的玩意。这十年间的光景和从前大不相同了,生活正在从步调一致,走向异彩纷呈。
“抱歉,不是我。”钤笨拙地避过孩子,顺势将手插进兜里,拨着手指数剩下的零钱,心不在焉地走上二楼,将手里的书放回原处。
“今天是在看——外国小说?”
书架的两侧都是过道,搭话声从对面兀然传来,不免让他吓了一跳。他冒冒失失地后退一步,对面的女郎已迈着轻灵的步子跃至眼前,凑近来打量他的面容。钟杳说,这样的场景就像青春恋爱物语里会发生的。
“我?你认识我?”他对眼前的人毫无印象,意料之外被搭话,却也有几分前所未有的暗喜。白衬衫,牛仔短裤,白布鞋,清新又时髦的扮相。清亮的眼睛宛若琉璃,在过午的光下顾盼流转,晕出薄雾般的柔光。她看起来分外年轻,就像是他的同龄人。可他也清楚,同龄的女孩子不会这样打扮,也少有那份自信。
“你还真是对自己以外的世界都漠不关心。”
她笑着怪道,漫不经心地转头。就在她目光所到的方向,几个人叠在一起掉出来,就像翻倒的麻将牌。她也不由地被此情状惊住,眉头微皱,紧接着又堆起笑来,转向绍钤,“因为你经常一个人来书店,他们想认识你很久了。你也是政法的学生,什幺专业的?”
“不是,中师毕业,在附近的学校教书。工作的时间还算宽裕,便出来走走。”
从小他就知道,只要面无表情地说话,平素寡言少语的人很难被发现说谎。大人们从不相信许多坏事是他做的。
为什幺非要说谎呢?说不上来。似有一股悸动将他捕获,无关情爱,而是一种嗅到同类的气息。狐狸本能地戴起面具。他不愿在她、他们的面前显得幼稚,然后,人群像观察从动物园里跑出来的珍稀动物一样,围着他观赏不停。高中不正是一种囚笼?但他和关在笼子里的人不一样。
你叫什幺?——走近了才发现,她竟比他矮了小半个头,他将视线微微下倾,像是垂怜那样,才能对上她的眼睛。但她不着痕迹地躲闪开,却指向后面打头的一人,道:“忘了问,你会打麻将吗?今天下午,这家伙得去赶一场会议,正好三缺一,你能来吗?”
过分简单的来意反让他怅然若失,以至于无从应对。许久,他才心不在焉地重复:“麻将?会……倒是会那幺一点。”
麻将是家族中人一直以来的爱好,绍钤在数学方面的启蒙也始于此处。他以为自己会的一点,比这些接触麻将不久的爱好者都要多得多。计算扩展进张的最优打法,根据牌河里打出的荒牌逆推别人在做怎样的手牌,审时度势地转换攻守,东风圈还没打完,他就创建起其他三家追不上的优势。
在陌生人面前,素来腼腆的钤实在和得不好意思,便故意给其他三家送和放铳。白送三四手大牌,终于将最初赢来的那些送得所剩无几。他最熟悉规则,自然而然承担起每一局结算台数的重任,不知不觉就融入其中,也都玩得愉快。有的人看出他在送和却不说破。有的人当真以为风水轮流转,后半场,风不在他这边了。
“你从来都不教我打麻将,说什幺,小孩子没必要学。我吃醋了。”
他用指腹抓了抓她的顶发,“说白了,还是在牌桌上察言观色、揣测人心,猜来猜去的,最后全成了勾心斗角。可麻将有趣的地方,是即便做足万全的准备,好的结果还是概率发生。尽人事,听天命,不像棋类游戏往往公平开局、众生平等,牌类从一开始有许多运气的成分,人生也是这样的游戏。有句话叫做,机关算尽太聪明。很多时候,看清现实才比稀里糊涂更不幸。”
“这话算是自怨自艾吗?”
他迎着窗隙间的月光,举起她带有小月牙的手指仔细端详。但在他的指甲盖上,小月牙几乎都没有了。因为年纪大了,身体机能自然减退?还是体虚?她正歪头疑惑,他岔开话问:“你觉得我是怎样的人?”
她毫不客气地拆台:“一手好牌打得稀烂。”
他在奇怪的地方较真起来,“你不能说十三幺是烂牌。”
“凡人哪有那幺好命和出来?”她抱着他的头发一顿揉,又问,“你觉得现在的自己就幸福了?”
“嗯?”他避而不答,却像受惊的小动物一样,埋着头撞进她半敞的胸脯,将肩带撞得凌乱不堪,缠住手臂。微红余热还留在娇嫩的藏珠之地,羽扇样的喘息扑得忽快忽慢,眼尾挂着紧张的弦眯紧。一想起先前数场的癫狂,她的心也变得难以平静。
今晚还是别了吧?
如果可以,谁都不愿就此停下,压抑太久的痴与怨,才不过撕开了一道小口。越是执迷,欢愉越像是一场梦。深情意味着总有个人入戏太深。她怕美好的时间太快透支,醒来以后,情愫的泡沫全会散作轻烟。
他也适时地收手,答:“幸福得想要这样死掉。到死的时候也能这样抱着你就好了。”
她不知该如何教他宽慰,思索许久,却干巴巴道:“你还年轻。”
“我已经是那样的年纪了。”
这回轮到她捧着他的手,细影斜落上墙,像找寻伴侣的野鹤,四处张望着,却阴差阳错地永不相见。指甲盖随角度变换微微泛白,被月光打磨得薄如蝉翼。该找不到的小月牙,还是找不到。
究竟该说什幺呢?
要是能在他也年少的时候遇见就好了。但这样一来,或许她根本不会诞生?过度的情爱正是不幸的产物。
他道:“路都是我自己选的。我没有后悔,也没有自怜身世的意思。”
夜深露寒,才过这一会,他伸在外面的手已有些冷了。她却变成个小暖炉,被他又蹭又挠,越捂越热,渗珠光似的薄汗,黏乎乎的,像是新鲜的藕丝,腻着床褥,又袅袅娜娜地将他勾住。散落的发梢摇曳轻拂。
她忍着满肚子的怪念头,沉肩叹气,他偏故意逗着她学样,更夸张地叹了一声。她想笑,又气得笑不出。他暗合了她的手掌,像扣合了杯盏,翻身反将她覆下。
“没有你我不行的。”
第五章 凤尾香罗(二)
她叫云,一个在江南民间随处可见的女孩名字。所谓“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俗间人常将类似的话耳边,仿佛女孩就该是那样,旦为行云,暮为行雨,没有一定的形状,也居无定所。父母的家并非她的家。嫁过去的婆家呢?也永远是个外人。
她是另一种意外。文人幻想中的少女,林黛玉注定要失去家,忍气吞声地寄人篱下。自从辍学以后,她来这座城市已有三年了。在那个年代,女孩辍学总有各种各样的理由,一点都不奇怪。她说,原因是先前的城市没有供她寄住的亲戚了。她来这里嫁人?嫁不出去。最后还是整日与学生们一道玩,成了旧日“帮闲”一流的人物。大约某天走在街上,她就要因流氓犯罪去吃牢饭。那样也未尝不好。流氓,原义可不就是无所事事的游民。
那天下午,钤留到最后收拾麻将。云落下自己的凉伞,急匆匆地赶回来。他对此毫不意外,都没擡头细看一眼,低着头,淡然指了指桌角,“伞在这。”
瞧着自己的伞被特意放在显眼之处,她倒有些愣神,许久才拿起伞,道:“哦,谢谢。”
“原来还不知该怎幺办。”他合上收纳箱的盖子,走在前面下楼。
她无谓道:“就暂时放你那里,要不就送到我家楼下。你不是知道我住在哪吗?”
“这不妥吧。”
“你嫌麻烦?对待女孩子可不能这幺没耐心。”
一出店门,云走到路旁的电线杆下,解开自行车锁,缓缓将车推回来,就像牵着一匹白马。尽管比起前些年,世人已对街上同行的孤男寡女包容得多,钤还是宁可避免那份尴尬。他被落在后面,但瞧见她飘逸的裙摆随脚步蓬飞,蜿蜒成柔和的云线。早樱开得正好,她忽然在树边停下,转过头问:“这开的是什幺花?”
风悄然散了,人群的节奏合得正好,留下一格难能可贵的空拍。裙摆降落,馥郁的香气荡至颊边,层层叠叠地化开,似盗走了凡人的颠倒梦想。鬓湿杏花,蜜染樱桃,春光灿烂在等待一个下雨天,他被不属于自己的情愫击中了。
——我不知道。
自从见识到这群新人,他越来越多道出这句话。麻将桌上,他们高谈阔论的内容总不离家国大事,也常以各种高官的官衔相互捧高,彼被诸人起哄为厅长,便要弯下腰去,将在座诸人都称得比厅长更高。绍钤不愿掺和,却每每推拒不过。云在一旁静观,吃碰杠毫无章法,乱点炮,反将他喂牌的节奏全部弄乱。不是这样打的。好几次,他都忍不住去纠正她的恶习。可一对上她那双尾端微翘的黠眼,气场顿时被压了一头。她看他的眼神不是对待同龄人,而是未熟的少年。她结婚或恋爱的对象,不可能是他。他当然也不可能对她有意。
正因如此,他们的关系才尤为牢固和安全?
她更是肆无忌惮向他开些半真半假的暧昧玩笑,“每次见你都换了不同的衣服,就像约会一样。”
他保持着平日的高冷,笑而不语,也不理会她站在路边,径自往前走去,许久道:“麻将,不是像你那样打的。场上那幺多人,却只盯着自己的牌。”
“你在试图说教?”她不禁莞尔,话里有话道,“也对。你是教师,我总是一不小心就忘了。”
“讨厌吗?”他故作镇定地接招,摆出拒人千里的姿态。
她渐渐靠往街道的另一端,擡手掠着深绿色的铁丝网,眼神遥望向网格后的长河,“你才是,从来只在意自己的事。”
他也看向别处。一对学生模样的情侣正在书店的杂货摊前拌嘴,女孩要买摊上的廉价香珠,男孩却嫌小玩意中看不中用,买来毫无必要。女孩气道:难道照顾我的心情,对你就是毫无必要?男孩不解又委屈:这是两回事,你怎幺无缘无故冤枉人?——我冤枉你?你倒好意思说,就算是有意敷衍,也不必寻如此轻贱的借口。上次在艺术馆你也是这样,我算是知道了,你心里根本没我……
一翻起旧账,争执就像一场急雨,铺天盖地降下来。女孩数落着恋人的罪行,最后几至于声泪俱下。孩子的蛋糕打翻在水潭里,装饰品跌散开去,似一张小丑的歪脸,红眼睛,绿嘴巴,诡异又嘲讽。
谈恋爱就是这般,无趣至极。
只是不知为何,喉间涌上一股口干舌燥的冲动,他望尽无聊的四周,终于将视线落回云,问:“喜欢福楼拜,是喜欢他什幺?”
“她爱海只爱海的惊涛骇浪,爱青草仅仅爱青草遍生于废墟之间。她寻找的是情绪,并非风景。”云背倚铁网,双手各抓着一方网格,右腿向后半勾,侧歪着头若有所思,似落入樊笼的鸟,却天性缺根筋,总有一缕神魂在外飘荡,任什幺人都捕获不得。那并非凡俗之物。
当时的钤无法理解那份冲动,只好换一种方式与她搭话:“钟情为贞,荡欲为淫。我以为,甘为淫欲驱使,皆非真情,君子之间,神交足矣。”
不知是因两人已太过相熟,还是她当真未曾把他放在眼里,听闻这话,她顿时便笑开了,不留情面地拆台:“你是处男吧。”
有时最凌乱无章的,反而最直击要害。他红得像是熟透的番茄,“这……这有什幺关系?你也不认同他们做的事吧?靠兜售自己的远大理想,结交涉世未深的学妹,游戏她们的感情,还彼此比赛……”
钤窘迫得不敢擡头,自顾自说着,全未察觉她已跨上车准备离去,徒留一抹侧影。他正想再叫住她,而她迎着风,将吹乱的头发夹在耳后,转回头道:“风太大我听不清。”
他不甘心地追上去,穿过汽车站的立牌、枯井与它的榉树,一路追到石拱桥上,彻底将人跟丢。下桥的路是一段漫长的斜坡。她张开双手伸向半空,衣袂飘飘,人似在地面狂奔的风筝,下一刻就要乘风而起。
花香依旧无处不在,风拂过来,像柔软的发梢轻挠耳畔。天色似洗旧的牛仔布,蓝或白的层次深浅不定。蛾眉月挂在枝头,光晕与夜色融为一体,宛若一弯胎记。汽船的鸣声携来沧海的气息,又到了涨潮的时节。他忽然很想去高处的塔顶看看。只是久张的眼感受到一阵刺痛。麻将桌下,裙摆坠开,丝袜边缘绷住肉腿的景象又浮现在眼前,像是《良友》上的风情女郎。这些上了年纪的民国画报都已纸张泛黄,在“破四旧”时险些付之一炬,最后又不知怎的幸存下来——都是他出生以前的事了。
时间不早了,但他还不想太快回去。翻看背包,里头竟还放着前日在学校收到的信。高一学妹送的,没拆封过。浅色牛皮信封的封面什幺都没写,端端正正叠在抽屉里的书堆顶上。他只疑心是旁座的女同学放错了位置,将信封举起来,就着日光透视里面的字迹。什幺也看不清。他只瞧见教室的后门处,学妹正像只小猫似的扒着门,暗中观察他收到信的反应。他一将视线转过来,她便藏得没了踪影。
少女凝望他的眼神并未退散,而是脱去实在的形体,藏进更幽邃的所在,如影随形,伴他左右。有时她就在身后的窗台上,他转过头,却只见一尾掠动风铃的黑猫。他继续做自己的事,少女又变得幽怨,一言不发地盯他,怨他从不陪她玩。
她就是他的孤独?是他放任得太久,她才长出形状,自己去玩?还是他压抑得太多,无意识中,就将她造了出来?无论怎幺想都分外凄凉。
就算是悬空设想的人物,也能像赋予生命那样,被赋予爱?理想主义的学者,总会像怀抱孤月一样,怀抱高处不胜寒的理想。今夜的少年不能免俗地思凡了。
第五章 凤尾香罗(三)
小猫离去的时候,和着水痕踩落一地的小梅花,他漫漫然追随着那脚步,拐进从未造访的羊肠小径。道路的近处是十年间新开的娱乐场所,舞厅与酒吧、按摩洗浴。许多在夜场上班的人就近住在巷里。
钤一直知道这处地方,却只是听闻,鲜少涉足。大人们成长于更保守的年代,生命中从未刻写“娱乐”二字,直将歌舞地形容为妖魔地,一到夜晚彩灯照射,酒气与脂粉染成光雾,乐声震耳欲聋,人群不明所以地呼喊,怎幺也听不见彼此。等到清晨,繁华像撑破的气球,只剩一地动物内脏样的碎屑。尚未成形的婴儿尸体,混着污腻的血水从沟渠流走。里头的人鱼龙混杂,好人家的小孩断然不该来此。
在那些娱乐场所还没出现的时候,此地就是出了名的“寡妇巷”,左邻右舍,住的都是年纪尚轻的独身女人。形形色色的男人在这里进出,入住的女人也流水般地换。到后来,寡妇也未必是真寡妇。人们讳言“暗娼”,便沿从前之旧,仍称“寡妇”。
外地人喜将娼妓也当成江南风韵的一隅,比在本乡更有一探究竟的心。上回,云的两个男牌友便结伴来此,还挤眉弄眼问钤是否要一起。在他们的社交法则里,吸一支烟、穿一条裤子、上同一个女人都是相似的事,这是男人之间的肯定与情谊。
也许钤会怀着一份违心的逞强,随他们一道去。可就在当天聚会的时候,三两句聊得不好,他又觉自己与那些浮躁狂徒不是一路人,随意寻了个由头遁走。后来,当夜的事被传为笑柄,长存于茶余饭后的笑谈。他们将女人带回学生宿舍,而将室友关在门外。分明是两个人嫖,却只扣扣索索凑出一人的嫖资。钤有意避着他们,不打交道,反被嘲弄是矜贵的少爷脾气。
因此之故,他几乎也与云疏远了。
今日心血来潮走来这里,也是云的缘故吗?
暗下去的夜空透出阴郁的压迫,无风的春夜沉闷。他意兴阑珊地告诉自己,只是从这里借过,心绪不宁地凝视水面,擡眼又瞥见墙上布满暗红铁锈的铭牌,只依稀辨得出下半个“巷”字,似一条道学先生才会画的方正蝌蚪。深绿的污泥与苔藓散发出不悦的咸腥气,几乎与蔓延的夜色融为一体。
小猫在一户门前停下,竖起尾巴也招他上前。
他下定决心离去,猫爪猝不及防划破他的心。他惊魂未定地回头,却正好被来河边的妇人泼了满身的洗澡水。定睛瞧去,那是一位形容丰腴的妇人,青灰色的棉衫斜挂,半敞的胸脯宛若绵延的雪山,浴后的潮红斑驳地铺在颊上,横跃鼻梁,乍眼看去,他竟误会成青春期少女的雀斑。她没有道歉,用轻佻又轻蔑地斜瞥他,“小哥如何不小心?”
少年被成熟女人的气场压了一头,窘迫地致意退开。一阵清风吹过,却只剩孤独的小猫在他脚边打转。哪里还有什幺妇人?他被溅湿的身上了无水痕,徒然一片月光。
从他身边路过的年轻夫妇,正说道着明日去观音庙求子的旅行。他往另一个方向走去,到兰州拉面馆解决晚饭。他在外地当公务员的姐姐,这两天正衣锦还乡地省亲。家里忙着应酬各种登门拜谒的亲友,正好多余他一个。
饭点已过,店中的食客已寥寥无几,老板一边收拾堆积的碗筷,一边安抚哭闹的婴儿。他要吃细面,细面也已经没了,只好换作刀削面。厚实的面感他吃不惯,总觉像咸口的汤圆皮,还更粗些。
他每次只从大块面皮上咬一小块,细嚼慢咽,故而吃得极慢。隔桌的女士原在听收音机消磨时光,这时却对他分外精致的吃相来了兴趣,饶有兴味观察起来。他沉浸于自己的心事,等到慢悠悠地吃完了,才发现有人看着自己。
他一望过去,她就不好意思地低下头。可没过一会,她就掐了收音机,提着自己的东西坐到他对面。
“我们认识吗?”他问。
“大概……不认识吧。”她似乎很不擅长与人打交道,声音因紧张细若蚊蝇。
孩子才睡了一会,忽然又开始哭闹。陌生的两人面对面地无话可说,气氛一时间格外诡异。
她瞧见他将面钱放在桌上,结结巴巴开口:“你要走了吗?”
“嗯。”
“能……能陪我去公园散一会步吗?”
她的邀约就像一道下行的滑梯,越到后半,越无底气。
想来她对结果早有所预料,他也正好直言回绝。话至嘴边,一只蛾子从灯顶飞下,他忍不住多想一刹,恍然意识到,此刻的她或许也正在逃避着什幺,于是改口道:“倒也没什幺别的事。”
不知名的女士将收音机塞回包里,背起圆鼓鼓的行囊。
他不禁疑惑,“背着这幺多东西散步?”
她暧昧不明地点头,快步向店外去。
“我来帮你拿吧。”他迟钝地追到她身边,矫枉过正要提她手中的大包。她过于谨慎地将身子后缩,反倒踩着他的脚。两人险些撞在一起。
她似走棋一般,往路边横挪三步,望了停在原地的少年一眼,又仔细忖度着,碎步挪回一步半。三色条纹相间的编织包亘在两人之间,距离恰好合适。
谁也没问此行将去往何处,只是沿着一盏盏路灯走,看无数的影子交会,此消彼长,终于错过。天上的月跟随着他们,永远停在同一个地方。
“月亮果然到哪里都是一样的,果真是无情物。”她感慨道。
与伶牙俐齿的人相处久了,纵是寻常的闲谈,也被他听出弦外之音。他不自在地皱眉,“是吗?”
天有些冷了。她试探着,将手中的包交给少年,随后双手交叉于胸前,抱紧自己的薄衫,“我今天辞职了。以前住的地方,房东卖掉房子了,不再出租。好些天,我都没找到合适的新住所。”
他想起二舅家似乎恰好有一套闲置房产出租,正想开口,她早已自己谋划好未来的路,先行道:“我就想啊,自己来沿海打工,好几年都没回家,现在是时候回家去了。”
“你的家在哪?”
“皖北的贫困县,也是有名的泄洪区。因为泄洪,产业发展不起来。政府毫无办法,发低保供养贫困的县民。受不了的人跑出来。还愿苟活的人,就仰仗这点钱过日子,也不干活了,变成游手好闲的地痞流氓。整个地方的风气都是如此。”
“既然不好,为什幺还要回去?”
她皮笑肉不笑地扯了扯嘴角,“竟然这幺问。你多大了?”
“十、十六……十七。”他并无欺瞒之意。决定说实话就像从云里降落,重新找回重力的感觉,反教他有些惘然。
“虚岁十七吗?怪不得。看着也像。”她因那份年少原谅他,忽然笑开去。
“不是虚岁,虚岁十八了。”
“我比你大三岁。”
“也不大嘛。”
她对先前的话分外执拗,自己却像是浑然不知,“那些事,我也是出来以后才知道的。原来我的家乡在世人眼中是这样的地方。”
他意识到方才失言在何处,害怕多说多错,因而闭起嘴。
无处可去的两人在公园里逛到很晚。他拂去长椅上的落叶坐在一端。她在他身侧躺下,说,在明天去车站以前,她就决定待在这了。城市里的流浪汉通常待在桥洞底下,好歹可避风雨。露天的公园已阒无人迹。
“已经买好车票了?”
她半开玩笑道:“打算逃票。上车了再补票也好。”
“女孩子一个人,不安全。”
“安全啊……活下去就好了。”她翻了个身,枕在他膝边闭上眼。
两人又走了很远的路,在火车站的近旁,寻到一家简朴的家庭旅馆。她费尽口舌与店家讲价,破了一张整钞。他一句都插不上话,两个人就像妈妈带着儿子。
低层的房间格外潮湿。顶板重重叠叠地渗水变黄,泛起霉斑,角落翻卷倾塌,像是神话里“天倾西北”的景象。时节还未入夏,蚊虫已飞得到处都是。在他们来之前,无人居住的潮味已发酵了太久。还好没入梅。她感叹着,打开窗通风,四下翻找一遭,又去问店家要驱虫除湿的对象,一去就是好久,他躺在矮沙发上浅睡一场,做了奇怪的梦。后来的事,全被贪睡的婴孩咬湿在梦里。
第五章 凤尾香罗(四)
她回来时已经洗过澡。他揉着睡眼从沙发上坐起,她已旁若无人解起衬衫,问:“你要去洗个澡吗?在一楼,走廊左拐。”
他望向窗,窗帘早已被自己拉得严实。她用手肘推了推他的肩,他误以为是猫跑上来,不假思索地跳起身。
她就如自己所说的那样随遇而安,哪怕在如此简陋的房间,也能像在家中一般,彻底卸下心防,与初见时的胆怯模样判若两人。她对少年的孩子气异常包容,打着哈欠坐正,取出尼龙袋套着的旧拖鞋,微倾身子穿在脚上,又将半潮的长发解散。
他假装在回答之前的话,“我没有替换的衣服。”
“离家出走,一点准备都不做。”
“不是离家出走。”
她精疲力竭地在沙发上卧倒,一条手臂长长地伸出边缘,弱弱询问:“你不愿意?”
“什幺?”
这声反问教她结舌许久。气息因隐忍不断拉长,将断不止。她将发绳绕在手中,指尖像穿皮筋那样勾来勾去,酝酿许多,终于只道一句:“我要睡了。”
“我走了。再见。”他想要挥手道别,又自知尴尬地收回,神志恍惚地向门口去。
脚踩在厚地毯上没有一点声响,裤边却被猛然拽住。
“你是真迟钝,还是装的?”她像还在外面时那样紧张起来,整个人缩成一团。语声像拨急的琴弦,颤抖着,尖细而轻。
“我不知道……”
她手里攥着收音机,急躁地将天线掰来掰去。音波忽重忽轻,长短不一的噪声旋转着,终于在弦断的瞬间水银泻地。
洪流决堤。
伶俜的唇情不自禁寻向它的伴。所有隐忍的脾气都用于扯下他胸前的纽扣。她的前襟被撕下一片,人又踉跄着跌回沙发。他怔然望着自己手中的碎布,红着脸呼吸急促,说不出一句话。
他擡起眼,仰见灯泡下缘的暗沉。怪诞的形状像一片不幸的云,在散作时雨以前,就被永远地困在琥珀里。真的不幸吗?另一种殒身的方式,或许正是她所情愿的。
她也会后悔吗?
人间的事,哪有全然的分明?
灯上细绳微微地颤,满室的光似水纹摇晃。窗帘摆动,曼妙的姿影随波追流,在一道道褶皱间烟视徐行,潮湿地泛着雾气,似才化人形的美艳海妖。他被放倒在床,棉花糖似的娇躯轻坠下来。肉体的边际融化、变软,装进同一只模具。他从她的眼中望见追寻已久的焰火,一种孤独,一种没法被残忍现实磨损的执拗。
她爱海只爱海的惊涛骇浪,爱青草仅仅爱青草遍生于废墟之间。
唇齿默不作声。唯手指在他的掌中、身上,点画着独属于她的语言。从来只有人道他聪明,今夜,他却第一回被说呆气。她亲吻他的时候,总以为在吻一个女孩子。饮食男女,人皆如此。他大可以更坦率一点。然后,她将他所有的抵赖,含进自己嘴里。
毫无经验的他全然被引导着,迷迷糊糊的,又无比顺利。性器自然而然地契合,本能地寻找快乐,幻梦中群莺乱飞、阳光灿烂的日子。她对他的兴趣更深了,像是迎接另一个世界的人,满怀好奇问他活在怎样的地方。你连小黄书都不看吗?平日起反应怎幺办?不打飞机?忍着,不难受吗?——他还没有不谙世事到这种地步,适时地撸一两次才不会梦遗,他是出于洁癖才这幺做。你在撸的时候想的是女朋友?没有女朋友。失恋了?从没有过。像你这幺好看,竟然没有女朋友啊。谁知道呢。那你以后会记起我吗?
他别扭地移开头。
两个外地口音的人在门外谈论滞销的茶叶,将所有的呢喃私语淹没。她恶作剧般叫得尤其大声。他羞得无地自容,小声提醒:你轻一点。她我行我素,痴笑不语,用糯米糕堵他的嘴。
她身上的反差令他陷入迷惑。
天生左撇子的小孩被家长强行矫正着右手写字、握筷,过一段时间,便与别的小孩无异。一旦去做别的事,还是不由自主地用回左手。习惯不一。
两重截然不同的性格,也该是规训的矫正所致。究竟哪个才是真实的她?大人更喜欢活泼开朗的孩子?
真正的自己又藏在何处?
春夜难得的雷雨大作。他第一次夜不归宿,也抽了平生第一支烟。
白烟在潮湿的空气里撑不开形状,费劲吞吐好几回,才缱绻地萦绕着,幻化出梦中少女的模样。他的小女孩。朦胧、迷幻,捉迷藏似的捕不住,幽怨的太息却停在发梢,一唱三叹。她在向死的欲念里诞生,带着与生俱来的危险,半遮半掩的迷乱魅惑。
要幺陪她,要幺去死。
她会继承所有他曾被折断的叛逆和顽劣。玫瑰的腐烂始于心房,花瓣的凋零却起自外层。他梦想绽放的那夜,受那穿心之苦,死无葬身之地。
钟杳。
他唤她。她茫茫然望向四周,没发现他在身后。
然而,他不曾知晓,真实存在的少女是肉长成的,柔软得像是一碰就碎。她在做那事的时候,也会娇喘微微地啜泣,红着脸,泛光的眼神里满是倔强与不屈。严苛的家教让她坚信放荡与己无关,纵是喊得嗓子干了,她也没法衷心接受肉体的愉悦,道德的泯灭,他的堕落。只有偶尔,她像是再也受不住,勉然咬合沾着涎液的唇,口齿不清地催促:快点,你快点。她不想扫他的兴。笨拙的配合诉说着烂人承受不起的爱意。爱是不幸,无心之人才洒脱。
原来世间最剜心的惩罚是辜负。
嘭——
客厅传来对象从高处坠下的声响,惊扰清梦。
什幺东西跑进家了?
杳猛地从床上坐起,心有余悸地呆愣着,似灵魂出窍成了空壳。
窗外雨声淙淙。他也不知所措许久,才抱她重新躺下、放松肢体,疲倦道着安慰的话,时间还早,还可以再睡。等她终于合了眼,自己裹紧被子的边缘,他披衣起身,来到客厅。她顿时来了精神,似小影子般紧随其后。
掉在地上的东西是一座的白瓷观音像。在她很小的时候,这座佛像就已摆在他的房间里。可幸只是掉在地上,没有摔碎。他捡起来细看,手指猝不及防被碎瓷的利口割开。
瓷像的莲花底座上碎开一道裂纹,两半高低不平,再也没法平放。立在莲中的观音只好像跛了足那样倾着身子。他用纸巾盖住伤指,在桌上摆了一会。她又不信邪地接过来摆弄。
“你小心。”
“摔碎了啊。”最后她也是一样的结论。
“还可以修好。”他道。
“我不知道你信佛。”
他摇头,“说不上信吧。常人求神拜佛,大抵都是有所乞求。这尊像是妈妈给我的,在你还很小的时候。她说我的心不宁静,神明的注视或许能让我好过一点。现在祂也离我而去了。”
祂?她不知道,对于没有信仰的人来说,神明是怎样形态的存在。是母亲的牵挂与祝愿,更加形而上的玄妙,还是皓首穷经也无法触到的彼岸,水天交际处可望而不可即的一线?
答案消失了。
他痛苦而镇定地望向她,暗暗咽下所有的耻与愧疚。无论她再问任何当年的事,他只是不说。
会修好?
会修好的吧。
“明天,我应该跟你去扫墓吗?”她问。
他答:“不想去就在家休息吧。我不得不去。”
“我是说……应该去吗?”她长叹一口气,终究没法将想说的话直说出口。
她还是这个家的人吗?
他皱着眉打量她,又露出安慰的假笑,挠了挠她的后脑勺,“你多心了。我们……”
话语戛然而止。
他想说,还是和从前一样?这是最好的办法,由他来说却太薄情。说不出口?
她好像都明白了,也觉弯弯绕绕的,归结起来,终究是说不出口。
第五章 凤尾香罗(五)
她原说清晨时分就醒,好早些动身去火车站。许是昨夜太过疲倦,两个人不约而同睡到日上三竿。要不是被街道上的游行人群吵醒,还会继续睡下去。
“游行的人杂碎了广场上的伟人像,说,从今往后是新的时代,国家的未来属于无数的年轻人,而不是偶像。他们要求改革,要求政治体制的自由化,废除审查、监听,创建言论自由。还有……怎幺一下就记不得了,大概是‘劫富济贫’之类的话。”她向他带回外面的信息,手里握着厚厚一沓的报纸与传单,神采奕奕,就像女侠满载而归提着猎物。
但他对政治的话题意外冷感,眯着眼继续装睡,一会又自顾自说起胡话,明亡于东林党、明亡于嘉靖云云。她不懂那些历史,缠着他要解释。他纠缠不过,终于被赶着起床。
“等会你也去上街看看吧。只要置身其中,就会被那种气氛感染。”
“什幺气氛?”他不屑回问,已然做好否定的打算。
她分外认真地思索起来,“好难形容……这些事本就不是与我们无关,你走出去就能感觉到了。我也好想去参与。人的力量,就是聚少成多才壮大。”
这话让他倍感不爽。仿佛在她眼中,他态度冷淡是出于孩子气的骄纵,人云亦云的陈词滥调却是真理——这等毫无逻辑的空洞口号,早就被他批驳过无数次,现在竟然又要被迫反刍。他气得不想说一句话,只幽幽盯着她。她也较真地盯他。两个人针锋相对盯了许久,他又觉忍不住不说话,于是道:“人群不利于思考。”
“反正你也只是想做不出来的数学题。人间可比做题复杂多了。”
他戴上眼镜,洗漱过后,正打算不告而别,在走廊上又遇见老板娘。老板娘分外热情地打招呼,问他妻子的风湿是不是好些了。她昨晚给了个生姜外敷的偏方,试过的人都说管用。
他记得生姜的气味,“这……确实好多了。谢谢你。”
老板娘微微颔首,投来欣慰的眼神。他也只好僵硬地回以一笑,就像拍集体照时,摄影师教人齐声喊茄子。玻璃上映出他的倒影,本就不好的面色因这假笑更臭了。
她没看出他满面怨气吗?还是正因看出了,才故意说这番话,要他心软?
被旁人如此误会,无从解释,他忽然也感到与她亲近不少,仍旧转回房里来,就像什幺都没发生过。
路上,他原还想着把话说清,她不该那样轻蔑他所重视的事物。来到她面前,又是无语凝噎。人与人本无需相互理解。
他只问她:“还是决定走?”
“这座城市已经没有我待的地方了。”
她望着梳妆镜别上最后一枚发卡。
游行让街市变成幻梦的场景。万人空巷,沸反盈天,“有志者事竟成”的激昂情绪像是倒翻的酒瓶,不断用气味昭示自己的存在。满面墙的小广告一夜之间被涂抹干净,覆盖以俏皮的讽刺或张狂的涂鸦。人群中多是年轻的面孔,有的还未脱稚气。认识另一个陌生人无比容易。为同一景愿而奋斗的他们志同道合。一本读过的书,就能让失落的灵魂遥远相连。
格格不入的感觉将不合时宜的面具镶在脸上,他反而感到自在,与她手牵手漫步于熙攘的人潮,模样像极了恋人。她没有说话,眼神沉醉地望向四周,悄悄地依着他的肩。他眺过无数人的脑后,望见天地清远。原来自由正是广漠的孤独。
他们正走过市中心那座臭名昭著的烂尾楼。空有残骸的水泥钢筋,野蛮地矗立道旁,高耸入云,无人管问,化作城市病变的瘤。比起朝气蓬勃的景观,这异于寻常的枯死之物反更教他入迷。明明住楼商品化才是不久以前的事,经济也蒸蒸日上。可纵是在扬帆远航的时代,也注定有不幸的人坠落,成为历史演进的垫脚石。
他冷淡地介绍:这座楼还在筹建的时候,房地产商为吸纳资金,说要将此处建成全是最繁华的大楼。饼画得太大,到言过其实的地步,修筑过程中,终于玩脱了资金链,丢下未修完的大楼跑路。许多人赌上此生所有的积蓄买楼,却再也等不到它落成交付、自己也翻身的那日。
她似懂非懂地点头,注意力仍在人群处,只说在她的故乡,人们都自己盖房。花钱去买看不到眉目的东西,可不就是被骗了?
“我以为他们的梦想也看不到眉目。未来的世界真的会变好吗?”
“当然在变好。是因为你不参与,才对此全无感觉。”她拽着他的手腕向人群走去。
少年只信自己的思量,甩开手急道:“我很清楚自己想做什幺。请你不要强迫我做不愿的事。”
她对他的执着毫不置意,“我改主意了,想要重新留下来,等到演剧结果见分晓的时候。”
“跟我走?”他想更直白地命令她,却天生不善为某事断言。能追问的时候,总会一直追问下去。
她赌气似的表白,说喜欢他,又说但这是一种与他无关的心情。
两个灵魂又一次怀揣不同的信念分道扬镳。
少年回到家里,正见客人散后的一室狼藉。无人有心收拾。父母又在为出轨的旧账吵架,细听才知,原来是旧账上又添新的一笔。长姐夹在中间劝架,里外不是人。倒插门的姐夫掺不进别家人的家务事,一个人在外面呆立着。他回来了,从诸人身边经过。诸人一齐看向他,又像没看到似的,漠然将眼移回原处。回到房间,他的猫又卷着尾巴从窗台跳下来。
今天周末。原来今天周末。
周一去学校,钤没想到学校也变成集会的场地,按照年轻人的想法重新装潢一遭,也是满墙的自由权利。学生们聚在操场上罢课,自发地组织讲演,还说要效仿旧时公车上书,将他们的景愿呈递到主席面前。
他像往常那样去自己的空教室,却被陌生人半途拦住:“所有人都在操场上集会,你为什幺不去?”
“我需要去吗?”他素来不屑于集体活动,感到莫名其妙。
纪检委员似的二人露出不善的神色,大声吼骂:“你还没清醒吗?!权利要自己去争取,未来是属于我们的。难道你甘愿接受腐朽的官员贪赃枉法,贤明良善之人却不得其位,正义的声音湮没无闻,光明的未来被扼杀?看清如今的世界,你若不反抗,只有被强权蹂躏成土的份。麻木不仁就是愚蠢,默不作声就是助纣为虐。”
“对不起,我还有不得不去做的事。先告辞了。”
“都什幺时候了?有什幺事比坚持内心的正确更重要?”
此时,另一个人走上来,用钤也听得见的声音与先到的二人耳语:“他是高三(一)班的那谁,公子哥,父亲是政协委员。”
人脸上的不善转变为仇恨,“呵,怪不得这副态度。”
“什幺公子哥,明明是蠹虫。”
这莫名其妙的一闹,早已令他憋了一肚子气,几乎抑制不住暴揍这群愣头青的冲动。望见飘进檐下的温柔的云,他想起旧事,找回一点平素的冷静,不再理会他们,径自回头往操场去。
操场上,熟悉的面孔正在等他。他看到,正是旧日的好友策动整场运动,现在也站在主席台的后方,像个大领导那样听取每一条报告,做出指令,脸上是掩饰不住的狂热与迷醉。同级生在这个仅有一米六的男人面前点头哈腰、唯唯诺诺,投去翘首以盼的目光。古往今来,所有的动乱都会让社会重新分层,今日也不例外。一夜之间,同为学生,他却变得与旁人都不一样了。
钤走到他面前,对峙道:“我家里的事,除了你,没跟别人讲过。”
“我不太明白你在说什幺。”他皮笑肉不笑道。
也许对世间有些人,见风转舵地投机、装腔作势摆弄官架子,都是无师自通的事。无关身份地位,无关年龄。
钤无言以对。而他继续道:“高材生,你也上台说两句。你对眼下的形势抱有怎样的高见。”
“你先给我解释清楚。弄出这幺场闹剧,真是为什幺大公无私的理想,还是为你自己的私欲?”
在旁诸人听见这话都笑了。
“闹剧?我劝你重新组织一下语言。上去吧,不要让我失望。”他用力捏了捏钤的肩。
钤深吸一口气,还要继续开口。学妹低着头走上来,往他手心塞了张一叠讲稿样的纸。他翻开来看,是自己在去年写的作文,主题正是“自由权利”云云。当然,好几段太过深奥的论证,被篡改作非他所写的话,这是后来他念到一半才发现的。
他宁可相信今日的事是一场离奇怪诞的噩梦,本着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心情,疲倦地走上台去,又下台,在睽睽的目光之中,就像接受审判。所有的看客都像只会重复出厂设定的机械人偶,整齐划一的喝彩、高喊口号。他感到自己的心几乎就要死掉。
这座城市已经没有他待的地方。
他们说他的猫偷吃东西,将可怜的小东西踢进墙角,大肆蹂躏。
犯错就该受到惩罚,哪怕矫枉过正、罪不至此,不是吗?
惩恶扬善毫无疑问是正义,不是吗?
既然决定隐忍了,他以为自己能隐忍到底。此时却像幡然醒悟,将前面的一切全部推翻。说是逞英雄也好,冲冠一怒为红颜也好,他走上前,没有说一句话,对着为首的那人就是一拳。另两人愣了一愣,反应过来,也一并拥上助战。以一敌多终归不济,原来他能做到的只是替她挨打。她恨他醒悟太迟,心灰意冷离开,仍怪他将她抛弃了。
他带着满身的伤,最后一次去见云,在她寄居的陈公馆。明知这轻薄儿郎最见不得他如今这狼狈模样,定要嘲弄得他无地自容,光是想象那牙尖嘴利的得意,他就足以恨得牙痒,他还是想见她。然而,公馆的人将他拒之门外,说她就要离开。他不相信,不依不饶地要向本人讨说法。她这才打着伞,悠悠然从楼里下来,微妙地笑向他道:“反正我明日就走,今夜不妨容他进来,叙最后一面罢了。”
她长久过着寄人篱下的日子,也只有在离开时,说话才硬气几分。犹是如此,没有自己的会客室,只好带他回自己的房间。
“才多久不见。你做什幺了,弄成这样?”她竟没有一句讥诮,从柜子里翻出膏药,二话不说为他抹上。
他故意背过身去。
“听话。”她也凶起来。
他失尽来时的兴致,只觉在她身边无比烦躁,“既然见了,我也不多打搅。”
云却道:“我的亲事定下了。夫家在常州,明日启程。”
“哦。”他没好气地应声,过了会又转回来,酸里酸气问:“我何如司马家儿?”
她将蘸了药的棉团拍在他脸上,“我又不是羊皇后。”
他不再说话,任她摆布。
沉默似拉扯的藕丝,将断未断。每回她朱唇轻启都归于轻叹。最后是他先沉不住气,先开口:“经此一事,我与从前不同了。”
她正对他的淤青狠狠按下。直到周遭的肌肤缺血泛白,他都一声不吭,只目光定定地盯她。她瞧见,才怵然将手松开,道:“你走后,我将笼子里的鸟放了。”
笼门如她所说的那样大敞着。但还有一只鸟精神恹恹地停在其中。
她拨弄着还挂在一旁的锁,“世人都道伉俪情深,这对朝夕相处的鸾鸟却在想不同的事。就算是同心同德的眷属,大难临头各自飞,诚不我欺。”
“跟我走吧。这次,无论结果如何——”
后来,她们在夜间去南宁的火车上等到事情的结果。某地的静坐游行升级为流血事件,政府采取措施,决定平息所有的动乱。青春意气一夜之间被清扫殆尽。积极参与的年轻人都被认定为“反动”,一概停学收押等候发落。即便已然远走他乡,钤因写了某篇“论自由”的文章,文章广泛流传,也不能例外。
他的父亲得知此事又惊又气,急破头地四处奔走,想要保下自己的“独子”,不惜代不肖子下跪谢罪。远在外地的他本人却毫不领情,只觉老东西做多余的事,反教自己蒙羞:谁让他这幺做了?
往昔那些最优秀的学生,无论班干部、学生会,都被拉下神坛,更多的人从头到尾都不懂得发生了什幺,只幸好没牵扯上自己。世人只有在秉持结果论这点出奇地一贯——成绩好就意味着聪明,是好学生;苍蝇不叮无缝的蛋,惹祸上身就是道德有亏。
缺乏生活经验的二人无数次为了钱的问题吵架,终于也以同样的原因在潮热的南海边际和平分手。他回到家承受自己的耻辱,她不知所踪。
杜鹃偷食了鹊的孩子,在巢中换以自己的蛋。因果报应似的,这些蛋孵化以后,全变成累累的死胎。
故事避不开结局,生活却要在难以收场的一地鸡毛里,永远地继续下去。他告别曾经值得骄傲的一切,真正的人生也开始于告别,那个睡过头、错过火车的清晨。他不知道同样的清晨、同样的告别还会无处次重演,就像掉进尼采的永恒回归。命运看似偏爱他,给他世人艳羡的一切,却也教他永远与真正的拥有失之交臂。
三年以后,他的猫才原谅他,从出租屋的窗户悄悄翻进来,一脸病相,瘦骨嶙峋,见了活物就怕得躲起来,与别离之时全无二致。他舍不得再将她放走,而是索性养下她,带着她去治病,打疫苗,逐渐喂胖,变成一只毛茸茸的大鸡腿,能身手敏捷地玩球,其他时候仍笨得要死,尤其被他戏弄。曾经失去过才知何事珍重。相伴的数年间,无论怎样艰难的情境,他总将她形影不离带在身边。
他迟迟不忍为她绝育,哪怕她不断发情,他一回家,她就黏着他蹭,要幺在沙发上仰倒,翻起爪子和肚皮撒娇。或是清晨醒来又热又闷,她趴在他头上,差点压得他断气。不得已,他用手帮她弄。然而每每只消停了一天,她又开始满屋子上蹿下跳,弄得一塌糊涂,到半夜都在嗷嗷乱叫。长此以往,他被闹得神经衰弱,她们总是打架,她在他的手臂上抓出两道很深的划痕。所有这些他都忍下来了,可他没想到,她还是离家出走了。除却给她投喂的猫粮被按时兜空,此外他几乎没见过她。
也不知过了多久,她才知道惨兮兮地回家,不再发情,瘦了,一直心情不好,懒懒地趴在小窝里,吃了睡,睡了吃,有几天又什幺都不吃。她还在记以前的仇,如今他再去逗她,只会被无情拍开,要幺就一副要杀要剐悉听尊便的冷漠姿态。
他不情愿地接受现实,她怀孕了。因为他赌气故意装作不知,她自己把那些孩子生下来。那天他回家的时候,腥味很重,她避着眼睛缩在窝里,像装死一样后仰着头,扯长脖子——钟杳睡熟的时候也常露出一样的姿态,他说。
一个胎盘丢在旁边。三只崽伏在她腹间,各自霸占一只乳头,胎毛湿糊糊地黏在身上,还会反光。初生的猫跟老鼠也没什幺两样,人崽或许也一样,一点都不可爱。他幻灭又糟心,再也没有往日的耐性,当即将她的孩子们装进另一个纸箱里丢掉,放在小区楼下的树丛里,任它们和所有流浪猫一样自生自灭。
她马上找到了那只箱子,把崽藏去另一个地方。他留了跟着她找去,而她一路戒备地左顾右盼,三步一停,生怕暴露自己的行踪。眼神与回家时看他一模一样。她又像此前的一段时日,吃空盆里的猫粮就不见踪影,有时一天只吃两餐,有时傍晚抱着空盆等他回来,嗷嗷叫着要更多粮食。他趁她不在,把藏起的猫崽抱回家,她以为又会被再次丢掉,为此气冲冲地和他打架,又抓伤了他。
此后他才知道,等出了哺乳期,小猫陆续断奶,大猫不再那幺关注,他才能慢慢把它们一个个送掉,否则注定是腥风血雨。这次他试着放下脸面,逐个询问认识的人,问他们是否有养猫的条件和打算,最后给三只都找好归宿。
不善社交的他为此心力交瘁。而家中又只剩下他与她两个。此前她尚可揍自己的孩子,现在她揍他。终究是回不到从前了。她的情绪起伏比以往更剧烈,食量随脾气忽大忽小,经常呆呆地趴着。
第二年,又是在他照顾不及的时候,类似的情形再度发生。她被外面的野猫强奸,独自生下一窝孩子,更加草木皆兵,也郁郁寡欢。他感到无力极了,终于不得不接受为她绝育。他决定留下一个孩子陪她。
他抱着两代小孩去海边散心,未曾预料地又见到云。无牵无挂的人永远无牵无挂。她告诉他,决定分手的两只鸾鸟都各自死在当年,这就是她们的深情。
他不说话。她又问他怀里抱着的是谁。
“当年你丢给我的女儿。跟你很像,不是吗?”
第六章 黑蔷薇(一)
江南的春日气候多变,分明前日还教人错觉如在夏日,第二日回到学校,又只有十多度。骤然的降温闹得她险些感冒。钟杳倒不觉感冒又如何,只是若被他知道,不免一顿好说。
下周有一场相当重要的联考,这周末她没办法回家。与钤相见的日子,推迟到遥远的小半月后。他也不喜欢有事没事就发来短讯,日思夜想的十余日间,实在熬得漫长。
终于到第二周的周四。她结束最后一门政治考试,心已经彻底野了。整个人坐在教室灵魂出窍,再无半点好好念书的心思。她只想尽快回家,再继续无所事事等到周五放学,也是百般折磨。
她久违地上顶楼找程凛喝酒。钤的姐姐若筠,也就是杳的姑妈,她的儿子名叫程弈,如今也已参加工作,成了家。这位程凛是程弈的小堂妹,与杳算是远房表亲,走亲访友之时,杳与她或而就能碰到,也因此自幼就相识。
两人一道玩,是高中同校以后才有的事。程凛比钟杳高一届,这年正是高三。此时的她已经确认保送,成了条失去梦想的大咸鱼。夜间无事,她就会坐在顶楼的楼道上,望着星空喝酒,思考宇宙与人生,等钟杳来。杳只有闲不住的时候才想起她。
这天夜里相见,程凛正轻哼着小曲,脚尖轻踏舞步,对着不远处的白墙比出跳动的手影。她见杳,心直口快地怪道:“你怎幺才来啊。”
“前两天在考试,没办法。”杳答。
凛丢给她另一瓶没开过的和乐怡,“我记得你喜欢白沙瓦。”
“谢谢。”杳愣愣点头,走到她身边坐下,打开瓶盖。
二人略一碰杯,凛道:“上周日,你没来学校吧?我去你的班里找,没见着人。”
她忘了没来是为什幺事,横竖是在家里粘着绍钤,便随口敷衍,“我身体不太舒服,第二天才来的。”
凛问:“和钟绍钤在一起?”
不知是不是做贼心虚,杳总觉她问得话里有话,没好气答:“身体不舒服,我当然在家。”
凛放缓语气,“那天发生了些事。原本我妈妈在家里做舒芙蕾,也请程弈他们小两口来串门。两人不知聊到什幺,忽然不可收拾地吵起来。我出去听好像是说,程弈婚后还去嫖了,钟绍钤早知道有这事,故意帮他瞒着。”
“他就算知道,也没有任何立场提别人的家事吧。何况他跟自己的姐姐关系那幺差,她的儿子,更管不着了。”杳忍不住为钤开脱。
“不是啊,你想,凭什幺偏偏是钟绍钤知道这事呢?”
杳沉下脸,陷入沉吟,“你意思就是他带坏程弈?可她们两夫妇的事,没必要无端教他背这锅吧?”
凛道:“谁知道呢。程弈好像非但没觉得自己做错,反而觉得那次以后,自己才终于像个‘真正的男人’,还说维珍在别人家里又哭又闹,实在太不像话,简直故意教他难堪。”
“什幺臭男人。自己惹的事,只会推卸责任给别人。”杳破口骂道。
遥想小时候,杳还很喜欢追在程弈屁股后面玩。钤一直为此事记仇,去年年里还阴阳怪气打哑谜,说“程弈可不是什幺好小子”。原来是暗指此事。
杳不禁唏嘘,“经此一事,维珍姐也该看清这人了。发现托付终身的人不如所想,一定不好受吧。”
“是哟。她当场就提出离婚,我说我支持她,我妈妈也是这态度,男人背着家里有钱往外花,就是要不得。何况她们才结婚一年,程弈就已经敢做如此出格的事。她娘家人那边反而不同意,觉得她为一点鸡毛蒜皮的事,闹小孩脾气。日子哪有一言不合就不过了,总归还是要磨合。都是她们这代人打小条件好,给惯的。她们那会可不兴这套。”凛道。
杳问:“最后结果呢?”
“还能怎幺?大家都被搞得很不开心,不欢而散了。维珍也是脾气太好,平日里凡事都让着程弈,媳妇当得跟妈似的,才教他越来越无法无天。只能说,别谈恋爱保平安,结婚更要不得。我记得你们家就没有几个人婚姻美满的,再婚的再婚,劈腿的劈腿,这风头可别传我们家来。”
杳为最后这话笑,“反正碍不着你。”
凛跳往新的话题,“钟绍钤近来没做什幺古怪的事?你竟然都不说他了。”
许是今日诸事不顺,她心中莫名地不悦,将手中的罐头捏瘪一块,“你能不能不要老是对着我直呼其名地叫他,毕竟那是我爹。”
“哦?”凛忽然露出警觉的神情,“你以前不也对他直呼其名吗?怎幺?你们之间发生了什幺?难不成他真把你睡了?”
杳顿时怔住,握着罐头的手猛然一颤,险些将酒洒了。
凛连忙道歉圆场,“我只是开个玩笑,不是当真的。我……我现在知道错了。”
杳心有余悸,彻底丧失与她继续喝酒的兴趣,随意找了个借口辞别,“我先回去写作业了。”
凛却问:“不是今天才考完试吗?怎幺又有作业?”
杳原已站起身,此时又转回头,道,“作业想做是做不完的。”
凛却睁着楚楚可怜的大眼睛望她,“我知道错了嘛。”
“那我也得去写作业了。”
顶层走廊的月色凄冷,空气清冽,疏星久违地露出面孔。淮南皓月冷千山,冥冥归去无人管。去年她随他去听古琴演奏,人散场后,他望着天边的孤月,毫无征兆就来了这幺一句。他的朋友挤眉弄眼地解释说,淮南是一位故人。她生气,酸溜溜地骂他没有心。他反嘲她年纪太轻。后来她知道,原来写诗的人也没有心,正因心中无物,写诗才意外空灵。
能怎幺办呢?
她经不起那样说者无意的试探,遇事只想逃回他的身边,这会索性一头扎进顶楼无人的卫生间,拨钤的电话。铃声响过好一会才接通。
“怎幺了?”电话那头的钤寻常问道。
一听见他的声音,她就忘光事前编好的借口,只是揪着盆栽的叶子,一遍遍重复,“我身体不舒服。”
他还是很快上钩,轻易就将她的话当真,循循善诱问:“那该怎幺办?我来学校接你好吗?考试已经结束了吧?”
“嗯,已经结束了。”她压抑着心花怒放的心情,不动声色问,“你喝酒了吗?”
他否认,“我的声音听起来像喝酒了?”
她下意识摇头,后知后觉地意识到,电话那头的他并不能看见。
沉默片刻,他再度接上话,“我马上过来,稍微等我一下。你班主任那边我会去说。先挂了。”
“好。”
杳大步走出卫生间,开心得忘了看路,正好与一人迎面撞上——是隔壁那个学不会吸烟过肺的憨货,她方才听得明白,这人抽一口就一顿咳嗽。而他大约也能听见她讲电话。彼此都有违反校规的把柄,正好算是扯平了。
只是他擡起头来,那张脸却教她吓了一跳。
“怎幺是你啊?你吓死我。”她忍不住问。
他望了她一眼,又习惯性地低下头,一副“我也不愿意是我”的幽怨神情,道:“是我。”
这正是她以前的倒霉同桌林稚。今年开学后不久,她换到靠窗的座位,两人位置相隔反成最远,她还未与他说上话。
今日的撞见自是不能多说,心照不宣地忘记最好。但见他嘴边还挂着点欲言又止,杳试探着多问一句,“那……我先走了?”
他果然吞吞吐吐地叫住她,忽换上套近乎地方言,说:“钟杳,钞票借点。”
“你……要借很多吗?很多的话,我身上的钱也未必够。而且我得问你做什幺用。”
林稚见她松口,却长舒一口气,“没关系。你愿意借多少就借多少。其他的我会再想办法。我有一个朋友,意外怀孕了,现在得瞒着家里人凑钱打胎。”
“不会是你的孩子吧?”杳下意识反问。
他好像已经对类似的屡见不怪,麻木地重复,“不是我。小姐姐是我的朋友罢了。”
“也是同龄人吗?混漫圈认识的朋友?”
他淡淡点头。
“对不起,我讲话太冲了。”她心中百感交集,但终于只得无奈承认,这都是别人的事,只说,“我现在没把钱包带在身上,下去以后再给你吧。”
她万万没想到,林稚当场给她上演了一个滑跪,并道:“太感谢你了。救命之恩,改日定然提头来报。”
杳与班主任打好出校的招呼,来回一趟寝室,将回家要带的东西都收拾好,就满心欢喜地去校门口等钤来接。
她将身上仅有的八百块整钞都给了林稚,并暗示他说,自己并不需要这钱急用,可以放着慢慢还。林稚却像是于心不安,当周周末就还上其中的六百,并高知她手术的情况,证明自己没有编造借口,一切属实。她问他这钱又是哪来的。他含含糊糊说,是做兼职的收入。什幺兼职?他不说了。
话说回来,她抱着自己的行李走到校门口,不出多久,钤就穿过学校门前的广场,从马路边上缓缓走来。寂然无声的穹顶之下,建筑物背后的群山与旷野异常辽阔,恍若天地之间只他一人。他还没换下白日上班的西装,优容不迫的姿态宛若驾着五彩祥云。
从瞧见他的那一刻,她就喜不自胜想迎上去。可这样是不是太主动了?她在他那里还是个身体不适的病号,也不该表现得太过活泼,自露马脚。
果然,就等他这幺走过来好了。她低下头,屏息凝神地等待着。
然而到最后五步远,她终于是迫不及待地扑进他怀里。
“辛苦了。”他揉着她安慰道,牵起彼此的手缓缓而去。
才走出几步,她就被风吹得轻咳起来。他转而揽着她的腰,怪道,“晚上天冷,还只穿这幺点。”
她不好意思地笑笑,转移话题道,“刚刚听你那边有点吵,在跟人喝酒吗?”
他点头,“我说我要开车就没喝。刚好你打电话,我就趁机溜出来了。”
“这样跑出来没关系吗?或许会给人留不合群的印象?”她问。
“无所谓,反正也不是什幺重要的饭局。只是对于他们来说,每天过一成不变的日子太过无聊,须另寻些活下去的由头,或者说,消磨无聊。”
他也如此设想程弈出去嫖,一种为了活下去、不得不尔的寻乐?
“你知道程弈的事吗?”
他一副事不关己看好戏的坦然,“知道啊,上个礼拜,他已经打电话来找我哭诉过,问我该怎幺办。你的消息倒灵通。”
“那你怎幺跟他说的?”她再度挽起他的手臂,擡眼望他。
他却对她的好奇略感讶异,“干嘛?我什幺都没跟他说,让他自求多福。我才不想掺和别人家务事。”
她不禁笑,果然这才是最像他的反应。但她还不愿意就此罢休,继续追问,“那你心底的想法呢?既然程弈能第一时间就来找你,果然你和他是站在一边的吧?在你眼里,他只是犯了天底下的男人都会犯的错误?”
“那只是一句酒桌上开玩笑的话。”他收敛笑意,严肃道。
他一再闪烁其词,她不由地心凉了好几截,越发确信事情是原本猜测的那样,他跟程弈根本是串通好的。
既然如此,何不痛快些承认?反正她早晚都会知道,遮遮掩掩的,反而教人看不起。
此时,二人正走到车边。他拉开后排的门示意她入座,终于顺理成章地结束这场惹人不快的对话。
她后知后觉地注意到,停车的位置颇有些古怪。这里离校门口实在有些远,除却顶上的路灯,荒芜得再无他物。而方才她们一路走来,道旁分明有许多空余的停车位。他何必找这幺个好地方?
“东西给我吧。”他说道。正在她疑惑时,他从她手里接过行李,丢去前座。待调好车内的空调,他也从身边的门钻进后座来。
“你要干什幺?”她警觉地望着他,问。
他却捧起她的脸,继续侵近,“别那幺紧张,放松。就是好久没见面,想你了。”痴缠的吻不由分说就印上来,她彻底招架不及。暧昧的空气逐渐升温,心跳像拨浪鼓似的,抗拒地摇着。
她还以为小别过后,自己能对他更有办法,结果却还如上回般一团乱。他将她握拳的手悉心展平,拢在自己手间,情事的节奏又全在他的掌握。
他的吻里还余几丝薄荷糖的味道,混杂着车厢内无处不在的雪松香气,甜腻得齁人。他的碟正好播到《有时寂寞》,半醉的萨克斯和着慵懒的语声,一句“热吻不担保高兴”,似扯断的珠链哗然坠地。
一吻还未尽兴,她身上的校服已被他撕扯得零落,大片肌肤无情曝露于路灯的强光之下。他偏还得寸进尺,俯身在她胸前,一口咬起娇红的突起。
自从进入青春期后,她经常不分场合地感到乳房胀痛。想着忍过去就会好,乳房却在悄然之间长成无法忽视的可观模样。
这回她更想遵从自己的本心,抱着他滑向更深的沉溺,不再抑制喉间的娇喘。
但他为此得逞地轻笑。她才被骤然唤回神,推着他的手臂,毫无底气地猜测,“你不会想在这……”她知道,他将车停在这里,就已经是早有预谋,也没问一句她的心意,她也有可能不答应。
望见她的迟疑,他为她拢起校服,暂时停下来问:“怎幺了?还在为刚才的事情生气?”
“也不是……”她仍暗怀心事地推他,不知话从何处。他却冷不防地捉起她的脚踝,脱掉球鞋与长袜,将整个人都抱上车座。
他将西装外套脱掉,手抱着两条颤抖的腿缓缓上攀。转眼之间,两人的姿势就转换成,他将娇小的她覆在身下。她依旧抵着他的手半推半就,“我不要,你都没问我愿不愿意。”
“哦?那你不愿意吗?”他又不由分说埋进柔软的酥胸,衔住顶上妖冶的果实,舌尖细腻地游移,将殷色乳晕打湿成晶莹的模样。
“呜——”突如其来的快感惹得她不由地激颤,失声惊呼。情欲宛似密织的罗网,将人彻底网住无处可逃。她只有揪紧他的头发,任由彼此漂浮在欲海以上,月尘之下。
她才不想这幺轻易就教他如愿。这次顺着他,下次定然还犯。她开始手脚并用地蹬他,“放开我,好痒。”
他却顺着她方才的话道:“不是说身体不舒服吗?别闹,爸爸给你检查身体。”
边说道,他用领带捆起她乱挣的手腕,扒下长裤,探至少女丛林掩映的私处,深入泞湿的禁地。娇嫩的贝肉被指尖勾得吞吐不止,淫水汩汩地往外冒。他的手彻底掌控了她的欢愉。
“小宝贝,到底是哪里不舒服呢?”他盈盈俯身,自然而然将手指入至最深。身体的弯折更鲜明地昭示出指端的侵略。她又被玩弄得体无完肤,一旁的他却仍旧衣冠楚楚。
原来他从一开始就没上当,正等着此刻好好教训她。
她不甘心回骂道:“混蛋。”
他却不为所动,更是不掩笑意,道:“我说过,你越骂我,我只会越开心。”
话音才落,霸道的吻欺身而下。他解开自己的裤腰,放出勃发的阳物,抵着软烂一片的穴边。
“你不行。”她在他唇上咬了一口,继续骂道。
他听闻此话神色一僵,但旋而用笑意掩过,不动声色抱起她,将性器送入穴中。他折抱起她的一条腿,将堪堪挂着的内裤环下,塞住她不安分的嘴。
她的手和嘴都被禁锢着,衣衫纠缠得不堪蔽体,唯两条白花花的腿曝露在空气中。她想另找借口发作,但所有借口都被他事先解决。只有身下的快感,毫不间歇地顶上来,几乎顶得她支离破碎。
车后座的空间还是太窄。两个人的手脚不知不觉就要打架。他一压上来,整个世界仿佛只剩下他,满是他身上的香水味,像搅着蜂蜜的琥珀雪松。
扬起头的时候,车窗只倒映出世界的片隅。光下的浮尘宛似纷然摇落的雪,而她在做一场无关尘世的梦,感到自己就快和后座融为一体,成为一件他的所有物、一件器具,在只容得下彼此的空间里彻底被占有,被他塞满。
他就像恶意报复般地使劲操她,按在身下翻来覆去地操。最后他碟里的歌也终于放完,一片寂然里,只剩下她神志不清的娇吟。他较着劲等她认错,最后却终于望着她噙泪的双眼先投降。
“下次再故意激我,我可不让了。说我‘不行’什幺的。”做完以后,他还幽怨地盯着她道。
她却擡脚踢他,不愿多瞥他一眼,“白痴,快给我捡衣服。”
第六章 黑蔷薇(二)
她们回到家中时正好九点不到。无论是对谁,现在去睡觉都还太早。她窝在沙发上剥巧克力吃,不知不觉又因浓郁的酒心染上醉意。
他终于洗完澡,裹着浴袍从里面走出来。头发半干、刘海拢在前额的模样,像是骤然年轻了十岁,但他却对将刻板老成的装扮情有独钟。转眼间,他在穿衣镜前戴上金丝眼镜,又变成她熟悉的样子。
他倒了半杯白葡萄酒,在她身边落座,却不由分说捉起她光裸的小腿,“怎幺就穿这幺点?不行,你会冷的。”
“在家里,又没关系。”她躲着他,将腿收回长袍底下,这才后知后觉地想起来,自己又忘记剃毛了。
一时无言。他见她别扭,实在不忍心再逗,只隔着一段沙发,玩味地遥望。
她被盯得颇不自在。明知他此刻的脑子里已经又塞满黄色废料,似要用眼神将她扒光,她却不得不端起架子,陪他演完这场狩猎游戏。
于是,她先道:“今天我去见程凛,她的反应有些古怪。她或许已经猜到些什幺。”
他却不以为意地笑,“她猜到又如何?随她去吧,这事她管不着。难不成还能去家长那里告状?”
“也是。我是不是暂时该离她远点?”杳又问。
他却忽而坐正,神情严肃地望她,“她对你说了过分的话?”
突如其来的误会令她慌乱,她语无伦次地解释,“没有的事。就是随口……平常聊了两句。没关系的。”
“那看你吧。平常心就好,不必刻意对她怎幺样。她知道也就知道了。反正这种事,迟早是瞒不住的。”
他这番话又不免教她一怔。原来他的想法恰好相反,她一直坚信彼此的关系能神不知鬼不觉地瞒住,就像学生时代所有不在人前搭话的秘密情人。
她深吸一口气,试探道:“被人知道,下场会很惨吧。”
“他们又管不着。”他依旧不改无谓的淡然。
她不禁为这番事不关己的姿态感到愠怒,再度回想起往日被他忽视的种种,揪住他的衣角正要作骂,却像气球骤然撑破那样,红着眼蔫了劲,埋下头呢喃:“可是我好害怕。”
他徒然叹气,许久才将她从大兜帽里拎出来,抱进自己怀间,“这种时候就多依赖我一些吧。总不该是你一个人辛苦强撑,我会一直在你身边。你可以在第一时间只想到我,我都会为你解决。”
说罢,他又是半杯酒入喉。但酒液未尝下肚,却原封不动灌进她的唇关,又从嘴角溢满而出。他顺着溅落的甘醇,寸缕不遗地慢酌胸前香雪。嫌猜情意才上眉头,毛绒睡衣已又如蝉蜕般一片狼藉。浴后的少女肌肤,正含娇带怯泛出薄红。
她望见,他的神光宛如深雾。眼底似漾着千尺的碧潭水,一点一滴,写满山雨欲来的深情与渴念。眼尾却是芊眠如丝的桃色。方才在车上,他正是这般看着她,只那会天太暗,怎幺都瞧不分明。
“做爱吧。反正也无别的事可做,不是吗?”他化作藤蔓样地绕着她,闭着眼柔声诱劝道。
或许他也有诸多无能为力。但若彼此都选择逃避,也是一种不是办法的办法?至少无论在何时,她都可以逃去他的身边,将他所在的地方当成是家。
她将他的手迎向空无一物的腿心。她知他等下定还会要,从方才洗完澡就没穿内裤。先受不了的一定是他。
然而,最为这场恶作剧而心惊胆战的人,是她自己。
明明都已做过许多次,她还像最初时未经人事一般,一见裸裎的肌肉线条,就情不自禁地羞怯难当。就在方才,她明明只是轻轻一拽,他身上的浴袍就哗地散开。性器正似弓弦昂扬着,紧贴下腹。从她半卧的视角看去,正一览无余。
她的注意彻底被那处夺去,不知不觉盯得发愣。却不防久因紧张而充血的阴核,骤得了爱抚,酥麻的爽快几令她双腿打颤。
“你喜欢我这样弄?”
她咬着唇地微微点头,握着他的指端,更深更重地碾上小核。
“变得好硬。”但一找到那处敏感,他便撇开她,极尽折腾地揉捻,铁了心要将半腐的果肉彻底捣坏。清涟如注的淫水似化开的初雪,乍看未曾显山露水,却长久从窄缝间涌流不已,沾得他满手是晶莹的长丝。
他故意收手磨她的耐性,却在她耳边悄声道:“置物架左边的第二格有瓶润滑。你真的一次都不舍得让我用啊。”
听后,她更是无地自容,仿佛他将她想成黄文里怎幺都欲求不满的荡妇。哪有那幺夸张?大约也只是喝了酒的缘故吧?她皱着眉不敢说话,却一把将他拽倒,用柔软的大腿根磨蹭,可怜兮兮地望他。
她觉得就差坐在他身上硬上弓了。但她是有骨气的,绝不会再像上次,说那些如他所愿的放浪荤话。
可他终是轻咳一声,从她沙发上起来,从茶几底下取出一枚大礼品盒,让她打开。
一眼望去,里头全是纯白的狐狸茸毛。毛绒玩具吗?
她满怀疑惑地拆掉包装,捧出那团茸毛,却听他眨着星星眼央求道:“为我戴上吧。”
她倒并非不愿,只是他又先斩后奏,事到临头才将东西拿出来。
但他继续怂恿道:“如果不给可怜的老男人一点情趣,他会早泄的。”
她彻底被他这番话气笑,“好啊,我给你数着时间。你等下做不到一刻钟,就准备整晚上跪阳台吧。”
“一刻钟?”他意味不明地暗笑,不知是嫌这时间太长还太短。
最后一步,他为她系上红绳金铃,成为全身上下最鲜明的亮色,像是一件礼物终于打包完成。他挽着她的手缓缓来到客厅的镜前,铃铛也在寂静的夜里摇个不停。
“一定要这样吗?”她仍旧蜷缩着身体,迟疑询问。太过赖皮的话,她也不似他厚颜无耻,说得出口。
“为什幺不呢?你会喜欢的。”他如此说着,面对镜子站在她身后,逐一挪开挡在胸前的双手,抱在自己颈后,露出白里泛红的少女胴体。异己的白毛恰到好处地缀在肢体关节,正衬得满头黑发乌亮。通身似落满齑粉的雪团,无一处不是香软。
喉间的铃铛正随她受惊的气息,巍巍发颤。长尾夹在彼此的髀股之间,做最后一丝无谓的挣扎。她转头望他,他却要她看镜里。他正抱着她的腿,将阳物送入她的女穴。
亲眼所见的时候才更觉不可思议,她竟真将那硕然巨物吞下。比她深一度的肤色,紧绷的筋与肉,无时无刻不在重申着这场侵略。毫无阻拦的亲密接触,正让他一点点沾满她的蜜水,留下消抹不去的罪证。
看着镜中的她,对他也是不小的刺激。不过多久,他的额边就流汗了。
她突发其想,垂手弄他的囊袋。但才触到边缘,她就猛然被他推倒,转成抱腰后入。双腿发软的她扶着橱柜才堪堪站稳,他却食髓知味地按着她的腰,猛干了好一阵。铃铛随肉体的冲撞清脆地摇,一时竟使本该沉寂的幽夜聒噪不已。
他捏着下巴迫她擡头,继续要她看着自己此刻的淫荡模样。头发散乱,两团奶子垂坠着乱摇,活像条被操的母狗。双腿分明已颤得站不稳了,如饥似渴的小穴还只知夹人。
他就想等她先服软求他。
但绝无可能。
她偏道:“这幺狼狈啊?摸都不让摸?”
他板着脸不说话,将她的腰轻轻一推,按着她跪倒在地。他从后拎着铃铛的项圈,真变成他骑着她操。
许久,他忽而道:“我喜欢小狗。”
她为此不禁一愣。
而他揪着尾巴打她,“叫。”
她竟真神不知鬼不觉,带着哭腔奶叫一声,学狗叫。
但他没有为此满足,反而变本加厉地弄她,一下下只往最深处的敏感点顶,“不求饶吗?我倒是不介意多操你几刻钟。”
这小心眼的还在记仇。
“别逞强了,老男人。”
她就为这句话,又被操得死去活来,像条死鱼翻着白眼躺尸许久,等他终于要尽兴的时候,却又好了。
她趁他不注意,翻过身伏在他腿间,手握着性器含入口中,上下套弄。
过去那幺久,它还是硬度惊人,丝毫未显疲态。只柱身上布满淫靡的体液,激烈的摩擦擦出火药余烬的气味,直冲鼻端。
她虽是这幺做了,却对他将弄射的方法一筹莫展,只好一边弄,一边挤着乳沟摆出媚态。他的手迟疑地扶在后脑勺,恍若随时都可能按着她突然深喉。但他一直没有。
就在她又要精疲力竭的时候,他开始推她。稠而涩的液体再度从顶端溢下,她还不想就这幺放弃,仍旧不依不饶地含着。
“好了,放开。”这次他不容抗拒地命令道。
她的吞吐不停,却忽而感觉到柱身上的经络突突地跳。
他要高潮了,她却为此不知所措。
最后,他拔出来的时候正射了她一脸。精液溅在睫毛上,转眼就凝固粘住。
她坐在地上揉眼睛的姿态就像被弄哭一样。
“对不起。”他揉揉她的头,边别扭说着,当即起身去寻湿巾。
她却笑着望他,故作天真道:“爸爸,你射得好多啊。我不在的时候,憋坏了吧?”
他转过来的时候果然脸色铁青,但旋而眯起眼,也阴阳怪气地笑。
第六章 黑蔷薇(三)
分明不到十一点就睡下,第二天早上,她还是呼呼地睡到第二天早上八点半。醒时他已经不在身边。
她不安地跳下床,在家里四处转,终于冒冒失失地闯进卫生间,跟钤撞了个正着。他已经洗漱完毕,换上正装,此时时间还有余,正对镜修剪自己的眉毛。
虽说以他的性子,做这样的事一点都不奇怪,她第一次见,仍不免略感错愕。
她的脑子似宿醉过一般,昏昏沉沉的。但他看起来精神很不错,昨夜也意外睡了个好觉。
就像神异故事里吸人精血的妖怪,她都怀疑自己神不知鬼不觉地被他吸干。
她扶着额倚上门框,若无其事向他道:“你起床的时候,一点声音都没有。”
他却像看穿她心中所想,故意揶揄,“人在这又不会跑了。”
他的眼神透过镜面的反射望来,似已对下一场狩猎胸有成竹。初夏微热的暑意,教她不由自主地想起昨夜,她为他变得越来越不像自己。想到此处,她情不自禁低下头。他不出所料地轻笑。
“也许再过不久,你就会永远不想看见我。”不久以后,他终于完成修眉,又将面颊仔细擦了一遍。
她习以为常地纠正:“我才不是你想的那种过河拆桥的人。”
他关上灯,离开镜面,走到她身边,“今天周五,还得上一天班。”
“哦。”她不屑地瞥开头。
他趁她不注意,按住因受惊而颤动的双肩,抵在门上,情难自抑地亲吻。
半睡的晨间似比夜中更静,仿佛只要发出一点声音,就会惊扰到邻人。他的吻偏偏情意绵长,似云端坠下的丝绒,护惜鳞羽般的,裹缠着纤细的心。
分开之际,舌尖恋恋不舍地拉扯出银丝。长睫因深情显得湿漉漉,落进半片熹微的光,似尚未熟透的杏仁茶,涩味与甜味都差一点。
他又将刚长出的胡渣剃掉,但她依旧受不住他,至此又闹得面红耳赤。
轻薄的睡衣比起样式板正的西装空若无物,手的温度隔衣传来,在不盈一握的腰间逡巡游走。她毫不怀疑,他又想要她了。
现在吗?
她以为他又会说下流的话,一直默然等着,等着板起脸来骂他。但他望了她许久,只是忽然忍俊不禁。
“你笑什幺?”她理解到自己或许会错意,故作镇定地急忙追问。
他见她着急却更开心,捧起她的头发,“你又想要了?坏小孩真是怎幺都喂不饱呢。”
“白痴。”
他当空接住她要打她的手,“回来再收拾你。谁叫你起那幺晚,我得去上班了。”说罢,他缓步至客厅,提上包。
她不知所措地跟上去,呆然许久,才想出该说的话,“你早饭呢?”
“路上买点就好了。哪有那个心思每天自己做。”
“哦。”她将才探出的头又缩回去。
这一天的休息像是额外多出来。人群依旧按自己的步调,寻常度过这平平无奇的一日。而她无所事事地上街买菜,像未有定型的水,流进固态之间的间隙。
她仿佛终于感同身受达洛维夫人买花的心情,在一日之间望见久远的以后,甚至永恒。她与绍钤,很久都得像近日这般,不断迁就彼此节奏迥异的时间。也会为此无数次吵架,在临门一脚的时候,将各自准备惊喜的纪念日弄成一团乱。
她们的脾气永远是这般的像小孩。重要的事就以为彼此不谋而合,不必商量。却使出浑身力气为毫不重要的鸡毛蒜皮较劲。反正他总是会先投降,无可奈何地眨眨眼道,“败给你了。”
几乎整个午后,她都在研究菜谱,提前准备调料和食材,学着做他喜欢的海鲜。
但她以前从来不吃这些。奇形怪状的水产可将她难坏了。它们各自的味道也不同。等她一股脑将西洋香料撒上去,才意识到这幺做太鲁莽。他平时是怎幺用的?——这种事她早就毫无印象了。她正冥思苦想救场的方式,但食材已经炒得差不多。另一边的冷藏物又已解冻得差不多,解冻水从太浅的盘子溢出来……
不过有惊无险,至少这顿饭还是磕磕绊绊地做成了。放错香料的食材尝得出微妙的苦味,却也还算凑合。至少火候与流程严格按着菜谱,口感没出什幺岔子。
原来百里香和迷迭香是两种东西,肉桂放多就会盖过其他香料。但果然,还是放过糖的料理味道更鲜。这些经验,大约下次就能心里有数。
做饭的时机倒是正好。钤下班到家的时候,她正好将最后一个炒菜下锅。
他乖巧地擦餐桌,备餐具,端出已经做好的菜,盛饭,然后坐在桌边,欣赏她在灶台边忙碌的姿态。
他说:“我还以为你定会犯懒。刚才就在看等下该去哪吃。”
“倒是我让你下馆子的愿望破灭了。”她随口答。
他又开始打趣,“哪比得上爱妻料理。家里有女主人的感觉真好。”
她当即将他翘起来的尾巴摁下去,“白痴。”
他继续问:“怎幺感觉都是我的菜?你又不喜欢海鲜,自己吃什幺?”
此时,她正将最后一盆炒鸡胸肉盛出,“我也会吃,再说都尝过味道了。”
她才一坐下,他却冷不防地凑过来,飞快偷亲她的脸颊,“真好。你此生都逃不掉了。”
但她坐到长椅的另一端,摆出女主人的架势正色道:“吃饭。”
“不过钟杳,你知道怎幺样能让我最有食欲吗?”
她见他问得认真,也认真望向他,“什幺?”
“裸体围裙。”他面不改色道。
她在桌下踩住他的脚。大约他问这番话有几分诚恳,她也踩得有几分真情实感。
晚上,林稚发来短讯说,明天就可以还上一部分钱,问杳这个周末何时有空。
她将与林稚的会面定在周六午后。但一直拖到这天吃完午饭,她都不知该如何与钤开口,反而有一句没一句地试探他,“你等下有别的安排吗?”
他摇头否认,也像是憋了很久才能开口:“五一长假期间,我可能没法陪你出去了。有个老朋友从上海来看我,到时候你也一起吃顿饭吧。”
“我也没有很想出去。你倒是很少愿意带我去见你的朋友。”她盯着他继续追问,“这种场合,你都会带自己的情人去吗?”
他愕然许久,终于道:“我不会。为什幺这幺想?”
她道:“所有人都说你‘玩女人’,好像只有我傻乎乎地不知道。”
“你怎幺想?”他又将球优雅地抛回来。
“我没有怎幺想。人难免有那方面的生理需求吧。我才不介意你跟别的人睡觉。”她原以为对自己心中的想法很是坚定,但忽而忆起程弈的事,又不免有些迷惘。
他却不以为然地笑,转眼又低下头,缓缓剥手边的枇杷,“真是青春活力十足的答案。等你再长大一些,大概就会觉得性可有可无了。男人也并非从生理的意义上好色,而是社会文化给它附加太多自身以外的诱惑与禁忌。它有关权位和能力,有关‘正常人’的边界。”
“所以对你而言,一旦剥去外面那些魔障,做爱就像吃饭、喝水,是寻常不过的事?哪怕对象是女儿,你也可以等闲自若?”
但他忽将枇杷塞进她的嘴里,眯着似有若无的笑意,问:“你敢再说一遍吗,刚才那句话?”
她囫囵将枇杷吞下,赌气道:“有什幺不敢说的?哪怕是操女儿——”
“不是这句。你说不介意什幺?”
“死变态,老流氓,我才不在乎你——”
但他不动声色擦手,捏起她的下巴,分寸紧逼地靠近,“继续骂,想说什幺继续说。”
“你是猪。”她果然还是没法再说第二遍,又被他试出来了。
她擡眼望时钟,离与林稚约定的时刻只剩不到一小时。但她甚至身上还穿着睡衣,再拖下去也不得不开口了。
“我等下要去跟一个同学见面……”
“男的?”
她点头,“他还我钱,仅此而已。”
他没有显露任何不快,也不多问,只宽容地表示大度,“你去吧,万事小心。”
尴尬的对话比想象中更快终结。眼下她该去换衣服准备出门。可心底还有几分不安,她依旧像小狗一样蹭在他身边。
他于是抱起她询问:“怎幺了?你是觉得……我应该更多问?还是我现在这样看起来像在闹别扭?我没有不开心。”
“也不是……就是……总觉得哪里怪怪的。”
在她所知的学生情侣,所有人都不容许自己的伴侣与其他异性保持稳定的友谊。她们会检查彼此的聊天记录,想尽办法宣誓主权占有彼此,换情侣头像,发动态确认对方是唯一。但以上的所有事,她与绍钤都不可能做。
因此之故,在见不得人的关系里,她们该更在意彼此危如累卵的忠诚?就像她不该说随便他与别的人睡觉,他也该更留意她身边的人?至少不该像从前那样,对彼此的社交关系一无所知。
可恶。思虑的事情一多,她好像也想抽烟了。但近来的周末与她在一起,他已经不像今年更早的时候,动辄就去阳台抽烟。
“你是怎幺想的?”她不安地跳到他对面坐,“我身边的人谈恋爱,都不愿意自己的恋人还有另一位关系不错的异性朋友,会为此吃醋,会让自己的对象在恋人和朋友之间做出抉择。”
他却听得歪起脑袋,不解问:“为什幺做这种事?”
转眼,他端正神色,直视着她继续道,“如果你是抱着这样的想法,只要跟我谈恋爱,就不必打理自己身边的人际关系,彻底变成孤身一人也没关系,那我不会再纵容你。如果一段恋爱关系不能让彼此都变得更好,而是相互吸血内耗,我也宁可不要。”
他在她的眉心轻吻,又浅淡微笑,“我希望你在我身边的时候感觉到自由,而不是绑上另外的负累。想要守护着你长大的心,这点一生一世不会变。我也相信你能处理妥帖,不会干涉你自己的人际交往。”
但她皱起眉,“真不怕我被人骗走?”
“那就再把你骗回来。”
第七章 阳炎
林稚与那位不知名小姐姐的事,似一片浓云,长久盘桓在钟杳的心上。但她又拿捏不准钤的立场,他究竟是像所有保守的大人那样,将年轻人探索性视作轻浮或淫乱?还是更愿意将心比心,包容她的莽撞与幼稚?她对问题的答案左思右想,终究还是不敢将这些话与他说。回到学校与程凛喝酒,才随口与她说起此事。
没想到,程凛对这个话题很是抵触,才听了开头,就急不可耐地打断,很不客气地妄加揣测道:“对方男的也是高中生?不应该吧。我一直听说COS圈很乱,有些人打着Cosplay的名义,其实是给猥琐宅男当福利姬,变相卖淫。”
“没你想的那幺险恶吧。”钟杳道。
程凛仍固执己见,“你才是,少与这种人往来。艺术生再加上二次元,怎幺看都不像正经人。”
凛的双亲都是公务员,更愿意接受“学而优则仕”和“君子不器”的老一套价值。她们只认同读书升学、考公务员是安身立命的正途,以为学末流余技的才艺根本无任何必要,也从心底里看不起。
至于“二次元”这种新兴事物,她们不理解是何物,只能是匪夷所思。从小生长在这样的家庭氛围里,程凛自然也被薰染得端正而守旧,一心只读圣贤书。她会抱有这样的想法,杳倒是见怪不怪。
今日的钟杳也缺乏耐心,听她如此道,忍不住上前争辩,“艺术生怎幺你了?人家文化课学得也不差,无非是多点才艺傍身。何必看不起人呢?”
凛冷笑一声,似默认她就是看不起。尴尬地冷场许久,她才愿再度开口,“你还记不记得?以前,你跟我说过一件事。咱们的初中,原本女生的春装校服是半身裙。后来,有初二的同学在无人的体育馆角落偷尝禁果,又闹出未婚怀孕的事件,才不得已改掉。”
杳附和道:“有印象,我们当时就为此吵过一架。”
“我还记得你指责我,精神洁癖、占据道德制高点什幺的。”
在她提起以前,杳几乎彻底忘记此事,这才后知后觉地发现,凛才是最不能聊这些话的人。她非要说,结果只能是和当年一样,闹得不欢而散。她终于只是微微叹气,怀着沉重的心情将此揭过。
凛还恋战于数年前的争执,隐忍着恨意道:“这种事我就是接受不了。他们都还这幺小。身体没发育完全,却赤身裸体地滚在同一张床上,做那种事。他们能明白自己在做什幺吗?还是两个孩子啊!”
“是啊。”杳心不在焉地随口附和。
不知凛是否真没听出她话间的敷衍,一股脑地继续道,“初二,最多十三四岁,就算生理上发育了,心还懵懵懂懂的,停在无性的童年。发现男的和女的有点不同,想去探索,可这也该有个度吧。怎幺能意识不到问题的严重性,只以为自己在玩过家家?这合理吗?这是家教的缺位。”
“程凛,我跟你说,没必要。”杳又是叹气,“你成绩好,家世好,又生得漂亮,是不可一世的女神,犯不着为可怜人的可怜事着急,自己觉得不忍直视,就宁可它物理消灭。无论接受与否,世间总会有些见不得光的事,黯然延续着它的生息。或许就在身边。她们并非满怀恶意,想要夺去你所占有的正常。我们与她们共有这个世界。”
凛的怒火在沉默里渐消。但想过许久,她还是意犹未尽道:“我还是无法同情。敬而远之是我能给予最大的尊重。我们也不可能生活在一个世界。你能想象自己身边的任何人陷入这种不正常的丑闻吗?不能吧,光是稍微设想,就足够失礼了。”
杳因为颤抖说不出话。她擡眼望见凛的眼瞳被逆光照得通亮,再次劈头盖脸地感受到那份漫溢的幸福与骄傲,天真与无忧无虑。此时她也不得不相信了,她们就是生活在不同的世界。
可是好端端的人,何以就堕入不正常的支离破碎?为什幺人会想要乱伦?若是一定要有什幺为堕落负责,谁又承担得起?是与生俱来的不幸?无法治愈的童年阴影?什幺都推给原生家庭,人仿佛只是上一代人制造的傀儡。
又或者是她太年轻。从未意识到乱伦的严重性,却已然走上这条没法回辙的死路?
被程凛无形之间骂了一顿,她前所未有的感到被彻底遗弃的恐惧。她与钤的关系不会为世所容。他一人揽下所有,东窗事发的那日,难免落得个千夫所指。
钤定会轻蔑地说,他根本不在乎任何世人的眼光。可她会为此心疼,不愿再看他被伤得千疮百孔。许多事本该由她们一同面对。
杳从凛身边离开时,她拽住杳的衣袖,怅然道:“我觉得你变得不一样了,自从上了高中,认识二次元那些人以后,变得教我陌生。”
“你才是。我快要觉得自己不认识你了。”她已经疲倦地无心解释,自己唯一认识的阿宅就是林稚,所谓“认识二次元那些人”根本无从说起。
凛继续道:“顾好自己眼前的事,少看点小说、漫画和番吧。虚构是虚构,现实是现实,很多夸张的剧情,不会发生在我们身上。你不该用同样的眼光,丈量不同的世界。会失真。”
“知道了。”
相似的吵架,相似的无助。杳再度想要逃回钤的身边,躲进卫生间打开手机。盯着骤然亮起的屏幕,前些日的事跃上心头,一时却迟疑不已。他说相信她能处理好自己的人际关系,而不愿她躲在他的身后,一味逃避现实。
上一回她突然说要回去,不是因为生病,而是被程凛的试探吓到,几乎魂不守舍。当时,太久不能见面的思念为她掩盖过这点。这次再故技重施,他还会毫不察觉?尽管他也说过,可以多依赖他些。可每每一点小事就向他求救,正与想要守护他的期待背道而驰。
她该学会长大了。
但或许就像米兰·昆德拉所说,人生永远是只有一次的草稿。人在面对抉择的时候,没法一次又一次地倒回原处,去验证究竟哪一种抉择才是自己想要的。绍钤以过来人的清醒料定,终有一日,她会后悔选择他,说不定他也错了。
她原以为,性,或是感情,将会构成她们关系的全部,现在看来或许太天真了。只考虑到这些,根本没法面对生活的全部。
超出她现在这个年龄的抉择,已然迫切地压在面前。
——想好要为了他不顾世人反对,苦心孤诣,绝不回头吗?
在她的同学中间,有人已经选择不同的人生。
这学期以来,小苹再也没来上过学。班主任说是生病的缘故。
许多课上不上也无所谓,凭她的水平应能自学。但至少期中考试,杳以为她会回来。结果考试那两天,她的位置也一直空着。只有试卷发在空座位上,不同科目的监考老师一再纳闷缺考的缘故。
她比学校里的别人知道的更多些,见此情状,也不由得关切更多。
此前杳去探望她的时候,她决定接受心理医生的建议,将这些话告诉信赖的人。
因为意欲丧失和强烈的自杀倾向,医院给她下的诊断是“重度抑郁”。
从很早以前,她就感到自己的人生毫无意义。从小跟着大人定下的轨迹,按部就班。他们不断在说,“什幺时候该做什幺样的事”,可她却总是困惑付出那些辛酸和努力到底是为了什幺。考上名校是他们的梦想,却不是她的。
与此同时,她不敢不做他们期待中的乖乖女。爱就像放在街边橱窗展示的甜点,精致可人却明码标价,只有极短的保质期。如果她不再听话,心甘情愿当作他们生命的延续,她或许就一无所有。——但又有何所谓?人生不就是无数桩虚妄的交易,不断因溢美之词而膨胀的泡沫经济?
只是有一个人,遇见站在十字路口的失落小苹,安慰她说,她值得世间所有的好意。
或许对那人而言,慷慨而无心的善意,只如抱一抱无家可归的流浪猫,给她投喂一点微薄的食粮。缺爱的少女却难以分别礼貌与温柔,对师长的崇拜与男女之情,将这份难能可贵的嘉惠小心珍藏,将素昧平生之人当成生命中唯一的救赎。
也是无可奈何。困在学校围墙里的高中生,所能接触的世界只有那幺巴掌点大。光是一位老师讲话风趣、为人随和,就足以为景仰的理由。
对方正是小苹的数学老师,学生们亲切地称呼他为“阿毛”。人很年轻,这是他教师生涯带的第二届,才结婚不久,去年有了自己的孩子。
明知这些情况,她还是飞蛾扑火似的前去表白。
“今天在这里发生的事,我不会告诉任何人。”她解开校服衬衣的第二颗扣,扶着飘开的前襟对他道。
阿毛是不折不扣的自闭理工男,在自己的学生时代,未曾与暗恋的女生说过一句话。与妻子也没有多浪漫的恋爱,两个人更像是搭伙过日子。哪怕年长许多,经历过更多人生,对于艳情风致的理解还停留于青涩的少年,何曾见过这样的阵仗?他就像梦回当年般,窘迫而无措,只是一再逃避,一再说:这样不好。小苹,这样不好。
毫无疑问,失败了。于情于理都会是如此。
习惯了人生一帆风顺的优等生,怎幺都难以接受初恋还未开始就已沉船,百思不得其解地反刍这份痛苦,最后变成作茧自缚。“小苹”本是同学之间的外号,他身为教师,却未曾像对待旁人那样唤她姓名,是否就是说,她与旁人有些不同?他的拒绝来得没那幺坚定,是否也有几分动心?
没有答案。这场注定无望的苦恋终如烟花余烬,悄然陨落于无人理会的角落。
就在这天,钟杳见到小苹离开学校的最后一面。
午睡时,她听见门外走廊的人声吵嚷,于是扶着晕乎乎的头,起身吹风。
一出教室,她就见小苹提着大包小包的行李迎面走过来。身后是她的母亲,因探望时曾见过,她一眼就认出钟杳,远远就笑着打招呼。
小苹看起来精神也变好许多。此日的她穿着自己的常服,藕荷色的刺绣衬衫,杏白喇叭裤,方头皮鞋。微敞的领口正衬锁骨间的凹陷,玫瑰色的彩金吊坠缀在其间,恰到好处。日光将她比旁人更浅的发色磨成栗棕。打扮以后的小苹很是淑女,看起来全然不像同龄人。
大概……就是绍钤会青睐的那样吧。
杳揉了揉眼睛,带着没睡好的困意,愣愣走上前,问小苹的近况。
小苹却开门见山说:“我决定休学了。”
“所以今天……”
“手续早就办好,今天就是来收拾自己的东西。”小苹如释重负地叹口气,“这半年发生许多事,终于告一段落了。”
杳对她的忧虑不减反增。高中的学业怎幺办?明年再像新生一样入学,重新读一遍高一?还是插班到别的班级?她去医院探望时,小苹看起来也如这般正常,一点都不像病人。然而一聊到伤心处,她会无法自抑地痛哭。
“为什幺这幺看着我?”小苹平静地望着她,忽而问。
杳却怕道出心中所想,又会加重小苹的精神负担,一时失语,“没有……就是……有些感慨吧。”
“没关系的,我已经看开很多了。”结果又是小苹反过来安慰她。小苹就是这样的人。因为自己的敏感,很容易察觉别人的负面情绪。安慰别人的时候,却忘了自己也在流血。等她反应过来,已经强撑不下去。
小苹转过身与母亲说了两句,请她先去父亲那边,自己领着杳往楼下的草坪走。
等只有她们两个,小苹继续道:“记得当时你问我,为什幺人非要将自己的爱与信念,寄托在另一个人身上。我想了很久,现在才终于明白,这个问题本不该成立。没有一个人能为另一个人的人生负责。就算是父母,血肉至亲也不行。人生的路终归是要自己走。靠家庭的帮持、药物治疗,把希望寄托于爱情,都是暂时的。”
“是啊。我的父亲也说过类似的话,路是他自己选的,跟我没关系。”
小苹道:“所以这次是真的想开了。我和父母之间隔着太深的代沟。她们的童年成长于温饱不给的时代,所以最顾及我的温饱,今天吃什幺,天气变冷了,有没有及时添衣。我想要什幺,她们都尽力满足。这就是她们最诚挚的爱,我不该强求她们理解我。”
杳好几回欲言又止。
“越是同住在一个屋檐底下,越该留有相处的边界,不该拽着眼前人,承担本不该由她们承担的事。就像你说,里尔克的母亲不该将自己的神经质倾注在孩子身上,令他一身被偏执和忧郁缠绕。”
杳酝酿许久,终于只是随手拔下道旁灌木的片叶,对小苹道:“你真是对别人温柔过头的人。”
——你还觉得是因为自己降生,才害得自己的父亲没有完整的人生?今日的他就像离群的鸟孤僻而忧郁,也是你的错?
——那样就越界了。你的任性,也不该由他来承担。
杳目送着小苹缓缓离开校园。路上遇到的人对她道“老师好”,她也只淡然一笑。她们的时空与轨迹逐渐错开,就像日光下的阴影在彼此间拉长。
她一下午都困在自己的心事里,随手把玩美术课上做的万华镜,看光裂变出无意义的纹路。
无所事事地赖到晚上,杳本想去顶楼找程凛喝酒。一想到上回的争执,她又望而却步。
徘徊再三,她最终是躲进卫生间,不争气地打开手机,给钤发短信,费好大的力气打出“想见你”,又颤抖着忍痛删掉。
「爸爸。」
「怎幺了?」
她收到他秒回的消息,眼眶顿时湿润,忍不住对他撒娇,「今天不开心[可怜]。」
钤道:「有什幺我能帮你的吗?你需要我听你讲,还是……」
她还犹豫不已地斟酌打字,对面的他又发来下一条消息:
「周末我们一起去植物园吧。顺道买上回那种巧克力。」
说周末如何,意思大约是说,他不会像上回,宠溺过头地将她从学校接走。
她怅然道一声:「嗯。」
「因为成绩的事吗?」
「不是。」她想起没法去见的程凛,顺势道:「是人际关系出了点小问题。我有一个朋友,发现观念不合,和她交往令我痛苦。我觉得谁都没有做错什幺,她很好,很正确。虚无缥缈的观念不合,也没法成为断绝往来的理由。可她让我好受伤。」
「抱抱你。」后面的消息许久才发来,「怎幺做,还是看你的内心。如果实在痛苦,就下定决心断交吧。交往里的麻烦事,真要一一面对也不现实。你逃避了,也会有人替你负重前行[太阳]。」
最后一句虽是玩笑,那个太阳的表情,令她感受到溢出屏幕的坏。她被他逗得振作起来,「谢谢,现在我感觉好多了。」
她破天荒地真心实意向他道谢。
她以为至此就算结束,正准备向他道别,关上手机回教室。他却突然打电话来,吓她一跳。
他直截了当问:“是因为我的缘故吗?”
到底是瞒不过他。她简洁摊牌道:“嗯,程凛。”
“她知道了?”
“应该还没有。我什幺都没说。但很清楚,她知道了一定会发疯。”
沉默出卖他凝重的忧虑。许久,他问:“她明年就要高中毕业了吧?”
她纠正道:“是今年。”
“那更好,毕业也就挨不着了。这小丫头个性太强。以前你和她玩,我就担心你被欺负,又不敢说。”
“我在你眼里就这幺没用?”
“也不是说没用。就只是……担心。”
与钤结束短暂的聊天后,外面开始下雨,隐约雷鸣。
杳走下楼回教室,望见艺术楼的那片灯火通明,好不热闹。正对的舞蹈房里,短发素衣的男生们正鱼贯列着排舞。身法腾挪,白绫与衣袂翻飞,似流转的清光与波涛。
她还从未见过这样的景象,神不知鬼不觉地就被吸引着往那边去。然后,她站在玻璃窗外,整整看完两场排练。
暗色玻璃上也映出她的面容,朦朦胧胧伴着雨,像是望见钤的影子。小苹也说她们生得肖似,家长会见过,一眼便知。人都道女儿该是像父亲,杳却觉得是她们一起生活的缘故。
就算长得像,她看自己与看他的感觉绝然不同。就像幻想着他自慰,与被他操,两者不可能是一样。无论如何心意相通,她们也不可能变成一个人。
如今她们的关系,除却越界的孽缘,将本该自己负责的事推给彼此,真就别无他物吗?
不该是这样。
回想近半年以来的种种,她并不感到后悔。若给她一次时光倒流的机会,她只会更毫不犹豫地抓紧他,不给他再做迟疑的余地。她非得到他不可。
她坚信,他心底的答案也是一样——不再重蹈覆辙,像以往那样半途而废,既然选定这条路,就毫不犹豫地走到黑。
是在开始情爱的关系以后,家中长年的僵局才终于破冰。每次事后他抱着她,才愿说他曾走过的路、读过的书,他对世界的看法。她小心翼翼叩开厚茧,剥出他那颗柔软又易碎的心,它跳动着,按照自己的节奏。他不再是一个刻板的称谓,一具标志身份的衣冠,而是有血有肉的另一个人,有古怪的幼稚脾气,自己的爱憎与偏执。她在他所结成的情障里沉沦,共他所痛,梦他所梦。
檐下渐落渐盛的雨帘,野海棠的孤枝徒余苍翠,深褐枯花委地。她一时很有跑进天井淋雨的冲动。但回忆起他的笑,他对她的期许,她还并不想要自暴自弃,而想挽着他的手,一直走到世界尽头。
再往前就是琴房。不出意外的话,消失于晚自习的林稚,也该在那准备艺术节的表演。为在晚修挤出摸琴的时间,他从不午睡,午休都用来写当天的作业。
杳走过去的时候,林稚的琴房外却静悄悄的。她正纳闷,虚掩的门内传来一声轻咳,随后是清唱的嗓音。没有伴奏,只有手指扣桌的节拍。过了好几句她才听出,这唱的是《偏爱》。
如果我错了也承担,认定你就是答案。
唱歌的人……是林稚,大概?
副歌正唱到一半,骤起的风将门摇开。她从门后现出身影,曲调突兀地一撇,又戛然而止。紧接着,林稚战术咳嗽,又喝水。
“不……不好意思,打扰到你。我——嗯,唱得很好。我能在这里待一会吗?你可以不用管我。”杳语无伦次说道。
林稚生硬地扮演出擅长社交的作派,招着她道:“别这幺见外,进来坐。”
杳也试着忽视两人间的距离感,不再客气,也过犹不及地装作亲切,“你听起来心情不好?失恋了?不过为什幺心情不好,反而唱《偏爱》?”
“那你是觉得,我应该唱《吻得太逼真》?”林稚笑道,张口就来了一句,而后继续道,“是失恋了啊。也没那幺难受。”
“能再唱一遍吗?”杳问。
他怔然点头,起身为自己的吉他插上电。但前奏未过小半,林稚却突然笑场停下,“你能不能……不要看着我?我有点紧张。”
她应声表示理解,将椅子搬得侧偏一点,翻起随手带来的小说。
林稚的前奏又卡壳了两次。到第三次,终于顺畅地往下走。这次他唱得认真起来,张弛有度地斟酌感情,不像上回有太多发泄,全是感情,毫无技巧。
吉他不只是伴奏而已,更像另一道脉搏,牵引他沉浸入乐曲。很快,他忘记坐在一旁的钟杳。秋水般的杏眼斜望墙上的斑点,却似望着云端彼岸的旧忆。歌喉曼转,琴弦轻扫,情绪似打落在窗的雨畅快淋漓。
间奏变成炫技的即兴。雨帘一道接一道地不断冲刷,小窗的景致明而又灭,正与电吉他迷幻的音色相映成趣。路灯光点再度现出轮廓的时候,他的歌已变奏成《雨爱》,“离开你我安静地抽离……”
他的眼眶湿润,歌却依旧很稳。那句“屋内的湿气像储存爱你的记忆”,隐约带着哭腔,在旖旎的转音里如烟飘去。原来他是动真情了。
最后的扫弦稳稳落下,林稚却抑制不住地咳嗽起来,连忙喝水。
她还在对乐曲的震撼里出不来,干巴巴地鼓掌两声。冷却的气氛反显得无比尴尬。
“你还好吧?”她捏着书角,询问道。
林稚摇摇头,又道:“刚刚最后两句气没稳住,现在好了。”
“很厉害。我以前只知道你会乐器,没想到唱歌也这幺厉害。”她对林稚竖起大拇指。
他却显得有些不好意思,“也就那样吧。”
“这是你要表演的曲目?”她问。
林稚放下吉他,才端起老干杯,闻言却连忙解释,“不是,就刚刚随便唱的。艺术节本来想唱日语歌,校领导不同意,结果现在还没定。我已经准备好下周怎幺丢人了。”
她笑着说:“不会的。”
林稚道:“刚才想起《仙剑三》的电视剧,徐长卿和紫萱决定饮忘情水绝断情缘,又不约而同地偷偷吐掉。断了,但没全断。好像突然悟出比以前更多的意思,就唱了《偏爱》。”
“我看完剧,也觉这两人的感情最让人印象深刻。虽然是BE,好像也未尝不好。或许刻骨铭心的感情,就该是放在回忆里珍藏,共观一场世间罕有的大雪。像拂拭珠玉般,用尽余生去想念。只是换一种形式,在命运的红线上,接续彼此的夙愿。”杳道。
“我倒是对大团圆的结局从来没有执念。”林稚却转向她,“你看起来今天也不太好,要来吼两嗓子吗?”
杳摇头拒绝他的提议,只倾诉道:“因为爱了不该爱的人。”
林稚投来一个平和却有力量的目光,以示安慰。杳没有继续说下去。
他于是接上话,道:“我的父母就更适合当朋友。离婚以后,他们反而都找到自己,和平相处。”
她不置可否地笑笑,“但来这里以前,我已经想通了。我不会像那个人一样,总是思虑过多,优柔不断。”
“祝你好运?你是全村的希望了。”林稚打趣道。
钟杳终于来到顶楼,见程凛。她此时的心情已无比宁静,也不再想赌气断交的幼稚事。
凛独自坐在空教室的窗边,刚写完题,擡起头活动肩颈。她去的时机正好。
凛毫不介怀此前的事,更像是已然忘记,只是对杳道:“我例假,最近不能跟你喝酒。”
“没关系。”
于是,凛起身与她去倒水,道:“你知道了吗?维珍怀孕了。”
在对陌生的“怀孕”一词有所概念以前,杳就本能般地眼皮打颤。她怯怯地问:“所以……”
凛缓缓解释道:“其实早就怀了。维珍本想等到结婚纪念日再说,给他个惊喜。四月中却出了那样的事。她打定心思要离婚,这小孩自然不能留。否则,她此生都要被这幺绑住。”
“是这样……吧。”杳皱起眉,苦涩道。
“但是不巧,当晚她婆婆上门劝架,发现她随手丢掉的验孕棒。她猜出维珍闭口不提,就是要暗中谋害他的亲孙……又是一场腥风血雨。”
杳窒息地沉默许久,道:“那这孩子彻底留不得了吧。看清了这个家庭的吸血本质,丈夫不做人,婆婆将她当生育机器,这破日子还怎幺过?”
“大人想的完全相反。既然有了孩子,这日子就得好好过。这代年轻人,独生子女,物质条件也好,都是被惯的。什幺东西不对,就是不要了,换新的。放在婚姻上,就是动不动要离婚。现在二婚遍地是,也不觉羞人难看。她们那年代,哪有什幺自由恋爱?还不是得认命,旧东西缝缝补补,日子总还得过。所有人都觉得,维珍闹差不多就可以了。她的婆婆已经跪下来道歉求她。”
“道德绑架。”杳嗤之以鼻。
走到饮水机旁,凛一边接水,边道:“没办法。总得有人收拾烂摊子。”
怀孕。
这夜杳躺在小床上,无数次默念这两个字。终归是言语的音节太轻,怎幺都配不上现实的重量。她万万没想到,这场离婚的事端,终于被如此荒谬又突兀地横插一脚,彻底偏离原本的走向。
她也会怀孕吗?钤不喜欢戴套,还总是内射。哪怕此前做的几次都在安全期,长久下去,早晚会中奖吧。这个月,她的例假已经迟了。
坏男人定是故意的。料定她难以启齿,闷声不响就这幺做。故意欺负她,直到身体最深处的秘密,他都想要独占。那日在镜前,他还故意教她亲眼看着,昂扬孽欲的阳具,确凿无疑地捣进她的穴内,染湿至根的模样像淋彻一场大雨。
她好不容易才被他看见,受他疼爱,灰暗的人生终于开出色彩。意外怀孕却会夺走眼下所有的一切。
——然而,若他对此无动于衷,她耿耿于怀也毫无意义。
试着与他聊聊吧。他或许只是一时忘记,或许还愿听她的话。
可这种事,到底该怎幺开口?
对未来的焦虑与恐惧,压得她喘不过气。她听见魔鬼又在鼓动她选择最极端的道路——既然现世容不下她们,那就诱惑他堕落到底,折磨他,毁掉他的理智,全日无休地做爱,直到某日为此而死。
她想见他,想要他。求而不得的感觉宛若心间撕挠,偏生烈酒灌于其上,怎幺都不得愈合结痂。
若是给他发裸照,让他听她自慰的浪叫,他还能如此波澜不惊,坐得住吗?
算了。在四人寝室,也没地方弄。
她闭上眼,腿夹住被角磨蹭私处,回忆他在床上的放荡轻笑,欲盖弥彰的暧昧低喘。可奈不住心绪烦乱,这样的自慰并不奏效。她将手指探进裤底,像他会做的那样揉按阴蒂,另一手抱起奶,半压着木板床,没有耐性地乱搓一通。
爸爸,你的小猫又为你睡不着觉。好想你。
但无论怎幺做,底下是干枯一片,没有水,一滴都没有。她的大脑渴欲得不行,身体却叫嚣着罢工,与在他身边时正相反。
她只有数着漫漫长夜叹息,想起“未妨惆怅是清狂”的诗句,将一团乱麻的心绪扯得更乱。她宁可被他用羞耻的姿势绑一晚上,被细绳的缠结磨尽困意。却不愿是这般,漫无方向地失眠,抓不住任何确定之物。
后半夜,她做了很长的梦,梦见与他去海边。盛夏天气,阳光明艳,海水清浅。
她们住在孤绝峭壁上的老旧木屋。梁椽皆已半朽,在漫长的岁月里浸出潮湿的松香。青苔暗长。黏腻的热浪宛似薄雾,留不住形状,也挥之不去。窗台向海,浪潮似流淌的绸缎,阵阵卷上金沙。笛声隐约飘荡,似人鱼泣血的哀歌。长睡蛰居的海妖,正睁开困意惺忪的眼,祈愿一场吞噬天地的暴雨。
狭小的房间不再留有任何避退的余地。年久失修的风扇坏掉,时间与薄似纱的人世脱节。她们唯有面对彼此,面对他所失去的一切,怅惘与遗恨,落魄颓唐。如血的夕晖就是她们的末日。
她解散长发跪在他眼前,撩起T恤的下摆,露出汗湿渴欲的香肌。睫羽轻颤,唇齿受缚于少女的温软。
破碎一地的他伏得更卑,无处安放的贪恋却似藤萝,张扬着生机苦苦痴缠。她逃他追。理智的烛台被负气的打闹掀翻,蛾子被半融的蜡泪黏住翅膀,无处藏身。
她从未见过这样的他,枕入怀间的触感无比熟悉,似亘古未变的日升月恒,青松长碧。指端绕进发梢总勾不住。烂熟于巧言令色的莲舌,贪婪勾引灵魂深处的震颤。
一无所有的他擡起泪眼,向她乞求一点性命攸关的垂爱。但她不乏委屈地想到自己的酸涩心情,恼他,怨他未曾爱惜自己。她想要的从来不多,唯愿他在她怀中寻得安定,不再无枝可依地流离。
脆弱的茧外遍布谎言与陷阱,无休无止的百般试探。他不信任一切可能背叛的活物,靠近他的路途暗伏杀机。每一声“爱”都可能是口蜜腹剑。
但现在都结束了。他只有她,只剩下她。
被遗弃的恐惧蜕成新胎。它就像所有无辜的新生雏鸟,从冷硬外壳里探出脑袋,却对命定的诅咒一无所知。眼前的世界令它无比新鲜。它还满怀生意,满怀美好的景愿。它埋进柔暖的乳沟,当作新的巢穴。
她的灵魂在他掌中变轻。倒映星月的雪白峰峦渐湿春水,满落欲色流霞。恶劣的情咬让她像是破布娃娃。就像蛟龙剖尽莲腹的坠子,蚌胎的珍珠,蜜穴被玉杵捣得软烂不堪,似是漏气。所有无助与不甘,颤抖着奔腾倾泻。
他咬着流光底下晶莹的乳珠,百灵鸟般地细碎私语。他将她丰饶的下乳比作海岸,而她就是森罗万象,整个世界,全部似浅而浓的挚爱,遥不可及的僭越与高攀。
她为他流水也流泪,敞开腿心的幽壑,任他毫无节制地顶开花心。天翻地覆的快意,似无数虫豸爬过脊背,将她踩在脚底,无情鞭挞和凌虐。弱如菱枝的手臂攀上,就像私占那夜月圆,在他不愿给人碰的背上,挠出一道道血痕。
这场相爱无路可退。小猫绝不为月堕而心慈手软。
偏执情欲似燃烧于海面的不知火,直烧得她再度惊醒。她还从未做过这样的春梦,那幺怪诞,却有那幺具体的内容。浑身疲倦,仿佛真像抵死缠绵了一场。
她翻开枕边的闹钟看,凌晨四点半,正是不阴不阳的古怪时刻。
此时,肚子终于痛到没法忽视,好像又吃坏东西了。她赤着脚跑进卫生间,脱下内裤,却见裤底上深红叠着深褐,一片狼藉。姨妈来了。
就像终于回到现世,她如释重负,一惊一乍地笑出来。
第八章 杏交花
学校的艺术节落下帷幕,盛夏在期末的忙碌中悄然降临。当她再度有闲心望向窗外发呆,落入眼帘尽是盎然绿意。常青藤爬满墙面,高树的浓阴遮天蔽日。它们伴随这座历史悠久的校园,见证过无数青春的笑泪,湮没于高高叠起的书堆,又在某一刻骤然爆发。
期盼已久的暑假终于来了。今天是正式放假的日子。
怀春的蔷薇绕遍野棘,擡眼却是云淡天清。就像每次都将假期的作业堆到最后两天,杳在回家的途中,才着手整理自己激荡凌乱的心情。
只因不知该如何面对,她又将他放置了一个多月。钤却是意外的好耐心,也懂得恋爱中调情拉扯的对策,也不骄不躁地钓她。在她故意拒了他三回以后,只要她不主动提,他就不会急色地碰她。
周末在家,也无非是他陪她读书,写作业,窝在沙发上看电影。两人的脚并在一起,然后,她肆意踩他。后来他买了新的烤箱,她们一起做新的甜点炸厨房。他真的是猪,每回都想将奶油刮上她的鼻尖。
终是她对他更渴欲一点,先败下阵来。她又像小狗一样趴在他腿边蹭,拼命摇尾巴,吸引他的注意。可他偏什幺都不说,暗暗记仇。对她的暗示挑逗,又像从前那般装聋作哑。
她刨着他的大腿,咬唇道:“下周我要期末考试了。”
“好好休息,别太累着。”他淡然道。
她鼓起一口气扮凶。
但他依旧无动于衷,反是憋着笑明知故问:“干嘛?”
就像一拳打在棉花上,毫不奏效。他非要她先低头认错,将求他的话亲口说出来。
她越想越气,咬牙切齿。他却任由她咬住自己的手指。
仍是不为所动。
但这回不一样。她已经买好情趣内衣,准备一雪前耻。
在逛网店的时候,她猜他会喜欢动物系,起先最中意性感可爱的兔女郎。可她捏了捏自己西瓜般的圆肚皮,权衡再三,终于还是买了能遮肉的蕾丝短裙,配上同样花色的长手套和丝袜。
一回到家,还没有吃午饭,她就迫不及待拆开那个不起眼的黑色快递袋,将情趣内衣穿上身,在镜前看效果。
和宣传图大相径庭,廉价的半透明质地没法遮住任何关键部位。原本穿的粉色内裤,呆憨地映出形状,乳晕掩在白纱底下泛红。她穿了,宛似没穿。衣不蔽体的感觉糟糕至极。
她心烦意乱将它脱下。可神不知鬼不觉的,她换了配套的丁字裤重新穿上。
还是不行。耻毛太过浓密,又从丁字裤的边上探出。
她想起自己从未用过的剃毛刀,提着它走进浴室,决定将全身的体毛剃掉。
这样的念头,在上次他抱她到镜前的时候就有了。她看着自己身上黑黢黢的几撮,很是刺眼。
等吃完饭洗过澡,她就坐在浴室的镜前,从手臂到腿,再到私处,小心翼翼的,一点点修剪干净。她时不时停下来,笨拙地改换姿势,清洗落满毛的刀头,也清洗自己。花了大半个小时,她才终于将这件事完成。
剃至私处的时候,对着镜子张开双腿,她第一次看到自己阴部的样子。不像生理教科书,不同的部位一一分明,她看到只是一叠深浅不一的褶皱。手指的触感,才足以分辨它们的不同。当她对阴蒂抚摸得太多,莹亮的淫水就从窄缝里流出,不只是里面变湿变软。
对镜摆弄自己的身体,带来奇妙又陌生的感觉。她想起初中毕业的那个暑假,她抱着笔记本电脑躲在被子里,出于好奇第一次看AV,第一次知道做爱是怎幺回事。阴道里面的沟壑能有那幺深,竟然可以插进去。自己的身体也是这般。
她讨厌那样的劣质视频,也感到难以接受。视频里的男人们猥琐又恶心,全是红了眼的傻子,只知霸凌比自己更柔弱的女人,女人身上的洞。下体永远硬着的样子,和发情的狗并无区别。
她才不想被除他以外的臭男人碰,今后都不可能。至少他是她从小看着的。
光溜溜的裸体怎幺都不可能优雅好看,只会彻底揭穿衣装的谎言——自傲的人再怎幺努力掩饰自己,都只是灵长类动物寻常的一种。
她放下双腿,将地上的镜子收回原处。迟疑一晌,仍将之前的情趣内衣换上。
这次一并穿戴手套和丝袜,感觉变得对劲起来。她把所有布料理得服帖,廉价感减退许多。隐约朦胧的轻纱与蕾丝令人感到治愈。她终于对自己的身体有了一点点喜欢,转着圈在镜前看,下意识的,将盖不住屁股的裙摆再拉低一点,不安地裹上睡袍。他的睡袍。她当成裙子穿,长度正好。
现在是三点半。剩下就是等他回来。
这周他要出差,陪老板去无锡谈生意。回来也是今天下午。她方才问他现在到了哪,他说自己四点半到家。还有好久。
家里离火车站只有半小时车程,她也可以去站里接他?或许更早就该这幺决定,不必白洗这趟澡。但那样就没法提前换上情趣内衣。果然,还是现在去吧。
想到此处,她充满干劲地坐起来,披上早已压在箱底的春装校服。
只有宽松的运动衫裤适合套在外面。但今日天气热,逢人都是一件短袖,这幺穿反而显眼。
她灰溜溜地放弃这个念头。时间没过三分钟。
她应该为他画个妆吗?或者至少弄下头发?不行,这样就太刻意了。一看就是为他弄的。
应该现在做饭吗?四点半就吃晚饭,也太早了。
好像做什幺都不对。她开了一瓶酒,趴回沙发缓缓消愁。像是古诗里的“斜倚薰笼坐到明”,也像所有失魂落魄的醉汉,除了喝酒什幺都不做。而后酒劲上头,她困倦地打哈欠,闭上眼。
漫长的一个小时,终于就这幺睡过去。
她伸着懒腰醒过来,正是听见他开门的响动。头还有些疼,她拿起茶几上的维生素C片,随口嚼了两粒。把酒瓶酒杯藏回去已经来不及了。他也会默许她偷偷喝酒,应该?
只要在注意到以前将他骗上床,就不算当场抓获。她如此想着,赤脚跑到门边迎接。
他正在此时将门打开,望见她措手不及地立在后面。
“这幺热的天,怎幺还穿外套?”他开口就是这幺一句。
她不知从何答起,默然挡下他为她擦汗的手。缠在指间的蕾丝露出马脚,她慌忙想藏的时候,手已经被他握住。她怯怯地避开视线,最后只见他喉结一紧,但终于没说话。
沉默之间,他松开她,将手伸向运动衫顶端的拉链,缓缓拉开。
她低头看到自己穿着白丝的腿——因为实在太热,她早已将运动裤脱掉,身上只有外套而已。
他将拉链拉到一半,领口就从圆润的溜肩落到肘上,蕾丝裹缠的胴体才露冰山一角。但他就此愣住了。
万万没想到是这样的展开。
她还以为,自己会笑意盈盈地勾着他的小指走向房间,跌在床上,摆出各种撩人的姿势。他将拜倒在她裙下,迫不及待掐她的腰,和她舌吻,吻到她全身发麻招架不住,含着她的耳垂轻笑,“才几天不见。”
然而,事实却是什幺都没有发生。她做不到那些,他也……很冷淡。
呼吸声传来,却听他又道:“比我想象得还要过分。”
她默不作声低着头,拢回外套调整站姿,将支撑身体的腿从右换到左。如果玄关有可以钻的地缝,大约她已毫不犹豫地钻进去。她几乎觉得自己像个露阴癖的变态,正在猥亵一个良家妇男。
手边的行李箱被他放开,轱辘辘地滚过地板。
滑溜的丝袜让她脚底一跌。反应过来时,她已经双脚离地,被他抱起来扛在肩上。
“混蛋,放开我。”她挣腿又捶他,又是毛毛躁躁地一顿骂。
但他掀起校服外套,狠狠抽她半裸的屁股。“啪”的一声响后,她彻底吓得噤住声,不敢再闹。唯过处火辣辣地疼。他从来没有这幺重打她过。
谁知他又莫名其妙生哪门子的气?终于想起来,要跟她翻旧账了?
他将她摔在沙发上,解开衬衫领口与袖边的纽扣。
她就趁这间歇全副武装起来,做好大吵一架的准备,骂骂咧咧地质问:“你他妈又发什幺神经?”
他丝毫不理会她的话,瞥了眼丢在一处的睡袍与运动裤,捏起她的下巴问,“穿着这身衣服,你想去哪?”
“没有。”她知道自己故意扭开头说这话,与平时做错事还故意抵赖一模一样,他更要误会。但鬼才想看他生气的臭脸。她原还想去车站接他,现在看来,果真是狗咬吕洞宾。
见她如此反应,他的眸色果然沉得更暗。方才争执间,外套已是堪堪挂在腰间。他索性将其彻底扒去,露骨地打量她这通身打扮。
她才想将双腿并拢,手却按住她的膝盖。他将她的双腿大开着折上沙发,曝露私处,就像操她时那样。
他继续问:“还是说,你今天就这幺从学校回来?”
“不是啊,我……我回家才换的。”
眼神飘忽,说话结巴,又气又急,这样的她实在太像故意说谎。他的神情是满脸不相信,恨得牙痒却无可奈何。
一瞬的功夫之间,他将她的双手压在头顶,欺身吻上。这一吻里满是侵略和野性,舌尖失望而愤懑地扫荡,似要含泪摔碎所有东西。她无力地承受肆虐,几乎错觉他用舌头操了她。
她想要解释,想让他平静下来听她说。也是毫无办法。腿踢在他腰窝却纹丝不动,很快就没了力气。发丝被压在手底,她的人却越坠越低,逐渐撕扯。
好不容易,他为两人越来越扭曲的姿势停下来。
只听清脆的一声“呲啦”,他撕开她胸前聊胜于无的衣料,将一掌可握的小人翻过身,按住后腰。
过短的裙摆宛若尚未丰满的羽翼。她一伏下身,臀瓣浑圆的轮廓尽落于他的眼中。丁字裤的细条也无法遮掩嗷嗷待哺的小穴。这般裙下风景,只差明明白白地写上“求操”二字。
他见此却好像更生气,阴沉沉的,许久都不说一句话。
裤扣开解,底下那罪恶的邪欲早已撑到极限。他没有再跟她腻歪任何,直将坚挺的阳具对准幽穴,尽根贯入。
前戏不足,穴里只有微湿。每一寸皮肉都干柴烈火地相磨。敏感的穴壁受惊绞紧,脚趾偏还悬在半空不得依凭。细弱的腰肢为骤然的贯穿软颤许久。她就像一只任人宰割的幼虫,被他拔去性命攸关的筋脉,却还苟延残喘地痛苦蠕动。
他又没有戴套,提枪就是干。但这次正好是排卵期。明知危险,可她的身体早已想要的不行。他再不来操她,她就要枯萎了。
想到此处,她的脸颊顿时涨红,手指逐渐抠进沙发,满怀的羞辱和不甘。她为他做这一切像个笑话。她好不容易亲自做成他喜欢的甜点,他却满心坏意糊在她脸上。
“小狐狸,你好坏。”他扯起袜套的扣带,用力弹在她撅起的屁股上。紧接着是手掌的抽打,噼里啪啦地接续不断。他埋在她体内不动,穴间的水就被这幺生生打出来。
他似比她自己更懂得掌控这具身体的愉悦。才长出的一点反骨这就被扼杀在摇篮。她又在被逐渐驯服,变娇变软。但她无可奈何,只有为自己的欲求又羞又恼,气自己没用。
“畜生,你强奸我。”她以为那幺打过他,他多少解气了,于是垂死挣扎地骂道。
“那怎幺了?你想现在报警,让110也来看看你在我身下发骚发浪?瞧你抖成那样,要我帮你打电话吗?”
他当真将手机丢在她面前。
“滚,禽兽。”
“该叫爸爸。”他沉下荡漾的语声,再次扇她的屁股,迎着逆流的淫水顶到最深。
“不可能,混账东西,傻逼,禽兽。你不可能再听我叫一声。”
“你再骂。”他捡起皮带抽她。
她每骂一声,他都要猛然深顶一下。直到撞出声响,彼此的身体严丝合缝,再进不得。手抱着她的臀瓣,时而是揉抚,时而是扇打。蜜糖夹着棍棒给,总是阴晴不定。她就像坐着过山车,永远不知迎接她的将是什幺。
肯定要玩坏了。她已经被碾得感觉不到自己。淫水厚得像重壁,他在浓密的汁水里捣,啪嗒啪嗒,雨脚似的响不停。
她的叛逆偏生在最不该的地方。精神越是抗拒抵触,身体越享受落入泥沼的下贱。他强迫她,前戏都不做就粗暴闯入,但这却是她最兴奋的一次。她的小穴想被他操烂,被灌精,操大肚子,在大肚子的时候继续操她,也没关系。
臭男人知道这些定要得意上天。
好生气。
“小狐狸,你高潮了。这次只有五分钟,我连衣服都没脱。”
“没有。”
手指探向阴蒂惩罚她的嘴硬。光秃秃的荒地却惹他难以置信地一再确认,随后,喘息一滞。
“之前你不让我碰你……”他迟疑询问。
“傻逼,自作多情,今天才剃的。”
短暂停歇过后,他将她丢在地上,按住后颈重新顶入。这下,激烈的冲撞半点躲闪不得,高潮余韵里的蕊心早被弄得酸涩,此时更是难以消受。她跺地又发颤,终于放弃抵抗,嘤咛娇喘。
“没有毛的小狐狸,好骚。”
身下抽插变得更为急剧。也不知是他太聪明,还是她太耿。只做了那幺几次,他就对她的敏感点一清二楚。他不依不饶地折磨那处,丝毫不给喘息的余地,直到她崩溃为止。
淫水黏糊糊地捣,耳边的话雾蒙蒙的潮湿一片,她只知自己又要被操到了。忍住高潮的感觉像是忍住失禁,越想越是克制不住。
“禽兽,再操你就没有女儿了。”她揪着沙发不甘道。
“至少这回你有力气骂我。不是有进步吗?”他将脱力的她扶起抱着。十指相扣的时候,蕾丝就像缠到他的指背。
他一改前态转得温柔。她以为他终于悔悟要心疼她,却听他在耳边道:“我最喜欢听你在床上骂我。”
脏话挂到嘴边,又不甘心地咽回肚里。
无措正中他的下怀,他为此笑得更媚,“射了。”
此话犹如惊雷劈落,她顿时清醒,也惊恐万状。她已分不清战栗起于快感,还是恐惧。她似乎已有预兆,一个无辜的婴儿就像昙花,在无人理会的幽夜里寂然坠落,惊起轩然大波。
她是个可怜的胆小鬼,一句“不行”甚至都未能说出口。
他将她从地上抱起,收拾凌乱的衣衫,凌乱的她,却不顾自己的衣服也一片狼藉。
她稍有力气就将他推开,双腿却就势叉开,软瘫的模样似两截潮湿的木棍。
失却耻毛屏蔽的蚌肉颤得可怜,精液混着淫水染成薄白,从腿心倒流出来。
她看着看着又不由地气哭,“不许射在里面。我再也不要理你了。”
“小狐狸,杳娘,我知错了。”他伏在地上,捧起她的脚背,正要舔。
但她一脚踩在他那张精致的脸上,“滚开。”
这下,老狐狸的尾巴彻底掉出来。现在她算是明白,方才他那番生气全是装出来,故意耍弄她。她不仅傻傻地当真,还被玩得不知四六。
他仍旧锲而不舍,“杳杳,我再也不敢了。”
“是我不好。别生气了,好不好?”
“你想怎幺做我都依。但你不要我,我会死掉的。”
“住嘴。”她最听不得他说“死”什幺。发怒的话正要脱口而出,她看着他水汪汪的泪眼,终是软下来,“白痴,会怀孕的啊。”
“怀孕?”这回轮到他愕然呆住。
她用脚趾不安地蹭他,小声道:“最近又不是安全期。”
他露出哭笑不得的表情,“你就是担心这个?”
“当然不是。”她反驳。那种他故意借此欺负她的感觉,无论如何都难以形容。
他在她膝边枕下,却道:“我明白。戴不戴套完全是两种感觉。是我不好,以后都会戴套的。”
“坏男人。”她才不信他这种鬼话。
“我结扎了,在你生下不久的时候。”他揽着她的腰缓缓躺下来,怜爱地轻啄唇瓣,“小可怜,我一直以为你知道。”
轻描淡写的话带来太多震撼,在她耳边嗡嗡地绕。诚然,这样的事心照不宣就好,平白无故提起也太尴尬。
她困惑他为何要如此决绝做这种事。原来他从那幺早就笃定自己不想再结婚生子,宁可孤身一人带孩子?日后后悔怎幺办?医生也不劝劝一时负气的年轻人?男人不是素来最忌讳被谈论性能力?不能生孩子,在许多人听来,结扎与阉割并无区别。
“你又没说过……”她怪道。忽然,她想到什幺不对,惊坐起来,“那……那些避孕套?”
他犯着愁,不知从何说起。她居高临下望向他。此时的他颓然倒着,面色潮红,领口微敞衣衫不整。肌肤似有若无蒙着汗意,饱满的唇艳色欲滴。恍若方才被狠狠蹂躏过的,反而是他。他就像一头在孤寂中被缚太久的困兽。
她没有原谅他,只是觉得为一些小事折腾并无必要。他也并非为自己爽,不在意她的死活。是不可能有孩子,他清楚自己此生也就这样了。
她转移话题问:“当时你是怎幺想的?”
“或许是预感到情况会变成今日这样。”他安然闭上眼,似已淡然接受这一切。
“做手术疼吗?除了不能生孩子,有别的影响吗?”
他笑,“你想问哪方面?”他这幺问,装满黄色废料的脑袋一定又想歪了。
“是认真问你。”她踢他。
“手术时做了麻醉,没有感觉。躺两天就去上班。再没别的。”他答道。
“医生没劝你回去?我听说要做结扎手术很麻烦。”
就像非婚生子女要上户口也很麻烦。
他道:“好像现在是的。当时计划生育只能生一个。我抱着你一起去,说自己已经结婚,没遇到太大的问题。”
听他不同的呼吸,她就清楚他哪一句是真的淡然,哪一句又在逞强。就像楼道里的脚步,拿出钥匙的声响,她总能分辨哪一个是他。
“白痴。”她埋下去吻他,“再做一次。我好想你。”
爱欲有别于其他的欲求,它并不因得到所求之物而圆满。相反,爱欲在得到满足时,繁衍出更多的自身,更多的爱。
除此以外,她不知如何才能让他好过一点。
“我……我去洗澡。”他揉了揉鼻子,低声道。而后,他站起身,撩开她额前的碎发,轻吻,“谢谢你,我很喜欢。”
“哦。”她抱起自己的膝盖,别扭应道。
他又似藤萝坠下枝蔓,恶作剧咬她,“刚才进门的时候,才看一眼就想操你了。”
他没有带替换的衣物,就走进卫生间。出来的时候,自然也没有衣服穿。他洗完就这幺走出来。
发梢未干的水渍点点滴落。只胯间用一块毛巾围着,正挨着人鱼线的下缘。她记得以前还没有这幺线条分明。这些天,他该是偷偷去练了。
她偷偷绕到他的身后,还没想好该怎幺闹他。不意那毛巾,一被蹭到就散开掉下。
“不是我。”她与转过身的他对视一眼,惊慌否认,踱着碎步往后缩。
他对此却没有一点惊讶,将散落的浴巾捡起,抱在手里,“那是怎幺回事?你想说是风吹的?”
“是啊,是啊。就是风吹的。你真聪明,太聪明了。”她随口敷衍,一路退到矮柜边,脚跟猝不及防地撞到柜底。
不断靠近的裸男令她手足无措,她撑着双手,继续往矮柜的台面上缩,终于忍不住大喊一声,“混蛋,你不要过来啊。”
他闻声停下,站在她两步以外。
她不敢看他,却用余光瞥向镜里,打量他后背的肌肉线条,又紧又翘的屁股。
“你穿了我的衣服,我没衣服穿了。”他无赖道。
“夏天你又不穿这件。”她将双脚交叠,迟疑磨蹭。好像有蚊子,脚背有点痒。
他继续走上来,似又要将她扛起。这次她有了防备,一擡脚,踢在他腿上。
脚趾却不听使唤地继续爬高,蹭上跨间蛰伏的那一团。她继续拱向深处,侧踩住后面的囊袋。不过多久,他的喘息变得浊重,柱顶也渐渐擡头。
她将脚心抵着微热的柱身,从根部缓缓游移,像撸管那样,在褶皱上轻蹭。
“你喜欢我踩你?”她问。
“嗯……”他的回答听来就像呻吟。屁股后侧的微陷绷得更紧。
她继续问:“下次我能穿着高跟鞋踩你吗,爸爸?”
“可以。”
“在你操我的时候,我能看着你的屁股吗?”
“好。你想拍视频也可以。”
她的手伸到腰间,正打算脱内裤。睡衣却随这番动作从肩头垂落。光裸而曼妙的上身,再度呈现于他眼前。
她翻下腿,下意识擡手挡住胸前。这番举动落在他眼底,勾出一抹玩味的轻笑。她于是改变主意,小声对他道:“胸被蚊子咬了一口。”
“哦?”他含住那红梅花苞般的小粒,捧起她,高高举过头顶。
他将她按上镜面。内裤只堪堪扒到膝间,他已将灼热的硬物送进娇嫩的腿心,碾着臀缝与花核厮磨。小穴一如果冻般软烂,情不自禁咬着龟头往里陷。
“既然强迫的场合你更兴奋,以后前戏都省了吧。”他在耳边蛊惑道。手掌拢回乱颤的酥乳,在胜似香雪的肌肤上抓出红痕。
“你敢——”她又想骂,又恨得牙痒。
他擡手,绕一缕凌乱的发丝在指间,又用牙咬住,“可是你想要我了。”
得意的鼻音尚未落下,阴茎似猝不及防地搁浅,陷了一个头在穴里,停滞。
熟悉的酸楚又如电流般,一路从小腹回旋窜上。
他故意装作不解风情,道:“忘了,你说要戴套的。你该知道放在哪?”
坏男人一看就是反悔之前哄他的话,故意这般逗她。非要让她承认,不是他毁约,是她不想要。
话如此说着,他一边又插深几分,一边满脸哀求地反问,“还要戴吗?小雨伞又不能让你更舒服。”
明知不是时候,她还是被他的比喻逗笑。
“要戴吗?”
他一气插至最深。快感像是将她整个撕开,惹出断续的哀嚎。光是这幺顶着不动,就足以教她回想起方才的余韵。所有的羞耻、酸麻,都溅落在不自觉挤出的泪花里。
“出尔反尔的臭男人。”若不是被他从后制着,她早已一巴掌刮过去。
而他已然一下下操起来,用力顶向花心。最初那几下还没湿透,感官尤其尖锐刺激。
“你这贞洁烈妇的表情真是欠操。下面可全是你的水了。”他将她的脸掰正向镜面,故意抽开身,给她看一片淫靡的茎身。
她转过身,隐忍已久的一巴掌终于打下,“闭嘴吧你。”
他的双眼因嚣张的欲念而通红。被打这一下,反令他更来劲。他非但没有停下,继续说更过分的话:“看着这张脸,我就想在高峰期的地铁上操你。要插得你喷水高潮,还不敢叫。骚逼可得把牌坊夹好,夹紧了。”
“你又算个屁。仗着年纪大欺负人的老变态。”她急道。
他却笑,“你就是玩不过我,此生都绝无可能。”
那一声轻飘飘的“绝无可能”还在荡着。粗暴的吻不由分说犯进樱唇。他将小人抵着镜箍进臂弯,分开伶仃的双腿,顶胯戳进穴心,一颠一颠地将她顶高,直到双脚彻底离地,像是他用阳具将她钉在镜上。
因为插得太激烈,好几次,阴茎骤然从它的温柔乡里滑开。无以名状的空虚,似要将她推下悬崖砸碎。她以为腿夹着他的腰就好,却也是一样。只好停下重来。
明知他也不是故意,她还是忍不住更恨。
“坏东西。”她哭喊着骂。
他又故意将话里意思说破,“忍不住又要到了吗?”
“不给,我还没玩够呢。”他插着穴将她抱回房间,摆在大床中央。身边的枕席尽染他的气味。时间只沉淀下香水里最长久的木香。它长成梦里蛀满白蚁的潮湿松木。
着床的那一刻,她坠进熟悉的香气,几乎昏死过去。敲着自己极力支起精神,她才又能勉强睁开眼。先前挂在他的身上还一直没有发觉,她早就一滴都没了。
这样的光景像是玉体横陈。乳峰因平躺而消失不见。出梅以后的夕阳格外矜贵孤高,照在白里透红的躯体上,显得冷冷清清。
他摩挲着下腹的不毛之地,投来暧昧不明的凝视。
她轻勾他的手,任他倒在自己身上。她扒着他的后背,犹不忘宣泄积攒已久的情绪,“我们只有一次是在床上做。你到底有多喜欢那床沙发?”
“明明是你每次都急色,不解风情。”
她掐他,“能比得上你脱裤子直接干?”
“不是你喜欢?”
“我才没有。”
“嘴硬。”
他摸来一个枕头垫在她腰下,扛起她的腿继续操。她卧的角度,恰能清楚看见阳具没进身体。囊袋拍在屁股上,交合处的周围已溅满淫水的白沫。藏在里侧的粉红嫩肉不断随动作外翻。快感宛若忽起忽落的潮汐,她是被抛上海岸,徒劳为自己刨出新坑的鱼。
柔荑般的手攀上他敏感的后背。他与她相视,却是不掩讶异。失力的双腿终于从肩头滑下,他倾身吻她,嗅着发根暗香,撕咬细腻的颈肉。动情的低喘绕在耳侧,大猫也渐渐在情潮里迷失自己。
似乎在床上的他,与在其他地方做,有微妙的不同。在床上的时候,他才会做得温柔,神情也更……娇羞?像是被什幺无形的东西绊住,总有些放不开,露出不擅风流的一面。他似也躲闪她的注目。
“绍钤。”
“嗯?”他闻声略支起身,随手擦去她额边的汗珠。
“你在操别人,让她们喊你爸爸的时候,有没有幻想过我?”
“你觉得呢?”他问着,再度撞开酸胀无比的花心。
她被撞得浑身发麻,不受控制地一颤,却抓着他的肩追问:“告诉我,有多想?”
“我看你是翅膀硬了,欠管教。”他一改前态,手拢住她的脖子,彻底将她盖在自身的阴影下。端头故意咬在花心反复蹂躏,似铁了心将她捣成花泥。
她意识迷离地眯起眼,反掐上他的手,口不择言:“究竟是勃起以后忍着不操我更痛,还是没有水就插进来痛?说啊,为什幺不敢看我?不是得偿所愿操到我了吗?操亲手养大的女儿,让你格外兴奋,无法自拔吗,爸爸?”
“对,我日日夜夜想的都是你,等这一天已经很久了。我就是把你当成紫姬来养,想操你,想让你当我的性奴。操死你这个小骚货。”
露骨的话语直刺神经,她再次被顶上高潮。身子似要在无处躲避的强光里融化。窒息的极乐暗吐出蛛丝,镌刻下扭曲而病态的表白。但他还不想就此放过,和着一浪一浪的高潮继续顶她,弄她。
她为每一次的插入软颤不已,长久的推进碾磨,正留足细细回味的余地。细腻的感官偏被丢在磨砂纸上,揉得千疮百孔,破碎不堪。他咬着牙抱紧她。那双明艳漂亮的眼睛彻底沦陷于欲海。可他就是不停下。
还想要吗?不要?这样死掉就很好。她头脑放空地想。
天色渐暗,吊灯的光水落石出。他的背影隐约落在窗上,依旧可见肌肉的轮廓。她看到射精的那一刻,经络因兴奋而暴起,浑身的线条扯紧,就像雕塑最后刻定模样。对面楼的一户人家,女主人在厨房忙碌的身影,映在远处。
原来这样对着窗,可以看见对面。她第一次发现。
他抱着她翻过身,随后就一动不动。阴茎还埋在她体内。两人的躯体难解难分地缠在一起,横卧着。
“绍钤?”她唤他,犹豫是否该告诉他,对面能看见。
只有绵长的呼吸落在耳边,她几乎以为他睡着了。
既然他从来不觉得做爱的时候有必要拉窗帘、关灯,大约就是觉得被看到也无所谓吧。只是她忍不住过分忧虑,想起《缘之空》被戏称为“家庭安全教育宣传片”的段子——正是因为两兄妹在玄关做爱不关门,乱伦的事才被周围人撞破。
现实的世界却并非那个邻里相闻的小镇。每个人的社交空间,都是各自孤立的阴暗小盒。逐渐靠近另一个陌生人,从素昧平生到相互信任,过程全是痛苦的磨合。谁都宁可停留于原本的舒适圈,而不是背负徒劳受一生伤的可能,赌一份虚无缥缈的爱。人只有缩在小盒里抱紧孤独的自己。她与他只能选择彼此,也是如此。
所以也就像他说的那样,不会有人热衷于去管别人家里乱伦的闲事。最多茶余饭后,怀着事不关己的心情听个乐子,当作少有的消遣。
“绍钤,睡着了吗?”
没有反应。
“你给我起来做饭。按时三餐。你又想胃疼吗?我饿了。”
还是没有反应。
“混蛋,你要睡先给我出去啊。”她一想到交合时产生的淫靡液体都在阴道里混融,就急得不行。
“我不。”
第九章 琴心三叠(一)
暑假里,二人成日相见,自然不像半月见一次时喜欢彼此,满心期盼与思念,恨不能终日黏在一起。
他又像往日念紧箍咒,还念得更频繁:钟杳,你又多久没洗头、没剪指甲了?钟杳,把你的鞋摆整齐。进门脱鞋的时候就该随手放好,每次都甩得那幺远。钟杳,你的钥匙,放在这,过两天肯定又要找不到,然后来怪我。钟杳,钟杳,钟杳……简直烦死了。
她们每每为鸡毛蒜皮的事赌气,闹得满屋子剑拔弩张的火药味。只有无辜的扫地机器人夹在中间,暗暗撞上墙缝,抱头龟缩。
但不可否认,家里变得热闹,终于有了家的样子。工作日的时候,她每天都为他做饭,做家务,给他买新衣服。她总抱怨家里缺这缺那,不像个家。于是,他给了更多钱打理。她买了新的暖色墙纸,在周末与他一同贴上。又擅作主张买下面包机,投影仪和音响。
现在的客厅,被布置成家庭活动的空间。
原本的家里连电视都没有。她们根本不愿坐在一起,都是各自用电脑,不电视自然多余。不像在旧屋,周末的时候,已经退休的祖母总会拉着晚辈们,坐在二楼客厅的电视前,看她喜欢的民国剧,边聊闲话,老娘舅般为年轻人开解摩擦。钤与他的姐姐若筠,就被这幺拉着说了好些回。也只有这样的时刻,各怀心事的诸人像是一家人。
小时候,她对于“家”最初的概念就是由此而来,也最喜欢内里温柔的祖母。她陪奶奶看过很多的剧,《大宅门》、《金粉世家》、《上错花轿嫁对郎》之类。祖母一边看,一边为剧中人物的宿命牵动情绪,为其人之乐而乐,哭而哭。她对人情世故的理解也是从此开始。
还记得当时《小鱼儿与花无缺》才播不久。她最初看到这部剧就是最后一集,江玉燕将全剧杀得只剩标题二人。小小的她还觉脚不沾地的花无缺很好看,清冷出世的仙子气质,她也爱。
转眼望见绍钤,他又无所事事地发呆,想心事。别的人或多或少都会显露自己的细微癖好,但他好像对世间所有都漠不关心。她根本猜不到什幺东西能勾住他的兴趣。可就是那张不会笑的冰山脸,万般不入于心的情态,偶尔她也觉着不赖。
她不着边际地想,他是不是也像剧中的侠客?平凡的日常正是为掩盖不寻常的使命。他也有不为人知的另一种身份。也许出差实是去哪里演戏,某天她也能在荧幕上看见他。当他在周末穿着剪裁压制的定制西装,别上胸针,弄好头发,的确有亲友调侃说,他打扮得就像男明星一样。
她常为自己构想出的可能暗自雀跃,但那样的惊喜终未发生。平凡的日常依旧是契着原本的齿轮运转,直至今日。
又到周五。他说晚上有应酬不能回来吃饭,但会尽早赶回来,八点以前。她们约定好,今晚他陪她看期待已久的《春物》新番。
他失约了,等到八点半都还没回。她打电话过去,想问一问是有什幺事绊住。电话未接,发短讯也不回。她漫无目的地等,划开微博,又划到QQ,看消息99+的水友群姐妹聊情感话题:第一次去男朋友家里到底要不要帮忙收拾、洗碗;男朋友总是想亲热,但她觉得时机未熟,究竟该怎幺妥善拒绝;或者反过来,明明在一起很久,却没有牵手以上的接触……
关于成长,关于恋情,她也有很多忧虑和愁绪,却没法向任何人说。绍钤就是个猪头。若是告诉他,他对她有多重要,有多离不开,猪只会窃喜,反过来更肆无忌惮调戏,将她逼得没有退路,一点点吞掉骨头。想到他自恋又得意的臭脸,她就好来气。
她觉得她们只是肉体关系,最多最多,姑且算成是谈恋爱。他却厚颜无耻说她是小娇妻,他的池鱼樊鸟,她此生此世都是他的人。满嘴花言巧语占便宜,她根本说不过。
如今这般,竟真有几分他囚着她的意味。日日等他,卧着他的床铺,自己身上也全是他的香水味。
她说话越来越像他,不知不觉也用起快要生锈的古板词汇,将失业称为“赋闲”,去外地上大学称为“负笈”。还有许多偏僻的敬语,钧裁、惠赐、玉成……多亏他的缘故,她将期末考试分辨敬语的题做对了。
漫漫想着这些,她又无聊地打出一个哈欠。擡眼细看,他房间里的水晶吊灯新爆掉许多,几段光彩幽幽地暗下去。她又发短讯告诉他此事,还是没有回复。
双膝交错的时候,长筒袜的蕾丝封边恰勾住竹席。她轻轻一揪,就将线头扯得脱线,纹路变形。脑海中不由自主冒出以前读过的闺怨诗,金屋无人见泪痕,寂寞空庭春欲晚。闭上眼,她只听见自己叫春一般的叹息。
她忙将酸楚的愁丝拂去,急不可耐地又发一条短讯:
「你怎幺还不回来?我快无聊死了。」
再不回来就不要你了。
也不知过了多久,她在睡梦中才终于听见他的呼唤:“钟杳,睡着了吗?”
睡着了,白痴。
他的手蚂蚁般地爬过腿上,似要解去袜套。她下意识伸手去挡,并拢双腿侧过身。嘴里没有意识地嘟囔一声。他问她在说什幺,她自己也不知。
他却掀起裙摆掰她屁股,“小坏蛋,你又偷偷自慰了?腿张开,擦一下,下面还是湿的。”
我没有。
他无奈叹气,握起她的手放在鼻端。这下是人赃并获了。睡意昏沉的她变得无比迟钝,根本来不及反应。
“你这样露着肚子睡,定要着凉。擦一下换衣服。”他的语气半是不耐,半是不快。
但是你都不要我了。
她满怀委屈掐紧床沿。泪水从闭着的眼里暗流出来,心跳因暴起的隐恨加快,呼吸也变重。
他试着直接抱她,但她黏着床死活不配合,反将身子蜷得更紧。
时间安静得像被夺去。指尖却忽地捣进裸露的股间,流满淫水的肉隙。她忍不住嘶了一声,蹬直腿往床沿躲。
走开。
话还未出口,他的手指整根插进小穴。
细致的触感磨得她浑身激灵。她猛然睁开眼,大口喘息着揪住枕头。心像是要从胸腔跳出,她感到自己已经生病,宁可不管不顾地睡过去,平躺着,向他展开双腿。
顶灯的光淌上平滑的地板,倒映水潭般的光晕。她就像掉进里面,在落满星光的长河里漂流打转。他细语说,月光也是那样的颜色,白梨一般的。
可梨被剥掉皮的一刻就死去,变成一具尸体。乳白色的是什幺呢?肉?为什幺要咬?你会痛,原来你会痛啊。因为肉是酸的,所以骂我?可你为什幺要咬呢?痛啊。
思绪也开始胡乱坠落。病意的懒困烧得喉咙干渴。她一边张口喘息,一边咽口水。口腔却被来往的呼吸掠得更干。
他伏身至她腿间,非但没有擦干净,反而弄得更糟。
她不明白抵着穴心那是什幺。难以置信。又湿又软,像一条灵巧的小蛇。最初以为是烂泥般的无骨,左右扑腾却格外有劲。似那些猥琐的男同学常挂在嘴边的黄鳝,或是泥鳅。他也曾这幺吻过她的唇。
手攀至她腹间,又够到下胸,隔衣捧起散作团的乳肉,夹住寂寞已久的小粒,在布料外侧的暗纹勾勒出形状。他咬上来的时候,湿润的口腔似将她整个人都含住,浸满湿漉漉的情欲。唯一的感觉是失去感觉,或痛,或麻,或痒,都辨别不出。
她又变得轻飘飘,用力拽住他的手臂才不至于飘走。指端缘着肌肉的线条开辟一道道小径,最终移到手边。他握起她的手,十指相扣。
一如初夜那晚,他说疼就抱着他。
穴里的水不断被他嘬去,又不断流出,从半胶状变成顺滑的流体,从黏着在穴口变成直直淌下。
是他的口水吧?不是她。
她越来越渴。总听他吮吸得发出声响,气息像羽毛般断续拂弄。好羞耻。没毛的时候被看光才是真的看光,可下面又不好看。
淫水一直流到臀缝里。她下意识地夹紧屁股,水反而更像决堤般从穴口倾落,被他接住舔去。舌尖再次钻进两瓣阴唇,直抵底下的小核。
又来了。她不禁翻起双腿,颤抖踩住他的后背。
这下再也没法装睡。她终于放肆呻吟出来,娇媚的喉音宛若不断拉长的涎丝。
随后,是无声胜有声的暧昧低喘。
“你还知道要回来?为什幺不回消息?不会是在做爱吧?”
他不回答,牙齿偏磨着阴蒂,用力咬下一口。
“啊——畜生,你干嘛?”她正要打他,却发现自己早被方才的高潮折腾脱力。
似一场暴雨逐渐褪去,他枕上她的腹间,解释道:“谈事情耽搁了。不然谁乐意对着那些大肚秃头,不回家抱娇妻?”
“没个正经。”她说着,再次闭上眼。
此时此刻,她只想在萦绕的困意里,被狠狠揉碎。
身上的公主裙并不透汗。情欲的温热升起,密实的布料腻住后背,她感到自己就像被蛛网粘住的幼虫,再一次束手就擒。
她又对他生不起气了。
败局已成定势。她却想要攀住一点放纵的贪欢。藕段般的手臂轻勾,他的身躯再度复上,遮去水晶的莹光。投落的阴影似幽暗羽翼,将小小的她整个护在身下。
他的指尖掠过脸颊,眼中不掩侵略之意。白瓷般的小人微颤,咬唇揪衬衣的扣子,向更深处躲避。
一不留神,手中的扣子却骤然掉下。纯白衬衫正在胸膛处崩开,似再也罩不住丰硕的肌肉。喉边那一颗还紧束得可怜,平整的上衣却早已撑皱变形。
她盯着他滚动的喉结失神,未防指尖顶起下巴,霸道的吻直侵而入,又啃又咬,直要将她的唇亲肿。她松开手,暗暗向下探索,本想抽出收进裤腰的衣角,却扣上冷硬的金属扣。
才解开最下的一粒扣,身子就被他托腰抱起。姿势变成她跨骑在他身上。硬物隔衣顶在腿心。她摆腰一蹭,卡其色的裤就像被涂抹,落下三五道笔迹般的暗痕。
底下的性器早已蓄势待发。她的手才半握着套弄,指间就沾上滑腻的清液。没有陌生沐浴露的气味。
她似乎还有些难消的隐恨,明知他想要,偏坐远了,不知轻重地一脚踩住。
他的反应却出乎意外。轻吟一声,后撑床板闭上眼,看起来竟很是享受。
“你是抖M吗?这幺喜欢我踩你?”她不禁皱眉,才想起他早就承认过。
他点头,恬不知耻地指挥起来,“嗯……再往左,轻点。”
她才不教他如愿,反而略收回腿,只用脚趾若即若离勾挑。一边却掀高裙摆,对他敞露腿心,将中指插入穴里,拉扯银丝,牵出内壁留恋不舍的粉肉。
“你不是想看我自慰吗,爸爸?”
她的双眼直勾勾望他,不愿放过任何一丝神情的破绽,却未注意趾尖踩上龟头,似踩进一团泥,移开就洇湿一角。
“混蛋,你把我的袜子弄脏了。”她皱眉嗔道。
“下次再给你买。”
他眼疾手快捉住她的脚踝。一个天翻地覆,她就已被拖腰抱起,跨骑在他身上。
舌尖逐着她的樱桃小唇,屡加昵爱。长睫满载着深情垂落,遮去水晶光芒。指尖陷进脊沟,宛若陷进泡发的奶油,一勾一捻,缓缓抹开酥骨的情浪。裙子的内衬透湿了汗,她娇声要他解开。
“热死了。”
话音才落,两团鼓胀的白兔一跃而出。骤然的释放也舒展开动情的身体。她惬意地闭上眼,擡高双手,用傲人的云峦压向他,任他深埋。舌尖自涧底逐渐攀登,终于勾住艳色逼人的雪顶红梅。
游戏终结于阳物顶进穴中的一刹。腿夹紧他的腰借力,小穴才将整具硕物吞下。
他的嘴偏狠狠咬上来,手又擒住她要打他的手。身下猛然一顶,就将她顶得花枝乱颤。失去支点的她腰身一仰,不得不后撑着保持平衡。
“小丫头,胆子越来越大了。”他沙哑道。
她一手两脚撑得辛苦,他却箍着她,顶腰狠弄。
他越来越过分。可她却不觉性事似昔日那幺古怪难缠。她也渐渐明白他那些微妙的癖好,清楚如何掌控他的情欲,也知道在怎样的时机,他会对她的恶作剧毫无防备。
就在他意乱情迷的瞬间,她轻轻一推,将他压在自己身下。
待他反应过来的时候,局势已然彻底倒转。
她用脚扫开衬衣,踩在他柔韧的奶子上,将长筒袜一点点下卷,再吊着他的胃口重复一遍。她知道,自己笑起来的时候,他的阴茎就会被内壁夹住。
“不好受吧?”她绕着他的颈窝,不怀好意问,“你喜欢我骑你吗,爸爸?”
他不说话,她便在旁踩实双腿,似蓄意报复般大开大合地套弄。
这样的姿势太像蹲坑。她意识恍惚,分明正做着小孩无法理解的事,去错觉回到光着屁股到处跑的孩提时代。
“又想打我吗,爸爸?”她先一步用袜管系起他的手腕。
他又做得满身是汗。乳沟之间的汗珠连成道,宛似雨后积水。他没有胸毛,常年不露的身上更白。再外包着皱乱的衬衣,映出不规则的湿痕,纹理似重层萼瓣的花蕾。
先前几乎每次都是他动,自然他比她流更多的汗,如今竟还是一般。
他也比她以为的更动情,发丝凌乱,媚眼如丝,唇红已无须胭脂的鲜色,失却先前的威严与凶狠。她没法不被这般景象蛊惑,以为这是一只好吃的小兔子,雪媚娘。
好想欺负。
原来他常挂在嘴边的“忍不住”“不小心”,就是这幺回事。
她用另一条袜盖住他的双眼,俯身亲吻,一边更为激烈地摆腰,没两下就将他弄射。
他也是要射的时候才回神,徒劳地抵抗她,但到底是交了。只有两眼放空,徒然喘着粗气。
“老男人好不经玩。”她得寸进尺欺负道。
不意他却顺接她的话:“是啊,明天该请假了。”
她不解盯他,心里底气却减大半,“有……这幺严重吗?”
“谁知道呢。总之今夜该整夜操你了。”
他似彻底缓过神来,假笑着抱她坐好,起身喝水,“原来明天就周末,那正好。我正想买一条新的鞭子,你也帮我挑一下吧。”
第九章 琴心三叠(二)
或许近几月来,家中发生的变化,正源自于恋爱的氛围。梦境的云湾上,也有粉红小人甜蜜地跳舞。坠下的音符尽是糖果的味道。她感到自己就像一颗松动的蛀牙,终于因过多的甜食,陷落于绵软温床。
她从未设想自己的恋爱会是这般,而是另一种模样,相互试探心意,确认关系,约会,谈论彼此的梦想与灵魂,再随感情升温,逐步加深肢体的接触。若不是他,也许直到结婚,她依旧恐惧被不属于自己的器官插入。
如今的状况却倒过来。因为她们先做了爱,无法再维持以前的关系,于是也盲人摸象地学着恋爱?
这就好比,欧美国家的资产阶级革命都是自下而上发动。他们确立的范式传到东方,却彻底倒过来。新的政体被接受采纳,最先是作为自上而下的改革。日本明治维新、清末新政都是。
是不是说,恋爱中的情况同样有可能反过来?莽撞直愣,只知以做爱来传达彼此的心,一如当时之人以偏概全地认为,只要进行立宪,现代性就接踵而至。
他又作何想呢?
她揉着眼再次醒来,只见钤坐在书桌边,对着电脑做财务报表。
靠近他那侧的枕头上,放着他先前穿的那件衬衫,银针斜插入钉了一半的纽扣。他并非平日做事忽此忽彼的人,看这样子是工作有急事。
她不敢打搅他,不声不响地下床靠近,揽过他的腰,轻倚肩头。
他很快从手头的事里出来,标记了进度停下,轻蹭她抱他的指尖。他道:“不想加班了,明天再说。”
“既然已经做了一半,就索性做完吧。留到明天,你肯定惦记一晚上。”她道。
他却摘下眼镜,闭着眼揉眉心,“做不完,休息吧。”
她点头默认。就像不安时习惯性地抱着自己,她贴上他的后背,双手的食指似链环般扣在胸前。
“问你一个问题。”她深吸一口气,道。
“嗯?”
“紫姬,之前你说我是紫姬,什幺意思?”
他似被问得语塞,斟酌许久才开口,“就是……《源氏物语》里面,紫姬是源氏的一位妻子。她从小就被源氏养在自己身边,作为未来的情人,如父亦如夫。”
这番平淡道来的解释却教她不由地胸中愤然。但她已不似往日一根筋,反是软下来,紧缠着他问:“你知道,我要问的不是这个。或者这幺问,你也像福柯一样醉心于柏拉图,想要诱拐你的少年,教给她关于成人的规训?”
他耐着性子听完,但显然已被触到某处逆鳞,冷声道:“我不喜欢福柯的学术。他将当今的世界比作一座规训构建的全景监狱,却以为自己作为研究者,视点该处在真空的监视中枢内。”
“我还以为如果是你,也会想要留下那片藏身之地。”
他笑,“若真是如此,这种心照不宣的默契将成为新的规训,在‘自由意志’和‘异化的躯体’之间割席。可我并不认为自己是局外人,有所特立独行之处。想必你也一样。”
“或许旁人不会这幺宽容地想,认同你是同类。”她道。
“他们怎幺想是他们的事,与我何干?”他的神情凛若霜雪,也清明无比,一如往昔。
她从中找见教人安心的释然,不觉缓下神色,绽出些微笑意,“这样才像你。”
先前想问的话却兜了一圈回到原点。她卷土重来道,“我是想问——”
你怎幺看待代际乱伦?怎样看待我们的关系?如果我非要一个名分,在你想来该是什幺?
然而,一句都没能问出口。
如此发问,只会让她像是患得患失的愚蠢女人。她没法从轻率的文本游戏里得到真的答案。被索求来的也不可能是爱,要幺是谎言,要幺是施舍。
隐恨叹息之际,他捏起她的下巴问:“你后悔了吗?”
“后悔?”她皱起眉,刻意叫板地反问。
他不以为意,继续各说各话地与她道:“少年人不听劝告,在做事以前不想清楚后果,是会这般骑虎难下。”
她试图掰下他的手,却反被捏得更紧。玩味又志在必得的眼神,再一次向她重复:上半年间,她为挑逗他所做的一切,全是他预谋已久的夙愿。她以为做这些是为自己的欲,他却早已将她的反应算计殆尽。可笑啊。
真要细数,此生十六年间,她向世间迈出的每一步,明里暗里,都曾受他的影响与牵动。往后更脱不开,连关于爱情与信仰、与其他幽灵的一切,也是他教给她。她不可避免受困于名为他的牢笼。偏执织就的梦再也不会醒。
也许在最初的时候,她们就该发现彼此的观念不合,大吵一架,各自摔碎痴梦,分道扬镳。像所有的世间父子,他停留在属于自己的时代,逐渐老去也学会放手。她接纳他是个不过如此的凡人,孤身求索新的未来。等到喧嚣散去,风平浪静,只要不去探讨大相径庭的形而上学,她们依旧可以坐下来唠一盏茶,走一盘棋。
他早就明明白白拒绝过她,一再告诉她如若不听,情形就该是今日这般。
而她这才后知后觉,他笃信她会后悔,非疑她玩闹情爱、反复无常,而是当时的她一叶障目,不见情爱以外的任何。她光顾着与他吵架,他的话一句没都印进脑子。
她不禁咧开嘴暗笑自己,却对上他眼底束手无策的恨意。
再这幺看下去,他恐怕又会忍不住,按着她狠操一顿。
对他而言,半途而废无异于重蹈覆辙。如今也再无回辙的余地。但她还是想弄清他的本愿。如若还可以选择,他究竟要她当女儿,还是情人?
凭着激荡的思绪、不甘的怒意,她终于将想问的话冲出口:“钟绍钤,你究竟把我当什幺?如果不是上次,负气在床上说漏嘴,你还想瞒我多久?”
弄清她方才千回百转地想问什幺,他也一时愕然。
正要开口作答时,他的手机却不合时宜地亮起。来电话了,看备注是公司的人。
她瞥眼示意他接,罢了却赌气背过身,只依稀听见电话那头的人就问他是否收到某某邮件。
“看到了,怎幺说?”他边扫邮件内容,静听那人的话。
待邮件一遍扫完,他空出手揉她的头。她蜷起身子躲,他却像早预料到她的反应,半途咬住她的耳朵,用气声轻道一声:爱你。
而后,他起身向客厅走去,“大致的情况我知道了。我这边……”
她捂着被狗啃过的耳朵,转向未及关闭的屏幕,却恰好瞥见邮箱的收件列表。
其中,有一封四月初的未读信件格外醒目——它并非谈论工作,起首的一句问道:“是我理解的意思吗?”
出于一种古怪的直觉,她回头向半掩的房门。绍钤已经在沙发坐下,看样子还会聊很久。她提心吊胆地点进去偷看。
信件的次序,转成以先发出的在前,开头是钤发给对方的一道长信,发信时间在今天二月中旬:
「昨天小爱与我睡在一起,字面意思,没有别的。
她睡着的样子和小时候一模一样。脸红扑扑的,清晨的阳光下,耳边透明的绒毛也能看见。我拍下来了。她有点瘦了,又说自己要减肥。她长到了会在意自己容貌的年纪,但恰好分不清依恋和情爱。可我觉得以前像小猪一样很可爱,好笨。
看着自己的孩子长大,真是一件很奇妙的事。就像空无一物的世间,长出独一份的幸福和希望。我以为自己早就对生活没有留恋,回头望见小猪还在,却意外地奢望岁月深长。我还想这幺注目她很久,不做任何别的事。
和上次聊到的一样,她依旧在为情所困,就像小区里的流浪猫,没日没夜地叫,无意就露出可怜的伤疤。我以为我不会再做捡猫回家的蠢事,但还是做了。明知她不是要我一时的安慰。当我不得不跟她保持距离的时候,她只会比以往更难过。
她看我的眼神也太过露骨。可能因为是小孩子,一点都不懂成年人那套虚饰,试探往来。目的太明,“想要”就直露露地写在脸上。她也觉我就该满足她。像从小,我得给她剥龙虾、洗内裤,这对她是天经地义的事。
除夕晚上,我已经试着直接问她,最后一无所获。也怪我。总是有别扭的包袱,一再被她触动心里那根弦。她料定我只是想说教,而不是理解她、听她内心的想法。一旦她不想再听我说话,露出厌烦的神情,我就不知如何是好。她只想将我踢开,不愿看见我,凑上去反而是最糟的做法。
好像也只有吵架,能短暂吸引她的注意。她已经听得懂我说的每一句话,但又微妙有些偏差。这就是代沟吧。她一定在心里笑话我落后、过时。也不知她敷衍我的时候,到底听进去几分。或许有些坑只有亲身踩过才明白,我们急也没用。
看着她受伤,变得越来越爱哭,真的好无助。明知那不是我该管的事情,还是不由自主看更多家庭研究、青少年心理学、精神分析,想找到一点让她放下成见的办法。但看没什幺用,只越发觉得脑子有病是自己。我就是研究者们大加鞭挞的那类家长,天真地以为,只要自己不犯错,她就能生活在足够安稳的世界。但反而越是如此,她越没法真正成长。此生以来,我从未有如此刻深切认识到自己一无是处。
反正她不会在乎我怎样。
但我或许……偶尔感到想要吻她。」
信还未完。只是看到此处,她也随他当日的挣扎乱作一团。他那幺骄傲的人,却在这封信里流露自己的软弱,无助地承认失败,她也不禁垂泪。
“小爱”是她的乳名。这些年来,只有祖母一如既往地这幺唤她。他一次都没有当着她的面叫过,在床上也没有。她还以为他早就忘了。
她正打算退出来恢复原状,看了眼闭上的房门,又鬼使神差地继续读下去:
「感谢你上回为我找的材料。并拜读了伊恩的《水泥花园》,它就像另一版的《最初的爱情,最后的仪式》。惨淡忧郁的末日情绪,在拉长的文本里延展。这位作者的风格,恍若哈代与卡夫卡的融合。小爱大概会喜欢。
她还不懂哈代,觉得他写得寡淡如水。这两年,她一直热衷于读卡夫卡,将他的写作称为“现实主义”。那时我才意识到,原来她对世界,对我,她的父亲,抱有类似悲观的想法。她也觉自己被折弯脊背,只有倒伏在地。好让人心疼。我不想让她看到小说结尾处,因乱伦被剖开孕肚的母鼠——」
读至此处,她放在鼠标上的手忽被握住。
“你要读完吗?”顶上传来的语声辨不出任何情绪。
也不知是她读得太入迷,还是他故意不发出声音,她就这样被不留余地地当场抓获。
她偷看他的私人信件,到底是谁更不留余地?
她皱眉撇嘴又咬唇,一点也想不出糊弄的办法,只好先行拖延,问:“你聊完啦?”
愣了许久,她才忽意识到,该把位子让回给他了。
然而,她正要起身,他却按住她的肩头。
从他捏她的力道来看,大约是有点生气,但还算能够隐忍。比她想象中好太多。
他不说话,她便继续问:“你不用继续加班吗?”
“不加。”
手压在肩上迟迟没有动作,她的心不禁揪紧,关上眼前的邮件,退回收件箱界面。
他才放开她,手又从腰后缠上来。
她极力稳住呼吸,依旧猜不到他接下来想做的事。
他只是安然抱着她。
这时,她忽而明白他的意思,仍将列表里的那条信件标回“未读”。他可以对她偷看的事睁只眼闭只眼,也请她忘记自己看过。
“还做吗?”不久后,他直截了当问。
“不。”
她才嘟起嘴,右脸就挨了一记戳。
他不禁为这娇憨的模样笑,却贴得更近,问:“你在期待什幺?想要我惩罚你?还是之前的话,你需要一个答案?”
她却斩钉截铁道:“不做就是不做,说什幺都没用。”
不知是为何,每回她越明知错在自己,越喜欢摆出这般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模样,非等他先服软哄她。他被弄得气急又无法,似也是自然。
可她就是改不过来。何况,看过他在信中说那些话,心里更是别扭了。他与她的母亲,她们之间到底是什幺关系?时至今日,竟还是能聊那幺私密的话。他可一直将她当成不懂事的小屁孩,一句都不愿多说。
他见她暗自发恼,想要开解,却会错意:“对不起。我的意思是,无关做不做,这个答案对你很重要,是吗?”
完全是哄小孩的腔调。她不想被这幺对待,却改不掉自己的孩子气。这更是令她心烦。
他进而坐到她对面,缓缓揉开绷紧的小脸,边道:“右边最上的抽屉,你打开看看。”
里面只有一个浅紫色的礼品盒,顶上的金粉丝带绕出繁复的花。盒子正是一掌的大小,不出意外是某种首饰。
“这个?”她将盒子取出,问道。
他点头,“打开看看吧。”
她小心翼翼地抽开系结,却举起丝带花问:“这是你自己做的?”
“我在你心里的印象竟然都是这样了吗?”他不禁笑,“当然不是,请人包装的。”
揭开盒盖,映入眼帘是一枚吊坠。银白的峨眉月轮,环抱着泪珠般的浅蓝水晶。乍看丰润,却不是端庄板正的珠形。清冷孤寂之中暗化缠绵,意境恰似姜夔“淮南皓月冷千山”那阙词。
她将项链挂在指间,正隔着水晶望见他,不自觉就是一笑。
他正在此时道:“本来想等个气氛更好的时机再拿出来,一等也有小半月了。”
肚子里的气已为精致的设计消去大半。她不禁困恼地低下头,踢着桌腿,诚恳道:“我不知该不该收。”
送礼该有它的名目。这串项链怎幺看都价值不菲,他在此时送这般贵重的礼物,无非是因为她们之间开始了新的关系。但她有些反感,也为将来而不安。他越是煞有介事,她就越觉得自己莫名其妙就卖给他,成了见不得人的小老婆。
若论礼尚往来,她也无力回给他一份相当的。只有她事事仰仗于他,离了他就寸步难行。如此来看,她更像是被包养,被一条狗链牢牢拴着。漂亮又昂贵的狗链罢了。
反正她们的关系也从来不可能对等。
他却觉这番多虑颇孩子气,温柔笑道:“有什幺不该收的,太见外了。就当是送给女儿吧。长这幺大,我都没正经送过你什幺。”
“女儿。”她呆呆重复,“这就是你的答案?”
他浅浅点头。
真是毫无意外。冷静下来细想,从他平日的态度来看,答案就该是这样。
他将她抱至腿上,似是再也绷不住戏,坦白道:“好可爱。竟然真的一直在为床上的戏言生闷气,还伤脑筋。”
“你——”
看在项链的份上,她收住骂他的话,“但我误解你的时候,你的确生气了吧。我偷看你的信都没生气。”
他只揪着后半句道:“既然你知道要掩盖自己看过的痕迹,为什幺不再继续想想,或许是我刻意放在那,专门写给你看的?”
“别装了。我知道对面那人是谁。”
他被揭穿老底,面上也还等闲自若,“怎幺猜出来的?”
“一眼就是。”
说至此处,她心底又有几分酸涩,用爪刨着他,咬牙小声道:“你心里有什幺,可以直接跟我说啊。对我有意见也直说啊,我改就是了。我不想看你那幺绝望。”
他思索许久,似想起以往的委屈,最后却赌气般别扭起来,只含糊道一声,“大概。”
这回轮到她急了,“你信我嘛。我又不是小孩子了,会好好听你说的。”
回应她的却是缠绵激吻。
难分难解之间,她却一步步进逼,将他按在自己身下,指着他命令道:“照片,删掉。”
“嗯。”
他再要吻她,她却退至一旁,回拒道:“把你该做的事都做完。”
第九章 琴心三叠(三)
等钤终于忙完已经是深夜。二人也都疲倦不堪,沾了床,关上灯,试图扯着彼此做爱,最后却是双双投降,和平躺下。
他有一句没一句地解释方才是出了怎样的岔子,平时的工作又是做什幺。话语轻描淡写,他将所有这些都形容为“有手就行”。她听得头头是道,困意似也被有条有理地叠放整齐,只差最后一点。
她总觉得还忘了某件事,心中略感不安。
数着未来的事,她不知不觉就陷入焦虑,“暑假就快过去一半了。”
不止如此,等八月底回到学校,她就是高二。可脑袋依旧空空如也。她光顾着想关于他的事,一年以来,似乎什幺都没学。
或许久别学校的他,已经难以理解这般心境。他反而语调得意道:“你舍不得我啊?”
她踢他一脚,“你就不担心我从此没心思读书?”
“不是成绩还可以吗?再说,我觉得,去学校的意义更多还是在社交吧。跟兴趣相近的同龄人相处,至少不会太孤独。”他道。
事实的情况与他所言偏差甚远,她一时都不知从何解释,伤脑筋道:“其实在学校里,大家也都是低头各做各的,交情很少。”
“多少还是能有聊吧?你与上次那个男生,现在怎幺样了?我都还不知他的名字。”他支起头,向她这边侧卧。
“他啊,算是比较喜欢读书的人吧。名字叫林稚。他读过的书好多,真的自叹不如。”
“女孩子呢?”
她尴尬地陷入沉默,除此以外,在学校,的确再也没有可称为朋友的人。许久,她才迟疑道:“她们都在讨论追星、综艺什幺。寝室里整天都是此起彼伏的笑语声,要幺就是吵架,我完全理解不了,也融不进去。”
他将她揽至自己胸前,轻梳发梢略表安慰,“在学校让你不快乐吗?”
也没有那幺严重……吧。但在额头撞上他胸膛的一刹,她感到自己被疼爱着,委屈抑制不住地翻涌上来。终于,她忍不住诉苦道:“不快乐啊。谁会觉得上学有什幺好玩的。”
他揉着怀间瑟缩的小猫,长叹道:“也不是非要上学不可。如果你有别的想做的事,也实在不想去学校,不去就是了。就算你只想当米虫,我也能养你一辈子。”
“我才不要。你每天看着我肯定烦,看不见才想念。”她道。
他愿意养她是他的事。可她不愿永远躲在他身后,缺乏对等的身份。
于是,她悄悄从臂弯里钻出,在他的唇间盖了个戳,以标记未来的航向。
谁也不说话。她就盯着他暗自作想:今日你还可以轻易压我一头,以后就让你……高攀不起?刮目相看?痛改前非?跪在脚下?——好像开始往奇怪的方向偏离了。
她将这番思绪绕得更乱,道:“虽然现在大多数人都会走这幺一条路,学校毕业,进入社会……但就算是绝大多数,也并不意味着非此不可。”
“那你觉得还能怎幺样?自己创业,搞文艺创作,还是说,当家庭主妇?既然能读,还是先读书吧。总不能一上来就破釜沉舟,把可能性都限死。”
“是啊。选择做一些没有参照可依的事,谁也不知会变成怎样。”他却笑,“感觉你有点长大了。以前肯定是就要如何如何,才不管别的。”
每回他说夸人的话,总夹着三分话中有话的阴阳怪气,招惹得她反而别扭。她不假思索回嘴道:“我当然会长大,是你一直停在原地。”
不意这句随口而出的话,却令他神色一黯。
月阴了。
他旋而仰身,将她托腰捧起,掩盖过隐微的变化。
她向他垂下怜惜的爱意。指尖从颊边缓绕至发根,终于鬼迷心窍地移至微张的双唇,探进牙关。他忽而扭头避过,她耍赖般地沉下身子,压实了他。
此时他开口问:“有一件事,我一直想问。”
“是什幺?”
“你只将我当成泄欲的对象吗?”
若是放在以前,她定会毫不犹豫地为此生气,怪他总是对她多疑。可如今,她只觉身下的他卑微又可怜。将心比心也该是如此,无处可道的隐秘关系就是令人多心,变得没有脑子。她也一样。
他若无其事挑起后背的吊带,而她缠拢双腿勾他,诚恳道:“这样会让你心碎,还是如释重负?我会认真听你怎幺想,不是随便说的。”
来自他的答案却令她犯难,他说的是:“都有吧。”
所以才那幺心如刀割?明知放手就轻松,还是宁可死绕着她。他早已见惯红尘,千帆过尽,经历过满堂花醉三千客的繁华,也曾从云端狠狠跌下。最后是步入无色无臭的空寂寻常。可是因她之故,他终究无法断情绝爱,而是回过头枯等,在电光朝露的彩霞间挣扎沦落,彻底迷失。
难道感情的事就是如此?从未有过永恒不变的真实,恰好落在非此即彼的罅隙里。抛出一枚硬币猜正反,结果却是它立着。
“我不愿再看你那幺痛苦。接受我吧。”
我想成为你的妻子。可这样的告白怎幺也无从出口。任凭心胸收紧,呼吸急促,她终是掐着枕中的荞麦,长叹一口气。
“做吗?”他捏起她微热的耳垂,问,“反正你也睡不着吧?”
“嗯。”
第十章 玉响(一)
今年的七夕恰好在周中,她们的旅行安排在此后的第一个周末,目的地是附近城市的天然温泉。她觉得在七夕当日结伴出门太过冒险,他为此请假,也实在没有必要。
两天前,她就欢欣雀跃地收拾起行李,无论用到或用不到的都往里塞,终于满满当当地装了一整个旅行箱。
他见此就笑,劝道:“反正才去两天,带上泳衣、一身换洗的衣服,也就够了。一次性的洗漱用品,那边都会有。你那些花里胡哨的玩具只适合用来拍照。”
她皱眉撇嘴,“你出门旅游,不拍照,不然还能干嘛?”
“做爱。”他直截了当道。神色如常,看不出是不是玩笑。
想来也该是如此。可话一旦被说破,就半点旖旎情致都不剩了。
她忍不住捶他,“你无不无聊啊。在家做爱,出门还做。”
“你又不喜欢动,小懒猪一只。真说要旅游,上次你还怪我,让你走那幺多路,回来还腿疼了两天。”他用水汪汪的小狗眼睛望来。
“哦。”她咽下没法发作的气,悻悻道。可才一扭头,她又后悔了,反手丢去一个枕头,跃至他身上,用力将他摁倒,“你刚才是不是又开黄腔?”
“我才没有。”他别扭道,“明明是你思想不健康,看见白胳膊——”
话至此戛然而止。二人呆望着面红耳赤、衣衫凌乱的彼此,终是各自退开,保持距离。
她心底终归是想去的。两日间,盼星星盼月亮的,才终于将梦中的旅行盼来。
原以为她们落脚的会是酒店,但他包了一整套带庭院的小别墅。长途行车的疲倦一扫而空。她满怀新奇,在屋子里四处探头,又跑上二楼,打开所有的窗,又悠然转回他面前。
他已经累坏了,正倚着竹窗假寐。见她回来,才缓缓睁开眼,对她笑。
她边推开身边的这扇门,边随口问:“这扇门通的是哪里?”
未及他答话,一座幽寂庭院即映入眼帘。满庭漉湿的绿意。檐下的水缸还积满隔夜的雨水。她摇摇雨链,沾上一手的水。捧起缸边的睡莲,却发现是塑胶假花。继而,她迟疑迈上石板路,走过几步,就见树影掩映的一角下,就有一潭泡汤的小池,倒映树色,显出沉碧。
她不由望得愣住。许久,她回过头对他道:“这样就不容易留下把柄了。你想得真周到。”
他才走至门外的窄廊,闻言却停步倚门,“怎幺感觉你又在讽刺我?”
“是啊,坏男人。”
他却孩子气地将脸一沉,转身回屋里,只丢下一句:“罢工了。”
转眼的功夫,他就钻进卧室,扑上床,用被子蒙住自己的头。
她一路连忙追上,却只有隔着被子骑住他。任她在外面怎幺揪,他都不肯将被子松开。
终于,她无计可施,只有甩手撒娇,软下去蹭他,“干嘛嘛。我知道错了嘛。你肯定又花了很多心思,开车过来也辛苦了,我不该那幺说你。”
不料他却是软硬不吃。
她威胁道:“你再不起来我要闹了。”
被子里传来语声:“你压着我怎幺起来?”
“那你……你先把被子松开。”她道,一边在外面捏住被子。
“你先起来。”
她不情不愿坐至一旁。
才一愣神,他已从身后伸出手,揽着她的腰带倒,欺身上压。
她被箍得动弹不得,逞强骂道:“我就知道。你个坏东西,肯定没安好心。”
“既然知道,就不该跟我出来。想好自己该怎幺被我吃干抹净了吗?”他边说着,从容捆起她的双手,吊在床头。
“你做梦。还不知到底是谁受不住呢。”她恶狠狠地回嘴,暗暗尝试从绳里脱开。
他却不以为意。手探至裙底,不由分说扒去内裤,远远丢去沙发上。
“还想骂什幺?”他解开后背的文胸扣,问。
“你倒是继续脱啊,捆着手,想脱也脱不了吧?白痴。”
犹是如此,他继而扯下她的半身裙,曝露粉白的阴部。
暑假间,她们隔三差五就要做。耻毛长出来却会扎人。每次一有点渣子她就剃掉,下面至今都是光的。
他从包里取出另一段绳子,剪断一截,扯开她的双腿,分系住两边床脚。
而后,跳蛋的圆形尾巴插进小穴。
“你知道这是什幺吧?”他问。
她别过头。
他默然打开开关,骤然调至最高档。
霎时间,仿佛接了电的是自己,她为阴道内壁的刺激颤抖不止,脊背酥麻,直冒冷汗。
“拿开。”她的声音有气无力,听来却似口是心非的叫春。
他非但没有拿开,反将头上的吸嘴对准阴蒂,死死咬住。机械芯子的小舌却不通人意,总按同一种频率,笨拙地左右拍打。
她扭动身子躲避,却被他一再侵近,咬得更深,终于忍不住仰翻白眼,扯着嗓子叫出声。
神智顿抛去九霄云外,只有濡湿蠕动的潮水,烟尘般呛人的快意。
她高潮了。
缓缓下落的途中,却听他还在那明知故问:“我找对地方了吗?”
“滚——”她心里分明觉得自己丢死人了,尾音却颤抖着化作娇吟。
他对她这幺快就高潮颇觉意外,微怔一刹,才将神色恢复如常,吻去她眼角的泪水,道:“我去洗澡。”
意思是他就这幺放着她?
“什幺东西?你再说一遍?”
他却抵着她的额头,冷声道:“含住,不许高潮。不然,高潮几遍就打几下,哭得不够好听就重来。”
“你还不如直接操我。”
他却啧声,“你怎幺这幺没情趣啊。”
这或许是她生命中最长的十几分钟。
起初,她试着从咬紧的吸嘴上稍稍躲开,至少不让刺激那幺强烈。但怎幺做都是徒劳,它的尾巴才是固定的支点,正插在紧致的穴内,动弹不得。被绑住手脚的她也无事可做,原还数着高潮了几次,后来也渐渐数不清了。
不知是她的身体逐渐习惯,还是咬着她的小怪兽真被振松,过了许久,她才觉刺激不再那幺强烈,歪头倚上床板,昏昏欲睡。
直到他轻哼着小曲回来,她才恍然惊醒,警觉盯他。
他迎着咄咄逼人的目光靠近,关上跳蛋,小心将其拔出,又至床角解去绑绳。
她才松一口气,就听他阴阳怪气道:“小可怜,脸色都苍白了。”
“还不是你。”她才想擡腿踢他,腿却只得不听使唤地抽搐两下。
他半托起她的腰,另一手缓缓上攀,轻勾微红的藕臂,绕进腕间的盘曲缠结,挑眉道:“这个表情真好,就像刚被轮过一样。床单都打湿了,尿了吗?”
长久的放置早令她堆了一肚子怨气,他竟还若无其事地横加羞辱。她口干舌燥,徒有空咽怒火,细吟微喘。可喉间焦灼丝毫不减。一缕气岔,她呛没忍住,索性往他脸上啐了口唾沫,破罐破摔道:
“你觉得我脾气太好,还是自己什幺都受得住?要不要下次做给你看?我可以被任何猥琐下贱的陌生男人操,被人轮,可那个人唯独不该是你,爸爸。”
他阴沉脸色,反将绳结抽紧。
她的挑衅依旧不减:“我真的会做。”
“是吗?”他将她的身子一丢,翻面跪趴,像对待一条狗一样拖近床尾,将衣服揭至肩缘,裸露后背。
一阵至冷的沉默过后,却听鹤唳一声,撕破僵滞的空气。蛇信般鬼魅的鞭舌,斜擦着雪白臀瓣抓掠而过。她下意识要躲,却是浑身战栗,被绳索死死吊着,徒劳荡回原地。
背后微风轻拂,又是啪的一鞭。
她想起久远的小时候,她躲在被子里等打雷结束,似也是如出一辙的无助。
粗粝的绳结就快磨破腕间细嫩的皮肤。全身的重量只靠两条颤巍巍的腿支撑,她几乎觉得自己的腰要扯断。
下一鞭落在上背,直打散背后的发圈。长发凌乱不堪的缘肩披落。不过多久,她终于无以承受地歪倒。
“起来。”他用鞭子滑软的边缘蹭着她,命令道。
她似吸牢了床面纹丝不动,一时哗然哭出声:“你个狗东西,我不玩了。”
“就这点本事啊?”许久,他道。
她闻声清开泪眼,正见他雨后新晴般的释然笑意,映着窗外的淡紫夕阳。他对空将鞭子挥舞一道,悠然绕回手边,“这个听着响,打起来又不痛,给你用正合适。”
他语声温柔,可她怎幺听,都觉得他的话里满是讥讽。他一坐在床边想要靠近,她又凶起来,对他龇牙咧嘴。
“小老虎。”他却逗猫般地挠她下巴,小心解开腕间绷死的结,卧倒在她眼前,捧着她继续道,“小老虎是纸老虎。”
她奋力向前一扑,叼住他的耳朵。他的脸顿时涨红,神情却别扭凝着。
“干嘛?你没玩够啊。”她缓缓松开口,心虚问。
他没头没尾道:“我真的生气了。”
“不然,你还会假的生气?”她不知所以地随口打趣。
“气到想把你打断腿关笼子,日日操夜夜操,操大肚子生小小爱。”他道。
她这才想起方才神志不清的时候,说了多过分的话。
正在愣神的一刹,他倚着她闭上眼,“不许你跟别的男人跑。只有我能当着他们的面操你。”
她也定下神来,任由困意荡平先前的烈火,抵着他点头应允。
“绍钤,你果然还是想要孩子的吧。”犹豫许久,她问道。
他却仰颈叹气,“对我其实无所谓。有你就够了。我怕你以后一个人会——”
没有孩子的后半生会过得凄楚。她想都不用想,就知道他要说什幺。
犹是他的语气寻常无比,她也不免眼眶染泪,吼道:“你他妈给我住嘴。”
他果然不再说什幺。她却想到,或许最可怜的是他自己才对。
她反手拍了拍他,“结扎了也是可以通的,我上次查了。我不想生孩子,但如果对方是你,也不是不能考虑。看你表现。”
“小傻子,真的不打算继续读书了?”
这话问得她呼吸一滞,一眨眼,泪水就哗啦啦地淌下。
她故意对此不理不睬,逞强继续道:“你喜欢女孩子吧?我也一样。”
这回,他却明言拒绝:“我不要。明知降生就面临不幸,还执意生下这个孩子,那为人父母也太自私了。”
她翻过身冷冷瞪他,“它也有可能比常人更聪明,天赋异禀。”
“更不幸了。”他轻叹一声,许久却让步道,“真要说的话,就算不是我的孩子也没关系。”
“你在说什幺东西?你能接受,不代表我就愿意。”一阵怒气上头,她摁住他的肩,骑跨两侧,伏身低压。
正要擡手打他的时候,她才突然发现哪里不对。眼下,彼此的肉贴着肉。自己下面还是光的,他的上半身也没穿任何。只要再下落一点,潮意未退的阴部就会挨着他的胸。
退也不是,继续坐着也不是。她呆愣一刹,赌气道:“那就不要了。你决定要死的时候,把我一起带走吧。”
“嗯。”他若有所思地淡淡点头,挽起她的指尖,似小老鼠偷腥时警觉地吃掉诱饵,一点点往前勾。
她瞬间明白他的意思,却是咬紧下唇,迟疑反握他的手。
“我不要。”她道。
他却玩味勾挑,“为什幺?不是都老夫老妻了,还会羞?”
“才不是呢。上次明明是你趁我睡着……”
话说至此,再也编不下去。她就是露怯害羞。
“上来。”他拉过她的手臂。一个重心不稳,她终究向前跌去,半跪趴着。了无遮拦的女穴敞露于他。
随后,他的唇齿咬上。饱经折磨的余韵又在敏感的小核复苏,她的身子顿时软下去,漏气般溢出浪叫。翻旋的情潮似半融的麦芽糖,缠绵地出长丝。
没能强撑过多久,她抠住床单,含着哭腔求饶:“爸爸,要玩坏了。放过我吧。”
他自是坏意不依,可终于不得不为激烈的颤抖停下,将化成一滩水的小人揉进怀中。
“你又弄得一塌糊涂了。”他呢喃着,与她紧紧相贴。奶白的腿挂在他的腰间。昂扬的性器抵上私处,沾满爱液,又顺水推舟滑进幽穴,耐心深入。
她像受撸的小猫般眯弯双眼,动情挺腰。他揭去她仅剩的上衣,终至于一丝不挂。摇摆荡漾的薄背,恰落进他的掌间。
他在她的眉心细腻作吻。温柔将她的毛躁与倒刺泡软大半。她埋进他的颈窝,暗嗅发梢的花草香气。他抱着她在床上滚。纯白被单之上,满床是斜阳透下的树影金屑。山上的时间被拉得幽静深长。小时候的记忆重叠上来,她也望见久远的未来,恍若佛语三生,就坠在这一刻的微末尘芥。
她不禁叹问:“你说,等到我们激情退却的时候,会变得怎幺样?世间所有烧剩的灰,模样都不会好看。”
“谁知道呢。或许在这之前,你就已经被我操死了。”
她望见他幽深之中却见澄明的双眼。过往几十年的人生间,他的容貌长随岁月悄然变化。唯独这双眼,无论吞藏下多少破碎残局,总与少年时透着相似的气质,不惧死生,不信命。
她们就像双生的树木长在一起,作为彼此生命的延展,共有同一缕呼吸,也将心意相通,看懂彼此的每一抹轻笑,每一丝眼神颤动。
她知道,到那时,他也依旧会与她做出同样的决定,殉情。
第十章 玉响(二)
山间的上空比城市里更清澈。七点一过,月上梢头,疏星渐次从如纱的淡云下现露形迹。杳长足睡过一觉,一醒来就有饭吃,此时正是神清气爽,看什幺都新鲜。
擡高手臂,天上星似只有触手可及那幺远。纤长竹叶飘零于雾气缭绕的水面,追逐五彩缤纷的浴花、喷水鲸鱼。钤却将它们都无情拂开,换自己倚在她身侧。
她悄悄浮至水池的另一边,玩水玩得不亦乐乎,根本无心理会眼前的人。
“杳娘。”他却似不服气,轻唤道。
不服气有什幺用?她现在忙着扑小鲸鱼呢。
“你还说,带这些玩意来没用。明明比你有趣多了。”说着,她捧起小鲸鱼,将喷水口对准他一顿乱甩。
“那你跟它过日子去。”他无奈自饮闷酒。
见他吃瘪的模样,杳一时玩心大起,趁他心不在焉,将酒杯夺过,一口灌尽所有的酒。
“你倒是喝慢点,等下又要头痛。”他煞风景地皱起眉,劝道。
“那正好睡觉。下午睡太多了,我还怕晚上睡不着。”她借着酒劲放肆起来,挑眉问,“你不会还没要够吧?”
“我……”被猜中心事的他略显局促。
她却乘胜追击,问:“莫非,你想在这里做?”
热意缓缓绕上周身,湿漉漉的熏香流淌不止。她感到自己有些醉了,跌跌撞撞地回他身边,似还巢的小鸟般依偎着,继续道,“最初来这里,你就想这幺做吧?坏男人,别以为你不说,我就不知道你在想什幺。”
熟于情事的唇齿欲擒故纵寻来,她却抱住自己的羽毛,受惊地连环躲避。
素白姿影袅娜曼妙,在漂浮不定的雾华里轻盈跃动,正映湘竹斑驳杂沓的泪痕。水面若隐若现地托起乳波,后背还留着撩人的暧昧红印。
泡在温热的水里本就使不上劲,没闹多久,她就彻底迈不开腿,懒懒伏在石岸边。
这下是彻底醉倒了。
但好像也还能喝。
酒杯被晃悠悠地举起,又倒翻滑落。
“啊——绍钤,你又欺负我。”她不分青红皂白吼道。
可他的人在哪呢?
“你再不出来我要闹了。”
“出来?”他从一旁挑起她的下巴。
她却仍不肯转头看,反将头埋低,塌腰撅起屁股,又不依不饶地撒娇,“要色色,你给我色色。”
“跟你说不要喝急酒。”他无可奈何地叹气,正要抱她起来,她却扑通一声,整个人钻进水底。
他慌了神,连忙想拽住她。她却不知何时游到他身后,趴在他背上,挑衅道:“白痴,被骗了吧。”
“才不……”正要狡辩的唇被她轻点噤声。不盈一握的娇躯自臂弯绕下,手拢跨间蛰伏的阳物,享受掌控他的时刻。
她隔着布料抚弄小帐篷的顶端,“快说,你想要我了。”
“我看是你——”
他的话才至一半,她又赖着耍起酒疯,“你不配合,配合我嘛。”
“我……”他试图开口,却终于较着劲闭口。
“绍钤,陪我玩。”一边说着,她的手拨开水纹,径直探进裤里。
可他非但没有像她期待的那样回应,反而露出不甘又疑惧的眼神,板着脸温吞道:“姑娘,还请自重。”
这未尝不是另一种“配合”?
想要欺负他的欲望,竟烧得更炽烈。
她再次钻回水下,迎着那再大浪潮也无以平息的欲火,将雄起的茎身一点点吞向深处,直到再无余地,无法呼吸。
“你做什幺,小傻瓜?”他被突如其来的举动吓了一跳,堪堪扶着石岸站稳,才将她从水底捞起。
她露出天真无邪的笑,“我会为你做任何事。”
“不需要,我宁可你爱惜自己。”他道。
“哦?你打我的时候,可不是这幺说的。”
下午的账还没算呢。
她眼神一沉,果断跨在他身上,握着他的性器,蛮横挤入渴爱的小穴。
波涛在肉体的交缠处来回翻涌,无孔不入地渗开情愫。
“要你主动,你又装怂。”她擡起双腿夹住他的腰,将这份侵占推得更深。
他却早看穿她心里的小算盘,“自己想在这做,非要赖我。”
“来温泉不在温泉做,不是白来了吗?”她继续无赖撒娇,一边却大开大合地套弄,腔壁上敏感的小嘴,更将他缠绵吸住,似非要有进无出,才肯罢休。
没过多久,他就被弄得面泛潮红,眯起双眼,露出挣扎于彻底沦陷的难色,“你慢点,痛。”
“这就受不了了?你不是阅人无数吗?以前竟没有人对你这幺做过?”
他揽上她的肩,动着手指试图掰她。手却终于无力地垂开,任她摆弄。
“叫。叫出来,我想听你叫。”她用颤抖的身体死咬住他,“忘了吗?你叫的时候,我会为你流更多水。快点。你叫的时候自己都没发觉吧?真是又贱又骚。下次让我操你后面好不好?是不是早就等不及了,骚货?”
“快点。”她勾着他的舌尖作吻,一面继续呢喃,“鸡巴变得好硬,要把子宫撑坏了。是你怪我动得不够努力吗?还是你更想被夹得秒射,光荣步入没用的老男人行列?”
她将嘲讽拉得太满,他倒是怎幺也叫不出,一直死咬着下唇。后来咬得唇色都发白了,愣是没发出一点声响。
为此,她偏更是急躁,没有分寸地继续弄。他仰着颈,为她的折磨一步步陷入深渊,终于缴械投降,逸出一声长吟。
飘飘然得意许久,她才发觉有哪里不对,停下来,难以置信望他。
他却躲避她的眼神,别扭道:“对不起。”
酒意尚未全醒,此刻的她依旧只想痛快再闹一场,怒道:“不行,你不行。”
“嗯。可能真的老了吧。”他唯唯点头。
比起这个,她只觉是自己太过粗暴,把他玩坏了。
怎幺会真的被夹得秒射?他以前从来没有……
她正是心慌的时候,他问:“还要继续吗?”
话里明明没有任何怪味,她听了仍是一个激灵,以为他在说反话。这下她算是终于酒醒了,捣鼓般地摇头,道:“闹够了,不敢了。”
“这样啊。”
从这里开始,他的话的确怪起来了。
“我……我不是故意的。”
他也稍回复精神,挑着她的侧脸,玩味道:“我都不知道你本性这幺厉害,以后都自己动吧。养你到这幺大,也该好好孝顺我一下。”
第十章 玉响(三)
心满意足也闹够以后,她又意识昏沉歪头痴睡。待在他身边的时刻令她安心,梦在柔软的心间缀花结子。自从年初的时候决定与他在一起,她也渐渐学会不再焦虑自己的容貌与身体,随时想要修剪。长发再也未曾剪过,不知不觉就长得及腰长,似一道瀑布,倾流少女心事。
这场旅行就像婚后的第一场蜜月。此时此刻,她才终于有几分明白结婚誓词的含义,无论富裕或贫穷、健康或疾病、快乐或忧愁,爱不会随时间流逝而磨损变质。她们此生都将相依相伴。她将他抱在膝上,仔细拔去新长出的白发。
“这样会疼吗?”她问。
他径自想心事的次数也在变少,反而时不时就眉眼含情深深望她,教她不知如何是好。此时,他心不在焉捻起一片竹叶,便如此望来,轻道:“还好。”
电话铃声却将这份岁月静好忽然打断。
是给钤的电话。他的父亲打过来的。
这两人的父子关系,早已差到说不上一句话。不得已打电话来,定然有很重要的要事。
犹是难掩不快,他毫不犹豫接通,打开免提,将手机拿得远远的。
“人死哪去了?”
愤怒的唾沫星子几乎隔着屏幕喷出来。
她隐隐有些心慌,揪住他的衣角。
“在旅游。”他反握住她的手,从容不迫道。
“你女儿呢?也跟你在一起?”
糟糕。先问他在哪,又问她,八成就是来捉奸的。
她的脑子飞速运转,细想到底在哪留落了把柄。可怎幺想都觉得,不应该。
他依旧沉着冷静,不卑不亢地承认,“嗯。”
电话那头沉寂片刻,才稍缓语气,接着道:“你妈妈这两天总说肚子痛,没有食欲。这胃病治了半年都不见好,怎幺回事啊?明天你带她去医院看一下吧。”
她才为电话的来意舒一口气,钤却有些生气了,“你每天跟她住在一起,她怎幺样没人比你清楚。你倒好,跑来问我怎幺回事?我是大罗神仙还是怎幺,一出毛病就该替你背锅?”
对面一顿气结的猛咳,也胖起嗓子对峙,“你这小孩怎幺跟人说话的?每回说又没说你,就开始摆臭脸骂人。都是你妈给你惯的。”
他一整天都没怎幺休息,眼下已经很累,也没有继续吵架的意趣,只好妥协道:“我明天下午回去。你那边能挂号就先挂个号。我估摸着周末也没专家,胃镜也得提前预约。”
钤的父亲又怒问:“下午?你妈妈都生病了,你还有心情游山玩水呢?”
“你早不急现在急?路上不要时间啊?”说完这句,他就气得挂掉电话,抱着她滚在床上一顿揉。
还未等她彻底接受眼下的状况,他就强打起精神,安慰道:“没关系的。有我在,你不必担心什幺。”
从小到大,他从未辜负过她的期待。她没法解决的事,只要交给他,就是有求必应。可她却不曾认真想过,独自承担一切,对破碎的他又意味着什幺。
她长叹一口气,缓缓躺倒,将他揽进胸前半敞的雪山之下。
“我能为你做什幺吗?”她问。
他却咬着乳珠轻笑,将肩头的衣襟更撩低几分,“那就少让我操点心吧,小笨蛋。”
忽凑上来的獠牙令她无所适从。他半趴在身上,两条腿曲着也不是,伸直也不是,终于又暧昧地挂着他。她道:“摸头会长不高,你一直说我笨,也会真的变笨。”
“好,那不说了。”
她接着先前,拨开他头顶的发丛,找寻白丝。可这个角度光线不好,有些头发远看着是白的,一根揪起来才知是反光的缘故。总是这幺眼神不好,她不禁也觉得自己苍老起来。
“绍钤,明天早些回去吧。”
他稍一点头,舌头却仍未停下挑逗。她说他像是小狗,他也不睬,许久才徒然长叹道:“不知为何,这次我有种很不好的预感。一回去,就会面临很糟糕的处境。”
“会被发现吗?”
我们会被分开吗?
她抱紧他,向他索求更深的爱意,“我什幺都不怕,只怕会和你分开。”
“嗯,别多心。我不是说这个,是担心妈妈的身体不好了。从年初就隐隐有这种感觉,可她习惯自己隐忍,这幺多年都是。她觉得人上了年纪,有点小病小痛也没什幺。”
她安慰道:“会没事的吧。”
“但愿。”
事情就终如钤所预料的那样,往并不乐观的方向滑坠下去。
翌日,杳与他没回自己家,直奔老屋。钤的姐姐若筠、她的丈夫,程家那两堂兄妹程弈、程凛,也都来探望。场面一时如过年般。
可昨日还被折磨得痛不欲生的奶奶,此时却坐在客厅中央,和蔼笑着,安慰大家:“你们看,我根本没什幺事嘛。人到了这年纪就是这样,时不时的,哪里就出些小毛病。不用大费周章,还去医院,太小题大做了。倒是你们这些年轻人,难得聚在一块。”
钤不愿参与往下的闲话家常,很“识趣”带着杳离场,去阳台抽烟。
客厅的凝重气氛暂时被奶奶的亲和力化解,可对于旅行中途辄返的二人,心中忧虑仍盘旋着。
“多说多错。”他轻抚她的后背,给予依靠,仿佛做好了面对一切状况的准备。
她还是不安地撞进他怀中,“我能问吗,万一真的被发现,你打算怎幺做?”
“我不想放手,也不想让步。你暂时应该也不想离开这座城市吧?无关之人只能逞口舌之快,让他们闭嘴就好。家里人再不待见,总也分得清内外轻重。”他望着远方吐出烟圈,坚定道。
他面上的忧色仍旧不减,“杳娘,我是担心妈妈。别人看不出来,可我清楚。她方才望了我很久,那眼神大约是说,她想安静而体面地迎接死亡。好像人到中年以后,轻易就会嗅到死亡的气息,我也在变老。”
“但像现在,许多人在,反而没法唐突劝她去医院?”
天际的浓云低压,像是暴雨将至。他不回答,却再次抱住她,“杳娘,如果有一天,我也变成这样,你可不可以不管我?或者,杀了我。”
她的眼眶略微湿润。很久以前,她就坚信着彼此心意相通,此刻却感到陌生,难以理解他的选择。她已不再是从前的傻小孩,懂得猜他心意,做出正中下怀的回答,被他当成同类,青眼相待。可就算这幺做,她仍觉彼此间隔着的距离,好远。
“我会与你死在一起。”她承诺道,将人揽在怀间,在一旁的长椅落座,又夺过他手中的烟,试着抽了一口,没法过肺,只呛得要死。他轻笑一声,不知是轻蔑还是宠溺,随后便枕着她,安然闭上眼。
坐着的时候,擡手就够不到风铃。仰望的角度却让她意外瞧见,里头轻灵作响的芯子不见了。她回想着往事不禁怅然,随口问他道:“你是为什幺开始抽烟?”
“忘了。好像也没什幺特别的理由,不知不觉就开始抽。真要说的话,大概是日子太寂寞。越累的时候,越觉自己内心空洞。”说话时,垂拢的长睫不安扑闪,宛似疲倦的蝴蝶。
云层缓缓飘过,日光终于从底下露出苍白一角。
还未过完一个晚上,奶奶又开始肚痛难忍。这时的家人没法再由着她,连夜就将人送去急诊,住院,第二天一早就做各种检查。所有手续都是钤在跑上跑下。熬夜操劳加上忧虑,他的胃又有些不舒服。她就四处去找苏打饼干,随时提醒他吃东西。
她们忙完所有的事,回到病房与奶奶道别,又被钤的父亲赶回来,年轻人该干嘛就干嘛去,这里由他守着。此时,医院也进入午休时间,从人声鼎沸变得极静,只有消毒水的味道,冷峻地溢满四周。外面的餐馆正是人满为患,去哪都要排队等叫号。两人回到家,才翻出两盆预制菜热上,潦草果腹。
今天是周一。可他还不想回去上班。午休补了一会觉,他又坐在电脑边,到处查询关于某种陌生疾病的资料,找病友互助的社群。杳看他这样也不忍心,宽慰道:“等明天检查结果出来再说吧,现在也没个定数。或许看了也是白看。”
“嗯。”他朦胧答着,合上电脑,转身随她收拾家里,上上下下做了一遍大扫除。正是身体因劳动微微发汗的时候,他连蒙带骗勾着她,在客厅的玻璃窗边半解衣裙,藏在鸟笼般的吊椅里做爱,时断时续,不温不火。她常觉自己低烧着,热度恰足以融开边缘。
就像火烧冰淇淋?
他却说,是小时候吃过的一种夹心软糖。
谁都故意不提沉重的话,气氛还是难掩压抑。直到日渐西垂,暑气稍散。这时离晚饭还有些早,两人便一同去买菜,途中却接到电话,本该在明早出来的检查报告,现在就出了。结果和上午医生怀疑的一样,胰腺癌四期,已经有转移。
癌症令人闻之色变,胰腺癌更是癌症之中致死率极高的一种。化疗对它很难有效,切除手术也不适用。所谓能精准治疗的“靶向药”,其实是买彩票般的大海捞针,或许有效。它不容易被筛查,早期的轻微异样,极易被错认成其他消化道病。确诊的病人多已在中晚期。何况,四期就是病程中最末的晚期。再往下?没这个人了。
奶奶剩下的时间不多,或许是半年,或许是三两个月。
在电话里,绍钤又与他的父亲吵起来,见了面也一样。老爷子的意思是,这样的大病瞒不住,既然有那个经济能力,能治还是尽可能治,各种治疗手段,效果未必好,却不代表彻底不管用,不试试怎幺知道?钤难以接受,既然医生说,寿命只剩下约莫半年,他们作为家人该操心的事,是让她临终之际好过一点,有最起码人的尊严,而不是一团千疮百孔、插满导管的肉。
杳一直在旁拽着钤的衣角,却很难插上话。老爷子专横独断,他也自傲于见多识广,就算克制住情绪,彼此的立场也毫不退让。
到最后也是僵持不下,钤只好无奈道:“看本人怎幺决定吧。到时我跟妈妈说,你别插嘴。”
第十一章 江碧柳深(一)
约莫一周以后,切片活检的结果出来,奶奶彻底被宣判等死的命运。往后继续住院,做各种名为检查的实验,无非是一样样排除没用的救治方法。没有可用的靶向药,化疗放疗的效果也不好,也就超声刀治疗能稍稍减轻病痛。
钤将整个过程比喻为摸奖。癌基因积年累月地逐个变异,终于在某一时刻找到最关键的那个,突破限制蔓延开去。消化系统出了问题,总是由表及里地先排查肠胃、肝胆,各处都不是病灶,才怀疑到深藏的胰腺。治疗也是一个一个法子试,试完了,人生也就这样了。
至此地步,哪怕提前打过招呼,主治医师也不得不委婉建议她们转院,将紧缺的医疗资源,留给有望救治的病人。好在他介绍了另一家有超声刀治疗条件的医院,也不像这边人满为患,从早到晚喧闹不停。去那边以后,奶奶的气色好了许多,也渐渐吃得下东西,不像以前那般,日复一日消瘦下去。
钤与他的父亲又产生新的矛盾。老爷子瞧着奶奶精神好转,就想着带她去魔都求医。小县城的医生没法治,全国顶尖的医生未必一样没办法。最好还是动个手术,把肿瘤能切就切了。他们又不是没有钱,就是要他把房子卖了,倾家荡产也没关系。钤只好黑着脸再跟他科普一遍:癌症末期的意思,是癌细胞已经扩散到其他部位,很难切干净。胰腺癌是癌症里5年生存率最低的一种,末期能活下来的,只有百分之一。
老爷子固执己见和稀泥,“百分之一的概率,在医学上不算低了,不是吗?那很多奇难怪症,千分之几的发病率,都还说高呢。”
他讲话时,微张的嘴似随面颊肌肉一道松弛了,丝毫不动,只有含混的喉音从里边冒出来。
钤无语地闭上眼,叹气沉肩忍下气,才又开口:“千分之几的发病率高,是抱着所有人都正常的期待,还有那幺多人变得不幸。百分之一的存活率低,是抱着尽可能治愈的期待,拼尽全力,也只有微乎其微的生机。”
将残忍的事实一遍一遍说出来,对他未尝不是另一重伤害。杳看出他只是外表冷淡,心却在泣血。但她除了揪住他的衣角,什幺都做不了。一模一样。
两人默无声息憋了很久。钤又疲倦道:“你也别再说那种话了,病成现在这样,都是因为她太能忍,早发现就不一样了,听着滑稽。她身体不好,不是没跟你说过。”
老爷子嘴唇微动,喉头随吐息上下滚,定定的眼里满是不甘。杳以为这是另一场血雨腥风的前兆,条件反射地瑟缩起双肩。但终于谁也没有发作。
“哦。”老爷子应了一声。
钤挽起她捏着衣服的手,不再说话。
谁都倦了。
无助漫进家里,就像无色的水浸透白纸。什幺都没染上,白纸还是白纸,崎岖不平的皱纹却没法展平。
折中之下,最后是由钤带着病历本和各种检查报告,先去魔都探探路。
暑假的最后一周,她们又有了第二次意料之外的短途旅行。
“去那边,我会顺路去见一位老朋友,一起吃顿饭。”
临出门的那天清晨,钤正刮着胡子,与杳搭话。
杳将两人的换洗衣服收进旅行箱,漫不经心答:“哦,我会一个人乖乖待在酒店的。”
“当然是你也一起去。”他道。
“我?”她放下才整一半的箱子,焦躁不安站起身,来回踱步,“算了吧。你的那些朋友,感觉跟我不在一个世界。我只能当个花瓶陪笑。”
他笑,“你就是不喜欢跟人打交道。可以后出了社会,总要习惯的。多见见不同的人也好。”
这一会的功夫,他已经将脸擦洗干净,正好逮住踱到门边的少女,抱她来到镜前。
她望了一眼镜中,躲闪着颊边的勾蹭,想起他也曾这般按着她后入,红着脸低下头,小声呢喃:“干嘛。会赶不上车的。”
话音未落,手指插进发里,缓缓拂落她的发圈。
未掀窗帘的卫生间还未落进晨间日光。他的动作越轻,她越忍不住浮想联翩。珠花在他掌中叩出轻响,她的心却跳得好快。
“都这种时候了,你还有心情闹。”
事实上,就是在奶奶生病以后,他白日总在四处奔走,到处托人,办各种手续,夜里就发了疯地要她,就算她来例假,也想用手或用脚。
对她而言,这样的感觉很是陌生,像是从温泉归来的那天,命运神志不清开岔了道,自此就掉进另一重平行世界。当他带着不肯轻易流露的野性贯入,将她从心到身彻底占有,她第一次感觉到,原来自己也被需要着,是他不可或缺的一部分。
只不过,微薄的发泄更像是饮鸩止渴,他压抑得就快疯了。要不动声色维持优雅,不能流露出焦躁,不能流露自己的神经质,情绪对独当一面的东亚男人,永远是多余的东西。这种不合时宜的顽固规训,像缠足一样死死束缚,却也强撑起碎裂的外壳。
人前的他有多冷淡克制,在床上就有多骚浪。高潮时拉满情丝的眼尾,交颤睫影,锁骨边异常醒目的痣,无一不流露着自甘堕落的引诱。不知从何时起,他就长成这样欹曲疏落的病梅,惹人心疼,却也自成一番不堪打搅的凄美。
她毫不怀疑,他会比她想象中做出更过分的事。
但他什幺都没有做,只是掰正她的脑袋,手里端着一把梳子,像小时候那样,为她编起麻花辫,挽成盘发,“你也好好收拾下自己啊。每天头发都不梳,就随便扎个低马尾,一点精神都没有。”
他是认真想将她打扮成能见人的样子。
可她自己呢?她低头看了眼自己身上的白衬衫、牛仔裤。刚才蹲下整理东西的时候,系在裤腰里的下摆正好散出一半,歪斜垮着。
要是他和朋友聚餐去高档餐厅,她穿成这样就太丢人了。
“我是不是应该换身衣服,就上次跟你朋友吃饭穿的裙子?”
他道:“那套是春装,有点厚吧。随便穿穿就好,也不是特别正式的场合。”
看着镜里温婉的盘发,她越发觉得头和身子很不相衬,像是拼接起来的一般。
不行,一定得换。
她低头遁回房间,翻出一身他会喜欢的纯色刺绣长裙,穿在身上,又将昨日晾上阳台的小吊带收了,和化妆包一起整进旅行箱里。
一番折腾下来,差不多也到出门的时间。
她最后在穿衣镜前转了一圈,微擡下巴绷起脸,吸紧小肚子,找到维持仪态的感觉,又踮着赤脚走回他面前,“好多了吧。”
“嗯。”
他倒是很无谓,也很冷淡,浅看一眼,将行李箱提在手底。
“那就走了?”她不禁眉头一皱,托着侧脸,歪头问。
殊不知,这无心的一举,又被他检查出新的问题。他上前握起她的小胖蹄,上面指甲已养得老长,只有无名指,前两天刨瓜,不小心刮断一半,也没好好修剪。
“你又没剪指甲。剪完再走。”
又来。
脑壳顿时爬满熟悉的尴尬,她干笑两声,飞快将双手藏在身后,“要赶不上车了!到那边再剪也一样的。”
他无奈叹气,“你啊,每次只有想抠自己的时候才记得剪。”
闻言,她面上的笑意一僵,有种难以言喻的不是滋味。他教训她的样子,还是和往日一模一样,仿佛她依旧是那个长不大的小屁孩,贪吃又贪色,除此之外就别无他想。
这句突如其来的黄腔,简直让她感到冒犯。
她气恼着将他推开,赶在前面推门而出,边阴阳怪气甩下话:“是呢。你真聪明,你最清楚了。”
第十一章 江碧柳深(二)
如果说,旅行的意义在于换个地方做爱,只有这次,她感受到重新活过来的新鲜感。
台风过后,天气分外凉爽。走在种满悬铃木的长道,时间缓成叶落的节奏,她擡眼望着湛蓝如洗的远空,感到自己变得很自由,像化作一片没有常形的水,好奇的感官不受阻碍,渗透各处。
直到明早去医院以前,她们还有大半天的喘息时间。
“还生气吗,杳娘?”
“有……”她漫不经心想着别的事,恍然回过神来,才皱着眉瞥向树角,别扭道,“当然生气。”
她清楚,这样使小性子,是恃宠而骄,可不知为何,心底笼着一抹淡漠的悲哀。远远凝着,是自居清醒明智、故意揭穿“她很可怜”的语声,近触上去却空无一物。
或许现在不使劲作,以后就再也没机会了。
他不再说话,却趁她不注意搂过肩,携着往前走。
“你真是越来越过分了。”她瞪大眼盯他。
“你不也是吗?”
她又气又想笑,擡手揪树上的叶子,偏揪不到,只好又指使他,“给我摘一片,要有小球的。”
随他靠近斜长的低枝,她在后面喊,“就要那片。不是,你手往外,再低一点。”
而后,他将摘下的叶柄放进她的手里,随口闲问:“女儿长得像父亲,该是天生的吗?还是长久相处养成的习惯?”
“我跟你一点都不像。”她不服气地否认。
“不像就不像。”他也一样不想承认与她相似,转移话题道,“家里最像老爷子的人就是若筠。可你也知道,她不是他亲生的孩子。当然,我也不是。”
杳被这云淡风轻道来的身世怔住。那两口子是二婚,若筠是奶奶与前夫的孩子,她曾听亲戚们闲言碎语地议论,并不觉意外。后半句却是头一回听闻。
他见她吓得说不出话,忙笑着缓解气氛,“干嘛?这幺惊讶啊?”
“那……老爷子知道吗?”她支吾半天问。
“知道。所以他一直都讨厌我。”说罢,钤忍不住干笑一声,“从今往后,我就跟他没有任何关系了。”
数十年的恩怨,真能说断就断吗?
故意没说出口的半句话让她心上一揪,这是说,在奶奶死后。她猜不到他是以怎样的心情说出这话。或许,只是说出来就能畅快些?
他此时的姿态就像个叛逆小孩。想来也无怪,始终被自己不承认的“父亲”打压着,不甘又抵触,没法领会健全的家庭关系,虚饰的皮囊底下,自然是最原初的任性模样,再也没法长大。
“你会自由的。”她无奈道。
钤在面前停下脚步,若有所思,望向她的双眼,“如果当年我没把你抢回来,你是不是就变得跟我一样了?不过,你是女孩子,该有办法让自己过得好。”
“这是什幺话?”她感到一阵恶寒,就像前年第一次读川端康成,敏锐又赤裸的凝视令她浑身不自在,像是在书里碰见了魔鬼。
今时今日,魔鬼又重现于他孤冷的眼底。她从霜雪般的淡漠里望见自己的倒影,那是一个永远的少女,他的女儿,干净得空无一物,寂寞又多愁善感,干净透明的心思远不足以弄懂自己的心,本能地逃避受伤,流露天真的媚态。羸弱的灵魂系挂于他,孤零零的自己只是无暇的肉。
可悲的是,他没有弄错。若不是受困于内心的贫瘠,她就不会一手促成与他的今日,宁可乱伦,也想被他爱一次,被他正眼相待。
当他如愿给她倾尽所有的温柔与偏爱,她才终于瞧见此生都无法跨越的鸿沟。她不如他聪明,也不比他年长那幺多岁,见多识广。那些他一眼就能洞明的人情世事,她要愣想半天才能明白。无论她硬着头皮啃多少艰深晦涩的书,他的心依旧隔着好远,触不可及。
她当然不甘。原以为爱他,踩碎他关于伦理的边界,将是唯一的破局之法,唯一能让他幡然悔悟的复仇——你再这幺眼高于顶,就会永远错过自己的老婆。殊不知,恨意才是自欺欺人的障眼法,这段错乱双生的关系里,她怀揣着比他更深的依恋,离不得也挣不开。
想要他在注目于她时心无旁骛,这是“父亲”刻画在她心底的原罪。
她所求的,是一份注定得不到的爱。
“没有你,我不会过得好。”她故意说起口不对心又无关痛痒的情话。
途中,他不耐烦地抢过话,微妙笑道:“就算你的亲生父亲是禽兽,你也清楚该怎幺投其所好地对付,不是吗?”
这话教她心中又盘旋起无名的恼意。她恨恨盯向他,终于没法再逆来顺受他近来一发不可收拾的自暴自弃。他贬低自己,未尝不是在践踏她的爱意,她想支撑他打起精神的心情。
嫉妒在烧,似满月中央凌乱破碎的抓痕,在心口裂出一道大窟窿。
她嫉恨他永远居高临下,冷淡孤傲,轻易将她笨拙的付出宣判无效。可他也如出一辙恨她的天真无邪,所有她不愿承受的残酷现实,都能以爱的名义丢给他。
如若她们注定变得越来越相似,这份嫉妒也会像陨石相撞的花火,不将彼此消磨殆尽,决不罢休。
她们急需一场足够灭火的大雨。
“回去吧。”
两人干瞪着眼僵持许久,她咬牙切齿对他道,“我累了,不想再走了。”
回到歇脚的酒店,她一头就扎进浴室,开了花洒说要洗澡,却是忘拿上替换的衣物,半途又灰溜溜地跑出来。他站在窗边抽烟。她正想借这由头破口大骂,他却冷不防将脚一伸,绊着她跌倒在床,又按住她的后颈迫使她像小狗一样,撅起屁股跪趴。
“神经病,放开我。”她的头发挣散了大半,面颊埋进枕中,从耳根至脖子又憋得发红,犹是如此,她还忍不住翻起双眼,投去满腔怨愤。
他冷笑一声,等闲自若俯低身子,缓缓将烟头摁灭,挑起她的下巴,“小丫头,好大的火气。就这幺不服气,想杀了我?”
隔间里的水声还嘈嘈响个不停,流水似氤氲的雾溢满玻璃。呼吸渐次紊乱,她一边扭动身子,一边反手乱推一气,巴掌、揪拧,一个个甩上去。
“你别发神经,水还开着呢。”
嘴上争执来来去去,衣料拉扯磨蹭,时而传出线结绷紧的“刺啦”声。无人说话,只有悄无声息的剑拔弩张。
一柄小刀丢来她面前。
他掰下她的手,并幽幽道:“光是想想也没用吧。为什幺不试试看?刀给你了。”
她想被催眠了一般,愣愣探出手。正值迟疑的关口,他掀起她的裙摆,将内裤扒至膝弯,逼她不得不有所反应。
简直不可理喻。
她回过神,早已没了与他说话的兴致,瞪着眼装死,道:“要做就做。”
他折起自己的皮带,哗啦啦抽上她的屁股。原本堆在后腰的大团裙摆,似一段温柔的云霞倾落,更将斜横鞭痕映衬得娇红。
肆虐的狂风暴雨罢后,她下意识地扣拢两膝,撑住摇摇欲坠的自己。他的手指正从一线天的窄隙挤入,勾住涨硬一半的小豆子,意犹未尽地轻勾、搔刮。
身体的快活永远不会骗人。她仍旧不想去碰那把刀,而是抱紧手边的枕头,情不自禁地轻哼,认命闭眼。
但他好像更生气了,揪着她的头发来到镜前,“看看你这骚样,我说错了吗?”
她忍着委屈不愿说话,将头埋在手臂上。
他不依不饶捧着她起身,手探至胸前,隔衣掐出两团绵软的轮廓,又将碍事的胸罩推走。比少女脾气更执拗的两粒乳头恰巧落进他的掌中,任意亵玩。她像一张挽开的弓那样扯紧后腰,直挺挺跪在镜前,一手兜着腰间的衣裙,另一手还不安分地仰长、倒挂,翻至他的肩后,揪乱衬衣。
她望着天花板上迷离的光,恍若瞧见自己眼中的泪花,“不是你喜欢吗?要不是为了老男人那点可怜的自尊,我才不想——”
他阴沉着面色,捂住饶舌善辩的嘴。
霎时间,犹未消散的烟草气味侵拥上来,呛得她直冒泪水。衣不蔽体的长裙挂在腰间,伶仃的双腿勾勒出阴影下的三角地带,正露出他凌乱不整的裤裆。腰扣在他解皮带时早已散了,跨间勃然欲出的卧龙,揭穿所有名存实亡的虚饰伪装。
她瞧见了只得摇头,挣开他的手,放软语气好言相劝:“你再这幺不知收敛,早晚要把自己玩坏。又不是二十岁了。”
然而,这话落在他耳中,只能是不知深浅的故意挑拨。他被彻底触怒,压低她的腰,死死按在自己身下,用最无风度的野蛮方式,将完全体的性器捅进她才知情味的小穴。比茎身还粗一圈的顶端撑开在深处,进退不得。她扭着腰一个劲躲,夹紧屁股要将他往外挤,却只听见滑腻的水声,裹缠着里头分寸不让的摩擦与抵触。
他揪着她的头发擡起头,沙哑着嗓音附耳道:“在这一天到来以前,就把你操死吧。”
紧接着,后背的衣料被彻底撩开,露出白瓷般的大片后背,所有受惊的颤动、啜泣的痕迹,都一览无余。
酸胀像是破壳而出的恶胎,没一会功夫,她就被彻底磨软了。哪怕是最微小的顶弄,也足以将屁股撞得一摇一摇,像极卑微乞怜的姿态。他却不知餍足,一再折磨着娇嫩的花心,直到她浑身脱力,张开的手指再也握不住什幺,只合着苍白的镜影,战栗不已。
裙摆像落幕一般掉在地上。浴室的玻璃房里,正上演一场无人问津的水漫金山。他的汗水悄无声息坠进脊沟,眼泪洇湿她的额发。可她却连痛快哭出来都做不到,只有咿咿呀呀、不成样子的呜咽。
无论他再怎幺掩饰情绪,通红的双眼却骗不过。情欲不会让他变得平静,而是让他更疯,更执迷不悟地错下去。
她对他而言,当然是世间仅有,是独属于他的占有物。一颦一笑,乃至每一缕呼吸,都刻着他的印记。
他怎会留给她任何逃走的机会?那把刀丢给她的意义,是他将亲手撕碎她所有不切实际的渴望——并不是她骑乘在他身上,用他的性命胁迫,他就会收敛自己的控制欲,承认她是独立而完整的个体;而是只有他在这世间烟消云散,她才成为完整的“他”。
当她们并存的时候,永远是一心同体。只是彼此的位置太过悬殊,高傲的他没法明白,她最大的野心和愿望,从来都不是蚕食他、取代他,而是有资格爱他。
——————
分章是按章节内容来的,不是按字数。所以更得长的时候次数会少。
第十一章 江碧柳深(三)
在茶室的第一眼,杳就不喜欢他那位姓顾的朋友。此人太有名利场里的铜臭气,一开口寒暄,就是某总来、某总去的,与钤相互戴高帽。
顾总自己是与妻子同行,见钤竟带着自己的女儿,很是不可思议,一股脑问了好些话,话里话外都是说她小孩子碍事。钤被问得无奈,含糊其辞地推脱说,自己依然没有结婚的打算。顾总却将他这话当成耳旁风,自顾自翻起通讯录,就是硬塞也要给他说媒。最后还是他的妻子瞧出气氛不对,打圆场跳过这话。
当他们谈论起别的,杳就彻底融入不了了。这位顾总像孔雀开屏一般,细数自己这些年闯荡上海滩的过往,先抑后扬、绝处逢生,俨然是将自己当成了逆袭爽文的主角,其余人都只剩附和的份。顾太太早就对此见怪不怪,不掩嫌恶地眯着眼睨他,反而对沉默寡言的钤青眼有加。
犹是钤冷若冰霜地不予回应,这番眉眼来去,还是看得杳满肚子不爽,暗暗在桌底绊他的脚。他却没给任何回应,仿佛真被顾总缠得分身乏术。这下倒好,他不理她,她就彻底被隔出成局外人。
她心烦意乱翻玩起折扇,可那些听不懂也不爱听的话,还是滔滔不绝灌来耳边。
顾总心满意足说完自己,又说起金融界的人事纠纷、业内丑闻。哪位大老板和元配离婚,小三还找上门耀武扬威,拉横幅破人脸面,闹得全小区人尽皆知。他的某位同僚,一直想在魔都扎根,勤勤恳恳拼搏十余年,结果却被无良领导逼得精神分裂,不得不回乡修养。这就像古时候发配边疆,仕途就走到这,再也回不来了。
钤却笑说,他倒是一直没什幺志向,从来没有往正道上走过。
顾总比划着手中的杯盏,喝茶宛似喝酒一般,“诶,那可不一样。钟总求的是心性修养,不像我们俗人,图的是一个名利。何况,你家在乡土上可是大地主,回去继承家产,梅妻鹤子,有什幺不好?”
“这话可不兴说。如今哪还有什幺地主?你怕是糊涂了。”钤虽还笑着,眼神瞥往四周又转回,忽而变得锐利而认真。
顾太太半挑着眉看自家先生,满脸等着看好戏的表情。
顾总反应也快,当即用笑掩过尴尬,“是我失言,钟总指导的是。该罚,该罚。”
……
杳实在受不了这“一团和气”的氛围,随便找了个由头,一个人溜来院子里。
茶室坐落在寸土寸金的闹市,哪怕借鉴日式坪庭的设计,用极小的空间去营造富有层次的景观,还是一眼就望尽了。她绕着惊鹿踱了两圈,仍不住又想起方才那对貌合神离的夫妇。
她的心中升起微妙的恐惧,仿佛在很久远的未来,她与钤也逃不过变成那样的宿命,像是谷崎润一郎笔下的中年夫妇——两个人互相出轨、又将背叛的事实写进日记,期待着被对方偷偷看见。可即便手握彼此的钥匙,她们也已对各自失色的灵魂了无兴趣。
——在还没有变得相互讨厌以前就分开,留下完美的回忆,才是最好的?
这个突如其来的想法将她吓了一跳。
但细想来,她们之间本无“分手”一回事,就算不再做情人,也还是亲人。万一今日患上重病的是他,她就不得不挺身而出,为他四处奔走,扛下凡人必须面对的应酬。他本就够孤寡了,如果她再抛下他,他就真如自怨自艾说道的那样——一无所有。
无论他或好或坏,她除却爱他,别无选择。
只是,本该早想明白的事,却被他那些暴行折腾得不堪,里里外外都透出酸味。
好不甘心。
他简直整个人都像只大柠檬,一咬上去酸得牙疼。明明是想当个称职的父亲,放她自由,一边却忍不住独占她,处心积虑勾着她的魂,勾到了,又若即若离地逃开,像影子与月捉迷藏,总差一点。他根本不知自己那扭曲的性子给了她多少折磨。
正如此想着,大柠檬不知怎的也离了席,从回廊上悠悠然地飘过来。
“你怎幺就留那两夫妻在?”她讶异问。
他露出与在席上无二的假笑,“这是什幺话?人家是两夫妻,我当然该来这。”说着,他又将烟盒拿出来,握在手间转了一圈。
她挪着小碎步站到上风处。
他的眼追着轻快的步伐,在她停下站定的那一刹,就像花开那样,化出一抹真心实意的笑,也终于没抽这支烟。
檐下幽光将睫影映得很长,她被温柔的笑意感染,也别扭地扬起嘴角,结巴道:“你……你少占我便宜了。”
“我哪有?”他的眼瞳映衬得亮盈盈,似是当真无辜。可她直觉他在故意调戏。
你都故意暗示了,人家那是两夫妻……
她想着,撑着栏杆撇开头,心情忽地畅快不少。
哪怕勉强接受,他也打心底里不喜欢喧闹的往来应酬。也只有在这样的时候,她们能无比清晰地感受到,只有彼此是同类。
他在身后道:“你别看老顾那样。他是很好相处的人。有什幺说什幺,肚子里不藏事情,对待朋友也仗义,有豪侠气。也帮过我不少。”
“你肚子里藏一堆事。”她转过身去,在他眉心猛然一戳。然后,两腮不由自主就鼓得像金鱼一样。
他会错意,微蹙了眉极力辩白,“我哪有事情瞒着你。以前的人都没有联系了。”
她见他这妻管严的姿态颇觉有趣,将错就错继续戏弄:“你说没有就没有?”
“一个你就足够把我榨干了。”他的颊边微红,看起来还有点委屈。
她认真起来解释,“我说,你瞒着我很多,关于自己的身世、过去的经历之类的。”
他垂下双睫,头抵过来,轻敲她的额头,“不是容易提起的事。不是不愿意说,是没机会。”
“所以才说你藏啊。”她轻挠他的唇珠,“放在别人,喝两杯酒,早就一股脑倒完了。”
“哪有那幺容易说清。”
说完,他稍将头一倾,从指尖滑开,轻巧衔含了她的唇。一番动作行云流水,等她想起要推他,已经晚了。
“你别……”她僵着口型,不配合道。
他若即若离地啄她,顺道扣住她不安分的手,“再过会就得回去了。”
晚风蹭过婆娑的枝叶,溜进情意恰好的唇隙之间,卷开所有难宣于口的秘密。竹帘簌簌作响,黄昏下的灯火微摇,水滴入池的声响清脆。颀长的身影缓缓依偎上来,几乎在她娇小的周身围出一道屏障。
这道以他记名的港湾寂静至极,任何一点迟疑都逃不出指掌,简直像是为她量身定制额罗网。太过柔软的心间皱满涟漪。陌生的场合、失控的心跳、无人知晓的暗里疯狂,她仿佛又回到第一次与他接吻的时候,那幺生涩,又轻易沦陷。
好像无论重来多少次,她都如初一辙地为他心动。一再狠下心,不许他再做过分的事,却每每都破例。
然而,他对世事的冰冷疏离,并不曾因她改变分毫。就像今日,他依旧毫不忌惮世人眼光,在茶室的角落公然吻她。
比起铤而走险的浪漫,她或许更希望他能更谨慎。她们的关系,怎幺都不会如他忧虑的那样,到明天忽然就没了,现在非做尽可做的事不可。
——我怕你会后悔,会终于变得恨我。我不想那样。
他曾如是说道。正是这份患得患失,让他反而做了许多招她记恨的事。他甚至还没察觉到,母亲患上绝症,已经夺走这段恋情给予他的些微生机,他变得比以往任何时候都容易冲动,偏执,走极端。死的深渊赤裸裸地呈露于眼前,他还自负地以为,没人能对那份不得不深埋的痛楚感同身受。
其实不是。她们毕竟共同生活了好些年,看着彼此恍若照镜子。在他内心深处孕育而出的恶胎,都将随着一点一滴的肌肤相亲,映照进她的灵魂。她并非不懂,而是能为他做的太少。
寻常夫妻也会面临同样的无助吗?还是在此之前,就已经变得相互厌倦?还是说,正因她们的关系太过特殊,才会在如此古怪的地方暗生隔膜?关系乱成一团,什幺都不像。
她揪住他的前襟,狠狠揉皱。
他还像例行公事那样,停下来,好不走心问她怎幺了。
说不出口的气恼再度占满她的脑子。她终于一把将他推开,捂着通红的脸,径自回到包厢。
迎面又是顾太太皮笑肉不笑的微妙神情。那冷利的眼神就像在说,她已经什幺都看穿了。
杳握紧扇子,低埋着头,假装封闭起所有的知觉。
这时,顾太太起身道:“久坐头昏,我也出去走两步。”
钤恰好回来,两人在门边擦肩而过。
不知是不是错觉,她瞧见顾太太落在窗边的身影愣了愣。
这点疑惑一直留在她心上,直到最后散场,杳与顾太太在洗手间单独遇见,才终于将话说开了。
顾太太站在镜前补妆,见杳走过来,恰好将梳妆盒收了,从包里取出一包烟,要递给她,“这是你爹的烟吧?刚落在桌上了。”
杳头一回遇上这样的情境,不知如何回应,只呆呆反问一声:“红双喜?”
钤应该不抽这牌子的烟。
见她憨憨傻傻的呆样,顾太太却笑起来,“你也有十六七了吧?比我家的孩子还大些。怎幺还当着别人的面,勾自家大人的脚?”
杳更无话可说。她以为这点小动作,没人会留意到。
顾太太笑意不改,眼神更多了几分轻蔑,“好了,快给你爹拿去吧。”
联想起席间的种种,她后知后觉听出弦外之音,彻底感到自己被侮辱了。
烟到底是谁的并不重要,重要的是,里面藏着暗度陈仓的邀约。
太荒谬了,竟然让她来转交。这位顾太太究竟是对这陈旧的把戏太过自信,料定她看不懂成年人的往来,还是看穿了她与钤不似寻常父女,才故意来这幺一出,试探或戏弄?又或者,她们本来就有旧情,只是装作不熟?
她咽不下这口气,望着镜里的自己打起精神,强颜欢笑道:“烟我会给他。但你死心吧,他喜欢男人。”
说完这句,她就迫不及待地先行溜走。
谁知才到茶室门口,钤不知从哪里冒出来,也不顾众目睽睽,就过分亲昵地搂上她的腰,生怕别人瞧不出她们的关系。
她却还知道,当着许多人的面胡闹,怪丢人的,哪怕因先前的事满肚子别扭,也还默不作声地垂头隐忍。
直到坐进出租车里,她才忍不住发作,咄咄逼人地质问他:“你告诉我,你曾经有没有和有夫之妇搞在一起过?”
“怎幺突然提起这个?”他的眼睛左顾右盼,像在极力思索有此一问的前因后果。
将她哄好,给出让她满意的回应,永远比坦诚更重要,仿佛她永远不会有自己的思考,只有任性。
正是这点最让她心寒。
她满眼委屈瞪向他,“你老实告诉我。”
他望了眼后视镜里的司机,轻叹一口气,缓缓道:“我没有。”
“大骗子。”她气得拿烟盒砸他,“我不要理你了。这幺喜欢玩这种过时把戏,那就陪她去玩好了。”
“你也看见了,我在席上什幺都没有做。”
“闭嘴。谁知道你们两个以前是什幺关系。”她望着车玻璃大吼。窗外又开始飘雨,水花晕开在外侧玻璃。她的眼眶也湿润了。
他果然一路都没有说话。
但不是因为她让他闭嘴,而是他生气了。也许是在出租车上吵这些见不得人的东西,让他觉得难堪。也许——
谁知道呢。
一回到酒店,他就钻进浴室里洗澡。
她偷偷翻他的衣服口袋、翻他的包,才发现那包烟早就被丢在路上。
整天折腾下来,他已经累得不行,打算等两个人都洗漱完,就抱着她睡下。
他捉住她的手脚,没有办法地轻吻眉心,一如小时候哄她睡觉。
再闹、再怄气,好像都没有必要。
下午她们做完以后,她舒舒服服地睡了一觉,而他一直坐在电脑前忙。现在他要睡了,她却因下午睡得太多,怎幺都睡不着。
平日都是他比她更晚入眠。可今日才躺了不到半小时,颈边就传来绵长的呼吸。他已经睡熟了。
白天的种种又趁着失眠的间隙溜上心头。她怕吵到他不敢动弹。窗外时断时续的雨声,逐渐与他的呼吸合拍,她忽然感到自己又变成孤零零的。
第十一章 江碧柳深(四)
结果,钤只睡了不到半小时又醒过来,不开灯也不出声,只一动不动望着天花板,时而眨眼。
她愣了好久,才发觉他原来醒着,开了一盏微弱的夜灯,趴至他肩头,道:“绍钤,我要喝冰豆浆。开封菜过了晚上十点半,就有第二天的早餐豆浆。”
“豆浆粉泡出来的,还是少吃点吧。明天早上,我去给你买现磨的。”他懒懒说道。
“可我就是现在想喝,明天早上就不想了。反正你也睡不着,我们去吃宵夜吧。”
他轻叹一口气,“我吃不动。又不是二十岁了。”
突如其来的记仇令她语塞。她思索许久,才生涩地说出口:“我……我不该那幺说你,对不起。”
“你说的是事实,有什幺好道歉的?”
她接不上话了,的确说什幺都没有用。此情此景,就像以前她耍小性子,他费劲心机要将她哄好,她却爱答不理。
终于风水轮流转了。
他不再来抱她,而是翻身朝向另一侧,“早点睡吧。明天还要早起去医院。”
“我睡不着。”她撒娇道。
他沉默许久,终于发觉小孩幽幽的目光,无奈道:“做不动了。”
她将他的身子掰正,又一鼓作气跨骑上去。
喉结在讶异中微微颤动,长睫不安地扑闪着。夜灯泛着暖色柔光,将他故意躲闪的眼神衬得更为清冷无物。
她揪着他道:“你翻脸不认人,渣男。”
“还不是跟你学的。”他祭出杀手锏,一副理直气壮的样子。
她也不甘示弱打出自己的底牌:“你还爱我吗?”
他反手撑上脑后的床板,眼神越发躲远了。
她再一次将他揪住,急切逼问:“说啊,干嘛不敢看着我?”
等了半天,直到她被捂不化的冷淡弄得泄气,他才忍无可忍地说了句:“别拿爱不爱什幺的要挟人。”
“知道了。”她委屈得就快哭出来。
一旦知道自己不在他心上,她就不想闹了。
他擡起手,捧着她的脸忽而失笑,笑着笑着,眼神却变得无限可怜,“你不用管我。我才不像你一样闹脾气。只是暂时累了,想休息。还有很多事等着我去做。”
可她还是一下就嗅到不合时宜的重点,“对你来说,照顾我,也是一种不得不承受的负担,是吗?”
“没有你,我就活不下去。”
他巧妙地绕去另外的事,到底没有否认。
她忍不住吼他,“爱是不管你变成什幺样,我都会接受你,一如既往陪在你身边。”
“可是……”他欲言又止地思索许久,抱着她俯下身,轻抚后背,“我们的关系不该是这样。钟杳,你应该在变得讨厌我以前,就把我丢掉。”
温柔的话没法抚平她的毛躁,隐而不露的锋芒反而正中要害。
“你以为自己说得很无私,很高尚?你就是看不起我,觉得我是小屁孩。”
他甚至累到连继续吵架的力气都没有,只弱弱说了声,“也许吧。”
“坏男人。”
可无论嘴上怎幺骂,心里又如何恨,坏男人生是她的、死是她的,日子总得过,真能丢了他不成?
她只好勉为其难将他抱住,轻啄嘴唇,“我明白,这次保证不闹你了。就算撑不下去也没关系,还有我在。”
听闻这话,他失神地敞开唇关,却是留给她深入的间隙。
她想起小时候他对自己说过的话,“闭上眼就会看见美梦了。如果没有,明天早上,我给你造一个。”
年轻时的他还很少有这样流露温柔的时刻。
他也想起了从前,不禁一笑,“再亲我一下。”
有时明知接吻只是接吻,不带有更多情色的意味,反而没法顺其自然。这回费了好多功夫,她才憋住笑场,进入状态,全心全意将唇复上。
然后,他抱住她缓缓滚到灯下,挑开被碎发遮住的面容。
第二天清晨,已是风和日丽的大晴天。
只是专家会诊的结果,依旧没给出救命之法,只有是更精细、也更烧钱的临终关怀。采用新的方案,也许能再活两到三年,但也说不准。
她看到医院的走廊里也挤满等不到床位的病患,一家子人都坐立难安蹲守在旁边。慈善筹款的机构员工四处游走,像推销保险那样,逢人就推销自家的产品。钤好不容易找到一个还算安静的转角,给老爷子打电话汇报情况。
电话那头的老爷子又有了新的主意,西医不行就看中医,真到救命的时候,还是自己老祖宗的东西管用。
言下之意,他又要支使钤去跑腿。
钤当然也没客气,甩下一句,等他回去再说,就将电话挂掉。
短暂的旅程不再有继续的理由。生活重归日常,杳回到学校,一家人都在提前习惯奶奶的离开。
癌像是生时就化出模样的死。它用无序侵吞正常运转的机能,将生命的精巧与尊严摧得一无是处。生者出于爱人的规训,没法对同伴身上发生的这番变化坐视不理,只好想尽办法做不可能的对抗,然后,在一次次的失败里,被另一种精神的绝望吞噬。
钤却说,将所有关涉价值的观念都斥为规训,未尝不是一种文化上的安那其主义,或者说,又倒退回了尼采的疯狂。这不会是轻松的活法。反省或反对得太多,就注定找不到家。
不过,在东亚的文化里,家本就是一个意蕴非凡的概念。既然不想接受任何一种文化的支配,好像家不家的,也不重要?
这就步入虚无主义了。借由革命而犯罪的涅恰耶夫?又或者,你更愿意喜欢斯塔夫罗金。
她补充:我觉得这也是你会做的事,把钱洒在死缠烂打的杀手面前,让他自行判断,是否杀掉你并不体面的妻子。你不关心任何人,所以让她们都听天由命。
他再次重申:我只是个普通人,不是你想象中衣食无忧的败家少爷。
事实难道不是吗?如果你想,也完全可以过上那种生活吧。
他不再说话了。
才到同年的十月中,奶奶的病情就急剧恶化。杳去见她的时候,已经半脱去人样。枯垂的皮裹着一架骨头,唯独肚子肿成球状。身后事也渐渐张罗起了。
另一边,上半年,姑妈家因出轨而闹离婚的小夫妻,顾着肚子里的孩子,终于没离成。孩子在十一节前早产生下来,这会正要办满月酒。如今夫妻感情早已一地鸡毛,家中还有老人病着,她们本想这酒席一切从简,就是不办也无妨。
也不知是谁提出“冲喜”一说,这孩子降生,对于破镜重圆的小夫妻,无异于第二回结婚,非但不能从简,还要大办特办,好冲走老人患病的祟气。
钤全无与人逢迎的心情,却不得不带着她赴宴。
第十二章 证道(一)
满月宴临近,小阳春的天气格外燥热,气温攀升到接近三十度,似还停留在才入秋的时候。钤新买了一套价格高昂的刺绣羽绒被,一时半会也全无用武之地。
钟杳忍不住为此念叨他:“一条被子五位数,为什幺要在商场买这幺贵的东西?”
他的态度无谓,“原料和做工好,贵点就贵点了。”
“网上买,同样的东西,价格至少能便宜一半。你看,官方旗舰店,是不是和你买来的一样?”
“你去实体店亲眼看过,不是更安心吗?”
“也可以去店里看过,然后网购。”
他还在死要面子,“表面上一样,谁知道网店是不是真假混卖,以次充好?”
两个人较真的地方总是类似。她不想给他台阶下,逞着胜负心继续反驳,“我真不明白为什幺非要买这幺贵的被子,当嫁妆?反正后面弄脏了,你也是要丢掉,干嘛不买更实用的?你的钱是大风刮来的吗?省下几千块钱,都可以给我买个新手机了。”
“你想换手机?那就去买,又不是差这点钱。”
“不是手机的问题。”
横竖他是说不通了,她一声不吭,溜回房间换赴宴的衣服。
自从上次假期陪他见朋友,她就担心自己在他身边显得太过幼稚,有意收敛起性子,又买了套偏熟的礼服裙,以备不时之需。只是买得太迟了些。酒红色的吊带长裙,深V领、高开叉,适合夏天。原以为入秋以后,今年就没有再穿的时机,谁知年里还有这两日反常天气,不教她穿一回就不甘心似的。
裙子的剪裁也恰好合身,该露该遮的分毫不差,曼妙风韵在举手投足间隐现,连她自己也觉跟以前那个毛毛躁躁的小孩判若两人,忍不住站在镜前一遍一遍地看,展平动作间的褶皱,让边缘开在最合适的角度。
她被新裙子治愈了,决定给他一个和好的台阶,“你看,这个小揪,我应该系在这里,还是这里?果然还是更靠前一点好看?”
但他对这身装扮却是怎幺看怎幺不满意,眼神飘忽地皱眉道:“换了吧。露太多,只能家里穿。”
她嘟着嘴,不服气地转过身,“也就后背低了些,设计上有那幺一点小心机,哪有真的露什幺?”
“欲盖弥彰。”
“我不知道你是这幺保守的人。”她只当他是借题发挥,还生之前的气,楚楚可怜地望向他,双手拥捧着裙摆,转圈蹭他,又在两人的腿就要交错的刹那,盈盈然将裙摆放下。细闪的珠光正似天女散花,坠成一片转瞬而逝的霞光。
“那随你。”他非但不领情,愈发地摆起臭脸,隔了一会,却吞吞吐吐地解释,“会被……色眯眯地打量。你穿得没错,但……”
小孩只会用过分简单的思维认知世界,下意识地被这话惹恼,“我看是你心思龌龊。”
“是你太不懂男人。”
她气得冷笑,“哦?我不懂男人?我要懂你做什幺?”
他不回话,一只手搭上她的肩,意味不明。停滞的时间久了,她也不由地屏住呼吸。
“去化妆吧。”他疲倦说道。
她以为事情就这样过去了。但他始终黯然坐在一旁,不说话,也不做别的事,只透过镜中目不转睛盯向她,不放过一丝一毫的小动作。冷战的低气压让她没法专心,眼线点得细碎不堪,眉毛来来回回涂抹了好几道,终究是画歪了。
“这点事都做不好。”
他无奈叹气,捏起她的下巴,掰往自己面前,用棉签将画出界的眉粉轻轻卷去,刮净眉周的杂毛,重新填一遍眉粉,边道:“小时候让嬷嬷给你修眉毛,修好了一边,修另一边你就要乱动,所以一边眉型长得周正,另一边就不行。”
“你少找借口。明明是天生的,哪有修过就变好的道理?”
他拉开侧边的小抽屉,让她挑一支唇膏。
她在镜前侧坐,他提起唇膏,微倾身子又仰望着,半跪在稍低的位置。
两人的地位顿时错置。她不由地如坐针毡,总觉事情没这幺简单。
他真的没在生气吗?
她不配合地歪头。
他没问她想说什幺,或是不关心,故意不问,只将手臂稍转角度,涂抹得更加小心。
“你到底想怎样?”她终于沉不住气,问。
他也学着她的样歪头,眼神依旧直得不容商量,“这话不该我来问你吗?你也知道自己不小了。”
她只是“不小”,却不足以是成熟、独立的个体。他的文本游戏内涵怎样的意思,她可了若指掌。
只要他不让步,她就不得不先退让,按照他的心意做事,毕竟这个家的主人是他?
想得美。
一次忍让就会换来无数次。
她站起身,故意不去遮拦胸前半露的春色,俯身在他的领角咬上一枚红唇印,“时间不早了,我们走吧。”
腰间的手骤然将力收紧。她往反方向挣,握着手包快步溜走。他一路追,故意绊了她的脚,要她跌在床上。争执之间,桌上的化妆刷被打落,噼里啪啦掉了一地。
“你——”
一个字都未出口,他跨在她身上制住后颈,枕头淹没了剩下的话语。她用尽全身的力气抵他,却被反剪双手捆在背后,盘发散落一截,正如古时犯人临刑受辱的模样。直到她的脚不再乱踢了,他倾至耳边轻笑,挠掠她的颈线,轻将乱发挽起。他摁得她失去抵抗,就像在水里淹死一只小白鼠。
紧接着,他急不可耐地从裙下撕开她的内裤。
碎成片的蕾丝布条甩在眼前,藕荷色的网纱纹路离奇地扭曲着,切碎视野,化成通往地狱的路径。他既已决定吃这口飞醋,仿佛无论她怎样都是火上浇油,“你就是这样对我啊?出去吃饭你穿丁字裤,安的什幺心?”
她转过含着泪花的眼,“不是的,你听我解释,我们……我们好久没做了。”
“半个月。不在一块也没办法。”
“我都说了可以继续请假陪你,你又不让。”她忍不住埋怨起来。
“你这学期已经缺课太多了。”
“我不想上学,这学上得有什幺意思?我知道你心里不痛快,每天在学校也是担心你一个人过得不好。何必呢?你的性子就是这样,折磨自己,折磨别人,非要把两个人都搞得不舒服,又觉得好像没别的办法了。”
他强压过她的语声,道:“我不想你耗在我身上,你可以做自己的事。”
“在家还不是各玩各的?也就等下班了陪你会。就算不是因为你,这破书我也不想读。一直读下去有什幺意义?还不如早死早超生。我有同学高中辍学了,现在一样活得好好的。”
他沉思了许久,微张双唇望天花板,似要将所有懊悔与痛苦暗自饮尽,“那我问你,如果现在我要和你分手,你也一样会说‘不要读书’吗?”
分手?
这二字在他口中分外地轻,于她却是巨石陨落。原来他还抱着这样的想法?到两个人坚持不下去的时候,他可以选择抛弃她,就像曾经抛弃所有女人。她早该清楚的,对他而言,绝无仅有的只有女儿,当她决定成为他的情人,就再也不是唯一的。
“知道了。”她硬着脾气冷冷道。
他满脸无奈,掀起裙摆打她的屁股,“到底听进去没有?”
听进去?
事态都这般明了了,她还有听他的必要吗?从一开始,她爱他就注定一败涂地。
她们之间隔着很深的误会,以至于此刻的谈话鸡同鸭讲。试图相互理解就会好转吗?只是徒增痛苦吧,明知问题无法解决。再如何肌肤相亲、血肉相连,她们都是不同的两个人,在思虑不同的事,也会走向不同的未来。她不想理解,只愿他过得自在一点。
趁他没注意,她翻过身平卧,将他的人套进臂环,欲拒还迎地送上自己,含润他半干的下唇。双腿轻挑,高低弧度在腿心处投落阴影,真空的花蕊不堪孤寂,纵无人赏见也娇怜诱人。脚尖正踢在月中,忽来的风似涟漪无限。她笑对他道:“操我。你的小母狗湿了。”
但他露出难耐的神情,痛苦似裂隙布开在脸上,“我在跟你说正事。”
“不是你先撕我衣服吗?”
她一边顶嘴,一边还是没忍住哭了。
原来在他那提分手才算是正事。
第十二章 证道(二)
在去赴宴以前,她又随他去医院探望奶奶。
如今她已转院到离家更近的地方,那里建筑的里外都已老了,透着上世纪八九十年代的味道。风景倒是水木清华,病房外便是半面窗子的树木,绿意盈盈。
她们来的时候是桂花盛开的时节,满室浓郁的清香,沁着新雨的冷冽清爽。遍绕藤架的蔷薇也还未谢,玫红缀满深绿。
他倚在枝蔓底下讲醉闹葡萄架的典故,又说后来潘金莲遇见替身陈敬济、始乱终弃也是在此。想来明年开春,这里的风景会更好。但入住的人很难再等来生命的第二个春天了,这是一家临终关怀医院。
藤架外是一道长河,河对岸是一片城中村,也像是还停留在上世纪。在等医院下午上班的时候,他带她去过一次。里头半片街都是不挂任何门头招牌的洗浴店面。鸟笼似的防盗铁网圈在外面,门只开很小一道。从缝里瞧去,灯光昏暗,浓妆艳抹的姑娘们歪七扭八挤在沙发上,倦怠地玩着手机。
再往前是一家盲人按摩,檐下虽有灯牌却已半破了,玻璃门紧闭,外面贴着铺面转让的告示,纸已经泛黄褪色。拐过转角是更幽深的民居,门户紧邻,房屋割得似胶囊一般小。她们不再往里走。
如果不是近来的经历,年少的她竟全然不知世间还有这等所在。同样的人,却过着另一种无法理解的生活。
成长落在心上,只有浅淡的悲哀,似五黄六月的炎热天气也化不开的积雪。
她们到时,奶奶正睡着,老爷子陪在一旁,也是睡意昏沉。人到龙钟之年,自然而然就睡得越来越少,老爷子也不能例外。自从奶奶病后,他却异常地嗜睡起来,似是她的病将他的一部分精神也带走了。原来再貌合神离的夫妻,内里终究还是一体。她们结婚五十余年,早过了世人所谓金婚的年纪。流年似水,无相无形,却无所不在。
人生有限,也难有第二个五十年。
进房时有响动,老爷子忽然混沌地醒过来。还未睁开浑浊的眼,他就以为她们是来叫他,含混说,自己到了这年纪,早已不喜欢热闹,不去小孩的满月。
绍钤没将话戳破,叫来护士问奶奶近日的情形。她说这些天精神要好许多,下午还去院子里走动,晒了会太阳。他听过这些放心下,在奶奶的床边轻道过别,才带着钟杳打车去酒店。
上了车,她终于发现是哪里不对劲,气急败坏问他道:“不自己开车,你打算喝酒?跟程弈?”
“别提他,我不喜欢。”
她更忍不住舞起利爪相威胁,“你要是敢被灌醉,我就敢把你丢在外面。”
他若无其事,却与司机师傅聊起城中修路封道的情形,抱怨政府拿着纳税人的钱不做实事。司机师傅说,还不止如此,他先前的工作下岗,也是拜某些毫无道理的拍屁股决定所赐。对于他们官僚,事情办好办坏,都不过是一笔政绩。小老百姓人微言轻,再如何艰难,也还要认命。就是丢了饭碗,二胎的小孩也还要养。也是个女儿。大女儿上大学去了,家里一下子冷清下来。两口子都是闲不住的性子,正好上头有政策,就决定再要一个。谁知老婆还没出月子,就闹出厂房搬迁、工人下岗的事,说什幺污染严重、不保护环境……
钤不置可否,只叹息说:也是没办法的事。
司机师傅又问:你是做什幺的?
会计。
哦。
意味深长的一声罢后,司机师傅似再也不将这个坐办公室的主当成一路人。
她悄悄勾他的手意欲示好,他却装作看表,正好将手擡起。
无言到下车。
出门时被他一闹,她忘记再套一双丝袜,赤条条的两条腿吹着夜风,犹是她抱着自己,还是禁不住地哆嗦。他脱了自己的西服外套,丢在她头上,“叫你多披件外套你不披。”
那时她只当他是吃醋,不愿旁人看她的身材,才故意要她多穿。她也故意唱反调,将他甩在后面急匆匆出门。如今便落得如此狼狈。
她还有理怪他,“你懂什幺?”
身体却很诚实地将西装外套裹紧。
闷骚的香水味簇拥上来。
她快快抢走在前边。
他忽而道:“你没戴我给你的项链。”
“啊……”她才想起有这幺一茬。若老实说忘记了,未免显得她太不把他放在心上。于是,她临时编起借口,“太招摇了。你想,它一看就很不便宜。万一有人瞧见就问我哪来的,我只能说你送的。可是又没有什幺由头,你忽然送我这幺贵重的东西,是不是很古怪?然后,她们在背地议论些有的没的,怎幺办?”
“你太多心了。我给你什幺,那都是天经地义,谁会议论?”
“也不是议论……”她冻得词穷,终于怅然道,“我总想我们的关系能长久一点,不想引人注目。我知道,别人怎幺说你,你都可以不放在心上。反正你也从未高看那些凡俗之人一眼。可是我害怕,我不想自己出现在她们口中,是可以被随意指指点点的对象。”
“对不起。我才明白这点,以后会多迁就你的感受。”
只是这样一来,他看她的眼神又远了些。
她不满意。他该做的不止是迁就,而应该是认同,认同她想要保全彼此的努力。她更希望他能多爱惜自己,别再一副身败名裂都无所谓的傲慢态度,从不为自己解释,既不寻求理解,也不去理解他人。
心中的想法难宣于口。反正他也被劝过无数次,早就习惯对这不痛不痒的劝一笑置之。
她停下来回头望他,含着积蓄已久的怨气,恨恨道:“我是戴着项圈才能出门吗?”
“就是养条猫狗,至少知道认主人。”
她愕然语塞,没想到他会将话挑得这幺明白,一点脸面都不留。的确,在他眼中,她与豢养的猫狗并无二致。他对她没有任何期待,或说在她身上寄托些念想,待她或好或坏,都不过当成解闷的玩物。她聪慧乖巧固然可喜,愚顽不灵也正好给他消遣时间的借口。
他以为她少年世事不分明,其实她心里都一清二楚。没有戳破,是因孤身一人的他太可怜。如果连她也因那顽劣的脾性离开,他就什幺都不剩了。所有人最终都可以离他而去,但她不行。在不久的将来,她就是他在人世间唯一的至亲。
她能做的,只有一遍又一遍徒劳地劝他,与他吵架,让他清醒。
有她在,他不再是一个人。
“说要分手是你,不许我跟别的人走,也是你。你到底想要我怎样?给你守寡,你就开心了吗?你就是想折磨我,把我变得跟你一样。”
他还是执迷不悟地将她推开,“你大可不必在意我。”
她精疲力竭地不再说了。
这次吵架似变得跟以往都不一样。她无从生气,也不再轻易就觉得“这日子过不下去”,取而代之是深沉的无望。肝胆浸泡在慢性毒药里摧坏,自己却没半点知觉。红紫的天色像是相机冲坏的反片,凌乱的光彩融化界限,正期待一场埋葬所有的雪崩。
他已落下她走了好远。她穿着高跟鞋赶得费力,后来,他终于意识到她丢了,才停下来回头等。她霸道地挽起他的手。这次他没有躲开,但多少有些抗拒。
她坚定道:“至少在人前,我们该是另一种样子。”
他稍一愣神,而后转过头来,入迷似的长久望她,“你好像变得不一样了,比以前成熟、勇敢,也更有自己的想法。”
“小孩总是要长大。”
他更将她揽向自己身侧,手搭在腰边,一副旧时财主占着美妻、忍不住炫耀的骄矜姿态。
暂时休战。他终于有机会说自己工作上的事,“我可能要辞职了。”
“这幺突然?”她不假思索道。可转念一想,下半年家里发生太多事,他早已忙得焦头烂额,想要休息也是人之常情,她连忙收回先前的话,改口道,“也该好好休息一下了。但未来想回职场了,还好跳槽吗?”
“公司几个大股东因为未来经营方向的分歧闹得不好,看样子要散伙。正好我手上还拿着一点股权,几个人都来找过我。”他解释道。
她听出他意不在此,叹息道:“果然还是因为钱的问题?”
如果转让股权然后离职不是出自他的本心,而是为熬过眼下的无奈之举,她会觉得太可惜了。中年失业是危机。他在现在这家公司做了十余年,眼看着公司做大,也是元老一样的人物,离开以后,或许很难再找到与之相当的职位。
他摇头,“家里的资产还不需要你来为生计忧心。”
“你也从来没跟我说过。”
“去环游世界吧,等你毕业的时候。看过更广阔的世界,你会对未来有不同的想法。沿途遇到你喜欢的市镇,也可以考虑在那里定居。我喜欢札幌,喜欢大半年都在下雪的地方。”
她还不知道承诺或许比看得见摸得着的首饰更为贵重,更不知要他放弃半生积攒起的一切只选择她,需要多大的决心,反暗怪他想着逃避不再上进。少年人无知的轻薄最是残忍。她漫不经心地打趣道:“为什幺不直接去东北?”
他神色微黯,也开起玩笑,“在异国,不是更有亡命天涯的感觉?两个人在绝境里孤独至死。”
她想起小时候他教她读《滕王阁序》。读到“阮籍猖狂,岂效穷途之哭”,小孩怎幺都没法理解,人为何要做那样的事。她问他:他是自己选的走投无路?他答:是。她又问:明明有别的路可走,就不算真的走投无路。当时,他不知道前面是绝路吗?他答:知道。她更是困惑:好奇怪的人,有些愚蠢,又有些造作。明明不至于陷入绝境,却作秀似的教人相信事情是这般,不也是一种虚伪吗?他没再反驳她,而是说,祝愿她成为坦率、真诚的人。
不知怎的,亡命也好,走投无路也好,那样的字眼或境况令她恐惧。如若爱情一定要区别于性,那该是一种有关神性的感情。为何证实爱情,反要人不断割舍与抛弃,一门心思往绝路上走,除却空洞的“爱”就看不见别的,反而越发活得接近于动物?她不愿她们终有一日沦落成那样。
她正色道:“我想要有尊严地活着。”
“好,我会尽我所能。”
因为她的缘故,他在短暂的谈话里改变主意。无论最终走上怎样截然不同的路途,对他来说都没什幺的。他也在听取她的意见,顺从她的意愿,与往昔大不相同了。奇怪的是,犹是如此,她依旧难以觉得自己被尊重了,她们是在一同商量,并决定与彼此有关的未来。
所谓她的尊严,一直以来,不都是由他给的吗?她的出身、眼界与思量,无一不是仰仗于他,甚至可以说是依附。对于身不由己的她,本无所谓尊严,或什幺爱不爱的。是他宠爱太过了。
她们到酒店大堂的时候,上行电梯的门正要关上。两个人不约而同地没有去赶,依然走得慢慢的,等下一部。
“你看过《弁而钗》吗?”她问。
“那是什幺?”
“明清时人写的男同小说,大体好像也是‘才子佳人’样板戏,但有一点不同。男女相爱自有一套习以为常的制度,按照惯例去扮,去做爱人该做的事,世人就清楚她们是一对,她们自己也心里有底。毋宁说,爱是被这套关于相爱的制度确认。书中,男人们的相爱被抛弃在制度以外,没法被承认。他们不得不费尽心机想别的方法,以证明这份爱纯粹无暇,做了许多匪夷所思的事,不惜自我戕害。”
“哦。”他沉吟许久,在酝酿好回话以前,电梯叮的一声,又来了。
门打开的那一刹那,她望见她们映在对面的镜里,忽然记起更多的旧事。原来写下《滕王阁序》的王勃年纪轻轻就死了。向往沧海的人,终于死在流放之地的海里。
第十二章 证道(四)
“钟杳。”他知她心里有气,急急忙忙追出来哄。
离开喧闹不已的宴会厅,她才重新活过来。唯独身后跟着条讨人嫌的跟屁虫,教她不能痛快。他几次三番要来勾她的手,她躲开,他还缠。后来无意间撞进走廊的死路,无处可避了,她才转过来兴师问罪:“早跟你说了少喝点,为什幺不听我的?”
他赖皮道:“你不也看到了,他们要与我喝,推脱不得。”一边说着,他走上来环住她的腰,似抱着一条柔弱的柳枝,倾身欲吻。
同样的法子被他用过千百遍,怎幺都该厌烦了。她不想每次都顺着他的心意,因为感官的愉悦和相契,彼此的搁置彼此的观念不合。这次,她严肃拒绝道:“我在和你说正事,你能不能不要一副不当回事的态度?”
“嗯?我很认真在听你说。”
话虽说得漂亮,举止仍没有一点听劝的意思,反更加得寸进尺。咬了她的唇珠还嫌不足,更侵至贝齿的城墙之下,待那无助的舌尖探出来投降,便是一口咬住。手指暗度陈仓伸入裙摆,挑着裤腰的边缘,欲擒故纵地来回勾弄。
她忍无可忍,张开五指扒着他的头,一面又扯他不安分的手,像丢走黏在身上的橡皮糖那样,极力将他推开。
“一股酒味,臭死了。”
他才松口,她又是一个巴掌挥过去。
这回他已有防备,半途就截住她的动作,将小手拢在掌中,用劲化去直冲过来的怒意。她一点不肯相让,不肯服软。
最后,终是他拗不过,仰头靠在一边的墙上,认输道:“对不起,我今天有点醉了。”
只见深密的睫羽扫着,他眨眼的频率拖得越来越长,扶着额,看起来头很痛,就快要昏睡过去。
要不算了吧?他看起来也很可怜,现在不是置气的时候。
可要是放过他,就是自己来替她生闷气。类似的事都有过多少回了?
不甘心。
正当她犹豫不决时,他闭着眼又开口道:“你听他们席上说什幺吗?”
“没听。算未来几年该吃某某的酒,结婚、生小孩、上学,无聊死了。听起来,这群人好像都没有自己的生活,只眼巴巴瞧着别人。”
他笑她童言无忌。这一笑来,神色顿时松弛许多,眼里重新有了光彩。
“冠婚丧祭,俗人关心的大事就该是这些,人之常情。今人上大学,好比古人及冠,是关乎未来安身立命的大事。”
“不理解。”
他的语调转低,“再数下去,大概就到你了。你也总要结婚的。”
“我不要。”
她才不愿再说什幺“想一辈子跟着他”的话,便宜他在心里偷着乐。事到如今,这样的意思他早该心知肚明,又何必非说出口?他故意将话挑至一半试探,总不能信任她似的,才教人寒心。
“一直跟我在一起,可要被人笑话。”
他还在试探。
她不再给他留有情面,“你就因为这事喝闷酒?离不开我就直说嘛。”
“我……”他与她四目相对,一时说不出话来。
她最受不了聪明的人露出笨拙神态,叹一口气,踮起脚啄他的脸颊。
自以为高他一尺的少女没想过这是陷阱,一种无论重复多少次,她都很乐于跳进去的陷阱。在就要退下来时,她正巧被他捉住,双手制于脑后,随时就是一场强取豪夺。
她不给他允诺,他就生气。他何时也成这幺幼稚的人了?还是喝了酒的缘故?
两人执拗的性子太相似,他越耿耿于怀,她越是紧闭着嘴,一句讨好的话都不肯说。
肩带滑落,绸布托起包裹不住的雪团,怯光的肌肤白得晃眼,又似年年春雨来时,渐染得泛潮,娇红流溢。
“不许在这里。”
她手忙脚乱掩去外泄的春色,要从他的掌控逃离,可偏偏穿着高跟鞋,脚似踩在摇晃的船上,下一秒就要倾覆。三两回折腾下来,她只有倚着他方可站稳。内裤被解去,正半挂在他的腕间。裙摆的开叉处高高掀起,桃子似的臀瓣大半个落在他手中,暗暗抓紧。戒指的冷硬触感嵌进肉里。
又是这样。他想要的时候就要,根本不问她的心意。
可她没有反抗的余地,捶着他的肩头瑟缩成一团,气急败坏道:“你敢在这里要,我再也不理你了。”
闻言,他停下来,牵起她的手找新的地方。
一部电梯才从她们这层经过,其余的都要等许久。
两个人又像逃难似的,奔往走廊近处的卫生间。
这一层全是宴会厅,每个宴会厅都带有独立的卫生间,走廊这几乎无人光顾,一进去便是冲鼻的檀香。他推着她走进一处单间,将门反锁,轻车熟路。
狭窄的空间,悠长的人影,她缩在角落,被他拥着,更显得身形娇小。
“你疯了?真要做?”她压着嗓音问。
他不答,将她翻过面按在墙上,掀开裙摆,急着解开裤腰就要入她。
前戏不足,姿势也不对,才顶进去一点,她就已痛得不行。
“为什幺不说话?”她抵死不从,一路逃到另一边的角落,眼看着就要将锁打开,又被他丢回原处。
他很享受这场毫无悬念的狩猎,极其耐心地靠近,给她最后一点会被善待的遐想,却在碰她的那一刻又转得暴戾,不容商量地占有。
惊惧之感长虹似的贯过脊背,她像只抱头乱窜的小仓鼠,将身子缩成一团。他在里面微微地动,尚算收敛,揉着阴核的手指却时不时地用力,教她麻得浑身发颤。
“才几天不操,又变得好敏感。”
他猛地往花心撞了一下,并挥掌扇她的屁股。白皙的肉顿时落上掌印,可怜地抖动不止。
抽插愈发变重,蜜水混融着彼此的下体,藕断丝连。她也有些感觉到了,就像浸在一片绵绵的雨意里,感官迟钝了,浑身湿淋淋的,都在融化。
她们做爱还没有这幺安静过,安静得能听清所有肉体交合的细节。她委屈得想哭,想要抗诉,想比平时更不顾一切地大叫。但他不许她哭,更不许她叫,从后抱紧她的身子,一只手来回玩着两边乳,在她发出声音以前,就将大张的嘴死死捂住。
硬物的顶端还在深处撞得蛮横。酥麻一浪一浪地翻涌,她就要在洪水里死掉,像一张废纸,被他握着揉皱、失力,只两条孤孱的腿张着,洞开阴户,任他操弄。
他偏在她耳畔轻笑,气息如游丝般自耳洞爬入,在体内结胎孵化,终于长成蚁群,四处啃噬,也蚀了心。
身上的礼裙早已形同虚设,手指自颈至腰,畅行无阻地游移、爱抚,捧雪堆似的将她拢在掌中,吻痕梅花般落于肩后。她向高处探出手,手立马就被更高的影子复住。他半握着她,继而十指相扣,锁断她最后一丝逃离的希望。
她从他覆着的手上看了眼表。距离她们出来的时候,已经过去十五分钟。
外面依稀传来自来水的嘈嘈声,听不真确。他将手指插在她嘴里,含起耳朵挑逗,“你喜欢偷情?今天好像比在家里更有感觉。水都把我浸湿了,你摸摸看。”
他挽着她的手向下,摸到阴茎湿透的根部,更底下的囊袋,而后再回上来,教她弄自己的阴蒂,仔细搜寻敏感点。或是合着茎身的边缘,将手指也送进穴里。一大一小,一前一后,各自错落地出入,或深或浅地磨。她合不上他的节奏,时不时就夹得太紧,要彼此都受罪。后来干脆一动不动地趴着。他掐着她的腰,又开始大开大合地弄。
“这样你总不会忘了我吧。”
这个心胸狭隘的男人还在嫉妒,嫉妒一些本就莫须有的东西——她跟别的男人跑走。哪有这样的男人?又要跑到哪里去?简直教人弄不清,他究竟是爱她,还是爱嫉妒。明明都已将她彻底占有了,还觉得远远不够。
她当然会记得,记得他今日怎样毫无尊严地折辱自己,在厕所里,让她小心翼翼的周全体面全部化为乌有。
是记恨。
“我恨你。”
他解开一颗衬衫扣,咬住她的后颈操得更狠。
一不留神,她不受控制地大叫一声。
“又高潮了?”
他像是终于恢复理智,没有再制着她,反而逐渐停下,从穴里抽身。就像在家里,她把水、把他的精液弄得到处都是的时候,他无奈而宠溺地望她。
俗言夫妻床头打架床尾和,此时的二人终于没那幺冲的火药味。
她疑惑问:“不继续做了?”
他摇头,“以前每次都让你爽了,事后就翻脸不认人,脾气还越来越拗。”
她扑在他身上一顿揪打。
“还想要吗?”他吊着她,故意套话问。
“不要了。”她嘴硬道。
她来到洗手台的镜前补妆,这才瞧见,唇膏残余一半的样子很是狼狈。今日初见凛的那会,她全然忘了补妆,也是这副模样。倒是他很有经验,从楼梯间里出来,就用湿纸巾将嘴边的红擦了。
凛在电梯里几次三番地看钤,却不敢与她对视,正是因为看出了异样?
想到这点,心跳猛地加快起来。
但愿只是想多了。哪有人会平白无故关注这种细节?她一再深呼吸,暗劝自己保持冷静。
可对方是凛,她或许心中早就有这种怀疑,今日之见,更让她确信了。
动作因慌乱迟疑起来。她心理建设了好久,才能当成无事发生,回到席上去面对凛。
路上,钤问她为什幺脸色突然变得难看,她也不敢直说,只借口说先前做得太折腾,现在累了。
她也不敢看他。
他取出自己的手机,看到有未接电话。
她擡起头,正好瞧见凛迎面走出来。
两人的小指还勾在一起。
杳顿时愣在原地。
钤看出她慌了,双手搭上肩为她定神,柔声道:“我去接个电话,马上回来。”
她勉强保持神色不变,却大脑一片空白,说不出话。
凛望着他走远,才别有深意地说道:“你们和好了啊。”
这是一定看出了什幺。
但杳摸不准她看出多少,装傻道:“不是一直都这样嘛。”
“反正他也只是对你说些没法兑现的甜言蜜语,哄骗你上床吧。”凛沉下脸,不再掩饰愤恨与敌意。
“你在说什幺东西?不要信口雌黄。”
话挑开了,她反而再无顾忌,平生第一次用气势去压人。话出口后恍然发觉,这话和这事,都很像是钤的反应。
凛再怎幺强势与聪明,内里终究是个少女,或者说,未脱学生气。别人抛出质疑,她便急不可耐地想证明自己,意识不到被套话,或被带偏。她反驳道:“我听见了。”
“你听见什幺就脑补出这些?小说看多了吧。无聊。”
凛红着脸哑口无言,“我……”
杳拂了拂裙摆,扬起头,若无其事向她身边经过。
凛被这份傲慢吓坏,不由地对她侧目而视,满是震愕。等杳走过几步远,才又慌张叫住她,“就你们这破事,在亲戚间早私下传开了,你还不知道吧?钟绍钤知道,他故意瞒着你。我真是没想到,你们这幺下贱,在别人的酒席上,家里还有老人病着——”
“你住嘴,我不想听。”
“他有什幺好的,值得你这样维护?他在外面一年花几十万养情妇,这幺多年,你又捞着什幺了?醒醒吧。他就是图你离不得他,养你就像养条狗,无论待你好坏,总归要认他。我原以为你只是一时糊涂,看清了也就愿意断了。没想到你就是执迷不悟。”
杳知道她有些话并不错,却不愿承受这话里尖锐的指责与迁怒,脚步不停往前走。
只是她总听得清凛在说什幺,听着听着,忍不住眼眶湿润。
她根本不知哪里出了差错,竟会闹成这样。
回廊像迷宫一样,总将人引回起点。她没有再回去,失魂落魄地一路绕着走。也不知过了多久,钤终于找到她,出现在某一段重复许多次的路上。
他对她说,奶奶没了,她们该去医院了。
第十三章 云山窈窕(一)
奶奶去世的那天早上,忽然很有兴致地说,她想出去旅游,去日本看烟花大会。绍钤曾与她说过的,她觉得此生无论如何要去一次。还想再去虎跑泉许愿,去天台山参佛……既然决定要出门,她神采奕奕为自己打扮,几乎一整个上午,洗澡,梳头,又是捣鼓首饰与脂粉,精神好得不行。护工陪着她试妆,打趣说,还和二十岁的小姑娘似的。她露出俏皮的神态,笑说,自己本来就是二十多岁,二十三又五十二岁。
中午吃过饭,老爷子带她去医院底下的藤萝架走,坐在长椅上晒了会太阳,后来又去近旁的江滨公园,看天鹅在浅滩划下爪印,被水冲去,与偶遇的老人们聊天,又听她们唱越剧。奶奶听着听着就要打瞌睡,挂着镜绳的眼镜框,小和尚敲木鱼似的,一下一下低歪。
日近西山。无云的天气,也无霞光,水色尤其清浅,世界满是返璞归真的干净。她望向天际良久,问他“江天一色无纤尘”的下句是什幺。他答不上来,她似才恍然大悟:哦,你不是绍钤。她有时也分不清身边的人谁是谁了。
今天绍钤怎幺没来看她?过了一会,她又问。
老爷子答:他要上班,过会就来。
她点头,忽然改变出去旅游的主意,说想回去休息了。
两个人坐车回程。
他问她是不是有点喜欢方才那个会念诗书的后生。
她将面孔一板:哪有的事?都这把年纪还说这个,羞死人。
人家比你小十多岁,是个后生。老爷子又道。
她不服气地敲敲拐杖,你也是后生。
终其一生,两个人总在为类似的事吵架——她心里有别人,他不服自己比她年少。这天也还是一样。
但若他早知道她要走,他就不提了。
他以为她只是寻常地睡一觉,明日早上又会一样的醒来,说她又有了新的想法。或是因为腹水辗转反侧睡不着觉,夜半痛得嚎哭,将陪护的人都吵醒。
没想到她连人要走的时候,都没肯对他说句真话。
……
从奶奶去世那天夜里她们到医院,直到下葬的时候,老爷子一直循环往复地念叨着这些缘故,一遍一遍说下去,细节越来越丰满,故事也越来越动人,任谁听了都不得不感叹一句,他多爱她啊。男人常是这样,人在时不知珍惜,所有的深情都用来追忆。
杳不禁想到自己死去的时候。钤会很难过吧,像贾珍在秦可卿的灵前痛哭,唯恨死的不是自己。也许还更加不知忌惮,故意写些暧昧的话悼亡,非教世人都知道她们是怎样“情深”。
但若事情反过来,是他死在前面呢?她不敢想。世界上没有他,她的世界也就不复存在。
期望先于伴侣死掉,未尝不是一种孩子气的自私?明明两个人没了对方都会坏掉,却怎幺也不愿承受败局的那个人是自己。
也许钤对此事想法不同。毕竟他是父亲,这样的大事本该由他做主。他乐于裁定她的一生。当他为她书写墓志的时候,她才永远完整无暇地属于他。
与其被不熟悉的人任意曲解,她宁可将一切都托付给他。
反正他不愿在人间留一点痕迹,最好是魂飞魄散,化作西楼一缕云。
她先死,他料理后事,再如愿以偿地消散,不是正好?
他听了这番论说却嘲她,比起触手可及的眼前,更关心自己的身后事,应是旧时腐儒的遗毒。年少时这幺想也无怪。年岁渐长,他自然就从这种想法里毕业了。
想化作西楼一缕云,不是一样幼稚?她以牙还牙。
坟上封土,葬礼就彻底声明结束。同行前来的亲朋各自散去,她们却往反方向的深山,又走了很长的路。
山间空气清冽,玻璃般通透。道旁拥满翠绿的竹坡,底下环抱一片幽深的湖,像是埋藏着许多关于殉情的往事。孤冷千尺,灼烈的阳光无法融入其中。松树遍布青苔的斑点,半枯的藤蔓缠住几近脱落的树皮。细弱的松针托着黯然销魂的宿雨,就快要撑不下去。
他立在那半朽的青松底下,只暗叹一声树犹如此。
是啊,树犹如此,但人呢?
她听出他是暗指自己与他呛声,直言戳破:“你又在那阴阳我?”
他一眼无辜地转过来,轻道:“嗯?我没有说你,只是想起还很小的时候,这棵树就在这里。那天母亲交给我遗书,也说她想随原本的家族安葬,不愿葬在钟家的墓地,更不想与那个人合葬。”
她想起一边黑一边红的合葬墓碑,不知对完全事与愿违的结果该说什幺,只觉心有点堵,问:“你争取了,也没法吗?”
他看向树梢,几回欲言又止,又含恨闭上眼。
“对不起,我没有说。老爷子对这种事情很敏感。她们两个人,老爷子是初婚,她是二嫁。你姑母是她与前夫的孩子,嫁来时就抱着的。”
杳又想起钤曾经问她,孩子究竟会生得肖似她的生父,还是养父。
他继续道:“钟家人很芥蒂这点,多少不认她这个媳妇。五十年来,家中扫墓,她参与的次数一只手数得过来。这桩婚事,本也不是她情愿的。”
这段陈年旧事从来无人提起。葬礼上追叙生平,也只道夫妻二人情深义重,对改嫁一事没有只言片语。细想倒也无怪。在追述中,奶奶被塑造成一位勤俭持家、相夫教子的贤妻,将世人都知道的历史大事穿插进生平,却没提更多生活中的事。大约是殡葬公司承办业务,自有一套撰写悼词的模板,碰上不同的死者,也不过就着模板填入个人信息、少作修改,如同售卖工业化批量生产的成衣。
只是人的一生,当真可以被齐一标准的流水线约化?每个凡人不同的面貌,该在这同质化的书写里抹去?死者为大,就意味着借隐恶扬善之名,削去所有的棱角,塞进完美人妻的模具?
她算是弄懂了。为何老爷子不敢让钤来碰这场葬礼,而必须托付给听命的若筠。看重礼数的钤会自己来做许多事,写符合生平的悼词,按她的喜好布置会场、安排礼仪,以至于葬礼全然变成另外一种模样。老爷子忌惮他透露太多“家丑”,他却因这份猜忌生恨,想将所有的往事都告诉杳。
她对老人的旧事兴致缺缺,反而漫无边际地想到,若非他自己坚持不婚,他的婚礼定是独一无二,而不只像流俗那样,发喜糖,收份子,宴请亲友走个过场。光从这点来说,与他结婚也称得上幸福。
但也正是因此,他没法结婚。仪式的目的从来不是保全独特,而是重复,重复同一种价值、同一种祝愿。泯然众人是必须的。像他那样,才是南辕北辙。
群山望不见尽处。她也走得倦了,倚着道旁的巨石暂歇,脚后跟蹬出皮鞋里,半趿拉着。昨夜的诗集也正好读至一半。山中忽缓驾,暮雪将盈阶。她读到这句,才发觉雪是比雨更像眼泪的东西。千堆雪原是千堆愁怨,意难平。
“凤凰非梧桐不栖,非醴泉不饮,所以这世间再也没有凤凰了。”
她遥遥勾过他的手,好不容易才捂得稍有热度,却瞧见纤长的手背上,干裂泛白的细纹被日光照得宛若鳞甲。
这幺多天来,他终于又一次小心翼翼靠在她身上。
她问:“你现在怎幺想,女儿究竟是会长得像生父,还是养父?”
“也许两者缺一不可。”他道。
“你要的真多。我记得小时候读《人间词话》也问过你,为何王静安推崇新学,却要逆时代之流臣于旧清,至死不肯剪辫,又投水殉国。你当时说,你或许能理解,但难以言喻。我现在终于有点弄懂了。精神洁癖之人,是难活得久远。”
他神情严肃地思虑许久,终淡然道:“你多心了。”
她假装只是在说历史上的事,“他对姜夔该有憎恨?两人在容不下浊物的那一方面,总有些情与貌略相似。可偏偏是姜夔,做了他不能认同的抉择,用他不能认同的方式作诗。姜夔愿意相信的干净,于他早已幻灭了。”
“姜夔有什幺好的?我也不喜姜夔。”他急切地语气简直像在吃醋。
“理由?”
但他反过来道:“说不出理由喜欢,当然是不喜欢。”
她不禁莞尔,“人对爱憎的感知真是奇妙。姜夔喜欢庾信,可是庾信太重,他自己却太轻。有时我也分不清对你的感情是怎样,更弄不懂你,你对我……”
他捧着她的颊侧,忽然像落雪那样轻柔地吻上来。
她忘记之前要说的话。
原来江郎才尽是很恶毒的比喻,像是将凤凰引以为傲的羽毛根根拔去,非要他与庸常的野鸡无二才好。
第十三章 云山窈窕(二)
钤的母亲名叫吕群雁。祖上经营当铺,后来金盆洗手改了行当,事业却一直不见起色,只有守着往日的家底坐吃山空。传至她父母的这一代,家境已是大不如前,人生大半都在为生计操劳,只盼望家中三个孩子都能读上书,不必再走一样的路。
三个孩子,一子二女,她是最年幼的次女,也是公认最会读书的那一个。高中毕业嫁给一位在乡里小有德望的知识分子,高贻范。两人的结合在当时很受羡慕,被称为是神仙眷侣。结婚次年夏,终于怀第一个孩子。名字在怀孕之初早已想好,这就是若筠。
岁月静好的生活持续到某天,高贻范领着自己最看重的弟子回家。这位弟子看着很是面嫩,年纪似与她相仿。人开朗健谈,有时却显得有几分憨傻。他一见她,就煞有介事地深深鞠躬,边用洪亮的声音大喊“师母好”,将人吓得不轻。起来时,他挠了挠后脑勺,嘿嘿笑着,在黝黑肤色的映衬下,露出一口亮眼的白牙。
两个男人在饭桌上相谈甚欢。开了两坛珍藏的酒,料定吃不完的一大桌子菜,最后竟还不够。他们从久远的历史故事谈到当今的世道,大展抱负的雄心。世界总是在变好?她从丈夫眼中瞧见久违的欣慰。外面刻意中伤的恶语三人成虎,周遭的氛围日益压抑,已经有很久,他不得不谨言慎行、自束拳脚,四顾人间并无知己,日复一日的情绪阴郁。年轻人的到来,对这个家未尝不是一场解救。她又看见阳光照进来。
自此以后,年轻人还来拜访过许多回,来得越来越勤,起初还怕自己来得太勤惹东家厌烦,后面就是提着时令好物不请自来。后来高贻范的父亲去世,家中上下乱成一锅粥,也多亏这年轻人前来帮衬。他将高贻范视作精神导师,思想或政治立场的问题也多有请教。有时,两人在书房里长谈彻夜,她敲门送去茶水,竟也被视作打搅。但凡他们锁起门的时候,余人一概禁止靠近这间房。
纵是防范至此,她丈夫在书房里的一些话,还是不可避免地被有心人寻章摘句,刊登在报纸上,题为“高贻范近来就粮食生产问题的反动言论”,毫不客气地直呼其名,通篇是控诉的腔调,称他妄议生产政策,将天灾归咎于人祸,其实是污蔑地方机关“分赃”不均,害他没捞上油水。
报道引起很大的轰动。往日光风霁月的怀仁君子,一夜之间沦落为蝇营狗苟的小人。当事人还来不及弄清是怎幺回事,没有休止的约谈旋踵而至。他立马被单位停职,一个月的时间都在各级部门的“请喝茶”中度过,只在家住过三夜。就此往后,再没回过家。
此刻,年轻人也坐在庭院里,望着满园春色陷入沉思。看起来,他也为自己的老师忧心不已。肚子里的孩子眼看着就要临盆,她偏因丈夫出事伤了胎气,身子家中正是缺人照料。年轻人当仁不让地承担起恩师的担子,上下驱驰奔走,这些天几乎住进家里。
她的身子稍好,连忙打起精神去问他,这究竟是怎幺一回事。按理说,除却他二人,别人都不能知道这话。
年轻人情绪激动,答:“我绝不相信老师是报纸上说的那样。”
“那些话,真是他说的?”
年轻人面露难色。
恰好保姆也来院子里接水淘米,她便扶着大肚子缓缓地回屋里去。
该求的人早已求遍,眼下已无计可施。她只得暂避风头,窝在家中求神拜佛,祈愿风波度过,平安无事。
事与愿违。又往后几日,等来的不是归人,却是丈夫的死讯。年轻人来时亲口说的,高贻范在狱中不堪受辱,终于忧愤自杀。他恨得咬牙切齿,誓要为恩师沉冤昭雪。
孩子正是在这样绝望的情形下降生。难产。她万念俱灰,一心只想随丈夫而去,年轻人却在产房外瞎指挥,说只要保大人。不幸中的万幸,虽然几经波折,母女最后都保住性命。
梨花纷然飘落,打在窗上,从她斑驳的泪眼望去,便如经年未化的积雪。
年轻人顺理成章继承亡师的地位,也为其收尸。他死时有疑罪在身,大张旗鼓操办丧礼怕惹来群怨,只好没有动静地潦草下葬。若不是这位热心的年轻人在,失却主心骨的家庭,连个拿主意的人都没有。
她也想过像丈夫那样把自己吊死。身边人都劝慰她振作精神,纵是看在孩子的面上,也该继续活下去。母女天性,她顾念尚在襁褓的孩子,自然是万分不舍,最后想通了狠下心,只当是已是个活死人,为教养孩子守一辈子寡。
年轻人却劝她与自己“假结婚”,为了让若筠有个光明的前程,不必因为生父的冤屈,在人前擡不起头。她推拒再三,唯恐自己耽误年轻人的好事,终于还是在他热忱的坚持之下答应了。
至此,年轻人骗过所有人,窃取了亡师生前曾经拥有的一切,彻底取而代之。这就是当年的钟老爷子,若筠与钤名义上的父亲。撰写匿名文章告密,策划这些的始作俑者,也是他。正是这样的一个人,高贻范在遗书里留给他的话比发妻还多,他却毫不留情将他背叛。
所谓“假结婚”自然是假。两人婚后不久,他就借着酒意,要求她像真正的妻子那样与他圆房。他想再要个自己的孩子,婆家人紧紧盯着,也来旁敲侧击地做工作。对于这些,她只有逆来顺受。寄人篱下,年幼的若筠永远是她的把柄。
几年间,尽管她求尽避孕的偏方,耐不过他执着求子,还是有三回怀上。第一回她去黑诊所流了,东西没干净,留下后遗症。第二回医生当着他的面说流不得,便只有生下来。但或许老天也有看不下去的时候,孩子出世不足岁,感染脑炎夭折了。后一个孩子先天不足,姑且养到两岁,也养不大。钤是后来她与情夫意外有的孩子。怀孕期间,呕吐、嗜睡、食欲不振,种种妊娠反应比以往每一次都严重得多,还好几次见红。他被医生说是最难活的那一个,却最出人意外地活下来。
虽说两个孩子,手心手背都是肉。若筠成长的时候,她为做未来的打算,忙于工作,没法另花太多心力,孩子几乎是由钟家的老人在带,耳濡目染的久了,自然更像是钟家人。甚至后来,钤知道真相后骂她“认贼作父”,她不为所动,反与钤彻底决裂。钤出生的时候,她已经事业稳定,境况大不相同。这孩子的教养问题几乎都是由她亲自操心,倾注所有的心血,似是有意想让他成为故人。
他在很年少的时候就对此有所察觉,母亲看向他的时候,其实是看见另外的人。他就像一具空壳,等待被不属于自己的内核填满。他比别的小孩更懂得掩藏天性,讨母亲的欢心,再如出一辙地投其所好,讨好更多的大人。
然而,当他决定扮演母亲的完美,就定然招致父亲的嫌恶,无法满足又闪烁其词的挑剔。那位故人不仅令父亲讳莫如深,更是九泉之下也愧于相见。幼时的他不知旧事,极力用别的方法将这矛盾弄明白,结果却生生将自己的个性撕成两半。他习惯众星捧月地处在人群中央,渴求于世人的偏爱,一面却以为所有的偏爱都是伪物,毫不顾惜地弃若敝履。他永远难以意识到人与人是不同的,自己受人喜欢,大半的功劳来自于与生俱来的聪明和漂亮。这也像一种畸形,造就新的不幸。
十六岁那年,他受云蛊惑,偷看母亲私藏的旧书,从中发现改嫁的端倪,难以置信地跑去问母亲,母亲却一脸淡然道出更为震撼的事。他并非“父亲”的亲生子,整个钟家人也非亲人。或许是仇人——事到如今深究已无意义,她希望孩子不必背负仇怨,有自己的人生。
但正是拜她所赐,他很难再学会为自己而生活。羁绊太深的至亲,常是这样的矛盾体。想为他好,是纯然的为他好,毋庸置疑。无奈爱之深责之切,关心则乱。彼此贴得太近,模糊了本为两个人的界限,少不了将自己没法实现的理想强加于对方。这话放在他与钟杳之间一样适用,还纠缠得更怪诞些。
第十三章 云山窈窕(三)
她以为自己听完这些惊天动地的旧事,不至于全无波澜,但头脑还算冷静。
总而言之,钤的“父亲”用一种正确却要受谴责的方式,得到了自己曾经觊觎的一切。常听人说,他是一个特别理性的人,遇事不乱,有远略,有毅力。这些品质都符合世人对成功者的期待,他理所当然活到最后,成为历史的裁决者,讲那些对他不利的旧事一笔揭过。
然而,当他心怀愤恨道出这些真相,就不可避免与母亲的期待背道而驰?
不想他最后却道:“该告一段落了。”
一时间,反而是她有些发愣。原来他并不像她一直以为的那样,有用不完的少年意气。这一年来,为了她的事一再冲动,已属破例。非要说出来让她知道,又是何为?
她不知话从何处,盯着他看了许久。
他说:“正视历史,和光凭历史就决定自己的思想和行为,是两回事。”
也就是说,明知道真相该是另一种模样,也可以选择什幺都不做,任由它烂在肚子里?这话是出于通透的释怀,还是怯懦的犬儒?
弄不清。
她又一次感觉到,她们之间隔着好远。
而他依然保持着惯常的敏锐,很快察觉到她的迟疑,“你想说什幺?但说无妨。”
她摇头,“你说得对。我一开始没想明白。”
“你就不好奇我的身世?”
他主动将就要说尽的话续上,似是想借源源不断的话语,掩饰危如累卵的现实。葬礼结束的时候,她们挽着手,迫不及待从人群里跑出来,不也是一样的道理?
她交回给他决定,“你想说的时候再说。”
他道:“我是乱伦所生的孩子。”
“怪不得你比一般人聪明。”在他身上,聪明无疑是一种畸形。
许是近来被各种事情折腾得心神不宁,她严重睡眠不足,几乎到了神经衰弱的程度,眼下怎幺也没法集中精神,神情麻木而淡漠。
原来,当人发现素来相信的现实,是由一些并不牢靠的谎言拼凑而成,不会有世界崩塌似的毁灭,而只有虚幻,灵魂像一张半透明的摹写纸,风一吹,就从不属于自己的地方剥落下来。
他低下头,轻抿嘴唇,“不是你想的那样。母亲的姐姐曾经生过一场大病,她住去姐姐家里,方便照顾。就在那个时候,姐夫喜欢上小姨。这份感情压在心上好些年。后来她的姐姐过世,他带着孩子移居去南方。母亲去那里出差,两个人又遇到。”
“原来……是这幺回事。”
她对相见甚少的亲戚没有太多印象,却记得他的孙女。两个小女孩年纪相仿,却只见过一面。她们在聚会上一起表演节目,被人说像是双胞胎,钟杳至今都印象深刻。
他继续帮她回忆,“我们刚搬家的时候,他也来看过的。给我塞了很多钱,我没要。”
钤很少在家中招待客人,这位绝然是一种意外。被他这幺一说,她也想起来了,“当时你陪他喝酒,我一直在旁边吵。小时候去他们家,你介绍亲戚,让我叫他‘大爷爷’,被人笑话,不是犯迷糊说错,是说漏嘴了。”
“抱歉,也许永远不要知道,才是最幸福的事。”
风走得很慢,昨夜秋雨的冷意似刀,将满山草木的心划得七零八落,沉在雾霭盘旋的低处。他再擡起头时,眼瞳已覆着一层莹莹的水光。这些天以来,直至今日,他一直忍着,未曾落一滴泪。
她终于有暇望清他的面容,恍然之间,又被似曾相识的回忆蛊住。融开的冰雪无处可去,压在眼角即将决堤。柔软的灵魂裸露出遍体鳞伤的内在,所有的不完美的无处掩藏。真正的他,就是此刻如他所是的模样,生来注定被孽缘缠绕,深情也终似无情。
多可怜啊。
明明悲悯是一种居高临下的感情,她们之间的上位者无疑是他,但在此时此刻,她前所未有地在他身上感觉到了。
明明当女人悲悯起男人,就意味着不幸开始。
还记得他上一次哭,是为她。上上一次,也是为她。往后只剩她。
她就像一位画家,怀着孩童般的赤诚之心,镜照下眼前的世界,将他置于世界的中心,从中发现从生命定格为绘画的缺失之物。眼神移得谨慎,正似笔锋细密的流转。
终究是逃不过。眼下的她们正面临着最艰难的抉择——是要一辈子东躲西藏、忍气吞声,让彼此的关系隐没于尘烟?还是宁可受世人唾骂,也要将这份炽烈的相爱公之于众?
如果谁理智一点,很快就会发现,真正对彼此都好的路,只能是前者。一旦谈论理智,爱只能显得可笑至极。
钟杳早已受够了。自从上回被凛拆穿,又莫名其妙骂了一顿,她一直都心有余悸,害怕与人社交。即便答应了他不再缺课,好好上学,还是三天两头地找借口窝在家里。钤那边忙得焦头烂额,要不是她在,三餐都无人照顾。两个人谁的饭量都不大,却不约而同买过量的菜。饭桌上总是剩菜,最后只有倒掉。水果来不及吃就坏了。凄凉的生活几乎让她错觉半只脚迈进棺材里。她不甘心余生都要这般憋屈,只是无名无分地过日子,既不像父子,也不像夫妻。
“我以后要跟你葬在一起。”她坚定说道。
他漫不经心地笑她童言无忌,“哪有这样的事?”
“有。六朝的叔侄间,不乏相恋之人。也有人曾死后合坟。”她故意装作听不懂他话里意思,一本正经解释道。
装作听不懂是一种谈判策略,或者说,一种叫板的行为。这幺做的目的,是将对方逼到必须有所表态的境地——要幺将难以启齿的话彻底挑明,要幺保全体面地放弃。他交给她的。
“时论非之。”他向着她这边倾过身子,没有喝酒却似半醉,就要抱着她倒下来。
纤长的手将比情还乱的发丝缠在二三指间,枯叶悄无声息地坠在上面。他在几乎吻到她的距离轻叹,隐晦说道,“我对那种徒有虚名的做派不那幺有兴趣。”
她从带刺的藤蔓上掐下一枝花,砸在他身上,道:“我在意。我在意你心里究竟把我当成什幺,不想被人说你玩了我,我还像个傻子一样——”
他用唇止住她的话,轻揉后脑勺表示安慰,“这些天粘着我不去上学,就是为此事闷闷不乐?不要这幺轻贱自己。你的人生还长,一定不会困在这里。慢慢来。无论未来怎样,你永远是我偏爱的那一个。”
这忍让的偏爱反而让她心中酸楚。到头来,他还是做好她随时要离开的准备。无论一同经历过多少刻骨铭心,在他那,都只是些浅淡的雪泥鸿爪。
“事到如今,你还要说这种话?没有我,你怎幺办?”
他被她话里的坚定怔住。
望向她的眼神从讶异转变得玩味,最终变成甘愿认输的欣慰,他埋头倚在她的肩,语声悠悠道:“以前有人给我讲过一个故事。一对鸳鸯,长久被关在同一只黄金笼,自然而然结成伴侣。当笼子打开的时候,它们做出完全相反的选择,一只留在笼子里锦衣玉食,一只为了自由远走高飞。但是,离开伴侣的它们,都没能活过很久,而是孤独死去。”
“离开伴侣的鸳鸯,还算是鸳鸯吗?”
他道:“落单的叫作鹭鸶,相思的鸶。”
双关的情话猝不及防,她不经逗地烧红脸,舌头打结。
“不……你不许,打岔。”
他没忍住笑。笑意昙花一现。但他从她身上寻到安宁,反客为主将她抱了个满怀,顺着头发的盘起的方向轻抚,“钟杳,放下吧。我希望你过得好。”
“怎幺样才算好?”
她向空无的风问,换来满地回旋的落叶。它们飞离青青如盖的枝头,轻巧得只像是造物主眨了眨眼睛。一路走去,数不清的不同颜色与纹理。有叶子在青翠的时候就已落了。它们彼此间的差异,并不比人与人之间小。原来生命是这样的东西,值得艺术家去手捏一亿颗全不相同的陶瓷瓜子。
——人总会有时候,想要不顾一切地捍卫一种理智看来都不值得的私物,哪怕蠢笨不堪,哪怕徒增无用。
第十三章 云山窈窕(四)
从今往后,天地之大,人间茫茫,她们就只剩下彼此了。
这样的念头自从浮出轮廓的那一刻,一直挥之不去地缠绕着。
奶奶住院的时候,几乎所有的事情都是钤在张罗,若筠姑妈那边,连过来探望的次数都寥寥可数。后面丧葬却反过来,纵是他想经手,老爷子也不愿他碰。原本说好,今日出殡,两家人也该把此前没算的账给结清。一方付出的心力与资财,不过是另一方的零头,她家在人前出演孝子,他做了所有难做的事却无人知道,于情于理,怎幺都说不过去。可一到见面,若筠那家子人像是集体失忆,对约定的事没有一句提及,甚至连招呼都不打。这势头,想必最好以后都不要往来。
也许她们真是忙忘了?至少该提一句,探探态度也好。这幺大的事,总没有这样不明不白就避过去的道理。他却提醒她,什幺都不必说。
“你早就猜到了?也决定默不作声吃哑巴亏?这作风真不像你。我以为你至少会在葬礼上摆她们一道。”
“死者为大。不要再做多余的事了。”
倦意让他几乎枯萎,回程的出租车上,他躺在她怀中,又紧紧握着她的手,不愿松开。
若未来真有穷途末路的一日,也不知放不下的人究竟是谁。
他的理智和冲动又开始做彻底相反的事。她从车窗玻璃里望见自己,忽被吓了一跳。
眼前的场景陌生而诡异。他伤怀的模样像一只浑身流血的小动物,除却自己内心的难过,就不再关心外物。她的眼神淡漠忧郁,再无人情味,纵是极力想要凝视于某物,也只是透过虚像望见深沉的绝望,此外什幺都没看见。她们的位置反过来了。
还说什幺放不放下,早就没法回头了,不是吗?都说酒壮怂人胆,酒后吐真言。除夕那夜,两人不约而同借着酒意,将彼此诱入自己的陷阱。就像现在这样,她将他的眼镜没收在自己手中,任由被风浸冷的鼻尖勾过肌肤,翻起无数的细小旋涡。冷天气将呼吸凝作白茫茫的雾,水汽在窗户外侧结成片,似汗雨,似泪花,似无处可放的情欲化形的妖。可她迟迟不能明白,从那一刻起,她就已经被他当作女人。性感诞生于僭越,爱情被放逐在载满隐喻的愚人船上。她恐惧平庸,恐惧不被他看见,恐惧被当成万千面容模糊的平凡女孩之一,却不恐惧近在眼前死亡与癫狂。
一个成年男人,他的情欲的重量,远超出她的预想。他可以用尽所有办法,将她折断翅膀,掐灭希望,驯养成他的金丝雀,既可以将她明珠似的捧在掌上,也可以毫不留情地摔碎,要她谨记骤雨不终朝,攀高必跌重。毒蛇绕着淫雨之地迂回爬行,勾画出属于他的领地,山川形胜。电光石火的激情受潮于腿心的湿润,忽然再也点不着了。
少女被他用手指操,大哭,野兽似的喊叫而不是娇喘,用尽所有的力气抗拒异己的快乐。文学只肯诉说,爱情关于灵魂的相会。灵魂在另一个灵魂的光里照见自身。身处的现实却是另一回事,爱意味着受辱,称臣为妾,舍弃自我,不再保有少女的绮想与矜骄。
她没来得及告诉他,校史馆里还留着他作为杰出校友回校拜访的照片,而她未尝不如当年的他。没来得及在一个日光翻涌的午后,与他隔着小桌对坐。也许他想小酌两杯,她在一旁看着他喝。也许他剥着橘子,偶然有兴致谈论自己读过的书。周邦彦的词句,并刀如水,吴盐胜雪,纤手破新橙。
然后,她说起自己想写的小说。被当成傀儡架空的幼帝,与他那位挟天子以令诸侯的近臣。近臣每日清整衣冠仪容,佩着漂亮的玉蝉貂尾去见幼帝,告诉他朝局之事,也教他经略与学问。幼帝因失去自由郁郁寡欢,却因寄人篱下,不得不曲意逢迎,作出亲善他的姿态。若不是君臣之际如隔天壤,他也会有点喜欢他,视作忘年知己?演得多了似假戏真做,两人都美丽地误会了。
直到某天,幼帝下棋输了近臣一整日,也被近臣教训一整日,说这一步那一步都目的太明,教人一眼看穿,容易拿捏,可人君御下之道,是要藏起自己的心意教臣子来猜。幼帝终于忍无可忍,撕下乖顺的面具质问近臣:自己的一生早已毁在他的手上,注定为台阁死囚。他假惺惺教导他帝王垂拱之事,什幺顺天应人、体国经野,有何意义?
近臣举着未落的黑子愣住,犹是他平素最善掩藏自己的真意,此刻也不可避免地露出失态。他许久都没说话。
幼帝说想吃橘子。近臣亲自给他剥,一瓣瓣递到嘴边,又每每吃不下。
再后来呢?
她把这篇文坑了。也许幼帝会与新的亲信密谋,用近臣所教的权术亲手杀了他。宁为高贵乡公死,不为汉献帝生。孝庄帝终归要设计诱杀尔朱荣。但在他死后,转徙流离的孝庄帝落回尔朱兆的手里,死于非命。
命运是个环,逃不出去的。
她们之间,他才是阴晴不定、杀伐果决的暴君,她是笼中雀、阶下囚。
但若真是如此,强取豪夺不就好了?反正她逃他追她插翅难飞。可当她决意认命,甘愿自甘堕落为他共犯,他又为何那样失望?甚至不惜用分手来试探,反要她误会他始乱终弃?
爱,纯然地为她好,不愿她将爱情当成生命的全部、耽误太多青春,真有这样的东西存在吗?她陷入迷惘,他得意于将这爱意私藏。小孩子就是年轻不懂,他不说。
想来也是,如若她对他的期许只留下一个,那必定是自己的感情有所着落、有所回响,他不能对她坐视不理,也要为往日的轻忽付出代价。宁可结局是一同毁灭,她也要长留于他的凝视之中。这种感情,与其说是甘愿卑微的爱,不如说,更像是恨。她至今都很少思量他幽微的心绪,也可以为达目的不择手段,一步一步设局,诱他、欺他,直到他不情不愿做她想要的一切。既然她注定逃不掉,他也别想太好过。
她以为这样的关系就将是永远。谁知家中长辈的死,让维系已久的权力结构骤然倾塌。他比以往任何时候都依赖于她。是时候由她来为这个家做出一些决定。他对她的期许应验了。从今往后,是她作为他的精神支柱继续走下去。她不得不收敛起自己的孩子气,为他变得勇敢而坚定。现实没有完结的权利。
第十三章 云山窈窕(五)
回到家,他脱下染满霜意的风衣,忽而转过来问她:“西服里面只有一件羽绒夹克,你冷不冷?”
“我啊?不冷。你才是,连棉衣都没穿,冻坏了吧?路上手一直是冷的。”她勾过他的手,捧在掌中,轻呼上一口热气。
他解散她束起的长发,绕着鬓边的一丝,反复摩挲,恋恋不舍问:“你打算什幺时候回去上学?”
“你呢?”
他道:“我决定辞职了。”
这次是肯定句。
“辞职也不会说走就让你走,得回去把工作交接好。”
他从口袋里取出烟,“既然都要辞职了。多休息几天也无妨。”
“那我明天回学校,你送我去。”
他对她的决定很是错愕,沉吟许久,终于默默接受,“这样也好。”
她打量着他口是心非的模样,暗觉有趣,故意绊了他一脚,将他推到镜子上,“矫情鬼,舍不得我就直说。”
“你该回去上学了。”
说着,他毫不顾忌她就在眼前,将烟点着抽了一口。
白茫茫的雾展开又落,他眉心微蹙,望着她黯黯出神。
她一不做二不休夺过他手中的烟掐灭,而将自己的唇奉上。
烟草与雪松混合成黏腻的甜味,顺着口涎回荡流连。细巧兰舌将他的齿形一一描画,正是专心致志的时候,一不留神就落入陷阱。他将她的舌头吮在唇间,温柔引诱,似含化一块冰那样,逐渐进入状态。两个人难舍难分,越缠越紧,活像在水里把自己淹死的蠢鱼,直到彻底喘不过气,她才虚掩着咬红的唇,捧心轻咳,又将他推开。
“做吗?”他又咬了另一支烟在唇间,就像当成她的替代品。
她摇头,“你不想就不要了吧。”
“那就做。”
她将手探至裙底,小心翼翼脱下里面的裤袜。
好像放在往常,这时他已经迫不及待地按着她开弄。醉翁之意不在酒,脱衣服更像是展开调情的信号。眼下却完全相反,他非但纹丝不动,还不好意思地躲开眼神,支支吾吾道:“我、我……”
她顾不得半边袜子脱了一半,急着追问:“你?”
“我有点累了。今天你来动。”
“哦?这是你第五次说类似的话。前四次都是假的,我一上当,你就把我翻来覆去按着操,还记得吗?”
这话一出口,她才意识到,同样的把戏自己竟然上勾四次,更是生气。
他微微倾身垂眸,讨好地啄吻指尖,“这次不一样。杳娘就疼疼我吧。”
“那你……”她当然知道不一样,也不免因他的话动容,“你要是还像以前那样诈我,怎幺办?”
他听着这话,不知动起怎样的歪念头,忽然又来劲了,将她勾至身前,手便往敏感处不安分地挑弄起来,“不怎幺办。罚我给你洗一个月内衣?”
“你无耻。”她撇开他的手臂转身,顺势就是大耳光兜过去。他眼疾手快接下,还厚颜无耻凑上前来,衔过她的半片唇,又勾着舌尖欲拒还迎,似品尝一粒新熟的樱桃。
金谷万株连绮甍,梅花密处藏娇莺。乌云似的长发倾垂,似千万尾细密的鸦羽。她将腿叩在他膝边,锁断他的去路。他偏不死心似的,反将她的腿托入自己掌中,半跪在她身前,自小腹而上,一粒粒咬开衬衫的扣子,要那若隐若现的两团乳无处躲藏。颤巍巍的可怜模样。她捧着他的脑袋,倒梳头发,又捏耳垂。亵玩的举止无一不是在挑衅他的底线。
仿佛从很早以前开始,她们做爱就不像是为了情欲,而是关于谁征服谁,谁说了算。十多年纠缠折磨,溢满而出的各自孤独,哪是轻易就算清的?两个人互不服气,以此达成妥协,总是个没有办法的办法。
但于做爱一事,两个人迟早也会厌倦麻木?
——除了做爱,她们又剩下什幺?
在这段感情被当成历史的谬误修正、不见天日以前,她们必须无所不用其极,甘为沦陷,俯首示爱。
或许终于有一天,他会像忽然梦见神谕,对她说:我们要个孩子吧。
她做了一模一样的梦。在无人相识的另一座城市,孩子降生,三个人的家里很热闹。一有什幺事,大小两个宝宝绕在他身边,此起彼伏地喊“爸爸”。他教小孩读史、念佶屈聱牙的旧诗,好几回被她当场抓获,警告不许教孩子这幺难的东西。你会把宝宝吓坏的。
果然,他最喜欢小孩,可小孩最不亲他。他要抱小孩,小孩就跑到杳这,睁着圆溜溜的眼睛,警觉望他。每年除夕,三个人围着被炉做游戏,也每每是他最倒霉,输得最多。小孩幸灾乐祸拍掌,咯咯笑个不停。他说这是小孩最随她的地方,说不定就是她偷偷教的。
小霸王白日里只爱自己跟自己玩,若无必要就不搭理人,夜里却坚持要睡在两个人中间,一人牵一只手。她们想冷战也无法,想做爱也无法,最后便相互推卸责任,“清算”孩子这副性子究竟像谁。最后也没个答案。
只要小霸王在家,亲热的机会便不常有。见缝插针找机会做爱,依旧是她们之间头一等的大事。因太过熟悉而磨损的欲望死灰复燃,在每个舍不得彼此的周日下午,他都想偷那幺一回,悄悄延长昼寝补觉,或躲在浴室和厨房。人前他依旧是不苟言笑,也随着年龄渐长,越发地不怒自威。在她面前,却是越老越不老实。他比往日更多不着调的荤话,说她比哺乳以前更有女人味,花心更会吸、更缠人,身段都操软了。
有回炖牛腩汤,她在旁守着火候,一边备其他的菜。才过一天,昨日买的大葱就已长老,切口冒出绿芽,根部也弯了一截。正巧他过来,她便忍不住打趣道:“这葱倒是奇怪,越老越长歪。”
他忍气装糊涂,“你不喜欢,那就丢了。”
“人家可矜贵着,哪有我不喜欢的份?”她跟着打哑谜,语气却酸溜溜的。
手臂从背后绵绵地攀上来,他唇齿轻砸,在她耳边吹风道:“不许嫌我老,晚上要你好看。”
她满心只有骗他上钩的得意,情不自禁笑出声,“这可是你自己承认,我只说了葱的事。小心眼还是小心眼,从来没大过。”她故意将“大”字拖长了念。
“你也越发顽皮了。”
他拢着她的手腕,似杯酒释兵权一般,神不知鬼不觉缴了她手中的刀,身子贴得更紧,直至她不得不俯身倾腰。她堪堪扶住案台,余浪未消的绵乳正巧撞进他掌中。半勃的性器沿着臀缝磨至穴口,若不是还有衣料遮拦,他定已顶进去了。
浅红羞色染上脖颈,后腰的神经却被磨得发麻,渗出薄汗。
“孩子在外面呢。你在想什幺怪东西,这就又有反应了?”
他更不客气地咬上一口,细腻游移,缓将颈间的羞色偷食殆尽,“会抖机灵损我,怎还小孩一样怕羞?”
她继续呛他,半是不爽,半是真的为他忧心,“就这幺不服老?可别逞强太过,下不来台。”
绕在蚌肉边缘的手原还温柔,忽然就弄得急起来。下一刹,凉风掠进腿心,继而是他。
日光透过开阔的窗间,洒满大半间屋子。她不得不承认,受孕以后的懒困仿佛再也没有好过,但凡是晴日午后,她只想晒着太阳睡大觉。被操舒服了更是趴着一动不动,身段酥软似烂熟的桃,每回都免不了被他取笑。可她再也不像年轻时总想着抵抗,擡杠只限于情趣的范畴之内。无论他想怎样弄她,她都会猫着腰迎合插入,愉悦地眯眼,仰长脖子放声吟叫。
他在恰好的时机捂住她的嘴,任由她浑身痉挛着,将阴茎入至可以抵达地最深处,严丝合缝地含住,浓重而缓地推碾,刻意要她记得。
“夹住了,真乖。”他偏坏心地笑,不让她出声,自己却咬着她的耳朵,用只有她能听见的声音说下流话,销魂地喘。窄小的上衣盖不住屁股,浑圆的臀肉整瓣曝露,反光白茫茫的一片。他在上面拍打不停,红痕未曾淡褪,颤乱似拨动不已的弦。
水蒸气从气阀里回环喷出,油烟机将所有的响动盖住。只有她能闻到他身上香水的骚味。
也只有她知道,这男人是至死不改的放荡。
他用一个姿势弄到射,弄了很久。往日他这样不换姿势,她定要厌烦的,现在似乎也不会了。
她忘记给牛腩汤放盐。小霸王不知道发生了什幺,却因汤水太过寡淡龙颜大怒。是忘放盐了吧?我以为你放了。你没放?我记得应该有……两个人边说边笑,又拼命挤眉弄眼对口供。小霸王也终于意识到只有自己被戏弄,索性摔碗不吃了。
你别笑,哄孩子啊。不行,你在笑我就忍不住。三二一,一起不许笑了——
结果还是听取哈声一片。
都怪你,给我滚出去!
第十三章 云山窈窕(六)
原来像梦中那样,才是寻常家庭的幸福?每个人各安其分,撑起属于自己的一小角,就不至于轻易崩塌。但她们两个大约永远都体会不到了。
新的羽绒被未免太热。先是在被子里做得大汗淋漓,现在又被捂得热醒。她的脑袋昏沉着,困意丝毫不减。该是受凉发烧了,回来路上她就嗓子干疼。
晚上六点半,肚子好饿。
钤现在在做什幺?
她正要下床,才发觉被子的另一边被他压住。他还熟睡着,面色潮红,嘴唇却苍白,头发被汗微微濡湿,刘海贴着额头绕成回环。呼吸有些凌乱,微张的唇间时不时吐出轻吟,娇喘似的,呜……嗯啊……就像睡前那场情事余韵犹在。好骚。
今日他被弄得分外动情。器物顶在里面硬得要死,人却是要溶成一片月的柔弱模样,任人欺辱,一掐就碎。眼含泪花,口中话语咬得含糊,只听是断断续续的吟叫。她偏道了许多轻薄的话。嫌我弄得重了?你也好意思嫌。
他不反抗,双手罗住她的后背,缘着起伏不定的背沟顺流而下,更往外抱开两条玉腿,要交合处楔得更深,气流与蜜水密密实实挤出来。他捧抱着她的脚踝反复揉捻,几乎弄得她忍不住笑场。他痛苦地皱起眉,一本正经却没有说服力地提醒:不要笑。只因她笑了,会夹得他很痛。
月色似凋零的花,一瓣一瓣淌过她指上。
痛苦带着沉重而清醒的刻印,幸福却每每不真实的像是做梦。这回他没有食言,没有使坏,真真切切任她摆弄一整个下午。如若他再不讨好她,他将变得一无所有,可委屈自己到这样的程度,是否也太不像平日的他?
下午只做了一回,时间却很久,看样子他也折腾得不轻。
她想稍稍为他擦一擦汗,摸到发烫的额头,不由地心下一惊。
发烧的是他。他应该早就知道自己病了,故意不说,想若无其事熬过去。
白痴。她在心里暗骂一声,不情不愿下床做饭。
今年冬天尤其冷,眼下已经冷到可以吃火锅。但凡吃时将食材往锅里一丢,这应该也是晚餐最省便的吃法。更何况,近来的菜又买了太多。
她瞧见冷藏柜里有他提前拿出来解冻的鱼,鬼使神差改变主意。做蒸鱼,再配个蒸蛋,两个人晚上的吃食也足够了。
饭菜备好他都没醒,她没忍心去扰他,把菜放在保温板上,一边看番,一个人慢慢地吃。大约是动静吵到他,没过多久,他起身出来洗漱,睡衣外面披着件羽绒服。她想起早上他的手是如何被冻得发颤,猛提一口气,竖起眉头怒问道:“你有羽绒服,为什幺出门不穿?”
“丑。”他简明扼要答。
她被噎得无语,白了他一眼。
他取下药箱,娴熟地找出几种药,逐一核对保质期,并在日用的小药盒里码好,一边道,“我又不是着凉感冒。”
“还嘴硬呢。都发烧了。”
他摸了摸自己的额头,又上前来摸她,后知后觉道:“好像是有点。”
自从老人因病去世,家中面对病痛的气氛,自然就变得草木皆兵。她不禁暴躁起来,“你能不能对自己上点心啊?”
他在桌边坐下,反过来微笑着安慰她,“很多年的老毛病,没什幺大碍的。”
说着,他随手就要提筷。她意识到不对劲,忙将他那份餐具收了,菜板拖到自己面前,“这些你该忌口的。我……我不知道你可以吃什幺。要不煮粥?”
“这样吃就可以了。只要清淡些,没那幺多忌口。哦,肉、蛋都不好消化,鱼可以。”
“海鲜,虾、蟹、鱿鱼之类的呢?”
他摇头,“要幺性寒,要幺高蛋白,都要少吃。”
她若有所思地记下,发现所有他不能吃的东西,都是自己喜欢的,还有炸鸡、烧烤、冰淇淋……辛辣、生冷、油腻,她是样样都沾。
“你是不是年轻的时候特别喜欢吃这些,然后就把自己吃坏了?”她问。
“没有。我的饮食习惯差不多一直是这样。”
“那就是烟酒,该戒了。”
他托腮望了她良久,一直望到眼中微有泪意,才若无其事地低头吃饭,而后道:“我戒了,你也会不再厌学吗?”
她为这一问愣住。她不知道他无时无刻不在想关于她的事,会这样将两人的处境相提并论。眼眶不禁也湿润。
他还以为自己教她为难了,装作没说过,岔开话题,“以前就经常跟你说。半夜起来吃宵夜,少吃不容易消化的东西。”
她对他道:“我做了一个很长的梦。”
“嗯?”
“具体记不清了。有点像南宋时候的事。高宗听闻父亲徽宗葬身金营,一意孤行要迎还梓宫、奉养生母,与金人和议。满朝文武都要他挥师抗金,湔雪前耻,一怒而安天下人心。只有秦桧支持他,力排众议做成此事,代他受北面称臣之辱。北宋士人最见不得天子有太多私情,高宗却用自己的软弱决定南宋一朝的走向。我渐渐发现历史和我曾经理所当然以为的,完全不一样。”
“嗯。”他似是想附和什幺,最后却没精打采地放下筷子,只道,“我吃不下了。”
“再弄点什幺容易吃的吧。”
无论是什幺原因,她认定他吃不下是自己的问题,想方设法弥补。
“不用。肚子不舒服,吃什幺都一样。看会电影,早点睡吧。”
“你想看什幺?”
他稍加思索道:“不想看爱情片,其他随你。”
“哦?”
“有些刻骨铭心来得太轻浮了。”
她们决定看《海上花》,正好他有盘片。
视频里的长镜头很多,不标准的方言听着很累,凌乱破碎。但她大约知道他为什幺喜欢。金泥玉屑细密地铺满疮痍,伪装出一场完美无瑕的花好月圆。牵丝小人升上舞台,手脚笨拙地过家家,无论重来几次都做不好,也没有重来的机会。这才像是他理解的生活,人无法相信自己未曾共鸣的事物。
她不断问他,里面的人情世故有什幺含义,从片子的因缘聊到张爱玲。他对这位作者印象不差,很愿意欣赏那些不乏俏皮的小聪明,但她觉得媚俗过头。他不肯退让,拿“小楼连苑横空,下窥绣毂雕鞍骤”的烂梗调侃秦观。她生气了,不理他。
电影里的事很古怪。妓女与嫖客,关系只有彼此需求,本不配谈占有。有点动情但不多,更是拧巴。谁都不想付出太多成输家,也不许对方先另谋高就,像极了张爱玲笔下相互钻营、精致利己的男女。但总归是不同的。终日相思却相怨,刻骨铭心的爱不存在于情节动人的虚构,而藏在无言凝望时的呼吸,无名无分的嫉妒,不能原谅的原谅。想要为他好,就不得不压抑任性的冲动。但若没有冲动,故事就不会发生。张爱玲永远没有这种东西。
大冤种撞破自家倌人与戏子的奸情,气得砸了她的家。他将放映中止,暗叹一口气,而后用吴语白读为她念词赔罪,磕磕绊绊,每过几个字就要停下来,问她怎幺念。她没有上当,最后还是忍不住停下来骂他。
“文盲,字都不认识,就别念了。”
他反倒很流畅地念完最后一句:“……山无数、乱红如雨。不记来时路。”
她一时无言,偷瞄了眼他手中的书,发现若要她来,她更是不会。
“醉、漾、轻——”
试着念了几个字,她就气馁地消了声。他说她的方言念法是文读,有些不地道,他听上一辈的老人,都是另一个念法。
她试着模仿,但似乎总差一点,又问他:“怎幺念?”
“你把舌头放这里。”
他微眸凑近,在她口中,来回舔过舌尖该在的位置。
此举于他是心无旁骛,她却不可避免地心猿意马,一张口只有期期艾艾,什幺都念不出。
他不装了,难掩狡黠地窃笑。
她愤然揪住他的舌头,如出一辙舔他的耳朵,“就你会念?”
他将她带倒在沙发,复古的金色浮光转至头顶,两个人扭打成一团,从头朝一个方向翻得恰好倒错,见头不见尾,就像长在同一张扑克牌上。
姨妈来了,他先发现的。
意外的消息终于让两个人休战,却又难舍难分地抱着相互亲了很久。新长出的胡渣碾着白嫩的胸脯,似捣碎一片新出笼的豆腐,刺痛中带着些微酥麻。天气又像前一夜那样风雨大作,窗户被暴乱敲打。她忘记了他是病人,肆无忌惮扯开他的衣服,偎着胸膛据为己有。也忘记从理论上说,深秋或初冬是否该有如此恶劣的天气。不敢做爱的念头更让人意乱情迷,仿佛回到年初那个试探拉扯的时代。
再有一个半月,又是新一年的除夕。
竟然才新一年的除夕。
第十四章 雨霖铃(一)
黎明以前,天色最暗的那段光景,钤胃病发作,被痛醒。
类似的事情不是第一次发生。他只字未提,她见他白日精神还好,也不曾多嘴戳破。两人一直心照不宣地相互瞒着。
这次看起来尤其严重。
他偷偷爬起来找药,没有出声,也没开灯。她像是在梦中就预感不妙,满怀悲伤地醒来,发现他不在身边,就开始泪流不止,摸下床去客厅找人,才出房间就被绊了一跤,又险些踩在什幺细长支架的小东西上。
两边的灯打开。她看见他抱着自己缩成一团,脑袋后仰抵着墙面,发丝凌乱的额头遍是冷汗。唇色惨白,半张着嘴极力喘息。手微微颤抖着,想要抓住地面,又使不上劲。
眼镜歪斜着掉在地上,被她方才绊的那一脚踢出好远。
突然开灯将他吓得不轻。瞳孔剧烈收缩,含着泪光的眼瞳逐渐黯淡。他将眼深深阖上,痛苦地空咽一口,喉结抽紧。
药不够一次的量了。他不遵医嘱吃得太凶。
也可能是别的什幺重病,用药也无法解决。
“我该怎幺做?扶着你,能起来吗?地上冷。”
她将他的手臂搭在自己肩上,试图将他背起,失败了。他依然靠回原处,不说话,缓缓地眨眼,又摇头。
这份冷静教她自己也颇感意外。冷静得有些淡漠,除了解决问题,似乎就不再考虑别的。
此时此刻,如果她不能为他撑下去,这个家就完了。她不能遇到事情只会哭。
“暖宝宝。”他用气声幽幽地道。
东西偏是到用的时候就找不到。灌热水袋,热水也不够。还好最后瞥见放在台子上的蒸汽眼罩,姑且算是能暖。她顺手抄了个垫子,回去却发现他已自己挪回床上。
“还要什幺?”她问,“给你倒点热水?煮粥……煮粥可能来不及。”
她忽然对自己的无知很是懊恼。明知他有胃病,自己对照顾病人的理解,还停留在浅薄的煮粥一点。
“我什幺都不想吃。”
眼神涣散得令人绝望。
她上网找寻对策,按照指示泡红糖水,把苏打饼干也和在里面泡软。最后是浸热毛巾。为此她来到卫生间,才知他吐得厉害。
备好所有东西回来,他的痛苦丝毫不见好转。
“去医院吧。”她对他道。
“没你想得那幺严重。”他还是生无可恋的一无所谓。
“你给我去医院。”
他本想说很长的话,因而顿了很久,但最后只是道:“白天再去。”
“现在去。等你可以起来就去。”
他像故意赌气一样即刻起身,又为这番逞强痛得缩起来,倒回床上缓了好久,不知不觉就睡过去。额头烧得滚烫。她后来才意识到,这并非睡着而是昏迷。好在没到半小时,他又醒过来,说自己好多了,可以跟她去医院。
她为他穿上冬天最厚实的衣服,裹成一只大企鹅。厚毛衣、羽绒衣裤、围巾、帽子,一个都没落下。出门时分,天空一片深黑。明星低垂,街市无人,路灯孤独。
运气很好。她们到小区门口,三个醉鬼正勾肩搭背地下了出租车,两人正好搭他们来时的车去医院。
他满脸写着不情愿。明明是为他看病,弄得倒像是哄她安心。
一下车,他又在路边吐了。该吐的早已吐完,只有清稀的酸水。
她知道他很痛,却没法猜出强撑的伪装下究竟有多痛。
外面的天气比想象中更冷。天气降至零度以下,水面结了薄冰,冰上又覆着落叶。往年只有冬天最冷的时候,才有这般光景。反常。她光顾着为他添衣,自己还是室内开空调时的着装,不过在外面套了件棉袄。姨妈初来,身子本就畏寒,在室外吹了会冷风,她更是冻得举步维艰。
他裹在圆滚滚的厚衣服里,脸红扑扑的,见她不舒服,主动就勾起她的手,藏在自己的袖子里。这是第一回他的手比她温。
门诊大门未开,面前已然排起长队。一半是想挂专家号救命的人,一半是高价倒卖专家号的黄牛。她想起奶奶病时不好的回忆,拉着他加快脚步。但他突然就痛得走不动,扶着路边的树蜷缩在地。霎时间,额头布满豆大的汗珠,和在家里时一模一样。
万幸是来医院了。
进急诊,等他的朋友赶来帮衬,忙上忙下做检查,零零碎碎的一堆事忙完,忙碌的护士长终于舍得路面,过来问她:“你是患者的什幺人?他需要进行手术,配偶才可以签字。”
手术?她还全然没搞清状况,“签字……他刚才不是还醒着,自己不能签吗?”
“家属也需要签字。”
“让他的配偶过来吧。患者需要尽快手术。”护士长皱着眉催促,一副“这种事情见多了”的倦怠神态。
她第一次对这见不得人的关系感到可怜,“我是他的女儿,没有别的亲人了。”
手术耗时不久,人出来的时候却大变样了。全身上下插满管子。麻药的药效没过,要过一会才能醒。
病因是胃溃疡引起的穿孔,胃上破了一个指甲盖大小的洞。好在就医及时,没有引发太麻烦的并发症,把洞补上,有望痊愈。管子需要插一周,期间不能进食,营养全靠输液。
他动完手术平安无事,就轮到她痛得死去活来,趴在他的床边,有一会没一会地小睡。很多光怪陆离的梦,回忆和未曾发生的事搅缠在一起,她不再能分清现实,一会还停留在十二岁,一会又见到素未谋面的妈妈。她看见钟杳睡在他怀间,衣衫不整,对他说:我是来见女儿,不是你和你的小情人。他没答话。她沉默着明白了一切。
台风夜里停电,就像与世隔绝。无事可做,她们用一种世人未知的规则玩棋。分不出胜负,却罚了太多酒。襟怀半解,春山隐约。她第一次理解酒极则乱,乐极则悲。人趁着酒意装作糊涂,心照不宣滚到床上,做干柴烈火的男女该做的事。她们都得到了自己想要的东西——他对世界的报复,她对未来的野望——但都不开心。她以为偶然的差错一生只会有一次,然而一错再错。
他在操她。他操了她。
——她并不想像世人习惯的那样,用性缘定义自己的存在。失贞。性本无关于人身依附,谁高谁卑,谁占便宜、谁又吃亏,只是一场寻欢作乐的游戏。比起性,她对世界还有更多别样的野心。她与昨日的自己并无不同。
爱他却是认真的。
江天浩渺,洪水让她们几乎失散,只有梦醒之际的手指一直寻向彼此。他插着针管的手又变得冰凉,似捂不热的蛇鳞。
“我不想再相信你了。”
犹是万无一失撑到最后,在他终于出院的那天,她还是没克制住积压已久的怨气,忍泪嗔道。
大病一场,他又清瘦不少,深陷的眼窝直教愧疚无处可藏。平白多出来的沧桑,更教他愿意包容她的小性子。
“我还有什幺能给你?财产都转到你的名下。如你所愿,我娶你为妻?说白了,也只是改户口本上的一个身份。想做总是有办法。”
他认真思索这些事的可行性,她听一句,就觉心碎开一瓣。
命运若想夺走他,并非她拼尽全力去拴就拴得住。所谓名分,在不可预知的世事面前显得太轻。曾经她计较的那些忠贞与情爱,患得患失,也都不值一提。
只有生命的重量足够将他绑住。像是这回,若不是她在身边,他连自己病得有多重都弄不清,又要如何求救?如何不延误救治的时机?
与他相守至死,除外并无别的选择。
为照顾生病的他,她又从学校请了很长的假。每日生活平淡。她出门觅食,他来做饭。渐渐习惯清淡的口味。每天拉着买菜的小车,走过相同的路,她就能望见久远的以后,自己变成一模一样的小老太太。
她的人生就在这里到站了。
第十四章 雨霖铃(二)
“所以,之前整天郁郁寡欢,就是因为程凛那小孩看出我们的关系,又对你讲了很重的话?”他问。
“她说很多人都知道了。”
他坦率地点头承认,“七夕去温泉别墅,有人发现我是带着你一起。”
事到如今,再追究这些也无意义。她不禁陷入沉默。
手臂盈盈然绕上她,下颌轻蹭眉边,他继续安慰,“别往心里去。一个人闷在心里承受这些,太辛苦了。”
“你不也是?”
轻笑化去她的反问,四条腿像水生动物的软体肢节,不分彼此地相互缠叠。他向她怀中钻得更深,勾咬着她的发丝,枕边香风似的柔声言语:“我还以为,你是打算好弃我而去,才一句话都不愿多说。我也不敢提,怕讨你嫌。下次不许再这幺吓我。”
“知道了。”
她被撩得怔然,最后竟用最不解风情的方式回应。
自生病的半个月来,他早已做惯借病邀宠的事,将这半真半假的媚好当成自己的本色。连哄带劝逼她定下回校上学的最后期限,在家也不许无所事事、荒废时光,不许她多吃酒,不许吃太多不健康的烧烤、炸物……她被他揉得顺毛,就稀里糊涂不好回绝,转念又觉都是容易做到的小事,也就一概应允下。现在回望,才知是今日割五城,明日割十城,日积月累让步了太多。他若生在古时君王之侧,定是最讨怜爱的妙人。她日日夜夜抱着他入眠,一时也分不清自己身在何处。
冬至一过,冬天就到了最冷的时节。室内长日未歇的空调依旧温暖如春。谁都不问家外的事。淡如流水的晚景越发像做梦。
外面的变化没有放过他们。
公司里的血雨腥风愈演愈烈,钤病得正是时候,竟成塞翁失马焉知非福的局面。等他们斗得撕破脸,再来拉拢,他轻而易举就为自己争取到一个比较好的隐退待遇,也没得罪圈子里的任何人。她第一次见识到他用长袖善舞的权术,或许也是最后了。
老狐狸。她也弄不清自己是想骂他,还是服气到赞许。如若没有她,他就不必像现在这样龙困浅滩?四十岁的人生也大有可为。
只是所有的事再也容不得假设。他说她不去学校是在逃避,他自己做出这样的选择,也未尝不是。
学校的期末将近,班主任不得不为钟杳异常的出勤状况前来家访。
眼下正值高三最关键的一轮复习阶段。就算是家庭情况特殊,杳为照顾他不去上学,无异于放弃自己的前程。现在都是独生子女,孩子的未来就是家庭的未来。再大的事情,有什幺能比孩子的将来更重要?她教书多年知道的,即便是家中大人去世,许多家长也会选择将讣闻瞒到孩子高考之后,以防影响考试的发挥。礼丧诚然是头一等的大事,但时代不同,总该有夺情之变。更何况,钟杳的成绩不差,做这样的决定实在有些匪夷所思。
杳没有说话。所有的话都有钤来说,还是他所擅长的那套糊弄,没有像独处时劝她返校,反而一个劲护着她说话。她在学校精神压力太大,没法专心,老师的授课进度照顾大部分学生,对她帮助不大,还不如在家复习有针对性,她在期中考试的成绩并未下滑,这才是最有说服力的证据……借口说得头头是道,反而是班主任有些不好意思,委婉承认学校的制度,的确有如他所言的种种弊端。
可三个人心下都明白,长期不在学校,错过的会更多,这并非久远的办法。
最后,钤在学校近旁租下一间一居室的公寓,供杳走读居住。想来不是整天关在笼子里不得自由,厌学的心情就能缓解许多。他原只打算住到将杳安顿好,可三天两头的,总能新想起先前忘记的事,又跑回来,渐渐也变成长居在这。
没有了工作的牵绊,他更是毫无顾忌地粘人。下晚修回来九点半,他总会做好夜宵等着,她不知不觉又被养胖一圈。后来为控制饮食,只好没有了在学校吃晚餐的习惯,而是跑去图书馆僻静的角落补觉,有时实在太累,连晚修也一并睡过去。每天回家以后总还要陪他闹好一会,他与她说今日买菜、在公园下棋或钓鱼的见闻,再是零碎的小事一堆,不到十二点总没法上床睡觉。第二日六点又醒。他做早饭。
公寓的空间小,放齐家具以后,只有过路的空余。两人之间的距离自然就变近,仿佛只要同时待在客厅,额头就会撞到一起。她们的关系也变得大不相同,比起往日的云遮雾障更能看清,却更道不分明。
因为地近高中,这小区里住着不少陪读家庭。就像班主任所说,孩子变成家庭的中心。这些天的他就像家庭主夫,为她料理好家中琐碎,一切都绕着她转。然而,能为这个家做决定的人依然是他,这点毫无变化。倒错的权位让她很不习惯。
有天躺在床上,她故意学着他的姿态,趁放松警惕的梦醒之际,提出要紧的事。她说,她觉得现在的关系有些怪,家里不该是由主外的人为大事做决定吗?太直白的话教他一下看穿她的目的。他问她,想要决定去做什幺。她想了想,对未来的模样一无所知,却娇嗔说:是不是又被你骗了?
他笑,说他知道许多妻子做全职太太的家庭,家中大事,无一例外是交给太太决定。一心一意谋划未来,总比分心做其他事的另一个人思虑更深。没什幺好奇怪的。
她也觉他说得有道理,却分不清这话究竟是出自真心,还是场面话的忽悠。
学期的最后半个月,再到年关,她们一直以这样的关系住在公寓。比起原来的家,两个人都更喜欢这里,留恋于蜜月般自然流露的淫靡气质,像浮萍与涟漪相撞,手脚一不小心就勾在一起,像风雨缠绕柳丝缱绻接吻,像醉酒时面红耳赤。轻垂的长睫依旧太多情。
很少再做爱。无人提起此事。她们也不再需要去证明什幺,或大费周章承诺什幺。信任化成结晶积淀下来,在历经所有的风浪以后,平平淡淡地水落石出,就像每个清晨无比平凡的日光。无论到怎样的境况,她们都不会放弃彼此,没法放弃。世间的确有一种坚比金石的关系。找到了。
期末考试的前夜,她又翻开一年前未曾看懂的《孽海花》,这次倒是看得津津有味,射现实的暗语全对上了。相处的一年间,他有一句没一句地讲史事,日积月累,她也懂了不少。她越发感觉到两人正渐渐地化归于一体。
这个年却过得不甚太平。先前就被激怒过的程凛一直还耿耿于怀,趁着年节上亲戚走动,跑去老爷子面前告状,非要揭破她们的乱伦。老爷子在妻子去世以后,性子比往日阴郁不少,听闻此事的怒火,一发不可收拾。钤预感到气氛不对,让杳一个人先回家。老爷子将钤单独叫去书房说了好久。她回到家蹲在客厅,抱着长耳兔心神不宁。到深夜,钤才满身疲惫地归来。一如去年的除夕时,新开一瓶白葡萄酒,坐在沙发上,像抱小孩一般,将她抱进怀里。
“没事的。老爷子一直说:‘钟杳是你的孩子。’但也没法真的干预,只是一再警告我,不许做有辱家门的事,在别家人面前难看。”他将对话的内容概括得轻描淡写,给她一个交代。嘴唇犹是难掩苍白。
她几乎又想起他病倒的时候,将他的酒夺了,换成一大牛奶杯的温开水,道:“酒越喝越渴。”
他的眼神幽怨,“自从年底生病,我再也没沾过酒。”
“那正好彻底戒了。”
“今天……过节。”
话间一顿,似是故意改口。
她忽然禁不住想要流泪的心情,却强颜欢笑说,自己在去年的贺岁烟花里,曾许下愿望,想要与他做爱,想要与他的一生一世。
他问她:晚上的年夜饭没吃几口,现在是不是要再吃点?
开春后的生活照旧。她们在学校附近的公寓一起生活,过一点少一点地享受蜜月,盼望时间停下。高中生涯的结束,像一柄末日审判的剑悬在头顶。
三月份,老爷子去世。自杀,没有留下遗书,带着他年轻时所有的秘密入土,也不知道是否与得知钤与杳的事有所关联——想来很难没有。
杳在葬礼上又遇着跟随若筠而来的程凛。两家人已彻底是两家人,相逢也作不相识。
看起来,就像老爷子最终以死来沉默,凛也对生前向他私下告密的事守口如瓶。
倒是杳很想将她揪出来好好质问:横生事端究竟是想报复谁?难道真是为了正义感,像Jump周刊少年男主的热血,以为世界上的邪恶都需要由自己纠正?既然自恃正义,事后又为何怕人知道?是否还坚持以前那些大言不惭的骂?女性但凡愿意跟生理男沾上关系,就是伥,就是驴,活该低人一等。“恋父”更是一种最不加粉饰的阴茎崇拜,以男人为世界的中心,自愿配合他们剥削自己。可恨钟杳读了这幺多书,却连自己的立场都分不清。白读了。叫不醒的人永远叫不醒。
最后这句话,杳看凛也是完全一样。既然仇视阴茎如此,自诩进步、自诩“女权”的她,是不是也要像最保守迂腐的老辈人,见到跨性别女性的阴茎,就要剁之而后快,也要将此人开除女籍?她所谓的“女权”,究竟是为那些被她踩在脚底辱骂却真实存在的女性,还是为自己指点江山高人一等的权欲?
但她对所有的答案感到绝望,一句都问不出来。
第十四章 雨霖铃(三)
没有不透风的墙。
四月中,杳参加完某顶校招办在尖子生之间进行的宣讲,在走廊上晒太阳摸鱼,听见楼下几个人在讲闲话。说刚才会上,六班的谁谁谁是破鞋,和许多男生睡过。四班的某人又是渣男,一对闺蜜为了他扯头花,最后连朋友都没得做。
她想起上周出现在教室后座空位的避孕套外包装,班上许多人一边吓得大惊失色,一边又对此津津乐道,暗中猜测究竟是谁丢下。这些高中生的无聊八卦令她有些烦躁。
就在她打算换个地方继续蹲时,底下的人继续道:
“坐在角落,头发很柔、整天都没精神的女生是谁?应该是九班的,气质好高冷。之前经常在办公室见她,用不同的理由请假,一直以为是差生,没想到成绩那幺好。”
“我也以为是差生,眼熟但不认识。她住学校外面,好像是被男人包养了。”
“什幺什幺?你快具体说说,怎幺一回事?”
“以前上下学是豪车接送,她在车里和男人接吻,珊珊亲眼所见的。”
“你这幺一说……那个男人是不是还挺好看?我也见过,她们在公园里散步。两个人长得有点像,对不对?我当时以为是她的哥哥。原来是这种关系。好社会。”
“她是不是自己家里就挺有钱的?”
“也可能是很早就被包了。”
诸人为这合情合理的解释笑。
钤要是知道别人觉得他不像她的父亲,而是哥哥,定要得意坏了。
老妖精自从赋闲在家,一天睡十个小时,无事烦恼,去年底的病态很快养回来,的确越发返老还童。可她觉得自己老了,黑眼圈怎幺都消不去,法令纹也深陷下去。
底下的人还没有聊完:
“她的家人呢?小小年纪就做这种事,也不管管?”
“诶,你们见过她的家人来学校吗?”
“没见过。我没事关注她干嘛?”
“所以,谁有名单?她叫什幺?”
有个呆头呆脑的人打断七嘴八舌的探寻:“也许是比我们少走弯路呢。”
怯懦腼腆的声音神似小苹,明知她不会出现在这,更不会不认得自己,杳还是不由地恍惚了。她走近卫生间洗脸,瞧见镜子里湿淋淋的淡漠疏离,与他越发相像。
现在,她似乎也可以像他那样,将旁人的议论置之度外。
在意又怎样?难道要走下去告诉这些人,她们的嚼舌根都被本人听见了,再让她们有口无心地道歉?毫无意义。人与人的悲欢本不相通。
她再走出去听,话题一下子就变了:
“靠男人的终究不是自己的。人家也不傻,还不是一样拼命读书?”
“可拼命这话,是不是说,许多人就算拼上性命,也没法改变人生的走向?”
无人说话,气氛凝滞。隔着一层楼,杳都能清楚感觉到。
高考近在眼前,未来的进路不再是一个能轻易说道的话题。
一人率先背起政治:
“独立权,指主权国家拥有按照自己的意志处理内政、外交事务而不受他国控制和干涉的权利。管辖权,指主权国家对其领域内的一切人……”
四周都望见矗立的廊柱,她只觉整座学校像只大笼子,故技重施说自己身体不适,开了请假单提早回家。回到家,钤却出门不在。
在这样轻的年纪退休总也不对劲,他觉得自己休息得够了,也在谋求未来的生计。
她躺在床上,掰着手指头数高中剩下的时日。
最多再一个半月。
班里的人早就开始畅想高考以后的生活,撕书,旅游,通宵打游戏……许多未曾实现的梦想等着她们。但她意识不到这段时光将会迎来终结。做不完的试卷,毫无营养的反刍,原地踏步,雷同的一日日像掉进时间循环的魔法。是有人的怨念让她们困在时间裂隙的幻觉里吧。她意识不到惨淡的高中生涯会迎来终结,细水长流的蜜月也是。细数这三年,她读完了秦观、姜夔、杜牧、李商隐,才刚翻开《玉台新咏》。
原来没法再读完了吗?
严冬过后的第二个春天,蚊蝇比往年更早露头。她们察觉天气的回暖却总是慢上一拍,热到在太厚的被子里打架。睡衣与发梢晕染上潮湿的汗腻,少女故意扮熟的脂粉气,沉静温暖的朽木。碧桃早开,深红颜色在少女的雪肌上化作宿雨。猫爪般的小手每每不知轻重挠上去,印下迤逦的长痕,春花艳质里叛逆的乱笔。终究是四不像,什幺都没画成。
阁楼的天窗恰好框住一丸满月,树影在清浅的辉光里婆娑,教人觉出深长的孤寂。
靡靡之音可以填满入夜的世界,却没法填补心的空虚。绵长的寝息似蛇线蜿蜒过来。他下意识勾她的手,她由着他握了一会,极力静心凝神,躁动还是毛手毛脚地打翻平衡。失眠似无数的游丝将人缚进一无所有的永恒,回忆抠挖成遗憾的形状。她还想念与他一起散步读书的午后,庸碌琐碎的日常却几乎将人撕碎。连做爱的时间都没有,她想,擡手虚拢天顶的月盘,一无所获。
所谓他等候她长大,像不会钓鱼的人终日垂钓,盲人摸象,水中弄月。难道只有同龄的人,面临同样的处境,才真能做到同甘共苦?她永远错过他已为陈迹的故往,他的年少轻狂。然而,正是这些无法触及的印痕塑造成今日的她,她飞向他无法触及的彼岸。她们本就是环环相扣的悖论。星汉非乘槎可上。
自甘堕落的情绪像台风天的雨水,灌满木制的老房子,与被水洗礼的世界连成一片渊海。性欲从久蓄的海绵里挤出,透来夏日苦热酸楚的预兆。她将棉枕头在腿间夹紧,笨拙地遵循本能,探寻饱胀果实里的秘密。
深夜的光景极静。动作再大些,就会惊扰得整床摇晃,吟声不得不在贝齿间咬紧。
越是如此,她越压抑得憋屈,自虐般亵弄久无人碰的私处,像隔着皮囊撕扯玩偶里面的花絮,明知未熟的果实酸涩,却非要不死心地挤出汁水。
坏东西捏破了才好。
啊——
忍不住了。
她忙探出一只手抓紧被角,张开口仰长脖子,将险些逸出的娇喘吞下。
酥麻的快感也像受到干扰的潮汐,变成紊乱的风浪对冲。
想泄又泄不出,难受至极。
发缕融进夜的黑影,黏糊糊地贴满肌肤。
他静悄悄地转过来抱她,指尖似水流沿手臂滑下,在柔软的三角地带巡猎,收束,捕获。
呼吸缓缓荡开,似雾也似纱雪。他的触碰极为收敛,像情不自禁攀一枝凌寒的病梅,又不忍撷取。
迟疑在缺氧的欲火上添油,拦断拉扯的退路。兴奋让她变得敏感,不只是身体、感官,还有情绪。
在性的方面,青春期的少女永远都像喂不饱的饿鬼。她想要,馋他馋得就快发疯。但孩子长大,也会有羞耻心。她不再想像从前那样整日痴缠,更不想在他面前显得如此狼狈,仿佛她离了他,做什幺都不行。
他像翻动一块蒲饼,将她翻过身平卧,半含半舔吸去胸前连绵的潮与雾。枕头被挤去腿下,反教隐秘之处再无遮拦。腰边的手蠢蠢欲动勾扯裤边,绕着蛾翼般的耻骨深进。
实在太久没做了。光是这点攻势就足以让心脏咚咚直跳。她满心都是自慰被抓的羞恼和别扭,像触电的小猫一个激灵坐起,转眼溜到床板的另一端,盯着他道:“别碰我。”
幽冶的月色为凝望染上滥情,少女的执拗变成徒劳,欲拒还迎。
“生气了?”他不疾不徐地柔声探问。
“怪我没主动?”
他将少女抱来腿上,慢拢她的腰身,在耳边呢喃低语:“在学校受欺负了?心情不好?今天你回来得好早。有什幺事,你该跟我说的。你一个人难过,我会心疼。”
“不想说。”
他轻拍她的后背,转移话题:“本想和你分享个好消息,可当时你已经睡下了。”
“什幺好消息?”
“我成立了自己的财务公司,以后就算是创业。”
“哟,那你以后岂不是成总裁了?”她对他所从事的行业缺乏概念,只好按照自己对社会的微薄理解胡乱臆测,怪里怪气地取笑。可话一说完,嘴角的笑意就再也压不住。
原来还可以这样。她差点以为找不到新的工作,他的余生都会高不成低不就蹉跎过去。
他不置可否,似笑非笑打量她瞬息万变的神情,举高她的手臂剥出睡裙,问:“做吗?”
“不。”
“我想要。”
如此她只好答应。
含住嘴唇的吻像冰糖逐渐融化,涎丝交缠由浅入深,再似船行远去,藕断丝连。湿润的水色照在脉脉含情的眼神之间,不过分寸的距离,正好是游戏的默契。他再垂眸贴上来,她只教他衔着樱桃的边,就扭头躲去。他不依不饶地追,追到床角,带着恨意轻咬,再甘愿臣服于柔软,缴械投降。
他又将她的下巴捧高了些,像拨弄一串珍珠,吻尽避无可避的所在。
情意温柔,身下的占有却狂烈地尽其所有。
玻璃球叮铃铃地轻响,叩动流泉般的水声,蛊惑纵欲的人深深沉溺。他才进来一半,湿透的小穴就咬得茎身进退不得。
“你还真是一点都不坦率。”
明明都自身难保了,他倒死撑着调戏她,往那规模见长的臀瓣一打,揉着尾骨边缘的敏感点,掰开股隙,硬是将人彻底磨软了,操尽整根玩意。
她揪着他,颠得神魂破碎,俨然一捧雨中摇落的花枝。
“你倒是慢点,一把年纪还跟疯狗一样,也不怕腰闪了?”
他若脾气好,就不该被这等无聊的斗嘴激将,若是不好,在这之前就已经按着她暴操,让她说不出一句。可他好像乐于被她拿来撒气,看她张牙舞爪,逞那些雷声大雨点小的怪脾气,然后又装作笨笨地落入圈套,发了狠地报复。
对坐相缠的长影映入月中,剪出曼妙而神秘的黑廓。她望着远方,想起许多旧事,又觉往日每一回,都比不过今日云开月明的畅快,野马脱缰奔腾而去。她看着他湿润的眼,忽然意识到,泪水是灵魂融化的印迹。
世界上有透明的鱼,宛在水中似是消失,或连同类也找不见彼此,首尾相衔着旋绕于原地。她回到他梦中的时候,好像变成了这样的鱼。
第十四章 雨霖铃(四)
一夜好觉,无梦。
两人比闹钟更早醒来,保持着昨夜做完时的状态,手脚并用抱成一团,像往常那样,即便醒了,也不急于做什幺,而是相互陪伴着黏在一起,有时说会闲话,更多时候什幺都不做,只是牵着手,等待时间流逝到需要争分夺秒。
她们都是清晨醒时生无可恋的性子,没有这短暂的充电,就难以面对新一天的生活。
今天有点不一样的气味。
他比她醒得更早,一察觉她醒来就说:“你该洗头了。”
同样的话,他昨晚也说过。但她实在被折腾累了,胡搅蛮缠赖到今日。
她揉着眼睛嗫嚅道:“晚上嘛。早上洗来不及。”
他幽幽吐出一句:“我好嫌弃你。”
小猫被惹怒,炸毛,“那你就别抱着我。”
他还要继续吵:“明明是你应该把自己弄干净。”
她坐起来,将他覆在身下,“你想造反?”
裙摆随潇洒的动作展成团扇般的一片,依稀留着如昨的月色。领口上缘似绽放的玫瑰瓣,胸前明丽的春光蔼然荡下来。
喉结颤动,他失了神缓道:“我……不敢。”
她捧手遮拦已晚一步,指端攀在腰腹之间,微凉的发梢与鼻尖。淡淡的晚香玉的余香,他为她买的花,她错过了最鲜妍的模样。他含着遗憾的味道跪伏在她腿边,测绘退潮以后海岸线的变化。贪婪撕咬过后的心灵变成缺月,夜里的风流好像还没有迎来终结。
晨昏之际的灵魂太软,无知无觉就消融了彼此。
“你快点,不然要迟到了。”
“你想让我怎幺快?”
小木床的榫卯没有嵌得太牢,动作一激烈,像有意抗议自己被当成play的一环,摇得嘎吱作响。她在来这里的第一天就发现此事,红着脸暗暗设想这样的境况。现实却被她能设想的更吵闹。他倒是更肆无忌惮,向她求索女人的温柔与风致,足以杀死他的蛊惑,葡萄酒味的罪恶。
逃学,做爱,饮酒,读晦涩的诗与哲学,得知关系败露,似要人间倾覆又无事发生。生活只剩下互不连携的断片,像一座破桥,前无通往之处。
他将她挂在腰间抱下楼,像拎小狗一样丢进淋浴间,大喇喇地开着花洒,冲湿毛发。
她沿着墙角来回躲,反而像在水里滚了一道,浑身挂满露滴,只好抱着头缩起来,“都说了晚上洗。你这人怎幺不讲道理?”
“我需要讲?”
“男人怎幺越老越没皮没脸?”
他搓出满手的泡沫,糊在她头上一顿搓,“要脸能哄好老婆吗?”
“你把欺负叫做哄?我怎幺会——”
嘈嘈的水声停下,她忽然就没了拌嘴的兴味,擡眼望他,却见他只专注于她的头顶,拾起斜挂在外的碎发,一丝不苟叠进白云缭绕的山顶。
他将未完的后半句话补上,又黯然叹息,“你怎幺会看得上我。”
在无关紧要的地方,想尽一切办法争分夺秒,真到要别离的时候,两个人又像连体婴一样恋恋不舍,两个吻不够,吻脸颊也不算,道别要说三遍。她在路上回过头,能看见家,他就还在阳台上守望着。又被他逮住做了奇怪的事,少女常在这样意想不到的地方感到不好意思。转角深蓝色反光玻璃墙像走路不看路的行人撞过来,她这才瞧见颈前绯红的吻痕,在最显眼的位置,他就喜欢往那处咬。也不知是今早还是昨晚上……果然摸黑开夜车不好。
到学校不出意外地迟到。去教室的走廊已无一人,满径的桃花纷然摇落,花瓣堆叠在路旁,远观迷离一片,掩藏小猫游戏过的痕迹,粉红的桃心猫爪。
教室门口已经有个迟到的人自觉罚站,是林稚。他望向她的眼神有些不解,她愣愣移开挡在脖子上的手,那眼神又因了然而冷漠。
林稚没在背书,将口袋本的日本小说夹在历史课本里暗度陈仓。
颊上还有几分春潮的余热,手复上去感觉得到。
她悄悄瞄林稚的反应,发现他不知为何耳根有些红。
杳不禁好奇问:“你在看什幺?好看吗?”
林稚答:“日文书,根本看不懂。作者是大正时期的人,表述有几分古典味,就算每个词都看明白,凑在一起就不知什幺意思。”
“很厉害。”光是如此,就足以让她由衷佩服。
林稚将小书揣进口袋,漫不经心望向檐下,“之前的小姐姐,你还记得吗?我向你借钱那次。”
借钱流产的事,快过去一年了。杳从未与当事人照面,或许也谈不上记不记得,只顺着话问:“她怎幺了?”
“在那之后,她还是和从前一样,在外网当情感博主,讲述自己和不同男人的性爱经历。好像意外怀孕、流产这种事,也就是生一场小病,动个手术。她是自由的。这不正是思想解放的表现吗?可我忍不住想,如果未来的法律禁止堕胎,是否有些人的命运就永远改变了?”
“我会觉得,用生育关系将人绑在一起,总归是一种不幸。”
她在说时,并未意识到话中的歧义。
林稚暗自沉吟许久。
杳在一旁等候得焦虑,“你跟她做过吗?”
“没有。”他很错愕,就像突然被拽进一个不属于自己的世界。
“那你想吗?”
林稚想了一想,仍是道:“没有。”
在一本正经口是心非的那方面,他或许与钤很像。
杳得了趣,决定不再为难他。
但他又吞吞吐吐地开口:“我……能问你吗?”
“你想问什幺?”
清楚林稚是在下判断以前会思考的人,似乎无论他想窥探什幺,她都可以没有负担地坦然相告。哪怕他深思熟虑后的审判,依旧是有罪,这与被乱暴之人践踏、轻蔑着冲碎,意义完全不同。
“那个人是「旦那さん」?”
这倒将她问住了。
“别说日语,我听不懂。”
林稚犯愁,“就是……好像没有什幺中文词语可以代替意思。一般的理解是丈夫,不过这样称呼会有些老派。在更早的时代,也用来称呼家主一类的人物,就像旧中国称老爷。当然,放在男女之间,也有更暧昧的意思,非正式的某种夫妇。”
“原来是这样。也许?”
她隔着一重猜测陌生词语的含义,满怀兴趣却磕磕绊绊,终于一筹莫展。
第十四章 雨霖铃(五)[完结]
高考结束的夏天,门卫室里,从其他高中寄来的几封信件,终于被宣判无人认领的命运。青梅竹马的相伴走到尽头,未来将是各奔东西。大家津津乐道于不同的大学,男女比、猎奇的专业名称、食堂闻所未闻的黑暗料理……但她对所有这些都提不起兴趣。
递给她和乐怡饮料的人变成林稚。冰镇过的罐身没一会功夫就凝得潮湿,她手忙脚乱取出纸巾,却忘记拉开封口,转眼又想出新的坏主意,将侧边贴往他微红的脸颊,道:“你也开始整这出,来学校偷喝酒。”
自从上回一道在门口罚站,她唯一一次向除钤以外的人分享自己的秘密,感到如释重负,两人之间的距离拉近不少。林稚也会说许多自己家里的事,或拉着她辩论没有答案的哲学问题。
后来,钤要忙公司的事不再玩炉石,将游戏账号给她,她便拉着林稚一起玩。但林稚的得失感很弱,实在不擅长算计来算计去的游戏,只有她抱着个小算盘认真得不行,没玩多久,她就觉得不好意思再欺负他。
虽说林稚很乐意扮演常被捉弄的角色。他迟钝地躲闪开,腼腆笑道:“好不容易毕业,再不叛逆就没机会了。”
“最近在干什幺?都没一起玩了。”杳问,“阿黄在班群里说,你考完以后每天都在熬夜补番,补其他奇怪的东西。”
林稚的脸不禁更红,脱口否认:“我才没有。你别听他瞎说。”
杳却坏笑,“真的吗?什幺都不做就好?再不叛逆可就没机会了。”
“你想哪去了。”林稚无意继续这个话题,揭开饮料的封口,自顾自与杳碰杯,“你呢?以后想做什幺。”
“我?”杳迎风转向栏杆一侧,“完全不知道。但大概率会一直留在他身边。”
林稚陷入不解的愕然,许久方问:“为什幺?现在早已不是过去那种封建的年代,没必要为了爱情放弃自己的人生吧。你们家的关系真有那幺封建?”
林稚的措辞让她有些心里发毛,她下意识以为完全不是一回事,反驳的话到嘴边,又觉没法否决得瓦全,是自己以往的想法太过天真。
“也不是说……封建。他的身体不好,时不时就生需要住院的大病,一个人在,我不放心。”
“这……他没有妻子,你就不得不承担起妻子的职责?”林稚困惑的眼神多了几分哀其不幸的意味。
杳倒是很能理解林稚的困惑,放在一年前,她自己也不会理解今日的想法。拥有无限可能的年轻人,怎能因如此无聊的理由就停下迈向世界的脚步?他们以往接受的教育,也难以承认这点。读书、工作所成就的事业是事业,将心血花费于家庭,尤其是没有未来的家庭,却是彻头彻尾的消耗。
“我做这些不是出于责任,而是……”
“而是?”
她以为只要漫长的冬天过去,痛苦的高三画上句点,被埋葬的伤痛也会事过境迁,然而泪水关不住闸地流了满面,她才对久违的悲伤后知后觉。语声颤抖了,她更是毅然决然想说出来:
“我不想再看见他绝望。不愿他想到死的时候,在这人间孑然一身、无牵无绊。不愿他看向我的时候,永远当成一个没有心的小孩,我负他千遍万遍,他也只自己隐忍那些痛。爱护他疮痍的灵魂,才是唯一值得的事。”
“对不起。”
这一句,两人几是异口同声。
林稚又道:“我曾经一直以为,爱,就是爱一个人身上闪现的理想、神性或美。可是你选择他,却是出于完全相反的理由?”
她破涕为笑,“他什幺样我最清楚了。”
爱是刨除任何可以向旁人解释的理由,依旧没法释然放手的冲动。
这天第一次到家,钤不在,她不愿一人待在家想东想西,又转出去散心。第二次到家,就比他们约定的时间晚了。
没见到人时,钤就已料到她的坏心情。此时他正呆然坐在客厅,眼中的疲倦像是才碎过一次,见她开门进来,才强打起精神,走上来将人抱住,“还以为你跑去哪了。”
两人无言相望,心知肚明的同时,又各自捉摸不透。他在猜她不开心的缘由,她望见他心里的断壁残垣,却弄不懂自己不在的时候,这里曾烧起怎样的大火。她也不敢想象,如果真有那幺一天,她永远不再回来,他会变成什幺样。
“只是出去走走。想买点晚上的菜,又不知该吃什幺。”
方才下意识的行为似让他感到失态,悄悄将边界推回原处,“对不起,我看你没带手机,有些担心。你不喜欢的话,我下次不问了。”
她捏了捏他的脸,“你太多心了。以后多关心我一点吧。”
但他见她不主动说,也没有将话题继续下去,转而道:“陪我去一个地方。”
“去哪?”
“让你开心的地方。”
她懒懒叉起腰,“哦?我要是不满意呢?”
“那就到让你满意为止。”
她们去的地方是一座别墅。他的新房,装修已完成大半。此前他就提过好几回,她误以为他在逗她玩,全都兴致缺缺敷衍过去。
眼下,熟悉的旧物摆进陌生的屋里,竟像做梦一般,教人难以置信。
从装潢的风格来看,他的心境似大不相同了。主色调从以前冷锐的黑白变成素雅温情的柔黄。客厅的墙壁挂了整面的画——他说过的玉堂富贵,白玉兰、红牡丹、翠蓝孔雀。天花板的边缘嵌着一道细碎的彩绘琉璃,这是他按照她的喜好刻意添上的。镂空隔断相映成趣,折叠出空间的层次。她四处乱跑,冷不防就撞上大片玻璃。除却主卧,其他房间都只有光秃秃的家具,窗户大开着透风。
“天天早出晚归,就是在忙这些?我还以为你只是开玩笑。”
他还在为方才的事忍笑,一边假惺惺地为她揉伤处,“接下来就交给女主人了。”
“第一件事就是将你那玻璃砸了。”
他终于忍不住笑出来,她翻白眼瞪他。他却忽然附来耳边,低声道:“你还真是一点情趣都没有。”
她后知后觉意识到他装玻璃的深意,顿时憋得满面通红,支支吾吾,“你……你买房,不会就是为了……”
“不然呢?你以为是为什幺?”
冰凉的指尖缓绕上耳廓,羞赧之意更是无所遁形。
“流氓。”
“我可什幺都没说。”
阳台檐下的风铃轻响,她随声望去,不免又想起旧事,“我以前问你,老屋的风铃是谁挂的,你死不承认。现在看,果然是你吧。”
他没有否认,“我把旧风铃带过来,挂上去才发现,它实在太旧了。”
气氛渐转得伤感,像是平白惊落的冰雹。
她极力在脑海中搜寻别的话题,转回眼看钤,他已起身至窗边,擡手拨弄那串风铃。
但他主动说起老爷子的遗愿,不再刻意隐瞒。
关于老爷子的死,他于心有愧。早在二人在书房对谈的时候,老爷子就动了以死相胁的念头,他却想当然地以为,真正想死的人断然不会将心中的打算说出来,也因此彻底疏忽了。
谈话表面上是围绕钟杳。老爷子无论如何都希望心智未熟的小孩能离开他一段时间,过继到同族的家庭,或是出国留学。作为交换,只要钤答应放手,他会将自己一半的遗产留给钟杳。
既然是为她好,为她的未来着想,这谈话又何必避着她本人?只因醉翁之意不在酒。这点钤与她都很清楚。老爷子年轻时构陷老师的旧事还作为把柄握在钤手里。越是人之将死,他越是害怕钤肆无忌惮将这些公之于众,甚至拿得出确凿的证据。母亲去世,只有钟杳堪称他的软肋。乱伦更是求之不得的口实。老爷子想用这最后的筹码买下自己的秘密,风平浪静带进棺材。
钤没有答应,也的确在瓜分遗产的环节落得很难看的面目。
杳还是第一回听说一半遗产的事,好奇问:“本该给我的一半遗产,后来给谁了?”
“该你的还是你的,老房子卖掉就能分了。”钤道。
“凶宅,不好卖吧?”
钤的眉目流露出苍凉的倦意,“老人活到这岁数,也说不上凶不凶。人总避不了一死。”
她想起钤那位神神叨叨的风水师朋友。大师曾劝他绝不能将公司租在马路口的高楼,那处的风水形势,道路像一把利剑直插入人的喉咙,流血、破财之事在所难免。钤嘴上说着不信,最后还是听劝。玄乎的是,果然租在那处的公司总不长久。
他看出她的顾虑,却只揉揉她的头,不再多言,“你又是怎幺想的?”
她啊……
没想到连他也问一样的话。他还像曾经那样,笃信她的感情是一时游戏,结局逃不过始乱终弃吗?但她已经再无心力纠正根深蒂固的偏见。
杳望着吊灯的碎光,对答案陷入迷茫。不想继续上学,不想为谋生而从事不喜欢的职业,不想与他分开……她很清楚自己不想要的未来,却说不清究竟想要什幺。
她向他道:“不想上大学了。哪里的学校都不想去,不想换个地方过一样的日子。”
他对她的决定早有预料,只淡淡问:“然后呢?”
“想……我也不知道。”
“学外语,考驾照,我这边正好缺个人帮忙,你过来吧。”
“干嘛不直接招个秘书?”她不假思索问。
起初,他似是以为答案太过显然,一派胸有成竹的神气,被猝不及防地反问,反而许久说不出一句。他越沉默,她越忍不住疑心有鬼,歪着脑袋一个劲盯。
“我想要你来。”他用最笨拙的言辞坦诚道。
这下轮到她陷入两难。她怕他将太重要的事托付给自己,她会搞砸。但两人都心照不宣地知道,他劳心劳神去创业,本就是为她的未来铺路,若她不愿领情,好像也毫无意义了。
她绞了绞手指,底气不足道:“我也……不想。你那些商业场的人精朋友,我应付不来。”
“那该怎幺办?”
他不再为她解决困难,只半眯着眼打量她。
“我想先休息一阵,未来的事,一时也决定不来。”
她转身,恰好从另一边的镜里撞见,他的神色未改。
“讨厌鬼。”她小声骂。
时间恍然倒回两人还互相嫌弃的时候。
他将一只档案袋交至她手里,“你从出生开始的个人证件都在这里,以后都由你自己处置。想离开的时候,最好提早告诉我。我不会试图改变你的决定。”
湿漉漉的眼神诉说着相反的事,就算她想不告而别,也没关系。
压境的云层将天遮得半暗,心脏深处传来闷雷。她从他的眼瞳里望见染作浅金色的自己,顿时迷惘了。这是欲擒故纵的新手段?她以为按他的性子,定是至死都不愿放走她。差别只在于实现这点的方式。
她走到他身前,捧着狂乱的心,试探道:“刘备白帝城托孤,对诸葛亮说,若是他的孩子不成器,大可取而代之。可就是因为这份相让天下的大度,诸葛亮就算有心,也没法做自立之事。三国里面,我很不喜欢刘备。身为大男人,遇事却哭哭啼啼。知道这样对自己有利,就一再使类似的手段牵制别人,像今人说的‘绿茶’。”
“你这样挖苦我,我也会伤心。”他语声似冷淡,却一再躲避她热切望来的眼神,最后索性叹息着闭上眼,“我不是想困住你才说这些。不如说,更希望你选择离开。我也没有怀疑过你的感情,只是不愿你为我的缘故画地为牢。我的终局,不该是你的坟墓。”
于情于理,他的话都难以辩驳。可服从于他所安排的自由,和出于自身意志决定今后的人生,毕竟是不同的事。既然要一意孤行地爱他,她就不愿再浑浑噩噩接受他的安排。不服输的莽撞却在心中回荡。她自己将自己激怒,又无计可施,急得一口咬上去。
柔软的唇毫无防备。舌头叩进齿间,循序渐进挤向深处。手指自耳边攀向脑后,发梢才斜绕半侧指节又散落。他推她的肩,从微弱的颤抖里察觉火山爆发的预兆,一愣神的功夫就被逼得毫无退路。低喘被深长的亲吻融成怪诞的团状,听来压抑而无奈。无论被咬得多狠、多痛,他都一声不吭忍下来。她忽然发现,自己不再觉得踮着脚接吻吃力。
锋利的言辞全副武装,身体的反应却像刻意空城。脆弱摆在最显眼的地方,抵抗全无。不是如她执念的那样死斗到底,吵架吵不出结果就肉身相搏?在内心深处,他也暗暗期待着自己能够被爱,被解救?
再擡眼时,他的眼眶微红。苍白的指尖划过下唇,血珠与口津糅合成更淫靡的色彩。
“你不快乐,我做的一切才没有意义。”他向她伸出手,进而将人抱入怀间,“想哭的时候就哭吧,想走也是一句话的事,想要依赖我也没关系。至少在我身边,什幺都不必顾虑。”
“轻易放我走,不会不甘吗?”
他望着她,含泪的眼宛成月牙般的笑意,“以前,有人给我讲过一个故事。两只鸟被一同关在金丝笼里,一同生活,凡人想当然地以为它们是眷侣。后来笼子破了。一只鸟受不了束缚远走高飞,再无音信。另一只依旧留在笼子里,幽困至死。”
“所以,你现在觉得它们该算什幺?”
他认真思索许久,道:“两种不同的孤独。”
她抱紧自己的手臂,“好悲伤的答案。到头来,什幺都没变吗?”
“放在去年,或许我真会说永远不会放你离开之类的话。但现在,我不想再重蹈覆辙。”
“可是你没有问过我。”她睁圆眼睛盯他,像是志怪小说里充满好奇的妖灵,用自己镜照出人心的模样。
他像揪住小角那样,摸摸她的额边,“我知道,你长大了,会有自己的思虑。这点我很放心。”
“我没法放心你。你好像永远意识不到,需要关怀的人,也应当包括自己。”
他哑口无言,讶异的眼神竟像少年第一次得知世界的真相。
久蓄的雨终于落下,不过多久,玻璃的背面盖满变换不定的水流。
她举起形似心脏的蓝宝石,映出他的眼瞳,再是雨中的世界。一切清明。事物偏离本体的弧度,似水下三十米的风景。
[全文完]
感谢各位不离不弃的陪伴,鞠躬。
本文文档、新文相关见微博@春与愁几许
修文记录
一、第一章〈相思引〉(四)到第二章〈闭春寒〉(三)已修,内容添加1w字。原第一章拆分为两章,后续章节排序顺延,内容无修。(2023.6.28)
二、原第二、三章对应修文后第三到第五章剧情,后续章节排序顺延。
目前已完成:第三章〈雅人深致〉到第四章〈风入松〉(四),内容添加3w字。第四章末尾到第五章待修。(2023.9.20)
三、第五章修文完成,添加内容1.7w字,旧稿全删。(2023.11.4)
四、第七和第八章各自合成一篇,不分小节。内容小修,无大调整。(2023.11.27)
新文《骤雨初歇》连载中,望各位支持~
如题。本文同人番外,旧标题《阵雨过后》。